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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五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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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3:1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我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五秃居然仍活在世上。而且,活得还挺结实。他在凤凰台村大路尽头的鸭子群中突然出现,伴着我家房顶上高音喇叭播放的喜庆音乐,慢吞吞地向着我家香气喷喷的大门口走过来。几只麻雀从他的头顶上得意洋洋地飞过,渐渐消失在茫茫的空中,变成一群非常缈小的黑影。而他的身影在秋风中却越来越高大,一摇一摆,来到了我的面前。招来了人们的一阵惊呼声。他的嘴唇不停地抖动,双手抱拳,就像是随时准备接住嘴巴里的口水,又好像是一个古代行侠仗义的侠客。他望着我,苍老的眉头上刻满了故事。但他还是七八年前的五秃,嘟嘟哝哝,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五秃其实并不秃,稀稀松松的头发。黄色的发尖,像是遭受霜打缺水萎缩的草尖一样,有点卷曲,粗略地一看仿佛刚刚烫过。以前,很多人说他是因为营养不良,所以头发才会变黄的。可我一直以为五秃才不会呢,他比谁都吃得饱。他一定是去过理发店,让理发小姐帮他染了这么一个酷亮的发型,以便人们在几百米之外就能认出他。

人们不知道五秃的老家到底是哪个地方,只知道他排行老五。小时候,他的大哥最疼护他,经常给他买糖吃。可惜好人死得早,初中还没毕业,就被一辆载满麦子的农用三轮车轧断了脖子。他的二哥在乡敬老院做院长,有一次五秃提着讨来的二斤油条去拜访他,被他放狗咬伤了小腿。从此他走路就有点一摇一摆,不太稳当。他的三哥包着几十亩地,办了一个养鸡厂。老婆的耳朵、手指甚至脚脖上,都带着金光灿灿的首饰。据小偷们私下流传,家产足足有一百万。但他三哥死活不认这个五弟。因为早些年的时候,他的三嫂哭着对邻居们说有一天晚上自己差点被五秃脱下裤子强奸了。五秃没有分辨,他想对邻居们说两句可是三哥早就举起一把铁锨朝他奔了过来。他只好撅起屁股一跑了之。他的四哥是一个中学教师,整天骑着辆蓝色的自行车,戴了一副眼镜,文治彬彬。四哥跟黑板粉笔打交道,张嘴就是天文地理,是个文化人,有修养,从来没有像其他三个兄弟一样当面骂过五秃。所以,五秃现在就把老四当成了自己唯一的兄弟。兄弟当然是兄弟,但是老四从来不让他进自家的大门。就因为五秃常去找他。前几年老四偷偷地搬了家,据说搬去了县城的一个居民小区。搬家的时候全村都被惊动了,因为来了三辆闪着大灯的大卡车,拉走了满满三车的东西。只剩下一座空院子。县城小区的门口都有身强体壮的保安,这下五秃肯定是进不去了,因为五秃是个要饭的。

要饭讨生活的五秃在东平湖这个地方远近闻名,人人皆知。就连三岁的小孩,一听见“五秃来了”,都会开心地笑起来。他们问妈妈要一块硬巴巴的干粮,跑出去找五秃玩。五秃见到小孩子,脸上便笑成了一朵鲜花。他经常蹲下身子,主动地逗小孩们玩,他唱起一曲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歌来,哄得小孩子们哈哈大笑。那时候,你绝对看不出他有三个狼心狗肺的哥哥。还有人说,在三百里地之外的济宁长途汽车站的大门口也见过他呢。据说当时他正伸出自己粉红色的长舌头,用手指在上面摸索着找蚤子。

这七八年来,父亲和我总是吵来吵去。父亲说五秃有两个舌头,一个长,一个短。长舌头尖上生满了蚤子,因为太长,只能用它调节说话,干不了别的。但是怎么也说不清楚。短舌头则是吃东西时才会大派用场。我倔强地说五秃只有一个舌头。“你真是胡说八道!”我对父亲说道。后来父亲踹了我一脚,打了我一拳,从此我的零用钱每天减少了五毛。

