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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灵猫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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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15 02:12:2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allinpark 于 2010-10-15 13:54 编辑

7万多字,我按照章节分次贴出来(每章7千字左右)。
故事大概讲述了“我”正在写一个名叫丘柒清的女人的传记,突然得知前女友文文身患癌症。“我”决定与一个叫林永康的人做一个交易,他愿意出钱医治文文,条件是换取这个传记的版权,接着引发了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我一共分了十章,因为喜欢用0为开始,所以尾章是9。链接已经做好。

第一章:0
第二章:1
第三章:2
第四章:3
第五章:4
第六章:5
第七章:6
第八章:7
第九章:8
第十章:9

感谢asui1003君,已经解决首行缩进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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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两次横渡冥河;
在俄尔普斯的琴弦上翻转
奏出圣女的叹息与仙子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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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15 02:13:21 |只看该作者

灵猫九篇 0

本帖最后由 allinpark 于 2010-10-15 13:55 编辑

  幼年的柒清胆子大、好奇心重,是同辈中调皮的一个——开水烫蚂蚁洞,爬树掏鸟窝,弹弓打青蛙,几乎无所不能。当初三姨太生下她的时候,她只有巴掌大。那天子夜,整个屋子静悄悄的,三姨太用尽所有力气,终于把柒清带到了这个世界,还没瞅见自己骨肉一眼,便虚脱得昏了过去。屋里屋外的人都焦急地等待着——等什么——等柒清张开小口,撕心裂肺的哭声。但是,柒清不哭不闹,似笑非笑,双手握拳,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安静地打量着众人。接生婆抱着柒清愣在那里,之前从未见过这种稀罕事。时间彷佛停止了一样,打水的丫鬟、抽着水烟的大姨太、嗑着瓜子的二姨太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太太还在打瞌睡,整个屋子安静得可怕。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门外的大爷憋不住了,冲里面喊了一句:到底怎么了!两个姨太太这才回过神儿,匆忙走过去,一个拍她屁股,一个哈她胳肘窝,仍奈何不了她。有个丫鬟滑了一跤,半盆热水浇到了自个儿头上。惊醒过来的老太太喃喃起来,接过柒清,吻了吻她的嘴和鼻,抱在怀里摇了摇,柒清这才哭出声。传说,柒清的哭声好似小猫的叫声一样,这才有了猫的说法。
  柒清长到六岁的时候,大姨太的小公子不幸夭折,悲痛之后,老太太便将所有的关爱都集中到了她一人身上。柒清对自己的生母印象不深,倒是跟这个半只脚搭在棺材里的老太太十分的投缘。老太太宠着柒清,让她跟自己睡,跟自己吃,连如厕都用一个马桶,柒清长到了这么大,几乎没离开过老太太的西屋。这年晚夏,傍晚时分天空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接踵而至。老宅免不了漏风漏雨,大部分的灯芯都被浇湿了。老太太摸黑穿了衣裳,靸着鞋子,上好松油,提着手马灯,与一个丫鬟去东屋借灯芯,留柒清一个人看家。柒清平躺在竹簟上,左翻右滚,就是定不下神。闪电从天而降,明晃晃得跟白天似的,紧接着雷声隆隆,着实让她无法安睡。柒清心血来潮,站起来走到大床的另一头。这头紧挨着一个六仙桌,上面放着老太太平日里抽的福寿膏。这玩意儿跟大姨太的水烟不太一样,大姨太抽水烟的时候总是愁眉苦脸的。柒清学着老太太的模样,也点起烟泡。当时的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吞云吐雾,只是把烟含在嘴里,然后吐出来。一会儿功夫,淡淡的烟雾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柒清乏了,她丢下烟枪,打着哈气准备睡觉,恍然间,她看到烟雾自动团在了一起,逐渐幻化成一个人影,这团人影飘到堂屋中央,坐在太师椅上,向柒清招手。柒清心想:这不是老太太吗。于是走到跟前,问老太太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烟雾含笑道:我要成仙啦,娃儿,我不能再陪你啦,从今往后,你就是这西屋的主人,任何人都不能赶你走,你记住了吗。我怕他们会纠缠你,所以给你留了一个锦盒,盒里有重要的物件,得此物件,他们就不敢再纠缠你了,你都记住了吗。柒清懵懂地点着头,突然只听门房敲起了大锣,窗外灯火攒动,刚才的暴风骤雨已然平息,柒清回过头时,烟雾已经消散了。
  柒清排行老七,是这一辈当中最小的一个。出云是二姨太的次子,家里排行老四。尽管两人年纪相差不少,但七岁半的柒清与当时十三岁的出云关系最好。他俩掏鸟蛋,每次都是柒清得的最多,两人挖蚯蚓,每次都是柒清挖到的最长,他俩游泳,每次都是柒清最先到对岸,他俩寻宝,每次都是柒清找到的最好……总之,小小年纪的柒清总占上风。有天,出云把柒清拉到角落,悄悄问她:后山有个洞,你敢不敢去?怎么不敢!说完,柒清便拉着出云的手奔向后山。他俩穿过竹林,先看到了一条小溪,又找到了一颗被劈成两半的大榕树,接着发现了一个古怪的石碑,最后终于来到了洞穴的面前。柒清对出云说,她要一个人进去,他给她把风,说完,柒清一个人便走了进去。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家丁风尘仆仆找到了这里,说是开饭了,全家人都等着呢,让小爷赶紧回去。出云左右为难,他不敢对外人说柒清进了洞,又怕丢下柒清,最后,他缄默不语,跟着家丁回了家。
  就这样,柒清整整消失了一天。等到隔日的傍晚,门房看到一个身影慢慢走了过来,满身风尘。柒清没说她去了哪,遇上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就好像那一天柒清从历史上消失了一样。出云又悔又怕,一想到自己又一次丢下柒清径自离去,再想到自己欺瞒家长,让全家上下四处寻找柒清,他都要忍不住地打哆嗦。现在柒清回来了,还算平安,但他几乎已经失去了重新面对柒清的勇气,只能默默感激柒清没将进山洞的缘由说出来,同时,他也很想知道山洞里究竟有什么。入夜后,出云鬼使神差地爬进柒清的睡房,隔着帘帐,几次想开口,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刚准备懊恼地离去,柒清突然从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出云。柒清说:我不会说出来的。出云看了一眼柒清安静乖巧的脸,撇过头,大哭一场的念头一闪而过。但他什么都没说,挣脱开柒清的手,匆忙跑掉。
  那么,柒清进洞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还有没有机会重新找回那丢失的历史呢?答案在十二年后,柒清进入了金陵女校后方得揭晓。那年,柒清十九的芳龄,穿着素色的旗袍,外面套着一件灰褐色圆领的羊毛背心,留着双马尾辨,并在额前别了一个蝴蝶型的发夹。时间定格在某个温暖的午后,阳光充足,柒清光着脚,坐在窗台(类似现在的飘窗)上看书。一个比他年纪稍长的男青年跑了进来,他挥了挥手里的稿纸,兴奋地对柒清说:你的小说实在太好了!大伙的反响很热烈!我跟社里的人讨论着,有人说你的文章有屠格涅夫的味道,尤其是这篇,其中的大段描写,很像他的《猎人笔记》,又有人说你的小说像《格列佛游记》,充满了想象力,但社长说你的小说表面看很写得很质朴,实际上在某些桥段的处理倒是相当老成!应该是自成一派。他不敢相信你的年纪——不,他觉得你太年轻了——是怎么写出这样的小说来的。其实我也纳闷,你是怎么写出样的文章来的……柒清从窗台上跳下来,把书倒扣一旁。她浅浅笑道:让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真是劳烦你了。你先坐,我给你倒杯水。如同往常一样,柒清哼着曲调走进厨房,给他倒了杯水。青年接过玻璃杯,说:其实今天我是想跟你探讨一下,关于你的这篇文章。柒清靠近一看,嗯了一声,然后坐到了青年对面,问道:你相不相信这些事都是我经历过的?青年与柒清的目光撞在了一起,赶紧闪躲开来,他抓起杯子,一饮而尽。柒清微微侧着脑袋,眯起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她说:有时候我也不敢相信,但确实发生了。青年回应了一声,他开始用手拨额前的头发,当他游离的目光扫过柒清那张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床铺时,他已经错过了故事的开头。
  那是一个有关兔子的故事,名为《冬兔篇》。冬东二字同音,东兔源自东兔西乌这个成语,表指兔,实则为月。另外,柒清还借了《瑞鹤仙》里的一段为开场辞,词曰:东兔西乌相逐,古古今今不问。这更加说明了同音假字一说。但我说过了,这确实是关于兔子的故事,这件事发生在柒清十四岁那年,丘府出了件大事:丘出云死了。柒清清晰地记得,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雪终于止住了。正值早上,好久不见的太阳终于露了出来,丘家上下也开始忙活起来:两个哥哥跟大爷出去收账,大姐跟二姨太进城购置年货,成了基督徒的大姨太把自己关在屋内,依旧做她的祷告,门房迎来了一批客人又送走了一批,老管家站在天井中央指派家丁干活,丫鬟们将各家的陈年老货翻了出来再收回去。如此这般。自打老太太仙逝后,柒清好久没见这么忙碌热闹的一天了。直到晌午,县衙的某位大人匆匆来到丘家,他跟老管家耳语了几句后,老管家神色骤变,亲自找回了大爷。东屋的房门咯吱一声,紧紧闭上,没人知道里面的人说什么,只听见从回廊走过去的几个家丁窃窃私语,大约在说秦淮河里捞出一具男尸,经查证,此人乃朝廷通缉的乱党之一,同时,从尸体的相貌来看,又像是邱家的某位少爷。柒清不禁哎呀了一声,心念,此人不是出云还能是谁!他明明跟着什么表亲在城里做生意,怎么一下子死在了河里,怎么又成了朝廷的乱党?柒清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悲痛。目送县衙的大人离去后,邱家有如坠入了更加寒冷的冰窟。
  出云的葬礼终究没有举行。大爷只是把老管家叫到跟前,让他找几个手脚麻利的伙计,在晚上把出云的尸体埋了。老管家刚要告退,大爷又叫住了他,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包裹,递给老管家,沉默了半天才说:给他换套新衣裳。那一夜,柒清悄悄跟着老管家一行人,绕行了大半里路,终于见到了出云的尸体。她躲在不远处的大石后面,马灯的火光把出云照个通亮,她应该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但她不愿描述当时的情形,只写道:我怎么也不相信,那个人就是我的四哥。铁锹不停地铲着土,眼看就快挖好了,眼看出云就要被扔下去了,眼看出云就要被埋起来了,柒清捂住嘴,生怕自己哭出来。这时,只听有人怪叫了一声,丢了铁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什么东西!你们看到了吗?那人惊魂未定地叫嚷道。众人没有理会,只骂他疑神疑鬼。但是,柒清确实看到什么东西从坟坑里蹦了出来,而且,那东西还正朝着自己的方向奔来。那一刻,柒清没有感到一丝的害怕,甚至没有一丝的不安,她的心境反而是有些欢喜的,似乎自己正是为了验证这一刻而来到此处。那个小东西放慢了速度,最后,慢慢地靠近了柒清。柒清擦了擦眼泪,伸出双臂,把那个小东西捧到自己的面前,定睛一看,原来是只灰兔。或许,有人会不以为然地说,那是因为他们挖开了兔子洞,惊动了正在冬眠的兔子。但是,柒清却相信冥冥之中这早已注定。灰兔不停转动着脑袋,眼睛却始终盯着柒清。柒清将它捧在手心里,感觉到它正因为寒冷而颤抖着,柒清将灰兔抱进怀里,想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它,谁知,兔儿挣脱着,跳出了柒清的怀抱。柒清轻唤着兔儿,追着它小跑了一段路后,柒清突然惊住了——是别多年——她再次走进了那片竹林。柒清稍稍愣了一会儿后,她跟着兔儿,毅然穿过了竹林,越过了小溪,经过了被劈成两半的大榕树,路过了古怪的石碑,最后,兔儿来到了那个山洞,并在洞前稍作停留,侧着脑袋看了眼后面的柒清,义无反顾地蹦了进去。柒清追进洞穴,一直到了天明,她都没有找到那只兔子(有种观点认为兔子的繁殖能力很强,代表了春天的复生与新生命的诞生。在西方人们通常把兔子当成复活节的象征物)。文章的结尾,她回想起自己与灰兔最后的对视,竟是那么的意味深长。
  那么,灰兔是不是出云,抑或出云的灵魂?灵魂不灭,这种东西究竟存不存在?柒清没有给出答案。或许,在她看来,这都不重要。那么,什么是柒清认为重要的东西?有个故事或许能让我们看出端倪。这故事收录在她晚年的回忆录中,名为《猫尾篇》,由她本人口述,他人执笔。虽然柒清郑重地申明故事中的部分情节因年代久远可能有稍许失真,还是让我们姑且先看看这个《猫尾篇》吧。
  

