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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关于B的所有事情。”
你说完了最后一个字,神情随之变得空白,像一个被抹除了记忆的人。你转了一下身子,侧对着我,抬起脑袋,呆呆地看着空中的某一点,嘴唇仍在微微地蠕动。到后来,你连嘴唇也懒得动了,只用眼睛朝那儿望着。我也朝那儿望去,但只看见一团虚空。后来,一大片阳光透过屋顶的明瓦照进屋里,斜照在你的身上,把整个屋子笼罩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中,你的身形也被消解了,只看得见一个虚淡的影子。于是,慢慢地,我从那儿退了回去,回到寂静的森林。
“白雪公主来了!”
这阵喧嚣的后面,Z岿然不动。他没跳舞,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酒,看着到处乱飞的蚊虫,一找到机会,就举起巴掌狠狠地拍死一只,他的巴掌上沾满了血迹,像个刽子手,他专注于此。
B走进屋子,她长长的,高大的身影遮住了他们全部。他们正在跳舞,又是一个不眠的狂欢夜,窗外夜色沉沉,屋里烛火通明,蚊虫一只只冲向火焰,燎得半死不活,沿着奇怪的轨迹到处乱飞,给所到之处带来一阵阵焦糊味。B一走进屋子,他们就停下来,一齐望着这个奇怪的人。
她的腿是那么长,就像两节长长的,巨大的莲藕。从腿部向上望去,似乎可以看见裙子里面深深的黑影,但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她一伸手,就在地面上切出一块深黑色的影子,把他们吓了一跳,然后他们听见一连串可笑的声音从她嘴里发出。
那声音让他们狂笑不止——她急速地,惊慌地向他们解释着什么,发出一连串陌生的,像开火车一样的声音。他们经常在一起开火车,七个人连成一排,坐在一条长凳上,一手抱住前面人的腰,一手抓着身下的长凳,一边发出乱七八糟的杂乱语音,一边向前移动。那是他们实在闲得无聊时才会采取的一种发泄方式。而她就在滔滔不绝地发出类似的声音,他们因此笑起来,笑得不可抑止。她说得越迫切,他们就笑得越厉害,直到她流出了眼泪。
他们止住了笑声,看着那个巨大的、奇怪的人儿脸上流出一些清亮的液体,一滴滴滴落在地上,那种东西他们从来没有见过。
沉默了片刻之后,Z走了上去,手里拿着一匹雪白的毛巾,站在桌子上,踮着脚尖向她递去:
“给。”
“恩。”她哽咽着,接过那匹毛巾,擦干脸上的液体。
待她擦完之后,Z拿回毛巾,转过身,迎面撞上另外六个人疑惑的目光。
“那是眼泪。”他解释说。
“当然,那里有湖泊,一个很大的,很蓝的湖泊。”D对B描述着。
他说的是位于森林边缘的那个湖泊。那个湖泊他很早就知道了,却从来没有去过。说来也奇怪,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去那儿,现在突然说起那个湖泊,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
她躺在草地上,把他掂起来,轻轻放在自己的嘴唇上。这样,当他说话时,她就不必转过脑袋,费力地从侧面望着他了。他感到身下异样的柔软,像他小时候坐在稻草堆上轻轻地摇摆着。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他从最初的激动之中慢慢平静下来,他抬起手掌,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那上面有许多密密麻麻的纹线,像森林中许多条交互相通的道路一样,错杂在一起,四通八达,有时在某处断裂,但隐隐的还能看到不远处的另一条道路,隔着一片茂密的丛林。
X感到焦虑惯常的煎熬,这在他身上并不奇怪。他是那种人:宁可让全身被焦虑缠绕,也无法浑噩而松弛地苟活。他就像那个百眼巨人,每闭上一只眼睛,就会睁开另一只眼睛。无论在任何时刻,他身体的某一部分都是清醒的。
这也许可以解释他何以能够追踪他们到达此地。在黑暗的小屋中,他睡眼惺松地从床上坐起,看见七张床中的一张空无人影。他走出门,开始寻找,追踪的路程漫长而艰辛,他其实仍在睡梦之中,走路踉踉跄跄,身上衣不遮体,有时树上的晨露滴下,会让他猛地打一个激灵,但很快又昏昏欲睡。可他仍能记得前面那个悉悉簌簌的走路声,跟着它,来到这棵树下。在这儿,脚步声停止了,代之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茂密的叶丛中,他只能看见那俩人的一些侧影,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爬上了这棵树。
他听了一会儿,从树上溜下去,从原路走回小屋。屋里还跟他离开时一样安静,除了他自己的床以外,每条毯子下面都现出一个正在酣睡的人形。现在还早得很。虽说已经天光大白,但其他人都还在酣睡,小屋里光线实在是太暗了。他想他回来晚了,爬上床,蒙上自己的毯子。
躺了一会儿,他又坐起来,点上一筒烟,在阴暗里吸着,火光从阴暗里发出来,照亮了他的鼻尖,就那么红红的一小块鼻尖。
“F到哪里去了?”
