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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直达

1^#

发表于 2011-1-2 19:39:5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这座位于边境海滨小城一年四季都有明媚的阳光。可是即使阳光灿烂，空气中仍然漂浮着无法挥散的鱼腥味。因为太阳越是热烈，小城低矮的平房屋顶上摊开来晾晒的海产就越多。那些海洋生物尸体里的水分在太阳下蒸发成咸腥的味道，钻进头发里，附在皮肤上，粘在粗糙的衣服上，甚至通过鼻腔进入人们的五脏六腑，让这儿的人也像脱了水的海产一样散发着腥味。
小城发展落后，海水几乎未曾受过污染，蓝得特别美丽，艳阳天时站在海边眺望，可以看得见这片纯净的海层次丰富的颜色向大洋远处延伸。因为这种纯净，加上小城位于边境的便利，小城成了邻国居民常来的度假胜地。
他的家就在这座小城最大的海产市场边上。所以如果闻不到这浓重的咸腥味，他可能晚上会睡不着觉。
海产市场是旅行团每天必来的购物点之一。每天都有许多大巴停在市场边上，然后那些衣着光鲜、戴着时髦太阳镜的乘客们鱼贯从车上下来，在导游的带领下挑选海产。
市场上卖海产的妇女们妆容浓厚，遮住了由于长年风吹日晒而变得粗糙黝黑的皮肤。她们会用邻国的语言与游客们讨价还价，故作娇嗔地做成一笔又一笔生意。她们喜欢游客们付外币，然后趁着市场管理员不注意迅速把钞票塞进自己内衣的暗兜里——被抓到收外币是要罚钱的，但是拿到黑市上去能比跟官方机构兑换得到更多的本国钞票。小贩们对此早已手到擒来，像吃饭喝水一样熟练自然。
他这天特别犯困，靠在市场边的墙上昏昏欲睡不愿活动。太阳稍稍开始向西倾斜了，屋檐的阴影投在他半边脸上，像给他戴上了一个面具。
午后的市场特别安静，只有苍蝇不知疲倦地绕着成堆的鱿鱼嘤嘤嗡嗡地转圈，小贩们都懒得驱赶，眯着眼打着瞌睡。
一辆大巴驶来的声音打扰了人们安静的午睡，让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大巴刹的一声停在市场边上，车屁股后面扬起的尘土便缓慢地落下。
本来空空荡荡的市场一下子热闹起来，衣衫褴褛的孩子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多得像乞丐身上的跳蚤。他们冲向刚从车上下来的游客，咿咿呀呀地乞讨，也不管游客能否听到他们含糊不清的语句，摊开的手掌才是最直接最通用的语言。
害羞的孩子遭到拒绝后会转向别的游客，经验老到的孩子则一直缠着看中的目标直到有所收获。大部分游客被缠得厌烦了，即使不给钞票也会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戴在孩子头上，或者把口袋里吃剩的零食塞给他们。还有一些更厉害的孩子会死皮赖脸紧紧抱住游客的大腿，让游客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只好掏出钱来哄开他们，然后弯腰用力拍着刚被孩子抱过的裤腿，好像上面沾染了多肮脏的东西。
他没有跟着孩子跑出去。他累了，头疼，浑身没有力气。更重要的是他贴身的兜里已经有17块钱了，头上还戴着个全新的太阳帽，足够晚上交差了。他只是在等太阳下山，回家吃一顿香喷喷的饱饭，然后好好睡上一觉。
游客们在市场上逛了一圈，直到包里塞满了海产，才谈笑着上车去。
车子开走的时候又扬起满天的烟尘，甩下浓浓的黑烟，呛得他难受的咳起来。
逐渐开远的车子上，游客们在讨论着刚刚乞讨的孩子，交流着各自都施舍了什么。导游在车厢前面拿着话筒给大家介绍：“由于经济落后，这里的人生活比较艰苦，普通工薪阶层一个月的工资大概相当于你们的五十块钱，这些乞讨的孩子两天的收获就可能比他们的父母一个月的收入还高……”
“导游怎么不早说，我刚刚给了一张十块的呢，那小孩不是赚翻啦！”一位戴着鸭舌帽的游客一边从刚买的鱿鱼干上撕下一条须放进嘴里狠劲嚼着，腮帮子的肌肉鼓起来，舌头搅拌着食物和唾液的声音夹杂在他的话里。
其他游客听了，都笑他：“本来就是做善事嘛，还计较那么多，十块钱还不够你在酒吧里喝半杯啤酒。多做善事，老天保佑你下辈子投胎不会投在这个穷苦的国家……”
全车的人轰然大笑，汽车在这个时候驶过一个坑，大幅度地颠簸了一下，然后继续向前开，消失在路的尽头。