猫尾篇

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母亲生下我没过多久就离开了人世,我先是被送到了二姨太家,跟淑澜一块儿喂养,断奶后,我才住进西屋(详见《问鱼篇》——By A. park)。
  西屋是丘家最老的宅子,道光年间,围绕这栋老宅,先后建起了南屋、北屋、西屋,用长廊相连,俯看成回字形,也就是现在这副模样。但要追溯起来的话,这西屋大约是乾隆二十八年建成的。老太太说,她的曾祖父从一个商贾人家买下这里的时候,宅子还有块门匾,曹渊题的字,曰“自来居”,但不知祖家为何没有延用此名,自打我记事起,便跟着长辈叫它西屋了。
  直到我五岁那年,西屋已有过十余次的翻修,外观与最初时的模样已有不同,但内部结构几乎没有变动,加上南方湿气重,屋内的木质结构皆有不同程度的腐蚀。每当入夏,赶在黄梅季节之前,老太太都会点上熏香,这让老宅隐隐散发出一股松香和青苔混合的气味。
  这天晚上,月光朦胧,我正要起身如厕,突然觉着侧门微微开启,细细一看,好像有什么东西伏在门框旁。我好奇的朝那儿走几步,想看个究竟,忽然那团黑影动了动,门随即合上了。我追上去拉开门,结果里面什么都没有。等我回到床上,老太太也醒了,我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听后哎呦了一声,说是不得了,看到了不好的东西。我追问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却不肯说,只是摇头。
  这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接下来的几天晚上,我都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侧门,希望那个东西能再次出现。那个时候,我甚至有抓住它的冲动。但是,自从第一次偶然地见到它后,它再也没出现,我也渐渐忘了此事。直到那年的仲夏,我又一次看到了它。那个晚上,天空格外明朗,我清晰地看到它双脚直立,一只爪子扶着门框,昂首打量着什么。
  原来是只黑猫,但它怎么能站起来呢?我瞥了眼身旁的老太太,寻思她已经熟睡,便悄悄下了床,光着脚,轻轻地走过去。它似乎吃了一惊,迅速地闪到了门后,我也钻过半掩的房门,看到它后,追了过去。就这样,我紧紧跟在它后面,几乎穿过了西屋所有的房间,最后,我把它逼到了正厅。那个时节,正厅的大门是敞开的,它伏在门框边,突然有话要说。我没给它机会,一把抓住了它。
  它猫叫了一声,愤恨地说:早知道把你吃了!
  我问他此话怎讲。
  它后悔万分地说:吾名安乐公,门貉是也,形体似猫,其本尊却属九尾灵狐。吾等寄宿在百姓人家,以吃食幼童的手指获得灵力,百年生一尾,共九百年,方才功德圆满,届时化身为灵。吾本打算吃掉你的手指,但当日见你临盆,便觉着你是灵猫转世,念属同根,遂没有伤你。今时今日,吾却沦落如此,实属因果报应!
  我笑道:既然如此,尔等为何不另谋出路?
  它略显无奈地说:自吾等进入此宅,百年之内,无从更改,且连宅户之门都不敢妄自踏出一步,何来择食而居?
  我问它缘由。
  它叹道:一旦跨出宅门,便要遭受天劫,吾等只有在长出新尾之时,方才消受得起天雷之灾。
  难怪我一再相逼,它都不敢跨出门栏。我慢慢放下它,说:原以为你是妖怪,就可以少了些人世间的烦恼,没想到你……
  话还未完,它怒道:吾乃属一方灵兽,开九尾,则有睥睨天下之威能,岂是妖怪!再者,房宅有吾等入驻,好比门神,魑魅魍魉万不敢靠近半步,吾已保你丘家二百年清平!
  它的话着实让我愣了一下,我蹲下身子,看着它说:那为何你只有一条尾巴?
  它下意识地退了半步,然后走到门口,看着明月,许久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尾借回一命,他日若能到了佛祖那儿论功行赏……
  我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它的话:你用自己的尾巴救了人?你救了谁?
  它没有回答,嗖地一声离开了。
  那晚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它。但我能感觉到,它依然在这栋宅子得某个角落里,在我的身边。我没有把这事告诉老太太,这也我第一次向她老人家隐瞒了什么。这个秘密慢慢烂在了肚子里,时间一长,连我都忘了。日子一如既往地过着,本该的平静生活,却因为一件突然起来的变故而支离破碎:一场雷雨,带走了老太太。
  据说老太太是在回来的路上跌倒的。陪同的丫鬟撇掉雨伞,一边掐老太太的人中,一边大声呼救。恰巧雨停了,经过的家丁跑向南屋找大爷,结果二姨太说他人不在,让他去北屋瞧瞧,细一听说老太太昏迷不醒,又赶紧叫住了家丁,让他去请大夫,派了自己的丫鬟去北屋找大爷……总之,家里乱作了一团。
  出殡后没几天,几个家丁不停地进进出出西屋,搬走这个又搬走那个,半个月后,我又回到了二姨太的南屋。二姨太安排我住在背阳的阁楼里,我学起老太太的做法,借来熏香,没日没夜地烧。那些日子,我常常失眠。某个晚上,我再次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只自称安乐公、会说话、几百年后可化生灵兽的猫。
  可是,你不是说过,你不能离开西屋的吗?我问它。
  它得意地笑道:骗你也信!
  我叹着气说:这样也好。有你做个伴,我心情好些。
  它说:你若是闷得慌,不妨由吾教你读书识字,这样也好打发时间。
  就这样,白天我做女工,到了夜里,他都会出来教我攻书。我跟着它读完了《百家姓》、《千字文》。有天吃饭的时候,大爷突然问起《千字文》里的第一个典故(这里说的是“东施效颦”,当时柒清说这个成语出自《千字文》的“工颦姸笑”,但事实上这个成语出自《庄子》的《天运》——By A. park),我脱口而出。大爷问我从何而知,我遵守着与安乐公的约定,闷声不语。大爷认为我是读书的料子,遂安排了我跟着家里其他的孩童一起上学。
  上学的那段时光,我与四哥出云的关系最好。除了平时帮他背《诗经》(柒清只报开头几个字,由出云背诵接下来的一整段——By A. park),我俩还在一起玩耍,出云书读得不差,但玩起来就比不上我了,对此他总是耿耿于怀。有天,他赌气似的对我说,后山有个洞,问我敢不敢去。我当仁不让,与他前往后山。事实上,后山失踪过好些孩子,曾有个游僧说那里有妖怪作乱,大人们便明令禁止自家孩子上后山,尤其是后山的山洞。当时我也没有多想,便与出云去了后山。出云之前应该是跟着其他人来过,对那一带轻车熟路,而我是第一次去。我们先是穿过了一片竹林,越过了一条小溪,穿过了一颗被劈成两半的大榕树,经过了一个古怪的石碑,终于来到了洞前。
  我往洞里打探了一下,里面黑不隆咚的,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回头看出云,他还在站在距离洞口前两三丈远的地方。他到底还是怕了。我说:那我一人进去看看,你在外面帮我把风。
  我摸着洞壁小心前进。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洞穴的黑暗,但远远望进去,这洞空无一物,深不见底。走了有一会儿,什么都没遇上。我继续深入,发觉此洞歧路甚多,我也有些急了,不由得加快了前进的步伐,哪知,脚底一空,还没来得及发声,我已经跌进了洞中洞。
  我不知道自己都伤在了哪儿,痛感遍布全身。剧痛让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我无法大声求救,甚至呼吸都开始困难了。
  你来这儿做什么!就在我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我努力睁开眼,确认是他后,又疲倦地闭上了眼。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我无力地说。
  荒唐!尔等怎么如此荒唐!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继续责备道,此洞机关重重,擅闯者多是有来无回,汝怎会不知此洞有妖怪居住?
  我说知道。
  他反问:既然知道,为何还来?
  我说不知道。
  他又感慨起来:荒唐呀!吾这一生从未见过像你这么荒唐的人。吾若是那妖怪,不早就取了尔等的卿卿性命!
  我想笑,却笑不起来:我都成这样了,不用等到妖怪回洞,自己就已经去见阎王了。
  我听他深深地叹了口一气后,突然感觉周围正变得明亮。待我睁开眼,却什么都没看见,周围仍是一片黑暗,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不由得伸出手起来——居然是一条尾巴。
  这条断尾又很快地散作了烟雾。我爬起来开始四下寻找他。我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头脑也渐渐清晰,我很想弄明白几个问题,但却始终不见他的踪影。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直至今日,我都没有再见过他。
我两次横渡冥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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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15 02:22:06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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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allinpark 于 2010-10-15 13:43 编辑