“谁知道呢,反正最后一次争吵以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
他们说F消失的那天,Z并不在房间里,他们看见他扛着一把猎枪,走上了那条通往森林的小路。那条小路他们走过多次,春天的时候他们走那条路去采蕨菜、草莓,秋天的时候他们去采菌子。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看见F也走了出去,同样踏上了那条通往森林的小路,此后一去不复返。Z在当晚用猎枪扛着几只肥大的野鸡回到了小屋。
雄野鸡总在春天的时候发出沙哑的求偶声,它们的毛色鲜亮,与雌野鸡灰不溜秋的色彩有很大的区别。雌野鸡也要更狡猾一些,它们总是躲在茂密的树丛中不出来,也从来不发出任何引人注意的声音。
那么F在哪里呢?
C爬上了一棵弯脖子大树,这棵大树被他称为“桥”,它是通向一条隐匿在空中的道路的起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条道路,它由许多株大树的许多条弯曲的树干组成,可以通向森林中无数个地点,但无论通向哪儿,它都只有一个唯一的起点,那就是这株离他们的小屋不远的弯脖子大树。他常年累月地爬着这棵大树,已经在它上面留下的深深的印迹,而别的任何陌生的人或动物一爬上它,就会立刻被他发觉,比发现一只野鸡都还要容易些。
他躺在弯脖子大树上,听着野鸡的叫声,他觉得它们也是在说着一种语言,这种语言他无法辨识,它们却运用自如,一只野鸡对另一只野鸡说:
“看啊,树上有一个人啊!”
他听着它们此起彼伏的叫声,觉得它们确实是在说着这么一句话。这些死野鸡。他爬起身,沿着弯脖子大树向前走去,走向森林的深处。现在他觉得寻找F并不那么重要了,他差不多已经把他给忘了,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了。他到底是高是矮呢?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团阴暗的疙瘩,疙瘩顶上有两个隐隐突出的角,因此可以把它称作脑袋。它的眼睛藏在脑袋的一团黑暗里面……对了,这就是那个家伙……他记得他总是躲在人群里阴笑的……在Z来到之前,他是他们之中最讨厌的一个……那么他的失踪也就不能算作失踪,只能算一种替代了……两个同样狡诈好斗的人,这一个和那一个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看着树枝底下的草地,它们连成了一条绿毯,但色彩随着林木的茂密变得阴暗。他知道进入最深处的树林之后它们也会消失,那里到处只堆着腐烂的树叶,发出一股好闻的腐烂的味道,是所有腐烂的味道中最让他喜欢的一种。他还不如到那儿去,在树干上躺一会儿,再想想那团黑疙瘩,现在它在他的脑海里消融得差不多了,他努力地回想着,维持着它的存在。
E把两个脚踝交叉着,吊在屋子里的横梁上。这是E喜欢的一个姿势,他把这叫作“蝙蝠吊”。E做起这种姿势来要比任何人都更为轻松,更加自然,可以说是毫不费力。他可以用这种姿势吊在房梁上,一吊就是一整天,直到睡觉时分,才依依不舍地从房梁上下来。他们甚至说有那么几天,E睡觉的时候也是吊在那上面的。如果这是真的话,那只能是梦游时发生的事情,E在记忆中对此毫无印象,那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好啊,小怪人。”
E睁开眼睛,看见一双大眼睛在他面前闪闪亮亮的。过了一会儿他才认出是B,E以为又遇上了一个爱使坏的家伙,而且是一个长得比他还古怪,自己本身也是大家的嘲讽对象的家伙。他有些慌张,两脚一松,就从横梁上掉了下来,像口麻袋般重重地栽在地上。
“哈哈哈哈……你没事吧?你怎么会突然一下就掉下来呢?”