他看着车子消失在路的尽头，起身向市场那边的家里走去。
“今天赚了多少钱啊，分一点给哥花吧！”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的二哥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来，挡在他前面。
二哥身体的阴影让他觉得眼前一黑，赶紧用手捂着装钱的兜。二哥笑了，上前来一手搂住他的肩，一手拨开他的手，伸进他的裤腰里把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掏出来数了数，抽了两张一块塞回他手里。
“要是敢告状，有你好看！”
他的眼泪流下来，委屈地看着二哥走进巷子那头的一间土屋里，屋子里骰子稀里哗啦的在杯筒里转圈的声音依稀穿过长长的破败的巷子，传进他的耳朵里。自从前几天二哥迷上了那里，他就再没有过好日子。
他抬起脏乎乎的手背擦掉脸上的泪，沮丧地往家门走去。
妈妈在炉灶边忙着，柴火好像有点潮湿，怄出满屋的浓烟，混合着干辣椒在热油里爆出的呛人香味。他一时适应不了这刺激的气味，控制不住地咳起来。
一岁大的小妹妹被放在床上，她听见他突兀地咳嗽，天崩地裂地哭起来。
“你这家伙，怎么一回来就把妹妹弄哭了，快去哄哄她。”妈妈依然在浓烟里忙得一团转，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他走过去把妹妹抱在怀里，左右轻轻地晃着。妹妹好奇地看着他花猫一般的脸，止住哭泣，咯咯笑起来。
他抱着妹妹坐在桌前，不知不觉打起盹来，直到爸爸和大哥回来他才惊醒。爸爸到水池里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下去，然后坐到他旁边，掐了一下妹妹白里透红的脸蛋。
“今天讨了多少钱？”爸爸点了一根烟，若无其事地问，看也没看他一眼。
他抖抖索索地从兜里把剩下的两块钱掏出来放在桌上，又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摆在那两块钱的旁边。
“就这么点？你又拿钱去乱花了？还是还学会赌博了？”
他用力地摇头，爸爸却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他被打得眼冒金星，一阵眩晕。
爸爸把那两块钱揣起来，把帽子扔给大哥。
“今天晚上不准吃饭！不饿你两顿就不长记性，最近怎么老这样！”
他乖乖躺到他的小床上，面对着墙，不知不觉睡着了，睡梦里闻到香喷喷的辣椒拌饭，然后就醒了，肚子里空荡荡的，一阵一阵地疼。他想爬起来找东西吃，却听见隔着一层帘子爸爸和妈妈压抑的喘气声，还有松动的床板嘎吱嘎吱的摇动声。他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直到床板嘎吱嘎吱的声音停止。
“再生一个孩子吧，过两年也可以跟着老三老四去讨钱。”是爸爸沙哑的声音。
妈妈没有说话，轻轻叹了口气，然后逐渐响起规律的鼾声。他轻轻悄悄地爬起来，到炉灶旁掀开锅盖，把剩下的冷饭几大口吞下肚去，还觉得不够，又到水池旁灌了一肚子凉水，才轻轻悄悄地爬回床上，安稳入睡。

第二天他起床的时候，爸爸和大哥已经干活去了。妈妈背着妹妹不知去了哪，也许到海边拣贝壳去了。
他舀了两碗稀饭吃完，到菜市场边上熟悉的位置去等大巴。已经有几个孩子在玩官兵捉强盗，清脆的声音在清晨不算喧闹的市场上尤其响亮。小贩们的生意清淡，也饶有兴致地一边聊天一边看着孩子们打闹玩耍。
今天没有太阳，早上好像还下过一点雨。在海边生长的孩子对于雨水是不会讨厌的，何况它们今天仅仅只是在地面上留下一层泥泞。
远处传来大巴的声音，孩子们停止打闹，纷纷跑到路口去迎接，小贩们也不再聊天，整理一下头发，把盘旋在海产干货上的苍蝇赶走，等待财神的降临。
大巴一停下，孩子们都拥上去，这时不知从哪冲出来一个人，手上拿着一个看上去像是道士拂尘的东西，对着孩子们挥舞。
“走开走开，不要跟游客讨钱，影响伟大国家的形象！”
孩子们跑开以后又向别的游客围过去，怪人一直拿着他的“拂尘”追着孩子们挥舞。拂尘扫过他的脸，像刀割一样疼。
他捂着脸，躲到昨天下午他躺着休息的屋檐下。
这个怪人经常出现，有时驱赶他们一两次就消失，有时会一整天都在市场呆着，旅游车一来他就跟孩子们一起蜂拥而去。孩子的目标是游客，而他的目标是孩子。
他知道只要那个怪人在，就不会有什么收获。所以他索性就在屋檐下那块干燥的地上躺着，眯着眼看怪人驱赶孩子。
“国家的形象”是什么东西？他不清楚，他只知道今天如果讨不到钱晚上可能又要挨打和饿肚子。