  公元二〇〇七年。大雪封城。我踏着松软的积雪,来到了城南雨花区干休所,终于查到了青年时曾与柒清共事的一位老人的住所。老人姓瞿,已经九十多岁了,依然精神矍铄。我来到他的公寓时,他正在院子里打太极。简单说明来意后,老人热情地款待了我。吸取了前两次的教训,我决定先让老人说说他所知道的柒清,以观他的态度。让我喜出望外的是,老人给我讲了一个我只知其名而不见其内容的故事。
  故事里的柒清恋爱了。那年她二十四岁,已经解下了头绳,放任自己如墨般的长发恣意飘散。她站在集庆门前,等着她心目中的那个他。黄昏的夕阳洒在她的身上,晚风拂动着她的裙摆,美得如诗如画,美得无以复加。这样一个美丽的人儿到了这个美丽的年纪,遇上了这么美丽的事情,即便相隔百年,我都能体会到那阵幸福的眩晕感。
  但是,那并不是一个美丽的年代。军阀混战,列强虎视眈眈,国家正处在内忧外患的时刻。她的恋人参加了革命军,一去不归。柒清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对方的来信,不知远方的他的情况,是生是死都不知晓。但她坚守着两人离别时的承诺,每天那个时候,她都在约定的地方等他。真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呐。老人如是感慨。
  柒清的恋人长得什么模样?我忍不住插了句嘴。
  老人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认识她的时候,只知道她在等他,而且一直在默默地等他。
  我问:就没有照片?
  没有。应该是穷人家的孩子,一辈子都没进过照相馆,不像她是大家闺秀。
  我点了点头,又问:那么柒清是怎么与他相识的呢?
  老人思考了一阵:这个……大姐一次都没提过。不过有几次,都在她喝了些酒后,跟我零零散散地说了些。对了,有句李清照的诗词,她总是反复提起——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是了,就是这句。老人拍手道。
  她的恋人叫什么名字?
  临溪。姓什么不知道,只听到她“临溪临溪”这么喊过。
  我一边在本子上记下老人说的话,一边想,柒清十九岁时进了金陵女校,二十四岁毕业,期间不会没有故事。我原本的猜测是,柒清有个恋人,这个人是金陵女校旁边文青社(民国26年被吴江青年抗敌后援会吸收,并出版会刊,名《捷报》)的成员。瞿老的话大致验证了我猜测。但是,临溪这个名字,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正咬笔寻思着,差点就错过了老人接下来的话。
  瞿老说,柒清有两个毛病:喝酒,走肾。
  1924年,14岁的瞿军只身一人来到南京谋生。机缘巧合,他遇到了28岁的丘柒清。柒清念他与自己是同乡,给他提供了很多帮助,并安排他在印刷厂工作,有时还留他自己的家过宿。说实话,那时候丘家已经落寞了,柒清一个人住在(现在)水西门那一带,各方面的条件也不算多好,有段日子她自己还陷入了困境,靠典卖家底过活。柒清那样帮他,瞿军真心把柒清当做恩人,平日里尊称柒清大姐,柒清也认他作了小弟。他住在柒清家的那些日子,柒清时常让他陪她喝酒。
  但她的酒力不行。老人这么评价道。
  瞿军送她回卧房,把她扶上床,自己则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白天干活很累,换到厂里,此时他早已进入梦乡,但在这儿,他怎么也睡不着,一丁点的声音都会惊动他。而且,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耳朵不去留意那些细微的声音。声音从柒清的房间传来,是她如厕时发出的声音。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用被褥压住自己的耳朵(老人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但很快他回复到刚才的严肃表情)。接着,他又隐约听到柒清急促地呼吸,抑或是低声哭泣发出的声音。那个时候,瞿军大致知道了大姐有个心上人,那个人参加革命,至今未归。而这一天,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柒清匆忙推开了房门,翘首盼望着什么。
  老人回忆道:我当时被吓住了,像这样蒙住头,连大气都不敢出,但还是忍不住去看。
  只听柒清说:临溪,你可回来了!说完,兴奋地向前跑了几步,作了一个拥抱的动作。
  柒清居然像个孩子一样撒着娇:想死我了你。
  柒清问:我写给你的信你都收到了吗?
  柒清反问:那你怎么不给我写信?
  柒清疑惑起来:我没收到呀,一封都没收到。
  柒清笑着摇头:那算了,反正你回来了。
  柒清摆出一副赌气的样子:不给你,就不给你。
  柒清突然又傻笑起来:算了,给你了。
  柒清平息了略显急促的呼吸,退了小半步,双手合抱在胸前,微微侧着脑袋看着,然后伸出了右手。她哼着德彪西的《夜曲》,一个人在客厅里舞动起来。
  老人的声音越飘越远,我似乎看到了那个浑身赤裸,胴体沐浴在洁白而又明亮的月光下翩翩起舞的柒清。
  突然,音乐停住了,柒清退回到黑暗里:你还是要走?
  柒清作出了最后的挽留:不要走,至少今晚。
  柒清亦哭亦笑:我没哭。
  柒清哭了:好,说好了,说定了。
  突然,柒清叫了起来:我等你到下辈子!
  足足有半个多钟头,柒清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似乎正目送着什么离去。我知道,她正在把恋人的模样一点一滴地刻入心里。这个故事正是遗失已久的《止水篇》。
  臆想症。有个美国人这么跟我说。老人的话把我再次拉回了现实。思念成疾,产生了幻觉。是不是?没等我开口,老人坚定地说:我可不这么认为。我相信,那晚大姐真的见到了她的恋人。
  我说:瞿老,您身为**员,不是应该实事求是地看问题么。
  老人摇摇头道:你跟我讲唯物主义?跟我讲实事求是?那好,那我告诉你,那晚我也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大姐与她的恋人相会了。
  我决定一探到底:您这么说该不是为了美化丘柒清吧?
  老人皱起眉头,他盯着我反问道:小伙子,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很想跟老人讲了一个有关我与柒清的故事。但是,我咬住牙,再次紧握住手中的笔。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了瞿老放的公寓时险些摔倒。我走了一小段路,坐在路牙上点了一支烟,刚吸了几口,就有一种作呕的感觉。我矫情地幻想着:或许真正让我感到疲惫的,只是我的心吧?坐车回到家,我开始整理今天搜集到的资料。原本以为集中精神工作能让我心无旁骛,但事实上,今天的我很不在状态,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望着桌台下面的照片发呆。压在最上面的那张照片是我跟文文的合影。我跟她依偎在玄武湖畔,一颗歪曲的柳树模糊地出现在照片的左上角,右边大块的空间里有个中年男子的缩影,他带着墨镜,正驾驶着一艘小艇。下面一张我与文文依然保持了那个姿势,我的表情有些生硬,文文皱着眉头,正用试图用一只手拨开粘在脸颊上的头发。在接下来的一张照片里,那个驾驶小艇的男人再度出现,我与文文相拥在一起,她扬起的头发正好遮住了我的下巴,让我的笑容看起来很古怪,而她侧着脑袋闭着眼傻笑。最后一张是在生日晚宴上,昏暗逼仄的背景中,她戴着银色的锥形塑胶帽,摆出一副鼓足气吹蜡烛的模样。照片的反面分三行写着“LOVE YOU / Eva / 2007.9.12”。那天是她的二十二岁生日。
  手机的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电话的那头是陌生人的声音,她用一种紧张而又急促的语调问我认不认识许静文,我没有正面回答她,反问她是谁。她稍作冷静,说,不好意思,我是许静文的同学,她刚才突然昏倒了,我拿了她的手机想通知她家人来医院,第一个号码就是你的……我打断她的话,问她现在在哪。对方说:我们已经把她送到了市中医院。就在我要挂电话的时候,对方急忙又说:你最好带点钱来,我们身上的不够——如果你来的话。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了。会不会是个恶作剧的念头姗姗来迟随即又一闪而过。我找到了短信里说的地方,遇到了正在楼道口不停徘徊的两个女孩。相认之后,我问她俩有没有吃晚饭。女孩们摇了摇头,我只好把取钱时顺便买的肯德基外带全家桶递给她们。这时候,有个拿着表单的四十来岁女医生走过来,在楼道里大声问:谁是许静文的家属?我急走过去,想请医生借一步说话,女医生用一种心存芥蒂、质疑的眼神先看看我的鼻子又看看我的眼,问我到底是不是许文静的家属。这时,两个女孩也跑过来前言不搭后语地询问文文到底得了什么病。
  医生撇了撇嘴,最后说:赶紧通知家属吧。
  女医生的背影消失在一个转角,高跟鞋敲打台阶的声音很快地延绵开来,在我的耳旁形成了一种类似耳鸣的回音。我转过脸,看到那两个女孩正努力瞪着眼睛,用一种飘忽的、惊魂不定的眼神交流着。
  由于我忘了付钱,女孩们一直待到很晚才走。临别时,那个与我通话的女孩很有礼貌地把文文的手机交给了我。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开始等待文文家属来电。有个保洁员推着保洁车走过来,瞥了我一眼,然后关掉了走廊的主灯。十点半后,走廊上所有的照明统一熄灭了。
  无人的走廊,死寂的夜晚,厚重的鞋子以及渗进去的雪水让我浑身都不舒服。我脱掉了鞋子,横躺在长椅上准备休息一会儿,手机的屏幕突然闪起了强光,同时一阵猛烈的摇滚响彻起来。我慌忙坐起身着打开手机,原来只是一则明天的天气预报。我咒骂着,直接选择了删除。可能是我按得太急太快,收件箱的短信被我清除了不少。文文有个毛病,不喜欢留短信,说是短信多了会影响手机性能,往往看过就删,为此她还误了不少事。真没想到她还是存了这么多条短信。我翻到最后一条短信,上面的时间是2006214日。我饶有兴致地打开短信,原来那是我第一次发给她的情话。
  那时,出于工作需要,我经常回母校的图书馆查阅资料。在那里,我遇到了文文。整个寒假,她都待在图书馆里一边复习英语四级,一边向我不厌其烦地抱怨她的前男友,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她终于停止了对那段往事的回忆,开始询问起我的事。要我说,如果有个女孩天真地认为主动献上一段添油加醋的经历就能博得你的好感,即便她想与你亲近,你也不会觉得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所以自打一开始,我就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能忍受她的碎碎念,关于什么电视机,什么围棋之类的无聊至极的话题,而且当她提出问题时我都需要用脑子思考——这是我最难以接受的。那段时间,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不可理喻。但事实上,我平庸得就像一块砖头,还是没有经受都住这样的烘焙。2006214日,我从一个古怪而又迷乱的梦中清醒过来后,鬼使神差地将梦中出现的一句诗词当做情话发给了文文。文文立即打来了电话,开心地说这是她这一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正是她的这种满足感造就了我俩那段最愉快的时光。可是,谁又能想到,这句话也正是柒清《弱水篇》的开场辞。而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捆绑进了那段百年的历史,被那个好像一直都未曾离去的女人纠缠着,被某种神力力量牵引着一点一点地越深越陷。
  是了,那个梦。直到现在我都清晰地记得——在梦中,我化身成日本幕府时期的一名废刀武士,出现在歌舞伎町的樱花道。我看不清那些身着和服的女人的脸,也辨认不出各种店铺招牌的名字,我只觉得一排排高举的街灯和随时飘落的樱花把这个夜渲染成了绯红色。这时,我的身后出现了三名佩刀武士。他们的上半身陷在阴影之中,无法看到面容。为首的那位对我说了几句日本话,然后伸出一只手召唤我。我整个人像是失重一样,大脑还处在混沌之中,根本没有能力处理这些信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三人走进了黑丛中。我跟着他们走过一座没有围栏的石桥,突然,三人中的一人迅速拔刀,斩杀了同伴,跟在我身后的那人撞开我,冲过去与他搏杀,我打了个趔趄,摔进了小河中。我开始沿着河床奔跑,直到确认没人再追赶我后,才停住了脚步。此时的我头痛欲裂,呼吸困难。我解开上衣,发现自己胸口一道被缝合的伤痕再度开裂,脓血几乎沾满了全身。我靠在河岸的乱石堆旁,开始悲情地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她打着一柄纸伞,身着妖冶的和服,纸伞盖住了她的脸,只露出鲜艳的唇。她柔和地说:来。紧接着视线晃动了起来,等我看清周围的时候镜头已经切换到了一间简陋的草房里,她正像茧一样被我一层一层地剥开,最终露出了崭新的、我从未见过的躯体。我用手肘压住她的蝴蝶骨,她把一只腿架在我的我后背上,挺着小腹,头向后仰过身体,透过墙影,她的躯体形成了不可思议的蛇形。我显得狂乱而又迷离。不知过了多久,她伸出手,轻轻抚摸起我的胸口,摇曳的烛光下,我惊讶地发现原先的伤口已经消失,就连残留的痛觉都无法回味,仿佛我根本没有挨过那一刀。当我抬起头时,她已经在看着我了。烛光开始猛烈地跳动,她的脸忽明忽暗,唯有那张的唇过于真实。她红唇微启:说。我问她说什么,那张唇又动了动:说我的名字。文文?她的嘴没有任何动作。我随即想到郁达夫的《迷羊》,小说里的月英“只须看她的这两条嘴唇的波动,即使不听语言的旋律,也可以了解她的真意”。但我完全不了解眼前这个女人的用意。倏然,有如夜幕下划空而过的流星,一个名字在我脑海里闪过,我的嘴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柒清?她笑了。我却怕了。我认为这个女人诱惑我,让我说出了一个禁忌的名字,这个名字或许是解开什么封印的咒语。我把手放在心口上——感觉自己像一支投进沸水的体温表,从离开了冰点温度,感到温暖,燥热,发烫,直到现在已经处在了崩坏的边缘——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甚至关乎性命。我翻身下床,小心翼翼地穿上裤袜,身后的她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细的槽牙的念头越发的强烈。她突然说:要走吗?我不敢做声,背着她点了点头。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这不是你说的吗?她如是问我。
  我被那个保洁员叫醒的时候,两只脚彻底失去了知觉。我花了近一刻钟的时间才坐起身来,穿好鞋子。此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六点了。文文的手机有七个未接电话,都是她父母打来的。我赶紧回了电话,将昨晚医生说的“通知家属”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他们,没有提任何关于自己的事情。挂了电话后,我查看了自己的手机,有两条出自同一人的短信和三个来自不同号码的电话,我斟酌了一下,决定过一会儿再给我的领导回电话。
  我在医院门口吃早饭的时候,文文的父亲又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到了南京,问我市中医院怎么走最近。我说你们打车过来吧,钱我来付。
  当然,文文的父母不准备让我付车钱,但我执着地丢给司机一张整钞,并说不用找了。文文已经从急诊病房转移了,我开始领着他们到处寻找负责的医生,为了节省时间,我们一口气爬到顶楼,换了口气又跑回底楼,生怕错过什么。一直到了早晨八点多钟,昨晚的女医生才出现。我们跟着女医生走进办公室,女医生给自己倒了杯水,边走边说:病情我们已经大致了解了。现在——女医生扫了我一眼,跟着文文的母亲也朝我望了望。我掏出手机,一边翻阅着联系人的名单,一边退出办公室,临出门时我把手机贴在耳边,还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
  真他妈的。出门后我沉声骂了句。
  你他妈的骂谁呢!对方也不示弱。
  没想到居然真按到了通话键。我忍着怒刚准备道歉,随即想我这是他妈的为谁,又骂:他妈的骂的就是你!
  你明天也不用来上班了!他妈的。说完,对方挂断了电话。
  我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点上一支烟,悠悠地回味今天发生的事。其间有个高个儿医生匆匆经过,什么都没说。当我抽起第二根烟时,单位的小胖打来了电话,连珠似的说:你骂了主任啊你牛逼我操你哈哈不说了我挂了。我像一个笑话里的猪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起了反应。这么一笑,那些难过、惆怅统统滚蛋,我踩灭香烟,透过没有关严的门缝,正好看到了女医生走到饮水机侧边倒水的情景,我兴致勃勃地观察起女医生的鞋子,并跟自己打赌那一定不是昨天的那双高跟鞋。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老领导打来电话,他语重心长地说,你女朋友住院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也知道你的心情不好,但总不能拿领导出气吧,再怎么说他也是你长辈,你等会儿给他打个电话,道个歉,好好说……老人的话有如一剂良药,瞬间治愈了我的伤口。这时候,女医生领着文文父母走了出来,看着我说:要谢就谢他吧,是他垫的钱。
  中午,文文父母提议先看看女儿。我陪着二老走到病房门前,隔着毛玻璃,我隐约看到了正在打吊瓶的文文。我说,我还有事,我就先回去了,有事的话您就打我电话吧。说着,我把文文的手机交给她的母亲。文文母亲拦住我,问我怎么不进去看看她,我想了想,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说法,只好说:我还是不进去了吧。
  晚上,文文母亲打来了电话,突然感谢我出钱给文文治病,然后问我在哪,说是要把钱还给我。我说钱还是先留给文文治病吧,谁知我刚说完,文文母亲就抽泣起来。我意识到事情真的不妙了,不再多问,直接赶到了医院。
  白血病。这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我记得分手那天她只是口腔溃疡。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个岁数加在一起近百的老人坐在医院大门外的阶梯上,相互依偎着。
  我问:你们不打算给她治疗了?
  文文母亲哭诉道:没办法,家里还有个小的,救了她一人,要就搭上三条命。
  文文父亲说:治,怎么不治。砸锅卖铁也要治。
  文文母亲激动地说:你没听医生说吗,单纯依靠药物治疗只是在拖时间,浪费钱,她要骨髓移植!三十万!你有三十万吗?!
  文文父亲突然站起来,点上一支烟说:就用药物治疗,拖一天算一天!
  文文母亲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哽咽道:送她上大学就已经花了家里不少的积蓄,知道这个病后,我跟老头子还商量,要不卖掉房子给她治病(说这句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文文父亲),但一听医生说骨髓移植要三十万,那是我们卖房卖地也凑不出的数啊。没办法,只怪娃儿自己没那个命!
  文文父亲在后面低吼了一声:别说了。
  文文母亲接着说:我也听文文说了,你们已经分手了,如果不分手,她命贱,也要连累你。你能出钱给她看病,没让她死在外面,我们已经很感谢你了……
  说到这儿,文文母亲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我去看文文的时候,护士刚刚做完了观察记录,推着一台监测仪离开了病房。我脱下外套,站到通风管的开关前拨弄了一阵,又走到她左侧检查了静脉留置针的液封。她默默地看着我,伸出一只手,想让我抓住她。我绕到另一边,轻轻地拿住她的手,她的皮肤白得吓人,浅蓝色的血管上有一小排密密的针孔。在这间算不上宽敞的单人病房里,我突然不合时宜地把自己想象成了邓南遮《无辜者》里的图里奥·赫尔米,把文文想象成了他的妻子朱丽亚娜,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解释自己某些荒诞不经的行为,以至于最后(确切地说是故事里最感人的时候)我不仅再次爱上了她,而且还原谅了自己一样。我开始懊恼起来,如果此时我带来的不是一束康乃馨,而是一本书的话,那该多好。我一定会读书给她听,我会用“手指甲划着我认为可以说明我没有表露的感情的那些章节”,而且我要读它整整一天。
  文文对我说了谢谢。这两个字音微弱至极,彷佛刚刚脱离文文的口,就被周围的空气蒸发掉似的。但是,我还是被她拉回了现实。原本在虚构的空间里我精心筛选的词句统统消散,让我一时间无可适从,只好握住她的手,说了几句你会好的这样不痛不痒的话来安慰她。文文哼哼了一声,看着我的手说你弄疼我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捏得太紧了。
  出了病房后,我即刻掏出了手机,给正在学校办理退学手续的文文父母打电话。文文的钱我出。说完,我便挂了电话。然后,我拨通了另一个号码(这个号码也出现在那天未接的电话中),说:我同意了。
  我跟电话里的人相约见面。之前我只见过这个人一次,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高个儿,短平头,国字脸,重眼袋,皱纹多,微微发福,操着台湾口音,让我感觉他像个退伍海军。他找到我时,说是要买《灵猫九篇》的版权。当时,我非常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地跟他讲:你出多少钱我都不卖。后来,那个人多次打电话来询问我是否改变了主意,都给我颇为无情地拒绝了。
  隔天下午两点,他准时赴约。此时我已经点好了茶,只等他来,算是对之前的鲁莽无理的一种赔罪。
  他摘下墨镜坐下来,夸张地嗅了嗅,然后凑过来,说这里的不正宗,来,我带你去一家茶社。说完,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三张整钞压在桌上。出于种种原因,我没告诉他已经付过了钱。他打车带我来到了另一家茶社,看到门面的时候,我就打消了买单的念头。他领着我走进一间独室,要了一壶一品碧螺春,一笼扬州酥,两碟贵州杂粮。然后,他开始兴致勃勃地跟我介绍这些玩意儿以及吃法。东西上齐后,服务员给我们斟了头杯茶。我学着他的模样喝完后,一旁的服务员问是否需要她继续斟茶。他摇了摇手。等服务员带上门离开后,他给我斟满茶,作了一个请的姿势,笑着问我:是什么让你改变了心意?我很想知道。
  我说:我需要钱。
  他茗了一口问:多少。
  我说:原来的数再加十万。
  他放下茶杯,说:没问题,我可以去银行,提现金给你。不过,前提是我要看到你完成的手稿。
  我愣了一下,赶紧解嘲道:我可不是什么杀人犯,急需钱跑路的那种。其实呢,我有个朋友得了白血病,医生说骨髓移植至少要三十万,所以我才跟你开了这个价,再说,由我执笔的丘柒清的传记,怎么都该值这个价吧。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思考了一会儿说:如果是白血病,光是移植骨髓就要二三十万,加上化疗、后期的恢复性理疗跟大量的抗生素、抗排斥性药物,远不止这个数。而且,这种手术在大陆的存活率还不是百分之百。
  我吃了一惊:照你说,三十万也不见得能救她的命?
  他双手合十,道:如果方便,我想知道她是你什么人。爱人吗?
  我叹了口气:是我前女友。我们几个月前才分的手。
  他沉默片刻,说道:从法律角度,你跟她不是夫妻,没理由这么帮她,从情理来看,你们都分手了,你也没有必要这么做。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千年才修得共枕眠,可如今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事屡见不鲜,你也算是有心人了。这样吧,我有个提议,病人骨髓移植以及后期的所有开销由我支付,但作为交易,你要无偿的把传记的版权交给我。你看如何?
  我飞快地计算了一下,如果由这个人出资的话,没准真能从巨额的医疗费用中挽救文文的生命。我欣喜若狂地同意了他的提议。
  他摆了摆手,颇为严肃地说:你先别急。我劝你最好考虑考虑,我这是完全站在你的立场才这么劝你的。如果我没看错,丘柒清的故事对你远不止这个价,如果我买下版权,你不能擅自发行出版丘柒清的传记,这也意味着你可能要永远失去她。
  我接受了他的好意,并笑道:不用考虑了。你说的没错,柒清对我意义非凡,换算起来可能远不止三十万或者更多,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及一个人的生命重要。如果你能让文文康复,我愿意无偿地献上《灵猫九篇》。
  接下来的几天,我带着文文父母开始与各方势力交涉,出于种种原因,院方始终不肯转交病人。万般无奈下,我给那个人打了电话,说明了原委。很快,他带着一名外籍人士从台湾赶到南京,经过与院方领导简短地交涉后,文文的转院证明终于获批。这也让我对那个人神秘的背景也产生了好奇。由于这件事在当时造成了不小的轰动,我记得文文被送上飞机的那天,禄口机场还来了不少的记者。我的上级领导(也就是被我骂的那位)对此也异常的关心,文文还留在市中医院的时候,他带着礼品来看望她,当着面夸奖我是如何的好,工作是如何的上心,随即又把我叫了出来,用手指点着我的胸口,让我一定要抢在竞争对手之前,把这件事写出来,为此,他还特批了一个月的带薪假,让我随同文文去台湾。
  当然,我没有陪着文文去台湾。在南京的最后那晚,我才肯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文文。同时,我还告诉她我不能陪她去台湾,一方面这种花销不在我跟那个人的协议中,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尽快写完《灵猫九篇》。她吃力地笑起来,感慨道:原来我这条命是从柒清那儿换来的呀。但是,那些文章不是你的心血你的至爱吗?
  我告诉她:没有什么能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
  她随即反问:爱呢?
  我没回答。
  她说:那你是因为还爱着我而帮我,还是仅仅因为我的命?
  我说:有区别吗?
  她试图坐起来:有。如果是后者,我一定要感谢。三十万——我这一辈子都还不上的话,我给你做牛做马,伺候你到死。
  我俩相视着,大约停顿了几秒钟,我又问:如果是前者呢?
  如果是前者,你要照顾我一辈子,无论老衰病残。她擦了擦眼睛说。
我两次横渡冥河;
在俄尔普斯的琴弦上翻转
奏出圣女的叹息与仙子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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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15 02:26:35 |只看该作者

灵猫九篇 2

本帖最后由 allinpark 于 2010-10-15 14:04 编辑

  文文留台治疗的那段时间里,我无法跟她取得联系,只好通过那个男人询问情况。那个男人把文文主治医生的MSN告诉了我。这个医生姓陈,有着很深的海派背景,我从陈医生那里得知他们准备采用最新的外周血造血干细胞移植,从而取代了风险较高的传统骨髓移植法,同时配合化疗以及药物,达到根治的效果。现在他们正在从中华骨髓库及ILO名单里帅选匹配的捐助者。与陈医生保持联系的同时,我还积极地与那个男人进行沟通。通过数次交流,我得知他姓林,名永康,是某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与大陆美国都有密切的业务来往。我还在网上查到了他公司的一些旧资料,估计他现在的身价已经过了千万(新台币)。
  有天,他主动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人已经在南京了,想找我喝茶。我来到我们那次喝茶的地方,见到他的第一感觉就是他老瘦了许多。
  我习惯性地问他文文的情况如何,又随即问他最近过得如何。
  他一边给我斟茶,一边说:都好,都很好,你放心吧。
  我半开玩笑地说:你大老远地飞过来找我,你该不会爱上了我的小姑娘,想跟我摊牌吧?
  他也笑了起来:文文确实是个好女孩,如果我像你这般大,没准真会把她留在台湾。随即,他收起了笑容,开始问我稿子写的怎么样了。
  其实我早就猜到了他来找我的目的,但我也得提防着他得到稿子后会翻脸不认人,中断文文的治疗,故只带来了部分的稿件。他戴上老花镜开始快速地翻阅纸稿。有一瞬间,我从他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一丝的异样,让我有了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放下稿子,问我:这么少?
  我岔开话题,指了指扉页的概述,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取《灵猫九篇》这个名字的含义吧?
  他摘下眼镜,耐心听我解释。
  我说:最初,我只决定写一部描写丘柒清的传记——那种符合历史的、真实的传记,但随着我调查的深入,我越来越发现柒清的一生充满了神话色彩,而且所有知道她、认识她的人,不管在世的,还是已经离世的留下的记录,都无一例外地相信她的神话。
  他插了句:历史在偶然间造就神话,神话却总是在创造历史。
  我摇了摇头:不是你说的那种。我是说,所有人都相信柒清发生的那些离奇古怪、用我们现在唯物的、科学的观点无法解释的事情是真的。好比这篇《猫尾篇》,有个能用双脚行走、自称安乐公、教她读书识字的灵猫;好比这篇《出云篇》,柒清与她已过世的弟弟丘出云一夜长谈,并告诉她天上的宫阙是如何如何,等等等等,这些事情放在当今,你会信吗,你说实话。
  他意义不明地点了点头。
  我接着说:实话跟你说,我迷糊了,我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为了找寻真相,我决定下大功夫,还原出一个真实的丘柒清——哪怕她的真实有一部分就是神话——我都要原原本本地写下来。然后,我查到一个重要的资料:民国29年,也就是公元1940年,重庆大公报刊登了一个告示,丘柒清要出书,并且,就像现在电影的预告片那样提前公布了其中的一篇,这篇就是《出云篇》——《出云篇》的内容我刚才也说了,是柒清与已故的出云的对话。按照柒清的意思,她准备写九篇这样的文章,但是,没过多久就发生了皖南事变,柒清离开大陆去了台湾,剩下的八篇都没有按预定的那样发表,也有人认为柒清没有还没有写好。但是,她有个提纲——
  我从手包里掏出一张4A纸,上面打印着:



  猫尾篇——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问鱼篇——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冬兔篇——东兔西乌相逐,古古今今不问。
  止水篇——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弱水篇——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
  秋水篇——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出云篇——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化雾篇——夜半来,天明去。
  沉香篇——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系来花下,解向尊前,谁伴朝云?