B笑得喘不过气来,她靠近了E,将两只手撑在他身子的两边,像个大罩子那样罩着他。她朝他望着,眼睛显得更大了,几乎能将E吞吃掉,她的胸脯垂了下来,压在E的身上,轻轻地和他的肚子摩擦着。
E突然怯懦得几乎不敢把眼睛睁开,他的嘴里满是咸咸的液体,他使劲咽了一口,把它们全都咽下去,但很快它们又冒出来了,简直就要从他嘴里溢出去,流得满地都是。他不停地,使劲地咽着,犹如在与一场洪水博斗,但B的眼睛和胸脯仍在持续向他逼近,无休无止,他感到一股股液体从他身体里涌溢出来,将他全身都淹没了。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
“恩。”
“狼群来了,他们在看着狼群。”
“狼群?”
“是的,狼群终于来了。”
“太好了!”
B的头痛病一下子好了,她一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屋顶哆嗦了一下,深深地向上凹陷出一个穹顶,房子的其他部分也在扩张,Z倚着的那个窗户在向外凸出,一瞬间增大增高了好几倍。他身下的墙壁也倾斜了,光溜溜的再也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他就像张纸片一样顺着这墙壁滑了下去。
“糟了。”Z在滑下去的过程中不由自主地翻了一个身,因此当他滑到地面时,他已经是脸向下朝着地面了。他看见光滑的地面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朝他扑来,这个他煞费苦心一手打磨出来的镜面地板成了一个坑害他的陷井。他一急,双脚一蹬,身体就飞快地在地板上滑行起来,撞在一个立柜的柜脚上,立柜颤巍巍的摇晃一下,从嘴里吐出一大堆垃圾杂物,铺天盖地地倾泻在他身上,将他严严实实地掩埋在垃圾之中。
“这么说,我们真是要走到最黑的树林中去了。”
“是啊,从来没有人能从黑树林中走出来,你要想回头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但是黑路又在哪儿?”
“黑路在黑树林中。”
“D说他看见B走进了黑路中。”
“D是个诗人,他会把任何黑色的路都当成黑路的。”
“但是诗人从来不会撒谎。”
“这倒是真的,诗人从来都是用真话来撒谎的吧。”
“可是现在,你又知道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呢?”
他们沿着一条阴暗的林中小路走着,一路上到处是树和树的影子。那些影子本身也和树一样高大,猛一看上去也和树一样地站在那里,像一个个失去了手臂的巨人,影子的下面是积得厚厚的落叶和枯枝,在他们的脚底下发出沙沙的响声。他们一边走,一边看,看见左右四周无数个黑暗的角落,但是B都不在里面。
这条小路能一直延伸到这么深远的地方,令他们觉得有些惊讶。地上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又仿佛能看见许多昆虫在爬行,虽然他们不停地劝慰着自己这只不过是他们的幻觉,他们心里还是时不时地涌起一股寒意,他们也确实感觉到有几只昆虫爬过他们的脚背,又重新下到地上去了。光是一条剧毒的大蜈蚣,就能要了他们的命,他们心里不禁战战兢兢,每走一步都小心地注意着脚下,生怕一脚踩上一只毒虫。
“所有人都问过了,就只剩下C了。”
“C去找F了。”
“那么F在哪儿?”
“F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
“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知道的,F并不存在,只是大家凭空想像出来的一个幻影。既然是幻影的话,它存在不存在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们一直相信有这么一个幻影,那么它就一直跟随在你们身边。”
“哼哼。我第一次听说F只是一个幻影啊。这么说,我们现在走的路,我们正在找的B,也只是一个幻影了。”
“当然,这有所区别。但从更抽象的角度来说,这样说也不错。”
“既然这样说,那我们还是回去吧,又有什么意义把时间浪费在这样一件事情上呢?”
A站住了,Z回过头去看着他,他在阴暗的树林中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黑瘦的身体的轮廓,就如同他第一次看见他时那样,他还是那样的瘦弱,几年无忧无虑的林中生活并没有使他胖起来,也没有磨去他天生忧郁的个性,它只是被他用一层层的微笑遮盖了起来。现在,在这块黑地里,它又一次显露出来,比他第一次见到时还要清晰些。A转身向回路上走着,Z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也回过头去,慢慢地跟在他后面走着。
枪战爆发时,所有人都吓坏了,只有A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各自的目的都是要干掉对方,用一把手枪,每把手枪里有十二粒子弹,击发成功率为百分之九十,卡壳的可能性虽然只有百分之十,然而一旦发生,那就意味着百分之百的失败,这种失败的代价的就是他们性命的丧失。他们只有不停地发射,转移阵地,掩护自己,再次发射,再次转移阵地,再次掩护……这样,他们黑洞洞的枪口里喷出的子弹才有可能进入对手的身体,在那里优雅地旋转,弹跳,无声无息地钻出他的身体,坠落,只在同地面相撞时才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它的躯体上甚至不会带上一丝血痕,它只是在一个人柔软的身体里进行了一次短暂的旅行,短得根本留不下任何记忆,还谈什么血迹呢?
