归

西维

    乌龟死了。男主人推了推已经熟睡的妻子，告诉她这个消息。真的，是真的死了。他在妻子模糊的、半梦半醒的意识中又加了一句。妻子开始从睡梦中醒来，这个消息比睡梦本身还虚幻，更像是梦的一部分。哦，它刚才还是好好的，拖地的时候，我把它拿起，然后又放下，它还是像以前那样趴在那里。妻子的意识开始苏醒，回忆起两个多小时以前的事情。它的爪子有没有动呢？有么？有，像往常一样。瞬间，这个答案又遭到了怀疑，每一天的那个片段重叠在了一起，她分辨不清，那个在动弹的爪子是哪一天的片段。
    它真的死了，眼神都浑浊了。如果活着，眼神应该是清澈的才对。身体一动不动，头和脚都已经缩不回去了，眼眶完全凹陷。男主人接着说。他很伤心，站在床边不停地重复那几句话。他忘记了去卫生间洗漱，他本来是准备去睡觉的，只是在路过厨房的去卫生间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向左拐了弯。
    乌龟是在几年前的一天被人从河里捞起来，然后来到了这个家。当时是一只瘸腿的乌龟，右后腿受了伤，缩不回壳里，爬行起来也很不协调。刚来到这个陌生的家庭时，它显得异常的警觉，一点动静就会把所有能缩的东西都缩回壳里，除了那只受伤的右后腿。这个新成员开始受到优待，每天被鱼虾喂饱。它的伤很快就好了，身体的颜色也变了，由灰绿色变成了褐色。它每天在这个房子里爬来爬去，熟悉地盘，找它最喜欢的角落，床底，沙发底下或者是卫生间的柜子下面，它会在里面呆上大半天，甚至一整天，经常能听到它爪子挠抓沙发腿或是墙壁的声音。它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它不再时时敏锐地将它的脖子和腿缩进壳里，反倒是换上了一种爱理不理的眼神来应对外部的变化。
    它的食量开始变大，有一段时间，女主人每天都给它喂大量的鱼虾，那些从菜市场拿来的刚刚死去的鱼虾。它长得很快，已经褪了好几次皮，壳往外长了一圈，颜色更加深了，由浅褐色变成了深褐色。这几年，它把一辈子的食物都吃完了。它就安然地躺在厨房的白瓷水斗中，和它一起浸泡在水里的是去了壳，剪成一块一块的虾肉，或者是鱼肉。它被照顾得无微不至，像对待婴儿一般对待它。如果在水里放一条完整的小鱼，它是连碰都不会碰一下的（也许这是种绅士的表现，它进化了）。它从不用嘴来撕咬，只将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食物优雅地吞咽。它真的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
    乌龟在客厅里悠闲地散步，很少有人来打扰，一双双腿路过时，会自然地绕过，或是轻轻地从它身上跨过，它偶尔会停下步子，将头慢慢地左右旋转，眼神中有点傲慢。
    它还缺一个名字，没能像其他的家养小动物一样，如小猫小狗，有一个好听而且亲昵的称呼。男主人似乎忘记了这一点，或者，他认为，把它叫做“我们的乌龟”就好了。这就是一个好名字，像“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宝贝”一样。
    男主人家的孩子是在乌龟之后到来的。乌龟发现主人们称呼这个孩子时也很少叫名字，只说“我们宝宝”，我们宝宝怎样怎样。那个孩子很小的时候，会和乌龟玩，他喜欢用两只小手把乌龟翻转过来，看着它四只脚不停地摇摆，努力翻身，然后他就会咯咯地笑出声来。后来，等这个孩子再大了一点，他喜欢上了各种新奇的玩具，每天瞪着大眼睛不停地拆拆装装。乌龟又恢复了以前平静的生活，甚至是更安静了，像一个偶尔会自己移动的固定摆设。大家都知道，家里有一直乌龟，这点不用刻意提醒。就像客厅里有一只挂钟，它每天都在走，我们可以看得到时间，就是这种过于习惯了的存在。它每天都挂在墙上，滴答滴答的声音成了房子的一部分，如果它不坏，就不知道它还会坏，不会想到它哪天停止走动。
    乌龟太安静了，不会说话，没有声音，连爬行都是这么地缓慢。它的个头已经很大了，有些笨重，远不如外面市场里在卖的小龟那么轻巧。看起来，它比小龟老练，不用整天浸泡在鱼缸里，不用担心过不了冬，在冬眠结束后的那个春天变成一只干瘪的壳。乌龟已经安全地度过了好几个冬天（是指在人类的家庭，没有湿暖的泥土的冬天）。