  我给他读了一遍,并把这张纸送给他。我说,我得到这个九篇标题和开场辞后,便将以前写的稿子统统销毁了,决定用这九篇故事,串成柒清的一生。但是,问题有了,除了《猫尾篇》、《问鱼篇》、《冬兔篇》、《出云篇》跟《弱水篇》(他掏出笔在这五篇标题旁作了记号),剩下的四篇不知所踪,或许以前见过报,发过表,手稿被什么人收藏着,但我查不到,根本没有见过里面的内容。尤其是最后的《沉香篇》,开场辞就有两种说法。所以这《灵猫九篇》写不下去了。但我相信,另外的那几篇肯定存在于世,我正在努力搜集这些资料。
  林永康聚精会神地听完我的话,松了口气(他显得比我更紧张激动),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干得不错,干得不错。我顺势点了点头,将杯中的大红袍一饮而尽。随即,他又说:你知道丘柒清老家在溧水吧?
  我点了点头,说:当然知道,我还要去一趟呢。
  他问:什么时候动身?
  我愣了一下,说:还没想好,反正肯定要去一趟。
  他说:可以的话明天就去吧。
  我啊了一声。
  他换了个坐姿,微笑着:你要是同意了,明天就跟我动身吧。
  说实话,我确实打算在这一个月的带薪假期间去一趟溧水(为此我还从老领导那里借来了相机)。如果林永康不来找我,没准我明天就奔溧水而去。但是现在的溧水之行,不是林永康在敦促我,他是在邀请我一同前往,而这中间还夹着文文的事,也就是说,我没有回旋的余地。此时,我已经隐隐感觉自己被卷进了另一个漩涡,而这个漩涡的最深处,可能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第二天清早,他的电话我把从梦中惊醒。我伸出脑袋往下打探,一辆黑色的别克SUV正停在楼下。刷牙的时候,我已经不再琢磨林永康是如何得知我的住所,只想快点结束这件事,好让自己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文文也能平平安安地从台湾回来。洗漱完毕后,我拎起昨晚已经准备好旅游包,刚出门,又折了回去,从桌台下面取出了我与文文的合影,贴身收好。我进了车后,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林永康将早餐递给我,很是期待地说:我们这就要去溧水啦。
  车子下了机场高速后,我才发现自己刚刚又睡了一觉。我瞟了眼前排的林永康,他精神饱满,眼眼睛始终注视着前方,没有丝毫的困倦,但他乌黑的短发下面竟是一丛丛的白色,可能是近段时间繁忙的事务让他没有细心打理自己吧,我想,一个快要进入迟暮之年的人,无论怎样的掩饰都不法改变衰老的事实。车子开始颠簸起来,公路两旁快速掠过的杨树让我联想起了工厂的某个流水线作业,隔着杨树,是被积雪覆盖的稻田,更远处,则是延绵的山脉和朦胧的云烟。整个早晨,我没看到太阳。我突然想起早晨那个被惊醒了梦,习惯性地掏出纸笔,把回忆起的部分记了下来。那个梦大约是这样的:
  我正坐在电影院,灯光暗了下去,电影即将开始。我的左边是一对抱在一起的小情侣,右边空无一人。我开始回想自己到底是跟谁来看的这场电影。我首先想到了文文。随即又一想,此时的她应该躺在台湾医大附属医院的病床上。那我究竟跟谁过来的?难道我已经无聊到了自己一个人来看电影?这时,李丽径直走了过来,坐到我的旁边。她没有跟我说话,似乎她都没看到我,只是在等待电影的开始。李丽是我单位的同事,我在编辑部,她在企划部。两个部门需要沟通协调的时候,总是由我俩出面,久而久之,我跟她从同事变成了熟人。在我的印象中,李丽留着BOBO式的齐肩直发,一年四季都穿着黑色的西装裙,外表看上去没有文文那种温情恬美;眼神中藏有锋芒,眉宇之间还透着一股男人般的坚毅,说话不多,不啰嗦,不重复,而且总喜欢用“我觉得”打头阵,有次我跟她吃饭,我数了下,从进餐厅到说再见,她一共说了二十多个“我觉得”,想想都觉得有意思,后来我发短信问她:你的第六感就这么强烈?她半天后回复道:我也是女人。电影公司的Logo打了出来。正当我要开口跟李丽说话的时候,林永康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文文快不行了,你赶紧跟我去台湾。我忙问:昨天不是好好的吗?他说:不知道,突然出现了排斥反应……
  醒啦。林永康的声音。我抬起头,他正侧着身子看我。我指了指手中的工作薄,回笑道:职业习惯。
  他问:写什么呢,能让我看看吗?
  我说:没什么,只是昨晚的一个梦。说着,我把本子装进了口袋。同时,我把话题岔开,问他:文文这两天的情况如何,你知道吗?
  他说:有情况陈医生会通知我的。
  我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把头侧向窗外。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过身说:对了,昨晚我又把稿子看了一遍,上面怎么没有提到丘柒清的《问鱼篇》?他停了停又说,我去医院看望文文的时候,她说以前你喜欢讲故事给她听,你还跟她讲过这《问鱼篇》呢——你要不提文文,我还真想不起来——这《问鱼篇》到底讲了什么?你最近还写了什么稿子吗?
  林永康的话好像一把榔头,在我的天灵盖上狠狠地敲了一下,什么乌七八糟的念头都飞起来了。我已然乱了阵脚,如同从上课铃响起便开始憋尿的小学生般坐立不安,甚至伸出食指指了一下他的动作都像举手跟老师汇报情况。我极力地控制自己的声音: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的分贝,厉声道:这应该是我问你的!他咳了一声,扯了扯领口,接着说:当初的协议是什么,我出钱治疗许文静,你把柒清的传记无偿地交给我。现在你看看自己都干了什么。你对我有所隐瞒,我不怪你,但你不把稿子交给我,你就要考虑到违约的后果!他用手帕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又说,好吧,我知道你有话要说,说吧。
  我已经完全被他牵制住了。面对着一个近六十岁的老于世故的人,他在地上画个圈,我都要跑半天,我没有丝毫投机取巧的办法,只好坦言:我有所保留的目的,无非是怕你变故。我必须考虑到,如果文文的病情无法好转,需要你的一直资助,当你得到《灵猫九篇》后,你是否还会履行诺言。
  他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些江南人,真是机关算尽。现在,我就给出你要的承诺,假使那个女孩的白血病无法痊愈,一生都需要治疗,这样的花销全部算在我的账上。这个承诺用我这条命作为担保,倘若我有所变故,我林永康不得好死!
  我赶忙说:言重了。只怪当初我没把事情考虑周全,事后又碍于情面没敢跟你商量,才发展到今天的地步。请你不要放在心上。说着,我从登山包里找出剩下的手稿递给他。
  他没有接过手稿,叹气道:你呀你,我该说什么好呢。我把你当作朋友,坦诚相待,你却安插心机,处处提防着我。说罢又是一阵摇头叹气。
  车子经过了孔镇,来到了一个名为渔歌的地方。从资料上看,柒清老家的大宅就在这个地方。车子放慢了前行的速度,司机打开车窗,用方言询问过往的村民。林永康摇着头说:你下去问问几个老的。说着,他指了指旁边斜坡上的几户老宅。司机下车后,林永康对我说:你要不要下来活动活动,抽支烟?
  我跟着林永康下了车。我没料到他给我抽的台湾烟这么呛人,我一直以为所有的大老板要么抽粗大的古巴雪茄,要么抽南京这种还算清淡柔和的香烟。我望着指间,联想着他给我点烟时手上一道道的皱纹,突然觉得他不是什么公司的董事长,坐拥千万的资产,而更像一个年老体衰的落魄者,靠劣质的香烟排解苦闷。他跺了跺脚,像模像样地做了几节广播体操,转过身面朝我做深呼吸。一时间我分不清从他嘴里呼出来的是热气还是香烟。
  司机回来后,对林永康说了几句溧水话。他说话的速度非常快,我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林永康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在为我做翻译:这一带没人认识丘家。我们可能走错方向了。司机也嗯了一声,把着方向盘,不时向后张望,看样子准备掉头返回刚才的岔路口。就在倒车的时候,车身猛地一沉,后轮掉进了路沟里。由于地形问题,千斤顶派不上用场。我跟林永康下车去推,期间有个村民过来帮忙,结果不仅没把车子推上去,反而让整个后轮空转了。林永康要掏钱给那个村民,村民笑着跟他说了几句,只拿走了他一支烟。等林永康转过身,我才惊讶地发现泥水溅满了他的上身,连眉毛上都有。司机给他拿了一条毛巾,林永康一边擦着脖子一边说:老美的车就是沉,只能让其他车拖出来。你留在这边,车子弄出来了给我打电话。我俩步行。
  我与林永康边走边问。我跟他之间的年岁差距,还让一个农妇误以为我们是一对正在旅游的父子。我觉得很尴尬,他却拍着脑门笑了笑。我多了句嘴,问他笑什么。他说占了你便宜,我道歉。我们一直向西,大约走了一个多钟头,路面开始崎岖,空气越发的潮冷,地气也越来越重,望着林永康不断呼出的白气,我知道恶劣的天气和长途的跋涉让他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当他试图从一截树桩上站起身的时候,我走过去要扶他,却被他拒绝了。他说,小子,我还没到那个时候呢。我们又花了半个小时走出这片矮树林,之后,我看到一片被氤氲包围的湖泽。林永康叹了一句:你看看,真是“长空入暮烟云起,只听歌声不见人”的丹阳湖啊。我又翻开地图,问他,不是石臼湖吗。他开心地笑道:你这个问题就像是在问长江与扬子江是哪两条江。
  我们沿着湖岸,没多久遇到了一位老渔民,他告诉我们,在过去,石臼湖附近的一大圈土地都叫渔歌,你们要找的丘家,很可能在南岸,因为过去的大地主,几乎都集中在那边。
  我们租了一条渔船过湖。撑船的渔民不停地抱怨。船到了湖心,林永康小声告诉我,那个老鳏夫说渔歌人从来不在冬天过湖。我问为什么。他笑道,怕死老婆。我啊了一声。林永康用眼睛指了指渔民,说,1979年冬天,他从丹阳湖的北面撑船去了南面,结果第二天回家后他老婆就因为小产死了。我皱起眉头,他给我使了个眼色,又说,文文还不是你老婆,你怕什么。
  到了南岸,我们沿路打听,很快有了眉目。此时已经过了中午,我问林永康要不要先休息下,吃个饭。他摇了摇头:找到再说。我们按照村民的指示,来到了一个名为古塘的地方(这个地名没有出现在地图上)。虽然地名里有个“塘”字,但我们只看到了一座矮矮的山包。沿坡而上,过了一片稀疏的树林,山麓下唯一一座回字型的老宅呈现在了眼前。
  林永康一言不发,加快了下山的脚步。我紧紧跟着他,一直来到了丘家老宅的门前。说是门前,其实早已没有了门,《问鱼篇》里描写的两头辟邪也不见了踪影,只有几近风化的门槛跟发黑的墙壁。从地上的痕迹来看,我们可能是这些天唯一一批给丘家老宅拜早年的访客。我俩跨过门槛,积雪覆盖的砖瓦散落在各处,被我们踩得咯嘣作响。围绕天井的四根主柱如今只剩下了两根,最右边的那根柱子还残留着被大火烧蚀的痕迹。北屋、东屋的屋顶完全坍塌,南屋的情况也不妙,唯有西屋保存尚好,但倒坍的回廊正好挡住了通往西屋正门的路,我们只好绕到后院,想从侧边的腰门进去。
  林永康问:你确定这个就是丘家老宅?
  明知故问。
  他又问:你说,丘柒清这会儿会不会还在里面?
  我没有理他,掏出手电筒,越过他走到了西屋的门庭前。浸没在黑暗中西屋好像一张大网,牢牢地钳住了试图一探到底的光柱。我又向前了几步,就觉得自己像被什么东西蒙住了脑袋,而手中这把迟钝的匕首,怎么也划不破那让人窒息的黑暗。我失控似的地左右摇晃着手电筒,光线扫过的地方,并没有浮现枣红色的太师椅、镶金边的香炉或挂在墙上的字画。我屏住呼气,仔细聆听,耳边也没有蹦出幻想中的蛙鸣、童音跟风一般的耳语,静静的,只有化雪时的水滴声。
  我回头寻找林永康时,他正弓着身子扶在一口开裂的大缸前。他是在看什么吗?我觉得奇怪,便走了过去,里面除了的泛着波澜的积水什么都没有。我再抬头看他的时候,只见他闭着眼,双手紧紧地捏着瓦缸的边缘。
  我忙问他怎么了。
  他睁开一只眼,咬着牙,试图笑道:有点痛而已。
  如果是痛,那这种疼痛已经让他的脸变得扭曲。我赶忙扶住他,他低吼了一声别动我,我没有理会,架住他的胳膊,问他能否直起身子。过了好久他才说:能。
  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最后还是我帮他点上了香烟。他深深地吸入了一口,享受地从鼻腔里把烟排出去。他说: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我问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他没有回答,依旧看着这口大缸,说:有一天,天气阴沉沉的——就像现在这样,出云来找柒清玩耍,看到她正趴在一口大缸前面发呆。出云走过去,问她在看什么。柒清答道,鱼。出云踮着脚,朝这荷花大缸里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一条鱼,便问柒清,哪里有鱼。柒清单指道,那儿。出云说我还是没看到。柒清看了看他,闷声不语,又继续看缸。出云纳闷了,捋起袖子把手伸进了鱼缸捞了捞,说,明明没有鱼啊。柒清不悦道,怎么没有!我俩还说着话呢。出云笑道,你跟鱼说话?那好,你倒是说说,你们都说了什么。柒清回答道,它问我怎么不开心,我就反问它你也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开不开心。出云听后惊拍手叹道,是呀!我也不是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有没看到鱼。林永康说的正是《问鱼篇》里的一段,那年柒清七岁。他熄灭了香烟,看了看我说:现在,你知道我一直在看什么了吧?
  我笑道:我也不是你,怎么知道你在看什么。
  他让开一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在这立春的前夕,我暂时还不会想到,很久以后的那个我才会明白自己当时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两次横渡冥河;
在俄尔普斯的琴弦上翻转
奏出圣女的叹息与仙子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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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15 02:28:31 |只看该作者