而A,他会静静地看着那个人从那儿猝然倒下。一切都带着猝不及防的痕迹,连灰尘都是如此,它们被那具躯体震动得从地面轰然腾起,带着十二分的不情愿。如果它们聪明点的话,早在子弹落地的那一刻它们就应该预料到后面即将发生的更大的搅动了。但它们可没有那么聪明,它们就根本没有大脑,它们只能被动地在一具躯体的轰击下从地面腾上天空,然后又从半空中缓缓落下,有些就因此粘在了天花板、墙壁、窗户和家具上,再也不能回到它们原来的所在,这种生离死别发生得如此突然,以致于它们全都像哑巴一样寂然无声了。
那具躯体躺在那儿,仿佛已经死了,但仍然大大地睁着眼睛,朝着一面镜子望着。他在看什么呢?一个死者能在镜子中看见什么呢(假如他的确已经死了的话)?他和一个女孩子缠绵的过去吗?他的确是因为她而死去的。但对一个死者来说,一段过去的缠绵史有什么意义呢?那么他是在弥留之中了,一粒子弹穿透了他的身体。他在弥留中望着那面镜子,无数幻像从镜中生发出来,这些全都源起于那个夜晚,他孤寂一人坐着喝酒,起于他从杯中倒影里看见的所有秘像。从那时起,他的生命就发生了变化,孤寂退居后台,一场多幕剧上演,演员们交替上场,真是一场难得的人间奇剧,但现在他能记得的所剩无几。唯有那个女孩,她是最靓丽的一个。有好一会儿他都忘了她的真实身份,就把她当作了那个剧中人,而且真的按照剧中人的做法去对待她,甚至连他自己也成了一个剧中人。到现在,他都弄不清两种生活有什么不同了,台前幕后,戏里戏外。倒是那个女孩的面容在他眼前越显越大,越来越清晰……眼睛一闭,万事大吉,他才不那么想,他早已过了那种放荡不羁的阶段,他要望着她的影子消失,然后自己也消失……
A缓缓地将一只手掌抬到眼前,那上面全是血,新鲜的血,陌生的血,他的全身都已经麻木,但还有一丝潮湿感没有从指尖上离去……
F握着手枪在瞄准。有一个人倒下了,是谁?是B吗?那是无所谓的。他现在要做的事就是举起手枪扣下扳机。她是一个生命,一个生命终结就会有另一个生命来替代她,事情就是如此。面对这种事,他早就学会了不再悲伤。重要的是要瞄准,握住枪的手不能颤抖,要让子弹随着火焰一同喷出,他的愤怒也就随之喷出去了。这就是他们正在做的事情,他和Z。他的愤怒积蓄已久,喷射出来也就如同做爱一般清爽。他用手枪对准Z,射出一粒粒子弹,每一粒子弹都在墙壁或者地板上弹起一团白灰。只在一刻之前,它们都还是Z藏身的处所。他用枪管追踪着Z,枪管此时在他眼里变得无比粗长,它伸长出去,焦渴万分,黑色管身散发出灼人的热量。有好一会儿,他都忘了Z也有一把同样的手枪了,他不停地扣下扳机,有时完全照着莫名其妙的方位,那儿空空荡荡,连鬼也不会躲在那里。但正是这样让他感到不爽,他朝着它开了枪,对它的空无表示惩戒。他越打越兴奋,枪管里仿佛有无数粒子弹,足够把这房间打得满是窟窿。他都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他只觉得置身一个无边的荒岛,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开枪,不停地开枪。
然而他最终还是突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他检查了一下子弹,还剩下六粒,亮晶晶地躺在弹匣里。他发了一个誓,要精准地使用它们中的每一颗,争取一枪毙敌,然后他开始了战斗:
第六粒子弹。他从一面镜子里看见了Z,他躲在一张书桌的背后,显然并不知道他在看着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握着一把枪。从他的姿势和神情,他判定他手枪中的子弹也不多了,最多只有六粒,或者更少,他们两个势均力敌。他对着他开了一枪,没有射中,他的枪几乎也在同时打响,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激起一团白灰,落在他的肩膀和后背上。
第五粒子弹。他脸色惨白,满身灰尘,对着Z瞄准,Z不甘示弱,抢先开枪,两人同时仓皇逃窜。如果他早知道Z会这么做,他就会呆在原地不动了。他的肩膀和手都开始显出疲惫的痕迹,在枪支的重量和心理上的压力下瑟瑟发抖,但他心里有了点信心。
