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慢三

我的外公姓李，名福星，跟他家附近的菜场同名。
在他死前，我们一家与他住在一起。那时候，不过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房子是老式的，双层，靠厅堂角落有一木制的楼梯通往同样木制的二楼夹层，再往上，你可以用一个活动的架梯上平台，平台是水泥造的，上面种了些合时宜的金橘盆景。外公就住在盆景底和我们的头之间。
那时候我爸妈还没离婚，当然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就带着我和哥哥与外公生活（爷爷奶奶在我没出生前就已经死在乡下）。这样一来，反而增加了我们一家在外公心目中的位置，何况在妈妈四个兄弟姐妹中，外公一直最疼爱漂亮、活泼又不乏一些音乐天赋的小女儿——我的母亲。
外婆死得比外公早几年，或许是年龄的缘故，她在我的印象里一直形象不佳，甚至感觉她致死没说过一句话。只依稀记得，那张宽大的青藤椅上布满了从外婆嘴里溢出来的口水，落在地上，肥沃了她正下方的泥土和蚂蚁，还有斜阳，那是我见过得最引人注目的光线，它让外婆半开半合的双眼晶莹闪烁，让墙根下的蚯蚓在外婆的侧影下安心活跃。
出于方便和不懂事，在母亲的诱导下，我竟一直称外公为“爷爷”。这是怎样的一个错误！可外公他却高兴我这么叫，他是个善良的老人。他一次次把我这乖孙子抱在怀里，再将他遗传给妈妈的那一丁点儿音乐天赋化成歌声含在嘴上，朝我喷射过来。我遇见了他的唾沫，遇见了他的胡茬，遇见了他涣散的目光，以及一丝让我恐惧的死亡气息。我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背对他朝父亲跑去。
上述这些，都是外公意识还正常的情况下发生的。
最初，是由我发现外公的不正常迹象的。一天，在家睡觉的我听到了一些不明朗的声音发自父母的卧室，像老鼠追逐，又似人说话，等我懵懂地走进那间充满潮湿的房间后，我看见外公，他，正对着镜子胡言乱语。虽然那时我才七岁，对，就七岁，我已经知道什么是胡言乱语了。我敬爱的外公，一本正经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着话。他说，你出来吧，出来吧，关在里面会憋坏的；他说，你有话对我说吗？大胆点，走出来，我们来一次较量；他说，我帮你吧，可我拉门你就别拉了，你这样没人能帮得了你……
父母随即赶到。父亲扶外公出去后，母亲一直在哭，她抱着我哭，哥哥进来后抱着我和哥哥一起哭。事情就是这样，但我当时一点感觉都没有，真的一点都没，我认为这事儿比隔壁家死了猫咪还可笑。
之后的日子发生了一些变化。外公成了离家出走专业户。前几次我们还着急（主要是母亲，而父亲是着急母亲），但多了就不太在意了。为什么呢？多了？是的，他，外公，真是个奇迹，出去后，不出两天定然自行回来，而且完整无损，只是将衣服弄得脏兮兮的。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又是怎么活下来，他以前在区文化馆工作，能唱点歌写点东西，可那是以前了啊，要知道那时他不但有些老年痴呆，而且已经七十二岁了。无数人在这个年龄都已经死去，而他显然不能像母亲在他初次出走时贴在电线竿上那张寻人启事上的照片一样，目光如炬，精神矍铄。
我和哥哥更是不像话。在外公偶尔感觉不错，搬张椅子坐在屋前沐浴阳光的时候，我和哥哥悄然穿过外公的睡房，爬上平台，做了些对不起外公的事。我们将父母买给我们玩耍的水枪，装满水，朝已经长满金橘的盆景扫射。那些个弱不禁风的金橘在水压的冲击下，立即纷纷从枝上脱落，掉在地上还要挨上我们几脚，顿成果酱。这些其实都是外公的心血，他时刻地记着他的爱人——我的外婆喜欢这种植物，喜欢那傲人的姿态和金黄的果累，可那时我们那懂这些，我们一直将外公当成疯子来看待。不但如此，我们还将剩余的水晒向了外公的头顶，那上面是他光秃得只剩下几根银发的头皮。在他抬头的一刹那，我们赶紧缩下身子，捂紧嘴偷笑。只听见外公的声音由远及近，“怎么就下雨了”。
该谈谈外公的死了。
父亲是个喜欢养狗的人，即使随着自己孩子的长大，丝毫也不能降低他在这方面的兴趣。而恰恰就是这条狗，直接导致了外公的死亡。其实我这样说确实有失偏颇，我的意思是，即使没这条狗，外公也会死去，这，是谁都避免不了的事情。那是个休息日的早晨，外公将他的早起习惯仍旧保持着，这从当时头顶上的动静就能感觉出来。接着是他下楼来了。接着就听见了他唤狗的声音，很低，估计怕吵醒我们。但随后，一声“砰”的响声让我们不得不从被窝里爬出来。外公倒在了地上，嘴里还哈着寒气，那条狗躲在桌子下面，惊恐地望着我们。那是个寒冷的早晨，后来我和哥哥几乎不愿意和妈妈一起送外公去医院，但这时已经不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了。医院的医生当场宣布外公的右脚粉碎性骨折。我当时想，哈哈，外公，你从此以后再不可能再离家出走了。
在半个月后外公的追悼会上，我还一直想着外公脚骨折这件事情。你说，一个老人，怎么会因为踢狗而摔断了腿，从此就卧床不起，最终导致死亡呢？这件事让我迷惑了很多年，迷惑的原因还有一个，当时在追悼会上我真的不想哭，没有一点流眼泪的欲望，可我哥哥，干嘛要掐我胳膊硬把我弄哭，我当时真是哭的凶极了，声音甚至盖过了我的母亲。
外公死后三年，那栋老房子终于拆掉了。又过了几年，我快高考了，似乎听见母亲和几个舅舅姨妈在谈论新房子的使用分配问题。那时候由于功课实在太多，无心细听，于是关上房门，朝耳朵里塞上了不停读着英语单词的耳麦。

2005.3.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