因为五秃的确特立独行,无论春夏秋冬,他总是穿着一条黑色的破棉裤,屁股上露着两个巴掌大的洞。他还有三个很有钱的哥哥。所以,就算是他真的有两个舌头,我也坚持认为,五秃只有一个舌头,他的舌头很正常,很健康。而且,他的舌头尖上从没有生过蚤子。这个良好的印象,在我的冥冥记忆中,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我家的大黄狗唧唧歪歪地叫了起来。它闻到了五秃身上的气味,激动地尿了一地,从狗窝里窜到阳光底下,扯动铁链,连跳带蹦。金黄色的狗毛被晨光一映,比五秃身上的破棉袄破棉裤要气派得多。这条狗其实并不认识五秃,它的娘曾经见过五秃一面。那还是在它不会咬人的时候见过的。它娘从抱来时就缺钙,站得时间长了,就得趴下休息一下。有时候跑着跑着,会突然坐在地上。所以那是一条非常温顺的狗,对人很少发脾气,尤其是见到女人,更是摇头摆尾,肚皮贴着地挨过去蹭人家的腿肚子。后来父亲嫌弃它不会看家,在它生下这条威猛的大黄狗之后,就把它卖给了一个饭店里的胖女人,赚了八十块钱。但它五年时间里只咬过一个人,就是五秃。

那一年我正读高中,没有见到。后来母亲告诉我,五秃在大门外面一站,那条缺钙的小狗就一反朝态疯狂地嘶叫,扑上去照着他的脚脖子就是一口。五秃一点都不生气,他对狗比对人还要和善。他跟小孩子们逗着玩,脸上带的笑,远没有此时的笑容真切。五秃对着它抱拳行礼,然后把手中的茶缸放在了门口外的地上,使劲地哟喝。谁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两个舌头在嘴里绞成了团,像是在打架。吐出的声音像和尚庙里的佛经。茶缸被我家的狗咬住,叨去了远方的泥巴窝里。围观的人都笑他,帮他取回来。可他依然说得很带劲。母亲听得不耐烦了,就从菜橱子里摸出半块馍头,在菜盘子里沾点菜油,去扔到了他的茶缸里,让他快走。五秃作揖感谢,不紧不慢地吃完了馍头,又举起茶缸,到对门的邻居那里讨了半块咸菜条和半缸子凉水,咯咯吱吱、咕咕咚咚地一阵吃喝。在全村的狗叫声中,迈着不慌不忙地步子走了。

母亲从屋里出来了,她的表情带着倦容,眉角却带着笑。为了操办我结婚的事,这一个多月的时间,睡不好觉,吃不好饭。她就像突然苍老了十几年,一夜间变成了一个老太太。她见到在门外的柴堆中盘腿而坐的五秃,惊奇地说,咦,这老头,竟然还没死!她对我说,快进来,别让要饭的冲了喜气。我说,母亲你不懂,越是被世界抛弃的人,他必会比我们更能长寿不死。母亲听了一脸迷茫,问我是啥意思。我望着院子里为这次婚礼而准备的堆积如山的各种青菜和肉类鱼类,脖子哽了一下,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农村的婚礼总是很热闹的。这两天我受够了累,父母操够了心,饭菜也瞎掉了不少,满院子的酒味。而不知从何处闻到这里的香味跑来的五秃,总算吃了几顿饱饭,我没时间跑出去看他,但据在我家帮闲忙的亲戚朋友们说,第一顿他就吃了整整三碗菜和四个小馍头,后来有人怕他撑死,上去抢下了他的碗,喂他水喝,他才抹了抹嘴,就此作罢。第二顿照旧狼吞虎咽,只不过吃得少了些,茶缸舔得洁白发亮,肚子胀得像个皮球。我在新房里坐着,给那些十几年没见过面的亲戚们倒着茶水,听他们对新娘子调侃我的童年糗事,听到窗外的人聊起正大吃大喝的五秃,心里突然一酸。傍晚,人们散去以后,我和妻子帮着父亲和母亲收拾院落,剩菜和被扔掉的馍头拾掇了五大盆。夜色渐渐深重起来,把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浓厚的油腻之中。父亲这时点上了一支烟,像一团棉花一样瘫软在躺椅中。母亲独自去了里屋,好久没出来,妻子进去一看,母亲已经睡熟了。我这时想起了五秃,说,五秃呢?妻子一愣,五秃,你问那个要饭的干么?我端了碗肉汤跑出去,五秃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几个小孩子,还有几条野狗在门外打逛。一个邻居笑着说,堤东面的李广治老头子死了,有丧事,五秃肯定又闻到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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