一直到中午的时候怪人都没走。乌云渐渐散开去，太阳又烧起来，把地上那些烂泥烤干。他跑回家去喝了几口水，吃了两碗稀饭当午餐，又跑到市场口去跟其他孩子在太阳底下玩耍。
他四处环顾，没有看到怪人的身影，心生欢喜。谁知下午的第一辆旅行车开来的时候，怪人不知又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他几乎绝望了，却也依然和其他还在一样奋不顾身地冲向那些游客，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驱赶回来。直到太阳沉入海里，市场摊位的小贩们都开始收拾家伙准备结束一天的生意，他仍然和大多数孩子一样，依然两手空空。
他拖着步子走到那天被二哥抢了钱的陋巷口，听见巷子深处传来的骰子声，停了一下，然后朝那间屋子跑过去。
他在人群里找到二哥，畏畏缩缩地扯了扯二哥的衣襟。二哥回过头来看到是他，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走开走开，别来烦我！”
他被二哥甩得退了两步，又执拗地上前去，不依不挠地拉扯二哥的衣服。
“哎呀，怕了你啦，给你两块钱，别再来搅我的好运！”大概是正在赢钱，所以比较慷慨，不像以前那样总是拳脚相向。
他拽着那两块钱，犹豫着挪到门口，想着晚上怎么办。这时赌桌上突然爆发出如潮水一般的起哄声。
“今天不错嘛，两块本钱就赚了二十块……”
他偏着脑袋想了一想，转身钻进另一张赌桌的人群里，矮小瘦弱的身躯刚刚高出赌桌一个头。
他看着人们玩了两局，也学着他们把一块钱压在标示着“大”字的那一边。
“小哑巴，你也来赌钱啊！”
他用力点了点头，指了指他刚压在桌上的一块钱。
第一局他赢了，他收起赢到的钱，把刚才那张一块放回桌上。
如此不知赌了多少局，他时输时赢，不过终究还是赢得多，兜里的钱不断增长。
“再赢两块就可以回家交差了，今天晚上不用再饿肚子。”他心里盘算着，又把一块钱压到桌上，完全没留意到屋外的天空已经擦黑，星星在夜空里闪着诡谲的光。
“小哑巴运气不错，赢了不少了吧？”
他咧开嘴笑了，露出换牙之后还没长齐的门牙。他的嘴还没有合上，突然一双粗糙的大手从后面捏住他的脖子，把他拎出人群。
他惊恐地抬起头，看见爸爸气得涨红的脸，二哥跟在爸爸后面，靠着门框看着爸爸像拎一只小狗一样拎着他往家里。
到家之后爸爸把他放下，扯下他的裤子，然后用竹扫帚的枝条抽打他的屁股，留下交错纵横的鲜红伤痕。
他的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声音，像是辩解，又像抗议。
爸爸被他的这种声音激怒了，抽打得愈加用力。妈妈看着难过，夺走了爸爸手中的枝条。
“你想把他打死吗！”
爸爸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小小年纪就学赌博，不好好教训一下以后还了得！难怪整天讨不到钱回来！”
他站直身体，小心翼翼地缓缓拉上裤子，尽量避免碰到火辣辣的伤口。他的脸上涕泪纵横，肩膀一起一伏地抽动着把兜里揉得皱巴巴的钱掏出来放在桌上，然后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让他吃点饭吧。”妈妈像是乞求一般对爸爸说。
“不行！做错事就要罚！”爸爸的回绝像石头一样坚硬。
他的眼泪涌出来，浸入那个用破烂衣服和碎布堆叠成的枕头里。
快点睡着吧，睡着了就感觉不到疼痛和饥饿了，明天睡醒了以后有香甜的稀饭吃。他这样想着，抽噎着睡去。