第四粒子弹。子弹发射得非常突然,仿佛是走火出膛,他根本没有听见两只枪什么时候打响,就陷入一团混乱。他滚进一个衣柜里面,在一大堆衣服里挣扎起来,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女人的长裙、乳罩、内裤、外套,新的旧的堆在一块儿,罩在他的头顶上,他在一瞬间觉得自己丢尽了脸面。还好Z并没有看见他,他仍然保持着足够的尊严从衣柜里出来,像个没事人一样。衣柜和衣服都有点眼熟,然而他想不起来了,在这种时刻注意到这种事情真是有点谵妄。
第三粒子弹。扣下扳机的时候,他就有十分的自信这次一定能射中。他听见一声喊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它是那种像打断的手臂一样因脱离日常生活的形态而颇为引人注目的一声叫喊。他开始回想——他是从镜子里看见了一张张大的惊讶的嘴巴,它打那儿一晃而过,把他的视线带到镜子之外。他看见一个凌乱的房间,里面保留着一切经过打斗后应有的状态,它和镜子里反射出来的房间的另外一部分组成了一个奇妙的结合。同样凌乱但有着不同的秩序。他寻找着他的对手,Z现在不知躲在何处。他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异常清晰地在自己耳边萦绕,犹如一个失去了上半身的人,漫不经心地从他眼前走过。他奇怪地看着他,想显示出自己的惊讶,却找不到一个接口。他感觉他已经扣下了扳机,但子弹却还在枪管内犹豫,像一只浮游生物一样在枪管里轻轻地左右移动着。这颗子弹发射不出去,并不是因为卡壳,而只是因为一些别的莫名其妙的原因,它被阻止在撞针和枪口之间了,就这么着。但它仍然有可能发射出去,这取决于另外一些因素。他听着子弹在枪管里发出的轻微的撞击声,感觉到它在里面发出的犹豫不决的运动,就把枪口抬起来,眯起一只眼,朝那只枪管里看了一眼。这时他感觉到脑袋上一凉,那个声音就喊起来了。
第二粒子弹。他不明白他为何在一瞬间变得这么慌乱。他不知道刚才的那枪射中没有,他只是听到一声喊。这一声喊也许不代表什么,也许代表了什么。他发现他的手枪里还有一粒子弹,他想着还是把它发射出去。不管射向哪儿,哪怕是射向空气,都比毫无举动地握着一把上了膛的手枪要好。只是他的确发现了这种失去目标的困惑,它正在越来越严重地缠绕着他。他求助于那面镜子,它也不能为他显示出他想要的东西,他只发现它在越来越严重地变形,它像一个绞碎了的时间隧道,向他展示出之前和之后他看到过的许许多多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六耳兔、三脚猫、长乳房的猎人、倒立的房子、爆裂的眼珠、向山上流去的小河、用树冠生存的灌木……他从这些事物中看到了一个世界,但他看不清躲藏在那个世界背后的东西,那许许多多的形状模糊的影子。他叹了一口气,就举起了手枪,将最后一粒子弹射向那群影子。“轰”的一声,影子成了一团散乱的碎片,旋转着向他飞来,它们破碎的棱角闪着光,带着杀人的欲念。他醒了过来——
Z到现在才发现B没有死,不过已经晚了,他已经陷在和那个人的混战之中了。他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的面目那么模糊,仿佛五官都已被某种溶液溶化,只剩下一个凹凸不平的面孔。看到他拿着手枪气势气势汹汹地向他走来,他才拿起了手枪自卫,他都不知道一个失去了五官的人怎么还能显出那样一种神情来。凭着本能,他觉得那个人应该是F,只有他才会有那么强烈的怒气,来和自己决斗。他在不停地转移逃窜,陷入一个又一个困境。直到某个短暂的空隙,透过一面镜子的反射,他才看见了B,一个颐指气使的女人,在后面指挥操纵着F的每一个举动。他这才明白事情真正的起因,他为自己曾经对她抱有期望而感到羞愧,他这才真正充满激情地投入战斗,带着对那个女人的仇恨。他不知道他射出了多少粒子弹,好像有很多粒,但又好像只有一粒。它一射出去,又马上重新出现在枪膛里,永不枯竭。他的手在发抖,这导致他的射击精度变差,每一颗子弹都飞向四面八方,就是不朝着F的方向,同时他还得躲避对方射过来的子弹。它们像长了眼睛,一次次都从很近的身边掠过,而且还会转弯,在墙壁上弹一下就转向另一个方向,几次周折之后又重新向他飞来。他一会儿充满自信一会儿又沮丧得要命,这一场恼人的决斗真的是让人精疲力竭。他不得不越来越多地求助于那面镜子,希望能从中看见F或者子弹的动静。