    都过了冬了，怎么会突然死了呢？男主人的思想还不能从失落和伤心中挣脱出来，他疑惑不解，他眼里的乌龟应该是长寿的，生命力顽强而且旺盛的。千年王八万年龟，老一辈的人都是这么说的。这可是只成年的、经历丰富的乌龟啊。怎么突然就死了呢？没有人提示过他。他觉得它会活的比他甚至比他的孩子还要长，甚至可以当成一个活的传家宝。他实在无法接受这种突然的、毫无预兆的死亡。
    这本来是很平常的一天，任何事物都是在按照昨天的轨道延续。男主人刚搬了家。三个月前从那套小小的房子搬到现在这个宽敞明亮的新家。乌龟那时还在冬眠，它被装在鞋盒子里带到了这里，继续冬眠。那时，其他的家庭成员都在适应着新环境。他们兴奋，对未来充满希望，认为这将是个好的开始。他们相信换了个好的环境，一切都会跟着变得好起来。新家要大很多，女主人每天都在忙着打扫。地砖太白了，一根都头发掉在上面都显得那么扎眼，褚红色的免漆实木地板如果上了层灰，整个房子都会黯淡下来，丧失了格调。男主人则忙着整理东西，给底层的储藏间安装隔断，做简易柜子，以便能放下从老房子里搬来的那些暂时用不上，又不舍得扔掉的东西。另外，这个家还有很多新的东西需要添置，房子里一些不满意的细节还需要修整，直到达到最完美的状态。他今天忙了一整天了，刚刚做好了一个新的花架。阳台上的那些花盆不再杂乱无章地堆在地上，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乌龟应该是昨天死的。因为妻子已经确信，她前天晚上拖地时把它拿起来又放下，它的腿在动。男主人很懊悔没有去看看它，哪怕是把它放在水池里，或者给它洗个澡，它一定就不会死了。他们怎么就没有像以前一样把它放在水池里呢？他想起来，冬眠醒了之后，没有好好地喂过它，与以前的暴饮暴食相比，简直就是绝食了。一定是这样的，它是饿着了。
    搬到了这里，他们每天都去小区附近的那个菜场买菜。那里卖鱼虾的摊贩不会像那家老菜场的大伯那样，每天下午都会把刚死的小鱼小虾捞起来，用塑料袋子盛好，等看到这家的男主人下班走进菜场时，便大方地将袋子递给他。给，你们家乌龟就爱吃我家的鱼。那大伯说起话来嗓门真大。男主人现在觉得，他是在提醒他。你看，那大嗓门消失了几个月，乌龟就死了。
    它也许是干死的。他妻子说。你看，我们这里多干燥，这是新房子。我居然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应该想到才对。它每天就在那里，在厨房的冰箱旁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是啊，它还像以前一样，找到了厨房，以为有水了，不锈钢台盆就在上方，那水龙头往上一抬，水就哗啦啦地喷了出来。在以前的家里，它就在厨房的那个白瓷台盆里，吃着我给它剪碎的鱼虾，整个身体泡在水里。只是这个厨房….
    这个厨房，还不是个完整的厨房，连煤气灶都没有装上，它完全只是个概念而已。真正的“厨房”在一楼的储藏间，那是很大的一间，足有20平方米，一半用来放东西，另一半改成了“厨房”。
    “我们的乌龟”怎么会知道这些，到死的时候它都很安静，一动不动，像它活着的时候那样，趴在地上，四条腿伸在外面，头平放在地砖上，只是没能抬起来。
    它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浑浊。男主人又说。
    它真的看了你一眼？它现在眼睛闭得这么紧，眼眶都陷进去了。
    真的，它半睁着眼睛，看着我。那眼睛失了神。
    可你又说它是昨天死的。男主人的妻子觉得他的话异常的矛盾。他不再让人碰它，乌龟还是呆在厨房的冰箱旁边，直到第二天的早晨。它就那样趴在地上，和没死的时候一模一样。
    男主人在房子西边的石榴树下挖了个洞，将乌龟埋了。他铲起旁边的泥土，将那个“坟”垒得高高的，上面盖了块草皮。这天是清明节，太阳异常的好，甚至有些刺眼。石榴树已经长出了嫩芽，站在一旁，就能听见嫩叶挣脱薄膜的啪啪声，那一层层曾经裹住它们身体的膜渐渐裂开，掉进泥土。
    乌龟就这么睡在这树下。
    他们都说它死了。的确，它不可能从垒得高高的坟里爬出来，重新睁开眼睛，像重新经历一次冬眠一样。也不会再爬到房子前，沿着水泥台阶往上爬，打开那扇厚实的防盗门，回到这个它还没有完全熟悉的新家。它也看不到，在玄关上的那只小金鱼缸里，养着一直像婴儿手掌那么大的绿色的小巴西龟。
    它只能睡在这棵石榴树下。