屁股上的伤结了痂，但仍然很痛，所以他不能向往常一样靠着墙坐在地上等车来。今天那个怪人没有出现，天气也很好，应该会有让爸爸满意的收获。
黄昏的时候，他如愿以偿，兜里满当当地塞了十九块钱。他觉得屁股不那么疼了，可以一蹦一跳地向家里走去。
快走到那条悠长的巷子口时，他放慢了脚步，害怕二哥又突然从哪里冒出来，抢走他辛苦一天才攒下的钱。他东张西望，确认没有二哥的影子，才像箭一样迅速地冲向家门口，砰地一声几乎是用整个身体撞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他突然像石像一样停住了。爸爸妈妈和大哥不知道为什么都还没有回来，只有二哥瘦削的身影倚在桌旁。
二哥看着猛然闯进屋来又突然停在门口的他，眼睛里冒出光来。
“回来啦，今天讨了多少啊？”二哥动也没动一下，声音低低的，可是在他听来却觉得那声音像凶悍的海浪一样，卷夹着爸爸生气的面庞、夜深人静时难耐的饥饿和竹鞭抽打在身上的疼痛向他扑来。
这股恐惧的潮水推着他缓缓地退到门外，然后转身撒开双腿飞快地奔跑起来。
“喂！”哥哥的声音像箭一样朝他的后脑勺追过来，他更加拼命地加快速度，一只手紧紧地捂着塞满了钱的裤兜。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再也闻不到那股浓稠的咸腥味，他才气喘吁吁地放慢了脚步，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来，在满是污垢的脸上冲开一道又一道浅浅的沟，像龟裂的旱地。
天已经快黑透了，稀疏的星星在深蓝色的天空中狡猾地闪烁着。他大口地呼吸着周遭陌生的空气，有树木的味道，青草的味道，枯叶的味道。他犹疑地环顾周遭昏暗的一切，突然感到害怕，可是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声尖锐的哨声在树林深处响起，伴随着大人粗厚的喊叫声。他以为那是二哥带人追来，又慌张地甩开早已疲惫酸疼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跑起来。
密林深处，两个边境巡逻兵朝着他的背影追上去。
“好像只是个孩子。”
“可别大意，追上去再说！”
“站住！否则我们开枪啦！”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的脚步愈加慌乱，深一脚浅一脚地奋力向密林深处跑去。
“砰！”沉闷的枪声响起，他感觉到一个陌生的东西带着一股强大的冲击力从后背射入他的身体，灼热而疼痛，痛得他无法呼吸，再也迈不开步子，扑地一声倒在地上，甜腥的血从他的喉咙里涌出来。他的脸埋在潮湿的泥土里，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却最终无法形成一个清晰的词，就像在他九年短暂的生命里从他形成过一个清晰的词一样。
树林尽头的微弱的星光逐渐暗淡，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光亮。当眼中的微光逐渐消逝时，他好像又闻到了简陋的家中那股熟悉的咸腥味道。
好好睡一觉吧，睡着以后就感觉不到饥饿和疼痛，天亮以后有香甜的稀饭吃。

太阳升起来，漂亮的大巴停在市场边上，打扮光鲜地游客鱼贯而出，慷慨地把零钱施舍给像跳蚤一样一蹦一跳涌来的孩子们，然后和市场上那些化着浓妆的妇女小贩们讨价还价。
车子开走的时候又扬起满天的烟尘，逐渐开远的车子上，导游在车厢前面拿着话筒给大家介绍：“由于经济落后，这里的人生活比较艰苦，普通工薪阶层一个月的工资大概相当于你们的五十块钱，所以乞讨的孩子两天的收获就有可能不他们的父母一个月的收入还高……”
“怎么不早说，我刚刚给了一张十块的呢，那小孩不是赚翻啦！”一位游客不满地说。
另一位游客笑他：“要多做善事，老天才会保佑你下辈子投胎不会投在这个贫瘠的国家……”
全车的人轰然大笑，汽车在这个时候驶过一个坑，大幅度地颠簸了一下，然后继续向前开，消失在路的尽头。车后面的烟尘飘浮着，然后逐渐落定。没有人知道前一天的黄昏有一个男孩跑过这里，再也不会回来。就像此刻粘在他们头发上、皮肤上的咸腥味道，待旅途结束之后洗个热水澡便不会留有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