他看镜子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觉得子弹像是从镜子那儿发射出来的,或者说,是被镜子发射出来的。它好像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就借着这个机会,全部朝他发泄出来了,而他只不过是个倒霉的牺牲品。镜子啊镜子,我能从你里面看到什么呢?是真实的事件还是虚无的幻境?从前他也无数次站在镜子面前,想从镜子中发现某种东西,但最终总是一无所获。现在,在这个生死悠关的节骨眼上,他又能从镜子中看到什么呢?不管怎么说,他的注意力越来越转移到了镜子上面,而不是子弹上面。那些子弹看上去恍惚不定,随时都可能要了他的命,又怎么也不能命中目标。他已经对这种周而复始的游戏感到了厌倦。在经过漫长的等待后,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一跳跳到镜子跟前。他听见砰的一声,一粒子弹射出来了,他弄不清那是他的子弹还是F的子弹。他看到他的枪管口冒出了一团白雾般的东西,同时变得有点发烫。那粒子弹照例又在房间里打转,从一面墙壁弹到另一面墙壁。他不想再管它了,自顾自跳到那面镜子前。
他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面目模糊的人,他回头望望,没有看见F,他到哪里去了呢?他再转回头来看看,那个面目模糊的人正在朝他微笑。他知道这有可能是一面魔法镜,当他站在它面前时,它会给他显示另一个人的面貌,把他变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了。这显示出镜子也是一个愚蠢的族类,只会像子弹一样玩一些低级游戏。这时他对子弹的厌倦劲终于过去了,他一下子变得调皮好玩起来,他对镜子说:
镜子啊镜子,我能从你里面看到什么呢?
他看见一粒子弹出现在镜子里,并径直向他射来,它对着他的方向是那么直准,以致于他吃惊得有些意外,没法挪动一下脚步,好躲开那粒子弹。他只能定定地看着那粒子弹朝他射来,那么快,又那么缓慢……
你看见,在子弹到达镜子之前,镜子就自动碎裂了。在碎裂之前,它最后一次为你展示了幻像:六耳兔、三脚猫、长乳房的猎人、倒立的房子、爆裂的眼珠、向山上流去的小河、用树冠生存的灌木……这些事物全都以一种栩栩如生的方式如电光一瞬般展现在你眼前。它们是许许多多个层叠在一起的形像,它们层叠在一起是因为它们本来就是层叠在一起的,它们层叠在一起是因为这就是它们本身。这时你想起来了,你自己也是这样的,你不仅是以你自己的形像存在的,你还以别的许多个形像存在着,你把他们拆散开来,让他们说着各不相同的话,互相间生发出喜爱与亲近、怨恨与猜疑,是因为你喜欢以这样一种充满张力的方式肢解自己,你看见镜子中那无数个你,都站在你面前,对你露出同一样的神情,那是因为你们在这一刻获得了罕有的一致性,就像在时光隧道的终点,你们一瞬间全都到达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你,你们,你们所有人,你们互相看着对方,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你们发现在那一刻你们的容貌全都变得相同了,你们发出欢快的微笑,因为这意味着万物的终结——但——你伸出了手,去阻止那粒子弹,因为它将毁灭这个终结,毁灭无数个你以及伴随着你的无数个形像。
子弹从镜子里飞来射向你的手掌,你的血滴落下来。
一月十一日
附注: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这篇文章,作者没有署名,签署日期是一月十一日,没有年份。从种种迹像和签署时间来推断,这应该是一个无名作者撰写的一系列关于时间与空间的小说中的第一篇。以一个小说作者的眼光来审视,这是一篇视角扭曲,充满了谵妄的小说。到底是作者认为小说本该如此,还是作者本身已经陷入了谵妄,那就不得而知了,我倾向于认为两者兼而有之。除了这篇以外,其他的几篇小说也都有类似的问题,在此就不再赘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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