灵猫九篇 3

本帖最后由 allinpark 于 2010-10-15 14:09 编辑

  春假结束后,我怀揣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单位。同事小胖正坐在靠背椅上,并把腿架在办公桌的抽屉上。他两条腿的重量让半开的抽屉下倾了近三十度,还不时发出吱吱声。我注意到他的袜子是丝质的(应该只有女人才会买这种袜子吧),紧紧地包裹住了他的脚,隐约可以看到他白嫩的肉。他趁着自己张嘴打哈气,仰起头,抓起一把零食送进嘴里。他一边咀嚼着,一边把零食举起来,示意让我也过来吃点,同时说:蓝鲸是世界上最大的动物——哺乳的——跟我们人一样。你知道它靠吃什么为生吗——浮游生物。说着他还夸张而不失可爱地做了一个游水的动作,接着说,我操浮游生物那么小它的体积那么大我操它每天要吃多少你说——
  他正说着,有人在玻璃窗上敲了敲。小胖神情骤变,像体操运动员一样从座椅上弹了起来,翻阅起桌上的文稿,腰部的脂肪因为双臂的挥舞有节奏地抖动着,而脚下,他正小心翼翼地将皮鞋往桌肚下面拨。他低声道:别回头主任在你后面我操。我回过头的时候,主任已经走开了。
  小胖穿起鞋子,说:我操刚才你没看到他的样子他可能是找你的。
  我进了主任的办公室,为了年前那桩糗事,我低着头刚准备再次道歉,主任突然笑开了:那篇文章的反响很好!有几家同行看到我们先登出来后,都没敢细说这事儿。你干得不错!这个假我没给你白放,当然你毕竟也算当事人嘛,如果这都不能把握先机,还怎么在这里站住脚,你说是不是。
  我连连点头。准备离开时,主任又叫住了我,说还有个事,有个老头给编辑部打来电话,姓什么徐还是瞿的,他说前段时间你去他家做过访问,问我这里有没有你这个人,我说你最近出差了。我们聊了聊你的事,他说等你回来后给他回电话,他还有话要对你说。说着,主任递给我一个电话号码。
  我打电话给瞿老,他说有些事要当面谈。下班后,我来到瞿老的公寓。刚进门老人就问我有没有吃过饭,我看到他准备好了晚餐,便撒了谎。老人说他做菜没放糖,让我凑乎吃,填饱肚子就行。我把四样菜都尝了一遍,说如果所有男人都能烧出您这水准的菜,我国的离婚率要降低好几个百分点。过了一会儿,老人取来一瓶白酒,我适可而止地推辞了一下,便与他饮了起来。
  酒过中旬,瞿老说话了:上次你说要写丘柒清的传记,写得怎么样了?
  我说还没写好。
  老人劝了我一杯,又说:如果写好了,大姐的传记能让你赚多少?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老人说:我有个想法,想跟你商量商量——我点点头——我想买大姐传记的版权。
  我说柒清传记的版权我是不会卖给你的。
  老人不解地问:你不就是为了钱吗?我出钱就是了。
  我摇摇头道:如果我是为了钱,就该为名人写传记。再说,已经有人买下了《灵猫九篇》的版权。我不能违约。
  他似乎以为我在骗他,目的是要抬高版权的价格。他独饮一杯酒说:你尽管开价吧。大不了我来支付违约金。
  我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他紧逼一步问我是什么问题。我想了想说,这关乎到一个人的生命。
  他哈哈地笑了两声,说:小伙子,你别以为我这个老头没钱。其他不说,你就看看这栋房子能值多少钱吧。只要我一死,你就能继承这栋房子,你看如何?
  我说房子不留给后代,留给我做什么。
  他没有理会,继续说:你现在不是还住在单位的宿舍吗,就等于没有自己的房子,你只要把大姐的传记给我,你就能拿到这栋房子的钥匙。
  我不高兴地说:我写丘柒清的传记是我的事,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感兴趣,都想要,我就不明白了,这个传记能让你们获得什么好处。
  老人不屑地说:我对你写的东西一点都不感兴趣。我买下版权的目的只想销毁它。
  我不禁问为什么。
  老人的话让我震惊:护主!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不尊重她、不爱她的人来写她的故事,因为这样的故事注定是不真实的,扭曲的。你说写丘柒清的传记是你的事,我同意,我不能干涉你的自由。但我至少可以买下这些故事,销毁掉,不让它继续破坏大姐的形象。
  我头一次被人这样质疑。忍不住质问道:你也没看过,凭什么说我写的故事就是不真实的,扭曲的?
  老人也提高了声音:因为你根本不相信她!你所谓的理性描写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对她的侮辱!
  我恼火地说:什么相不相信!哦,你那晚真的看到了丘柒清的恋人出现?你不认为那仅仅是她的臆想,她有精神病?
  老人拍桌而起,怒道:你嘴巴放干净点!谁有精神病?我看你才有精神病!
  我也站起来,板凳应声而倒。我说:她没有精神病那是怎么看到不存在的东西,你解释给我听呀!哼,我告诉你,你们这是迷信!封建思想!那些东西都是不存在的,那些事情都是虚构的,所有的离奇古怪的现象都会有科学的解答!
  老人指了指我:我警告你,不许再侮辱她。
  离开瞿老的公寓,我不明不白地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休闲餐厅,点了壶可续杯的咖啡,拿起一本杂志坐到窗边。我随手翻到一页,巍峨的雪山占据了整个版面,我的手正好盖住了右下角有关插图来源的文字。我最先想到了乞力马扎罗山,接着想到了海明威,想到了豹子。但扫兴的是我很快注意到雪山的山尖的旁边还有一行文字: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要美,我爱你如今凋残的容貌胜过你昔日的红颜。我往前翻了一页,巨大的标题引入眼帘:白色情人节。我合上杂志,喝了一口咖啡,觉得不够甜,又要了两块糖。方糖从我的手中脱落,咕嘟一声,液面随之升起一个液柱,在万有引力与流体作用力的共同作用下,有一个瞬间,液柱的顶端分离出一个美得令人难以相信的黑褐色的液滴。我盯着杯中的微澜,突然想起了前几次不成功的采访,那些人一听说我要写柒清的传记,二话不说,直接送客。我安慰杯中的自己,至少这个老头还给我讲了九篇故事其中的一个,而且他请我吃了顿饭。
  回到家后,已经是晚上十点了。这时,李丽打来了电话。她没用手机,从号码上看是公共电话。电话那头很吵。我问她在哪里,她说觉得自己酒喝多了。我又问了一遍她在哪里,她说希望我能来。我第三次问她在哪里,她报了一个酒吧的名字。我打车到了那个酒吧,在人群中找到了她。她穿着红色的短袖T恤,白色的热裤,摇摇晃晃地举着啤酒瓶。她看到了我,大声叫唤我的名字,拉住我的手,还让我陪她跳舞。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我像扛沙袋一样,把她弄出了酒吧。一开始她不肯从我身上下来,我轻拍她的后背,跟她说乖我实在抱不动了,她才停止了胡闹。我把她放下来的时候,她说冷。我一边脱自己的外衣,一边问她怎么穿这么少。她双手抱在胸前,后退了一步,说衣服还在酒吧,23号储物柜,密码1233。我帮她取来衣服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衣服里面还夹了一张宾馆的名片,背后有她手写的房间号码。
  我头一次不脱衣服就躺在了自己的床上。我不停地翻转着名片,最后慢慢地捏成了团。那晚,我终究没有去。
  第二天上班,主任通知我跟企划部的老胡联系一下,将年前制定的计划书拷贝一份交给他。我不理解,他说,李丽辞职了。我忙问什么是时候的事情。主任看了我一眼,说,我哪知道。年前吧。
  
  我们离开邱家老宅,走了半里路,终于进入了手机信号区。林永康打电话给司机,询问车子的情况。司机抱怨道车子拖上来的时候刮到了底盘,可能伤到了液压管,现在刹车系统有了点问题。林永康把我们所在的位置告诉了司机,问他多久能到,司机说他正在前往最近的一家修理厂,初步估计得要三个小时。
  我去树丛里解手的时候,林永康悄悄地吞了几颗药。我看着眼里,什么都没说。但是到了下午三点左右,他的头又开始痛了,而且比上一次更要命。四点时,他的头痛再次发作。另外,我还发觉了一个规律,每次头痛结束,他都要迫不及待地抽支烟。我们等到了四点半,天空不知从何时起出现了淡淡的晚霞,偶尔还能看到麻雀飞过。我又冷又饿,同时对这趟溧水之行感到失望至极。稍远处驶来一辆泰兴三迪,我问林永康,要不要跟人家搭个车,他摇摇头说还是等等吧。
  我忍不住责问他,说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大老板。
  他问我此话怎讲。
  我本来想说落魄这个词,但想了想后,改口问他,我有一个问题想不通,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会对柒清感兴趣。
  他说你的一个问题需要我两个解答——我不仅要回答你我对丘柒清感兴趣的原因,我还要回答你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不公平,这样吧,作为交换,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说成交。
  他问:你跟许文静是怎么分手的?
  我哼笑道:我还以为你会问我跟柒清是什么关系。
  他摇了摇头。
  我说:文文没跟你说吗?这个问题你应该问她不该问我的——因为那样比较客观。
  他温和地说: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我拿着季度报告去企划部找她的时候,老胡跟我说她没来。我问他怎么回事,老胡耸肩说,我也不知道,今早她男人也来找她,好像说她昨晚就没回家。我跟领导打了声招呼,三步并两步地冲回家,猛地推开门。家里显得昏暗而又脏乱。李丽的文胸和内裤还扔在地上,头发也没有梳理,只套了一件我的长袖T恤(那件T恤是我大学时当做睡衣用的),领口一直滑到了肩膀,隔着袖口,她拿着一个水杯,正坐在我的书桌上。家里隐隐散发着一股怪异的气味。
  我狠狠地关上门。走过去,劈头盖脸地问她:怎么没去上班?不是说好了我走后你就走吗!
  她没有回答。
  我喘着粗气走过去:我有话问你。
  她依旧看着桌台下面的照片,不慌不忙地说:她就是你的女朋友?
  我抢过她的水杯,往书桌上一跺,由于用力过猛,茶水洒了出来,顺着塑料台板的低凹不快不慢地流进了她的大腿根。顿时,我的眼前腾起一阵让人眩晕的茉莉花香。
  我赶紧抱起她,确切地说是扛起了她。我瞅了一眼她的屁股,用手擦了擦沾到的茶水。她怕痒似的踢了踢腿,并哼笑了一声。我把她扔到了床上。她半侧着身子,背着手摸了摸屁股说不烫。她的脸陷在黑丛当中,深浅不一的阴影随时光缓缓流动,让我一时难以明辨。她的双腿出其不意换了一个姿势。我刚有话要问她,手里却突然多出了一杯水,嗯,茉莉花茶。
  她开始用手指在我的胸口划线。又划了一道,同一个位置。我开始疼了,抓住她的手。她红唇微启:说。
  我问她说什么。
  她说:名字。
  我没有理她,把头埋进了她的胸口。
  她挣脱着,继续用指甲划我。说我的名字,我要你说我的名字。她叫开了。
  我醒来的时候李丽已经离去,变得干净整洁的屋子让我欣慰了许多。我看了眼手机,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我不再恋床,赶紧起身,冲了个凉水澡,嚼着口香糖匆匆赶往XX大学。我还在公交车上的时候,文文打来了电话,我本能般地扫了眼车厢,果断按掉了手机。我发给她一条短信,说我现在图书馆,不方便接电话,并让她稍等我片刻。
  五点左右,校园里出入的学生多了起来,我随着人流快步走进了图书馆,坐电梯上下绕了一圈,调整好状态,拨通了文文的号码。我没想到她也在图书馆,忙问她在哪层,她说在顶楼的多功能大厅。我俩见面后,文文主动跟我说起刚才的辩论大会。她说看到大一新生们的辩论,突然回想起以前的事来。我心不在焉地听她感慨,突然打断她的话:今晚我们上哪吃?
  周五晚上是餐厅的黄金时间,昂贵而又神秘,而且你会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熟人,让这顿饭的味道变得奇怪起来。文文遇到了学校社团的一个小师妹,这样的相逢,让她俩都表现得异常激动,东拉西扯,话题多的似乎永远都说不完。女孩身边染着黄发的男孩眼神游离,看了看女友,又看了看我,冷不丁地笑了笑。餐厅的人越来越多。我开始担心他们如果再不去找餐位、点菜,很可能要等到我们结束才能吃上这顿饭。我把手放进口袋,准备掏出烟给那男孩一支,女孩突然摇了摇男孩的手臂,嗔怪她怎么不拿出烟,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李丽。她出现在男孩身后,彼此相隔十余米,她右半身被另一个身着蓝灰色西服的男人挡住了。男人的身体晃动了一下,走开后,李丽也不知所踪。我把视线移到男孩的另一边,发现李丽正与一个陌生男子相携着,有说有笑地消失在转弯处。等我收回视线,文文正不停地给我使眼色,站在我旁边的男孩手拿着两支烟,朝我尴尬地微笑着。
  买单后,我在洗手间门口遇到了刚刚走过来排队的李丽。巧啊,李丽看了眼我手里的女士皮包说道。正巧,文文出来了。我抢在她们之前开口道:这位是企划部的李丽,我们是同事。文文很认真地嗯了一声,却连嘴都没张开。
  我决定带文文去看电影,算是对晚餐时小小的不愉快的道歉。我们看了当时热映的蜘蛛侠3,由于我忘了把手机调振动,期间领导打来的一个电话又招来了文文的眼神。电影散场后,我走到街边招了一辆出租车,拉开门时,还在后边的文文喊了我一声。我突然想到,从我们进入了电影院起,文文就没跟我说过一句话。现在,她叫住了我,看样子有话要对我说了。
  出租车司机嚷嚷了起来,问我到底上不上车。我关上车门,走回文文的身边。文文是个存不住心事的人,有什么烦恼都会写在脸上。但我还是装模作样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文文摇了摇头,说:我还是不去你那里了。
  我劝她,说这么晚回学校恐怕不太好。
  文文思考片刻,点了点头。回到我的公寓后,文文的状态还是不够好。我没太在意,并认为就像往常一样,只要美美地睡一觉,醒来后就什么都变得美好了。
  但是,文文静坐在我的书桌前,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们曾经的合影。我从卫生间出来,问她要不要也洗个澡。她一边用手指擦拭着桌面的边缘,一边说:再我给我说个故事吧。
  我笑道,柒清所有的故事我都跟你讲过了吧,你还想听哪个。突然,我的眼前浮现起那对挺翘的臀部,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当我抱起李丽——她冰冷而富有弹性的屁股脱离桌面上的塑料玻璃时——发出的那种粘糊糊的声音。
  她转过靠椅,望着我的眼睛,许久道:随便。
  我清了清喉咙,坐回床边,心不在焉地讲起了柒清的《问鱼篇》。我也不知道自己讲到了哪儿,文文突然拎着包站起身,说:我还是回去吧。
  