蓝风

语言是结实沉静的，有一种洗净铅华的质感，没有太多修辞，于是就避免了不必要的冗繁。
只是觉得题目显得有些直露。

陈鱼

很耐心的作品
前半部分 关于乌龟和家庭互相融合的过程 写得不够细致或者别致 不管是细节上还是语言上
它被照顾得无微不至，像对待婴儿一般对待它。——病句
它是连碰都不会碰一下的（也许这是种绅士的表现，它进化了）——这样的处理在整个叙述语气上就出现了波动 而且也不特别准确
后半部分关于搬家和葬龟 显得太过于直白 也有点煽情

西维可以试试只写一只乌龟和人的相处过程 把这个过程写得吸引人 练笔试试看^_^

西城四月

一些句子还没捋顺，对乌龟的回忆可以再丰富一些，攒足后劲。
我觉得后半段还是克制住了，除了最后几个小节，为了推向高潮而有点把持不住。
想起了我家的老狗……

西维

很耐心的作品
前半部分 关于乌龟和家庭互相融合的过程 写得不够细致或者别致 不管是细节上还是语言上
它被照顾得无微不至，像对待婴儿一般对待它。——病句
它是连碰都不会碰一下的（也许这是种绅士的表现，它进 ...
陈鱼 发表于 2011-4-19 00:21

谢谢陈鱼的意见。我像是阐述了事实，但是没做什么艺术的处理而让它升华。这点是有些力不从心的。毕竟是写小说不是学生写记叙文。呵呵，还是按你说的，多练笔。

西维

一些句子还没捋顺，对乌龟的回忆可以再丰富一些，攒足后劲。
我觉得后半段还是克制住了，除了最后几个小节，为了推向高潮而有点把持不住。
想起了我家的老狗……
西城四月 发表于 2011-4-19 10:11

最后一部分我就像是简单临摹了一下轮廓，它是那样，我就把它写成了那样。不是为了图省事，是后劲不足。
对于乌龟，如果不死，不觉得什么，它死了，想去回忆什么，脑子里的又只剩下些惨白的线条。西城回忆起老狗应该比我好很多。

西维

2# 蓝风
谢谢蓝风的鼓励。
我想不出更好的题目。刚开始写的时候，文件存档用的题目是"2011-4-7 ”。也许是我的思维局限了整个文本，然后是题目。我只能想到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