  当我讲完了故事,车子也缓缓驶了过来。我跟林永康上了车,吃完了司机给我俩准备的晚餐,天色已暗了下来。我等着林永康结束与司机的对话,回答我的问题。但他似乎把刚才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根本不准备跟我说话。我忍不住说道:看来我上了你的当,你是不准备回答我的问题了。
  林永康突然终止了与司机的交谈,转而用台湾腔对我说:放心吧,我从不失约。他停了停,又笑道,只是还不到时候。
  我哼了一声,半开玩笑地说:到时候我问你要利息。
  车子直接开到了禄口机场。林永康说台湾那边还有些事,便下了车。我一个人留在车里,没有跟林永康道别。趁着加油的功夫,司机找来几个修理工,大致检查了车子,其中一个人还给了司机一张名片。
  按照原定的计划,司机要把我送回家。一路的沉默过于沉闷,我决定跟司机说说话,活跃气氛,顺便打探林永康的事情。司机姓刘,今年四十多岁,溧水人,在南京工作,是林永康下属公司的员工。刘师傅的话解答了我一部分的疑问,同时也引出了我更多的疑问。他肯定地说,林永康跟溧水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跟他的父辈都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至于林永康是怎么会溧水方言的,他也不知道。
  我又问:林永康有没有跟你提及丘柒清这个人?
  刘师傅点头道:有过。那还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刚来我们公司,跟我用溧水话聊天,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新来的员工,后来才知道他是我们总公司的董事。后来,他突然问我,说在溧水,知不知道一个叫柒清的人。我当然不知道。他又问我,有没有听长辈提起过丘家。我问他是什么年代的事情,他说大约是清末民初。我就告诉他,那个时候溧水有过很多大家族,但要具体到哪家哪户,这就不大清楚了。
  我说:林永康没有跟你说起自己的事,比如他的病?
  刘师傅通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叹道:你也注意到啦。他其实在服用尼妥珠单抗和甲芬那酸。甲芬那酸是止疼药,这个我们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尼妥珠单抗是治什么的吗——我摇摇头——癌症。有同事说是脑癌,但这种话我不能乱说。
  我想起林永康当时的模样。所谓的“有点痛而已”。我不解地问: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住院,不做手术?
  他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刘师傅把车子开进我的小区时,已经是凌晨了,考虑到他明天还要上班,我便没有请他上楼坐一坐。与刘师傅道别后,我摸黑爬上五楼,门前蹲坐着一团黑影,通身的酒气。
  我慌忙掏出手机。怎么是你。蓝幽幽的光线下,李丽仿若一个幽灵。
  她的声音极为微弱:我等你一天了。
  我赶紧打开门,扶她进去。她依然穿着黑色的西装裙,在这种天气下,显得是那么的不合时宜。我不想问她什么,又找不到好的寒暄之语,只好沉默着,打开空调,给她倒了一杯热水,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她眼眶旁的淤青。我的心底突然又腾起那种无法遏制的潮涌,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拨开她稍稍凌乱的头发,抚摸她的脸问:他又打你了?
  她不说话,甚至不制造一丁点的声音。如果不是从她鼻子里呼出的酒气,我以为她已经不再呼吸了。我最受不了她这种表情了,每次受伤都是,要么一言不发,安静得可怕;要么放纵狂欢,像个疯子。我望着她冷冰冰的脸,忍不住大声质问她:我就搞不懂了,你怎么会嫁给那种人?
  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说实话,打一开始起,我就不该放任她如此走近我的生活。我与她的故事不算刺激,却也足够成为日常生活的调剂品。当我慢慢了解了她的过去,突然触碰到她作为一个已婚女人的那段历史时,我当即做了个俄南式的决定(上帝处死了他玛恶毒的丈夫珥,并将他玛许配给珥的弟弟俄南,俄南不愿与原本的嫂子同房,每次交合都将**泄在地上——《传世纪》,38),并在接下来的某天痛下毒誓:离开她,不再过问她的事情。可是,每当她拖着伤痛来到我的家门前,我都因为某种奇怪的情愫彻底地忘记自己当初的承诺。我也想过另外一些办法,终结我们这种关系。但从现在来看,这一切都显得亡羊补牢,于事无补。或许,我与李丽之间的故事,就像某部恶心的电影,从开场的那一霎那,便注定了是个错误。
  我留李丽过夜。我俩躺在一张床上,她转过身,要求我抱住她。她的身体具有一种魔力,我无法拒绝(或者说抗拒)她,只好搂住她,她的胸脯结结实实地压在我的心口,我像是走近了篝火,身子一下子热了起来。那次短促的做爱,更像是一种安慰。云雨之后,她枕在我的手臂上,咬着拇指,蜷缩着身子微微地抽动。过了一会儿,她疲惫地进入了梦乡。我确认她熟睡后,才慢慢地抽身下床,披着外套,坐到书桌前抽烟。我把口袋里的合影掏了出来,点起宾馆附赠的火柴,借着火光,一遍又一遍地看。
我两次横渡冥河;
在俄尔普斯的琴弦上翻转
奏出圣女的叹息与仙子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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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15 02:39:32 |只看该作者

灵猫九篇 4

本帖最后由 allinpark 于 2010-10-15 14:17 编辑

  周三我值班。前段时间有个同事走了,留下了不少文稿。我正好利用这个时间整理稿件(我们这边的规矩是“小稿一个月,大稿三个月”)。其中有篇稿子很有意思,是从媒体虚报开始说起的。
  事情发生在2001年,广西一座希望小学发生了楼层整体坍塌事件。救援队明明从废墟里挖出了几十具尸体,媒体却报道说只死了三个人。事情被几个扛着尸体进京伸冤的家长闹大了。上级很重视这件事,派专人调查此事。随着调查的深入,事情追溯到了南京的某家建筑公司。那家建筑公司的老总因为卷入了另一起金融诈骗案,正在携款潜逃,最后在厦门机场抓捕归案。就在押解他回京的途中,车子行驶到沪宁高速公路段,出现一点小小的意外,遂又引发了所谓的8·14汽车连环相撞的特大交通事故。可笑的是那个老总并未因此丧命。他躺在病床上,说是每天晚上都能看到死于事故的人上门找他,坐在他的旁边跟他讲生前的故事。大约过了一月星期,那个老总又哭又闹,说实在扛不住了,一定要找警察交代犯罪事实,并要求转院。更意想不到是司法机关派人过来给他做鉴定,判定他有精神病,其供词不能作为证据。这个老总只好以精神病人的身份转移到了清凉山,三年后,以极为诡异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是有个细心的医护人员发现了这个老总每天服用的药物中含有大量的氯胺酮(俗称”K”粉,属于国家第二类精神药品,多用于外科手术麻醉剂,可以让人产生幻觉),细细一查,发现这个老总从车祸之后的那场外科手术起,氯胺酮就一直存在了。一时间,这个老总的死亡又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就在专家们讨论老总之死的同时,另一个医护人员在整理他生前的床铺时,意外地发现了他写的书,书的封面用血着四个大字:夜访笔录,书中真切地描写了那些幽灵找他的经过。但故事还没有完。本来,调查员顺着那个老总提供的线索,的确触碰到了希望小学楼层坍塌事件里的一些内幕,但当时的负责此事的主管因故调离,调查不便继续,后来接班的人也没敢继续深入下去。直到2005年,随着一批高层的落马,这件事又被牵扯了出来。很快地,不知从哪里开始,说那个老总留下的书中不仅有亡灵来访的故事,还隐藏着他每一笔受贿行贿的记录。此传言一出,暗流涌动,很多人都开始找这本书。而这本书因为封面变黑的血字私下被称作“黑书”,据说黑市已经把这本书的价钱炒到了百万。
  我上网搜了几个关键字,证实了这篇稿子的真实度。但可惜的是这篇稿子还差个结尾,而且叙述的顺序还有待调整。如果真能把这篇稿子写出来,绝对是大手笔,没准还能拿个普利策奖。我结束了天马行空的想象,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七点。
  我叫了外卖,过了二十分钟还没有动静,只好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上网打发时间。其间,我改好了几篇较短的稿子,发给到了主任的邮箱里,又顺便将陈医生发给我的有关白血病的网站又上了一遍,尽管绝大多数都是外文的,但我还是把网站放入了收藏夹,待日后慢慢研究(另外我也准备写一篇关于白血病的文章)。我打开另一个电子邮箱,这是我最早注册的邮箱,因为容量不大,现在基本不用,只是偶尔进去清除垃圾邮件。突然发现了一封奇怪的电邮。我好奇地点开,这封电邮的标题是一串数字,没有正文,只有附件,从时间上看大约是一个月前发过来的。由于系统没有把这封邮件定义成垃圾邮件,我好奇地把附件下载下来,打开一看,竟是一篇名为《秋水篇》的文章:
  
  秋水篇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我与临溪相识于民国四年,即公元一九一五年。那年我十九岁,来到南京,就读于金陵女校外文系。晃眼八年过去了,我对他的思念从未减少,反而更加强烈。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拉住他,不放他走的话,现在他应该还待在我的身边吧?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与临溪结了婚,我们有三个孩子,一家人健康快乐地生活着。这是多么幸福美丽的一件事!可是,梦醒之后,我的枕边什么都没有。这个世界越来越混乱,而我的心甚于此千百倍。无需枪炮,我的躯体早已千疮百孔,无需毒药,我的内理早已肝肠寸断。我被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不成人形。如果被临溪看到这幅模样,他会伤心吗?
  不知从何时,我爱上了酒,爱上了但愿长醉不复醒的感觉。贪杯亦贪欢,终有报应。酒寒乍起,罗衾不耐五更寒。我只好再饮一杯,以酒敌寒。幽幽间,再堕梦里。如果临溪在我身边,他会伸出手拿下我的酒杯吗?
  是夜,我杯盏不停。只求能快快沉醉。只因在梦中我才能见到他。在梦中,他邀请我跳舞,我们先跳了一支《收获的季节》,我们随着欢快的曲调旋转起来,临溪牢牢地拉住我的手,不让我飞起来。灯光暗了下来,熟悉的音乐响了起来,这是我们最爱的德彪西的《夜曲》。我们十指相合,紧扣成环。他亲吻我的额头,在我的耳边轻语。我感觉自己快要熔化了,胸口像藏了一头躁动不安地的小鹿。我让临溪听我的心跳,他把脑袋贴在我的胸口。我用力搂住他,试图把他按进我的身体里。如果这个梦不醒,我们能否永远在一起?
  但是,当我凌波而行,拨开缭绕的雾霭,来到临溪的面前时,他对我说,柒清,你我殊途不归,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告诉他,不是我来找你,而是你来找我。他止住我的嘴唇,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梦终有醒来的一天,你我再这样纠缠下去,恐怕你一生都难以走出这个迷津。说着,临溪朝某个方向伸出剑指,飘荡的氤氲自行散开,一条幽深的通道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拦住他,只求能与他永远在一起。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离开。我追了过去,想抓住他的手,但他闪开了。我朝他大喊道:临溪,无论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到你!于是,我一次次地来到这里,一次次地走进去。这条通道如同我幼年时去过的山洞,左右两边歧路无数。我不知道这些通道能通向哪里,也不知道临溪去了哪一个岔口,但我没有放弃,我决定寻遍所有的路,直至找到他。今天,我走进的路又通向那儿呢?
  一九二八年,我来到了日本。在那里,好姐妹艾芳陪同我游遍了京都,但我还是没有找到临溪。两年后,我又回到了南京,断断续续地写下了这些文字,此时的你在看吗?
  
  假的。伪造的。这是我的唯一评价。首先,《秋水篇》的开场辞不是李清照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应该是范仲淹的“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其二,柒清从来不会如此直白地抒发自己的情感,她的文字更倾向于对细微处的描写,极其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情感,而这篇文章陈发空洞,毫无韵味,读上去就像矫揉造作的失恋颂歌,完全没有将爱情沉淀成记忆的那种女性的气质。我初步推测,这篇文章的作者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可能是看到了我在网上发过的有关丘柒清的文章,故伪造了这篇文稿以骗取稿酬。
  我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又把文稿细细看了一篇。没有错别字,不错。我重新评价着。突然,电话响了,对方跟我核对送外卖的地点。通话结束后,我迟迟没有放下话筒,望着电邮的标题,我决定拨打这串码号。
  电话通了,但无人接听。这时,我看到送外卖的小伙子拎着餐包走了进来。对方接通了电话,出乎我意料的是,居然是个男的。通过这个自称姓邱的男子声音,我猜测他的年岁大约在二十五六,应该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我自报家门。送外卖的小伙子将我点的牛腩炒饭跟紫菜蛋汤放在桌子上。十二。对方问找他有何事。我一边从口袋里掏钱,一边问他《秋水篇》的事情。他沉思了一会儿,说《秋水篇》是他从城南的一个古董商那里买来的。多少钱——十二块五——什么。送外卖的小伙子放慢了语速,又说了一遍:十二块五毛钱。对方说你要是不相信就来看看原稿。我说好的,又从裤兜里翻出五角硬币递给他。对方说了时间地点,我笑着记了下来。
  第二天中午,我找了个借口溜出单位,来到了昨天约定的地方。我等了近半个钟头,那个人也没有出现。我拨打他的手机,关机。我咒骂着准备回去,又想这么早回去也没事干,还不如顺路交个水电费什么的。我来到最近的一家农行,领了一个号,出门抽了一支烟,回去坐了一会儿,又走了出去,来到旁边的保险公司,绕了一圈,将柜台上的传单各拿了一张,正门的保险项目推销员叫住了我,跟我介绍起她们公司最新的一种长期投保项目。我望着她,只觉得她说话的时候鼻翼一动一动的,很有看头,以至于后来她说了什么我都不知道。很快我的两边多出了许多人,我被他们一点一点地挤了出去。我回到银行的时候,在我之前还有九人。到了226号的时候,我猛然发现自己的号码牌不见了!我操,我把号牌跟保险公司的那一堆宣传单一起扔掉了。就在我要回去找号牌的时候,我撞到了瞿老。
  我本能地开口道歉,他却说:呦,急急忙忙地来抢银行啊,准备何时动手啊?他微微眯着眼,嘴角皱纹的后面似乎隐藏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我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我被他假装捋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的模样逗乐了,也笑了起来,并说:看到你后良心发现,打消了抢银行的念头。我的声音不低,但周围的人都让开了,故也没有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瞿老说:看样子你要感谢我了。
  我请瞿老吃饭。他说吃饭就不必了,不如陪他去花鸟市场逛逛。我心想缴费的事不急,现在不如陪老人逛逛,其他不说,也算是对自己的一个交待。
  老人的脚力很好,我们徒步走到了花鸟市场。我问他想买什么,老人说随便看看。接着他问我喜欢什么。我想了想说,鸟。其实我不是特别喜欢鸟,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我却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我不喜欢金鱼,确切地说用来装金鱼的四四方方的玻璃缸。只有半截水的鱼缸上贴着“别忘了买鱼”的字条会让我不寒而栗。我的脑袋里始终有几幅景象:一个酷得要命的男青年一天都不讲话,黄昏时回到封闭的家,一边把面包屑洒进鱼缸,突然自语“今天早上真想离开这座城市”;另一个场景在一座现代感十足的大厦里,大厅的中央有个陌生人弹钢琴,整个上午,一个身着讲究的男士面朝着鱼缸,抓着一包鱼食,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
  我跟在瞿老的后面,穿过了某个宠物店前的一群围观的人后,老人在一堆盆栽前停住了。我蹲下来观赏盆栽,原以为他会跟我介绍一些这方面的知识,哪知一个不留神,老人已经走开了。我追上他的时候,我们已经出了花鸟市场。他说感谢我今天陪他逛花鸟市场,言下之意是向我道别。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样就结束了?他怎么不问我些柒清和传记的事?我向前赶了几步,决定先发制人。我说:瞿老,我还以为你会跟我谈谈传记的事情——什么传记——丘柒清的传记。老人转过身,道,我跟你谈这种事不是找不自在吗?,他的眼神里有淡淡的惆怅,微笑中还有一点点释然。
  与老人道别后,我顺路来到紫萱工作室。只见玻璃门贴上了新的标语:本店专业激光冲印数码照片,采用进口柯达皇家相纸,价格全市最低!我推开门进去后,没有理会那个打下手的男青年,径直对老板娘说道:赶紧撕下来吧,一看到这个魏体我就眼花,我都不忍心进来了。
  老板娘冷哼一声,道:魏体怎么了,老祖宗的魏体比不上微软雅体?看到魏体你就晕,你是旧社会的闺阁小姐呀。说着,她扔给我一支烟,我接过一看是一支SEES,又扔了回去。我说:抽这种烟是提升不了你的档次的,换种口味吧。
  她哼了一声,竟自点上,顿时,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薄荷味。我曾告诫她在这里抽香烟会严重影响她的生意,很多对香烟敏感的顾客都不愿进来。她诡辩说香烟中的烟油可以吸附打印机施放的过量臭氧,反而能减少对人体的伤害。我说你这种以恶制恶的办法真不是个办法,赶紧想想其他办法吧。
  她翘起大腿,开始涂脚指甲油。我问她烟缸在哪,她指了指地上的堆放的塑料胶卷筒。我问:年前我给你买的那个烟缸呢?
  她说太漂亮了都不舍得用了。
  那个烟缸是我在路摊上买的,根本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我嘲笑道:烟缸不弹烟灰那做什么?
  她说:当浴缸洗澡啊。
  我干笑了一声,决定不跟她扯淡,问:东西呢?
  她说马上马上。一会儿,她涂完了最后一个指甲,收起了指甲油,走进后屋,给我取出了一个信封。我扯开信封(她在一旁嚷嚷你就不能温柔点),大致浏览了一遍,并清点了照片的数量。这些照片正是我在溧水拍摄的,我要带回去挑选出几张作为《灵猫九篇》的插图。
  她凑了过来,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好的相机,几万啊?
  我怕她问我借这个相机,正色道:相机不是我的,是我跟单位老领导借的。多少钱不知道。
  她又耍贫:得了吧你,你是不是用这个相机骗小妹妹做你的人体模特?
  我笑道:行呀,过两天你来找我,我来给你弄套人体写真,保准把你拍得跟二十岁的小姑娘一样。忘了介绍这位老板娘了,今年31岁,名叫平果,但认识她的人都叫她辣椒。老家在常州,一开始却骗我说是上海人,喜欢各式各样的港片,鹦鹉学舌了几句港话,去KTV也老爱唱粤语歌。至于她的相貌嘛,我觉得把她比作王熙凤一点没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正是她的写照。
  离开紫萱工作室,我给林永康挂了电话,他没接,估计在开会。过了会儿,他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收到陈医生的Email。我说没有。他说院方已经从ILO中找到了匹配的干细胞,文文的治疗顺利地进入下一个阶段。我谢过他,赶忙给文文的父母去了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二老。
  下午五点多钟,爽约的人打来了电话。他跟我解释中午学校补课,没时间赴约。问我现在有没有时间。我来到学校门口的街对面,见到了一个又瘦又高的青年。他留着长头发,发梢遮住了眼睛,不时地掏出手机看时间。我没想到他居然还是个高中生。通过他的自我介绍,我得知他叫邱云,是眼前这所学校的高三学生。他朝我笑了笑(在我看来他的笑容很无力),说:没想到吧,我叫邱云。我点了点头,说,确实很巧。
  我俩往附近的快餐店走去,他低垂着脑袋,一手扶住书包,一手回复着短信。我回头瞟了眼身后的两个女生,对他说:看样子你在学校挺受欢迎的。他蹙眉道:烦死了,我想静一静都不行。我笑道:知足吧,有多少男生在你这个年纪幻想自己身边蝴蝶飞舞。他收起手机,摇头叹气。
  我俩走进快餐店,那两个女孩也跟了进来。点好东西后,我进入主题,问他:现在,你可以说说《秋水篇》了吧?高中生酝酿了一会儿,说:怕你不信,其实那篇文章是柒清托梦给我的。他跟我说,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兔子,身后有个女孩在追他。当时他害怕极了,逃进了一个山洞。梦醒之后,那个女孩的模样总是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去年,他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坐在靠窗的教室里看书,窗外弥漫着大雾。这时,窗外的走廊出现了一个女人,女人的身影包裹在烟雾中,尽管他无法看清她的模样,但他有种感觉这个女子就是当年的女孩。女人隔着窗户靠近他,并把手放在玻璃窗上。经过一番周折,他终于打开了窗户,但女子已经不在,只留下一张信——《秋水篇》。
  我换了个坐姿:你自己说说,你的话我能信几分。最初你跟我说这个是你从买古董的人那儿淘来的,现在你又说这是柒清的梦里传话。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是一份《秋水篇》原稿的复印件。他说:寒假的时候,我在夫子庙买下了这个,与梦中出现的《秋水篇》一模一样。
  我说那又如何。
  他说:后来柒清频频入梦,每次她都会跟我说一些话。一开始我没放在心上,直到我在网上看到了你写的关于丘柒清的文章,我才觉得,我就是一百年前那个丘出云的转世。
  我望着他极为严肃的表情,问他如果你是丘出云的转世,那丘柒清的转世又在哪,是你手机那头的女朋友吗?
  大概是我轻佻的语言刺激了他。他握着拳头说:你怎么不信我呢?
  我说:你以为编造一两个梦,加上一篇蹩脚的作文就能让我相信你是丘出云转世?啊?是谁傻,是谁天真?
  我还没说够,他已经站了起来,一把抓起桌上的复印纸,转身离开快餐店。我咂了砸嘴,继续喝热果汁,直到那两个女生也匆忙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
  一个星期后,这个邱云又打来电话,说还知道一个秘密。我说你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就直说吧。他说,临溪这个人物是不存在的,是柒清幻想出来的。我微微一惊。先不说这个创意是否新颖,单说临溪这个名字,从未出现在我的博客上,这个高中生能了解到临溪,就说明他还有其他获取信息的途径。我放下手头上的事务,决定与这个高中生见面详谈。
  约定的地点还是当日的快餐店。邱云穿着一身校服,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书。他见我坐了过来,问我可知丘柒清为何叫丘柒清。他见我不答,放下书,说道:其实丘柒清本名叫丘清。因为女儿从水,男儿从雨,故为三点水的清。又因为她排行老七,小的时候,有些年纪大的人称呼她“七清儿”,时间长了,才有了“柒清”的说法。而丘出云也不叫丘出云,他本名丘云,由于他排行老四,他的名字可以作“丘似云”,而绝非“丘出云”。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柒清把“似云”改为“出云”的目的何在?我正思考着,高中生谈到了自己的观点。他说:尽管柒清在很早以前就有了写回忆录的想法,但真正动笔的时间大约在19371940年之间。而且,她也没有按照最初的提纲去写。我了解到这件事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唯一的答案就是她在等待。她要等大家都淡忘了丘家老四这个人后,她才能动笔去写。即便如此,柒清还是有所顾忌的,所以她才把丘家老四的名字改成了丘出云。
  我打断他,说你讲了半天也没说明白。
  他说:你怎么不明白呢,种种迹象都表明,柒清爱的是出云。而这种兄妹之爱是禁忌的,难以启齿的,所以,在柒清的脑袋里,还模拟了出云之死的场景,以此冲淡她对这份爱情的羞耻心。后来她来到了南京,命运让她与出云失之交臂,再次激发了潜藏已久的感情,她在悔恨、痛苦、无奈与羞耻的多重折磨下,创造出了临溪这个人物,并赋予临溪作为出云转世的人格,以此消解那份世俗伦理观。临溪这个名字可解作林夕(他用吸管在桌面上写了“林夕”二字),合为“梦”字,可能这一切都源于柒清的一场梦,也可能是柒清日本之行的结果——因为日本也有个叫临溪的地方。但是,柒清陷得太深了,她把临溪这个人物创造得过于完美,过于真实,以至于最后她认同了这个虚拟的人物,并让他独立于出云而单独地存在下来。
  这个高中生层层递进的叙述方式让我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我甚至害怕他接下来会不会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比如他就是柒清的后代)。我说我们先出去吧,我要抽支烟。高中生带着我拐进一个小区,自己也点上了一支烟。一只花猫踅进院墙,地上的塑料瓶无声地晃动起来,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了。我咳了一声,问他从何得知这些事情。他却说我是不可能相信的。我问他刚才所说的话是否只是他的想象,没有丝毫的证据。他扔掉烟头,用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语调反问我:如果我说这一切都是柒清告诉我的,你会不会相信?我愣了一下,刚要开口,他点了点头,苦笑道:对,临溪这个名字也是她告诉我的。
  不知是因为他的眼神过于的真挚,还是因为他的谎言完美无瑕、毫无破绽,一时间,我无法分辨真伪。更要命的是,此时此刻,我觉得他的话是真是假已经不大重要了。因为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临溪没有照片、没有文献资料。但我的发问仅仅是建立在好奇的基础上的,连怀疑都谈不上,现在,一个高中生居然信誓旦旦地把临溪这个人的存在全盘否定。他的言论犹如一颗重磅炸弹,彻底摧毁了我继续探寻柒清的道路,也不由得让我在迷惘中重新审视之前走过的路。我回想着自己的文稿,高中生的话音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仿佛提醒着我曾犯下的过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极不懂事的孩子,由着性子自娱自乐,却从未走近柒清,从未真正了解过她。另一方面,高中生表现出的智力、情商的优越感也让我产生了一种几近轻薄的耻辱感。
  后来,我问高中生是如何看待丘柒清的。他说柒清是快乐的制造者,与她相处人无一例外地感受到了幸福,但她留给自己的却是痛苦。他的话让我想到了《快乐的科学》中提到的两种痛苦者。尼采说,一种是苦于生命的过剩的痛苦者,他们需要酒神的艺术,同样也需要悲剧的人生观和对真谛的理解;另一种是苦于生命的匮乏的痛苦者,他们借艺术和认知寻求安宁,在静谧的海洋,自我解脱,或者沉迷。柒清,请允许我叫你柒清,如果你是痛苦的,那你到底是哪种痛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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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15 02:56:56 |只看该作者

灵猫九篇 5

本帖最后由 allinpark 于 2010-10-15 14:18 编辑

  冷静之后,我依然无法分辨高中生的话是真是假,但理智告诉我绝不能相信“托梦”的说法。我认为邱云要么的背后另有高人,要么他掌握着极有价值的资料。所以,我决定对这个高中生做一次全面的调查。既然他是高中生,那么他的社会关系就不会复杂。我先从他的学生的身份下手,先找到了邱云的班主任,姓马,是一个语文老师。我说我是该校某个女生的亲哥哥,发现她跟一个叫邱云的男生的关系过于亲密。我强调其中涉及到女方的隐私,我不能给出“妹妹”的名字(那是当然,这个女生根本不存在),也不能告诉他我的姓氏,只能告诉他“妹妹”现在还小,言下之意就是她还没上高三,各个方面还不够成熟。我拿出工作薄,翻到了已经折好的一页,告诉他这些是“妹妹”与邱云之间的短信内容(都是我与文文之间的对话),同时还将近两个月的话费单拿给他看(我已经用笔在号码下划了线)。最后,我说并不反对高中生谈恋爱,但我必须知道男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马老师他说自己也是刚刚接手毕业班,还没来得及做家访,对邱云的了解还不够透彻。学习上,邱云不差,但不属于拔尖的一类,考上一个普通大学应该没有问题。性格上,由于邱云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是那种心智过于成熟的孩子,不屑于跟同龄人交往。班上的男生可能认为他是在装酷,也不愿主动与他交往,在他的印象里,倒是一些外班的女生对他有爱慕之心。接着马老师跟我谈了谈他对高中生早恋的看法。我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寻思着自己下一步的动作,没有用心听他的讲解。
  接下来的几天,我决定从那两个跟踪过邱云的女孩下手,进一步地了解情况。这个中午,我看准时机,走到那两个女孩面前,掏出证件,说自己是邱云的哥哥,因为工作性质,不得不到处奔波,鲜有机会与他交流。那天我想跟他谈谈高考志愿的问题——你们也看到——我俩不欢而散,直到现在我们还是谁也不理谁。我觉得他跟以前小的时候大不一样了,而且越来越不了解他了,你们跟他是同学,能否告诉我邱云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
  两个女孩拉着的手松了开来。左边的那个女孩捋着长发说我们跟他不是同学——不是同班同学——另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看了她一眼,补充道。
  我装模作样地哦了一声,把目光移到那个马尾辫的女孩身上,用眼睛鼓励她继续说下去。马尾辫女孩撅了撅嘴,跟同伴说了几句悄悄话,然后轻轻推了她一把。长发女孩皱了皱眉:那你小心点。说话的同时,她还我瞥了眼。等长发女孩走远后,她跟我说起了邱云。
  在她看来,邱云是个帅气而又文静的男孩。放学后别人都去上网打球,他却静坐在窗口捧着书看。有一次,放学后,她留下来打扫卫生,门被一阵风带上锁死了,她跑到隔壁班级,让邱云帮忙。当邱云翻过了窗户,拉开教室门的一刹那,她那颗狂跳不止的心出奇地平静了下来。她知道自己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他。
  女孩走题了。我只想从她口中了解邱云这个人,她却向我袒露了自己的心路。正当我犹豫着是否要打断她一下的时候,她说,邱云心里却已经有了另外的人。一开始她认为那个人是学校里的,只是邱云不喜欢不张扬,做事滴水不漏,让她难以察觉。但她渐渐发现邱云心中的那个她根本就不是学校里的。她开始跟踪他,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迷住邱云。邱云的身边并没有出现她想象中的女子,倒是因为一次意外,让他俩在邱云的家门口附近尴尬地碰面了。后来,邱云开始与本班的一个女孩交往起来,似乎只是为了打消她不安而又好奇的心。但她知道,邱云根本不喜欢那个本班女孩,他只是在用这种交往掩饰什么。
  掩饰什么?我问。
  女孩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小心地说:我觉得他真正喜欢的人是根本不存在的。女孩说出此番话的时候紧锁着眉头,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的关切。我不敢不相信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女孩,眼睛能表达这种的情愫——从某种角度来说——直抵了爱情的本质。我不由得重新打量起她,她迎着我的目光,不躲不闪的模样让我把她与记忆中的某人作了比较。只可惜我的大脑不允许我继续回想那个人的名字,而是用来判断她所说的“根本不存在的”人是不是丘柒清。
  女孩接着说,有一次,她偷偷翻看了邱云的书包,在一个草稿本里,她发现了整页整页的墨汁涂鸦。她艰难地辨认出了“丘”、“邱”、“清”跟繁体的“云”字。她很惊讶,甚至有点害怕,却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练过毛笔字的邱云不该如此地乱涂乱画,因为这种做法很不符合他的性格。她担心邱云可能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便以同学外加普通朋友的身份跟他谈心,只希望能帮他分担一点苦闷。谁知邱云向她提了一个问题:假如,有个爱你的人让你等他,你愿意吗?
  你怎么回答?我不禁问。
  女孩认真地说:愿意。
  尽管已经占用了一个高三学生很多宝贵的时间,但我还是决定用一顿晚餐作为补偿。她没有过于矜持地拒绝,思考片刻后同意了我的邀请。为了节省时间,我带她去了得意楼,选了四楼靠窗的一个小包间,在那儿正好能看到她们学校教学楼外沿的围墙。我不知道她是否能体会我的用心,仅仅出于诚意,我按照每人一百的标准上菜,另外,我还给自己要了一瓶95年的张裕干红。
  我举杯祝福她学业有成,能考上一个理想的大学。女孩却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我这才意识到,自打她开口,对自己的事只字未提。我用长辈的口吻说,你给邱云做过一次心理辅导,这次也让我——我及时地停住了,赶紧把手里的杯子往嘴边送,在喝酒的时间里,并没有想到很好的衔接下去的话,只好道出本意,不如说说你的情况吧。
  她说自己很普通,无论成绩还是长相,各个方面都很普通。邱云把她摆在心里的什么位置,她是一清二楚。暗念他是可以的,关心他是被允许的,甚至偶尔耍起小性子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也不是不行的。只是,不要过火,否则,连朋友都没得做。她也曾动过心思,尝试着去争取,相信努力终会有收获,但时间不多了,如果能早点遇见他,或者让高中生涯延长个三年五载的,没准真能让她得逞。当邱云说起他想要报考的大学时,她便知道自己与他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但她会等他,会一直暗恋他,一直关心他,一直一直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等到奇迹出现的那一天,正如同她之前说的那样,她愿意。
  女孩的独白大约触碰到了我的心弦,让我感慨起来。她的那份参杂着理想主义的纯真几乎让我忘记了最初的目的,并幻想自己要真是邱云的哥哥就好了,那么我一定会把她的这份爱转达给他,让他懂得珍惜现实中那些还试图爱着他的人。
  包间的门被一个鲁莽的人打开,我扭过头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关上了门,匆匆离开。这个小小插曲也提醒了我晚餐接近尾声。女孩放下筷子,把手放在了大腿上,说自己从来没跟别人说起过这些,就连最亲近的人都没有说过。尽管我从一开始就欺骗了她,但她依然觉得我是个好人,不知不觉就跟我说了这么多。谢谢。
  我并没有吃惊。但我很想知道她是从何得知我不是邱云的哥哥的。她微笑道:从你跟邱云第一次见面起。我问她:既然你从一开始便知道我在骗你,为什么不在那时拒绝我。她轻叹一声,说或许觉得向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会容易些吧。我又问她不怕我会做什么坏事么。她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是不会做那种坏事的。我笑道你的第六感就这么强吗?她思考了片刻,抬头看着我说:我也是女人。我愣了一下,颇为唐突地问起她的名字。
  她莞尔一笑,说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做继续做陌生人比较好。
  
  当我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趴在书桌前睡了一个多小时。他说刚刚到上海,现在正在前往南京的路上,问我到底是什么事。前几天,我得知林永康要来大陆,便请他帮个忙。我说这件事跟柒清有关,你要是愿意出力,听我安排。事实上,我原本打算让他配合我演一出戏,即假扮成邱云学校的老师,做一次家访,以调查邱云及其父母的详细情况。由于这件事很复杂,又有一定的风险,我希望能与林永康面谈。
  此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跟上次见面相比,林永康除了把头发剃得更短了些,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如果非要加入一点个人的感情色彩,我只能说他的眼袋很重,显得过于倦怠。在跟林永康讲邱云的故事之前,我先跟他说了一个可能与此毫不相干的话题。这个话题(是我临时想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必要一说)关于一个英国作家的一篇小说,名叫《独角兽》。林永康摇了摇头,表示对此一无所知。小说的女主角汉娜犹如超凡脱俗的圣女一般出现,吸引了小说里陆续登场的人。不管男的,还是女的,几乎无一例外地爱上她。同时,女主角汉娜身上充满了各种秘密,有人说她受到了诅咒,七年之内绝不能跨出大门一步,汉娜本人就这样变成了当地的一个传说。但事实上,汉娜在一开始背叛了丈夫,与别的男人偷情,事情败露后,她还把丈夫推下了悬崖,导致了丈夫的残疾。丈夫背井离乡,汉娜自我忏悔似的将自己囚禁了起来。七年之后,丈夫返乡的消息传来,汉娜用自杀的方式终结了传说。你看,现实一旦被神化就很难再祛魅,而神话却在解构中轻松地被还原。
  题外话到此结束。我停顿了片刻,讲起今天的正题。林永康一言不发地听着,并没有发表任何观点。良久,他问我何为要找他。他的意思是这种事只要出钱,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我说与其信任一个陌生人,还不如让同一个战壕里的人来分担风险。况且,我们谁也不希望与更多人分享秘密。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林永康扮演高三的年级主任,我扮演邱云的班主任,我俩正在为三八妇女节进行节庆采购,经过这里,就顺路做一次家访。由于邱云的父母离异,他一直跟妈妈生活。邱母是某单位的在职员工,下班回到家大约是七点,考虑到明天(事实上已经是今天)是周五,家访时间为七点半左右较为合适。林永康发问如果邱云突然回来该怎么办。我向他保证邱云是不会回来的。我掏出手机,用另一只手敲了敲手机的翻盖,乐道,因为我会让他在那个时间等我,并一直等下去。即便他爽约——
  林永康看着我在地图上的划了一道长长的线。他放下手中的《秋水篇》,摘下眼镜,问我凭借什么能让他等下去。
  我悠悠地点上一支烟:另一个秘密。一个我们谁都想知道的秘密——柒清之死。
  我躺宾馆的床上,作恶的兴奋感让我彻夜难眠。清晨,我瞥了眼还在熟睡的林永康,悄悄下床,赤脚走到外廊,拨通了邱云的手机。不出所料,他正在前往学校的公交车上。简单寒暄了几句,我问他柒清有没有告诉他是如何死的。公交车的自动报站结束了,电话那头安静了下了。没有。这两个字有如前方战场上传来的捷报,让我不由得笑了。
  三月七号,气象报道为晴,空气湿度适宜,能见度良好。一个风和日丽的周五。我跟林永康待在宾馆,拿着草稿,相互背诵,相互排练,相互提问。我们要将意外发生的可能性降至最低。下午三点左右,林永康突然说我穿的衣服过于随便,可能会让学生家长生疑。我摇头道,因为我们最初的目的是节庆采购,家访是顺路的,我的身份是一个年轻的高三班主任,应该具有朝气跟活力,穿着休闲的衣服正好。而你扮演的角色是年级主任,属于领导阶层,所以要穿着正装。
  林永康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说,三八妇女节的采购,必然是以校领导为主进行的。你饰演的班主任,是一个老师,充其量只是个打下手的。校领导身着正进行活动的时候,跟随的老师是不是应该从领导的角度考虑考虑,也穿上西装?
  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认同了林永康的观点。他说趁着这会儿功夫,带我去商场买一件。我说不用了,回家拿一件就好,顺便还能换双袜子洗个澡。
  就在回家的路上,小胖打来电话,说我操有几个人来到单位气势汹汹的看样子要出事我去打听打听先挂了。我满脑子都是家访的事情,根本没在意他的话。当我一口气爬上五楼,却怎么也找不到家门的钥匙。我暗骂一声,回想是不是将钥匙丢在了宾馆。这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女音。我顺着声音抬头望去,居然是她,那个暗恋邱云的女孩。今天的她穿着白色的帆布鞋,浅蓝色的牛仔裤,校服外面套着一件不太厚的红色羽绒服,正坐在靠近拐角最高的那层的台阶上。你是不是在找这个。她晃了晃手里的钥匙链。
  我朝她走过去,伸出手去拿,她却调皮地握住了钥匙。我正纳闷着自己的钥匙怎么会在她手里,她突然说:先回答我三个问题,只要回答正确一个就行。听好了,一,我们现在在哪里;二,我们将去何处;三,我叫什么名字。
  我干笑了一声,说,一,我们在我家的门口;二,你把钥匙给我后,就可以进我家了;三,三,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呀。
  她站起来走到我的旁边,将钥匙交给我后,好像摇了摇头。我把钥匙插进了门锁,却怎么都打不开门。我忍不住暗骂了一声,听到身后的她说:真可惜,你一个都没答对——我瞥了她一眼——你答不上前两个问题我可以理解——我回过头望她——但你怎么能忘记我的名字呢?
  弹簧与齿件相互碰撞,发了清脆的声响。门锁打开了。我急忙推开门,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得意楼的包间,更让我惊诧的是,眼前正上映着昨日晚上我与她共餐的情景,我不仅看到了自己正怂恿着女孩喝酒,我还听到另一个我的内心独白:我操……他妈的……与其便宜了别人……顺水推舟还是逆流而上……
  我赶紧关上门,向她发誓当时我根本就没这么想。她没有反应。我低着头,不敢看她,语无伦次地道歉,并向她解释我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人。她笑了起来,问道,为什么要道歉?
  我愣了一下,是啊,明明我什么都没做,我为什么要道歉?我抬起头,却看到另一张熟悉的脸。我突然觉得,如果打开一扇门能看到了昨天的自己,那么昨日的少女变成了李丽也同样可以接受。我用混乱的逻辑安抚自己,居然意外地让自己释然了下来,不再像刚开始的那样惊慌失措。但我还是本能地指了指她,并问道:怎么是你?
  李丽拨了拨额头前的刘海,道,我觉得,这个问题你应该问自己。
  我努力地保持着微笑,说道:该不是因为我想你了,你就出现了吧?
  李丽换了一个站姿,此时的她身穿一袭黑色的女士西服,黑色的高跟鞋,她就像在单位一样对我说话:你觉得呢?
  我一时语塞,结结巴巴地说:我不会在梦里吧?
  她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但也不是。你不在自己的梦里,你在别人的梦里。
  我追问道那个人是谁。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明知故问。你觉得呢?
  
  坐在旁边的文文推了推我。眼前是一张马脸(也可能是驴的脸)的特写,显得是如此的巨大,我本能地向后靠了靠。我试图回忆之前的剧情,可记起的全是下午我们逛商场的情景,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文文相中的一款高帮皮靴,但周围全是人,没有坐下来地方,她只得一手抓住我的皮带,一手换鞋子。然后,我们去了玄武湖,请路人帮忙拍了些照片,可惜都没照到脚,文文叹惜道新鞋子白买了。后来……我记不清了。我正想低下头瞅瞅她那双新鞋子,幕布的光影开始交替,我的瞳孔收放的速度无法适应急速切换的明暗,眼睛最后眯成一道缝隙。过了几秒钟,我在黑暗中重新睁开双眼,但硕大的屏幕猛地定格在一片耀眼的白芒之中。我本要用手遮挡,但不受控制的身体打了个冷颤,随即感到体内脏器的一阵痉挛,之后我就像雪盲症患者一样不停地呕吐起来。
  文文扶着我提前离开了影院。她跑去买了一瓶矿泉水。我坐在街边漱着口,晚风静悄悄的,不知不觉地带走了我身上的湿汗。当文文从街对面的自动提款机出来的时候,我已感觉自己好多了。我们上了一辆出租车,没有理会司机的眼神,直接坐到了后排。我跟她说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梦见你得了白血病,梦见你去台湾接受治疗,梦见另一个女的,梦见自己干了很多龌龊事,梦见了我俩分手……文文突然抱住我的脑袋,不让我继续说下去。我挪出手,拨开压在脸颊上的银质手镯,她随即换了一个坐姿,让我完全地躺进她的怀里。我像个婴儿一样玩弄着她的头发,用力嗅了嗅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她俯身亲吻我的额头,说,睡一觉就好了。到了我叫你。
  
  我睁开了酸胀的眼睛,拿起一旁响个不停的手机,接通了林永康的电话。我刚刚下了飞机,现在正在来南京的路上。他如是说。我把身体从桌子上撑起来,粘在脸颊上的原子笔滚落到地上。
  现在几点了?我问他。
  十一点啊,等我到南京估计就是第二天了。他说。
  今天几号?我又问。
  六号,三月六号,二〇〇七年。他揶揄道,你是不是刚睡醒。
  我用力咳了一声,伸手撕下那张台历,把黏在喉咙里的痰吐了出来,问他明天会不会给我买西装。
  他笑道,我看你还没睡醒吧。
  我说那继续睡了。
  他连忙问道,前几天你给我说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没事了,我打了个哈欠,补充道,我已经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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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15 02:58:50 |只看该作者

灵猫九篇 6

本帖最后由 allinpark 于 2010-10-15 13:49 编辑

  假扮班主任家访。这种事我终究没干得出来。有个不知道名字的女孩,与邱云一般大,她告诉我我是个好人,是不会干出伤害他的事来的。现在想一想,我觉得她说得很对。但是,我觉得自己在与高中生的交谈中,潜移默化地受到了他的影响,变得感性起来。不然,我怎么解释自己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也开始相信临溪这个人物是不存在的事实。但我有忿忿不甘,又有点小鸡肚肠,我做梦都想找出证明临溪存在的证据来,然后拿给那个小子,并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你是错的,临溪是真实存在的。
  瞿老。撇开那个高中生不谈,他是我已知的唯一一个“认识过”临溪的人,或许,他还知道一些有关临溪的事,甚至能拿出证明他存在过的实物。不过正如瞿老所说的,我俩谈论柒清简直就是一种自讨没趣的行为。但是(那次偶遇让我们不再那么讨厌对方,我甚至觉得我与他还是有共同语言的),为了论证事实,说什么我都要试一试。
  是日,瞿老家的电话无人接通。下午三点多,我实在坐不住了,跟领导打过招呼后,便来到老人的公寓,却从邻居的口中得知老人住了院。一个在街对面打工的大学生告诉我,老人在自家院子里摔了一跤,好像胳膊折了。我赶到军区总院,在前台查到了老人的病床号,准备在探望记录上签字的时候,护士站的女人们正七嘴八舌地说着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想了想,觉得就这样去看望老人有点不妥,遂折回刚才路过的一个花店,询问店主该送病人什么花。店主是一个比我年纪稍大的女人,相貌姣好,就是个子矮了点,正系着围裙给花浇水。路边的杂音太大,她似乎没有听见我说话。我只好走进去,又问:我爷爷住院了,他今年九十多岁,该送什么花好。
  她放下手中的塑料水壶,解下围裙,问我:他对花过敏吗?
  我愣了一下,以前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回想着说道,他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花花草草,养得还挺好,像这个——我指了指放在地上的盆栽。
  她抱起我指的盆栽,微笑道:这是石松,你家老爷子还真有意思。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
  她告诉我:你可能不知道,它其实不能开花。就像松树一样,常年只有一个色儿,而且长不高,只能这么耷拉着,所以它经常作为其他主花的陪衬,很少有人单独养它。野生的或者单养的石松寿命很长,适应能力也很强,好玩的是它跟七里香、野蔷薇、满天星共养的时候,主花一旦谢了,它就跟着枯死,简直就像电影里的悲情男人。所以人们又给它取了个绰号,叫男人花。
  我不明白了。
  她故作诧异地说还不明白吗?
  我摇了摇头。
  她又给我解释道:石松虽然不能开花,但它却有个花语——对你的思念,永不改变。知道了吧?另外,我再告诉你一个石松的花语——漫长的守候。
  我用心记住了她的话,准备付钱的时候,她又说:看在你家老爷子的份上,不收你钱了,这盆石松你拿走吧。哎,要说你们男人也够傻的。
  我回到医院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瞿老右臂绑着石膏,正坐在床边单手翻着报纸。他见到我后并没有表现的过于意外、惊喜,而是不慌不忙地说起他在院子里摔倒的经过。我告诉他,其实第一次去他家,离开的时候,在他家门口也险些摔倒。我找了一张空椅坐下,他继续看报,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下班的高峰期到了,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和喇叭声越来越频繁。
  大约过了一刻钟,他合上报,说:虽然我与大姐只相处了三年,她待我如同亲人,不仅给我安排了工作,给我吃住,还教我读书识字。这样的恩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我去了青岛,她每几个月都写信给我,询问我的情况。直到1935年,胶东半岛施行了一次禁书令,中断了我跟大姐的通信。至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收到她的来信。1950年,我随部队从山东回到了南京,水西门的宅子已易主多次,大姐不知所踪,我四处打探她的消息,有人说她去了重庆,后来跟着**去了台湾。有人说她回了溧水老家,死在了自家院子里。还有人说她疯了,一直躲在南京的某个角落了,因为她以为那场大屠杀仍然没有过去。
  瞿老指了指自己的外套。我在外套里找到一个铁烟盒,拿到老人面前。他示意我打开烟盒。我打开烟盒,里面有一支封口的卷烟,下面是着一张红纸,我打开一看,是当时的党员证。证件下面,压着一张泛黄的信纸,信中,还夹着一张老照片。
  
  小弟:
  见信好!
  我已收到你八日的来信。你又进步了!我很高兴!我回想起几年前在南京码头见到你的模样,那时你又瘦又小,还是个孩子。如今你已经长大,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找到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我为你感到高兴!
  这些日子,南京热极了!昨晚四婶给我作了一碗酸梅汤,喝过后,肚子闹了一夜,吃什么药都没用。今早去西医院,打了一针就好了。我不得不承认,医学方面,外国人要比我们先进很多。
  你最近如何?望回复!
  清

  七月廿四日

  老人说,因为种种原因,他只留下了这一封信。我把信的内容默念了一遍,又拿起照片。第一张照片稍稍比烟盒小一圈,是一个人的远景照。由于拍摄的距离较远,当时技术有限,相隔年代久远加上保存不善,整个人都是模糊不清的。照片的反面还残留着胶水、墨水混合的痕迹。
  我莫名惋惜道:她就是柒清吧?
  瞿老点点头,说信和照片你留着吧。你不是要写她的传记吗,没准能对你有帮助。
  我问他这是为何。
  瞿老叹言道,他在前段时间突然听闻自己的两个老战友在同一天辞世,其中的一位在解放后还曾帮助他寻找过柒清的下落。老人感叹人终有一死,唯有记忆可以常留。如果他这一生都不能报答柒清的知遇之恩,那么至少得留下什么东西来,不要让柒清彻底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他觉得我这个人还不错,如果我能给柒清出书列传,不管我怎么写,他都全力支持我。
  我说:您不是说我对丘柒清一无所知,我这么做是在侮辱她吗?
  老人微笑道:我改变主意了。
  我问他为什么。他指了指报纸。我拿起报纸,在城市窗口版块看到一则新闻,说了一个小伙子为了挽救身患白血病的女友的生命,昼夜奔波,最终感动了台湾富商,将小伙子的女友接至台湾接受治疗的故事。
  他说: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写好丘柒清的故事。
  我谢过他,临走时我说:如果您以后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找我吧。
  老人安静看着窗台上的那盆石松,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当我离开医院,莫名地对老人的一生产生了感慨。那页空空如也的探病记录表单,那栋冷冷清清的公寓,家中唯一一双常用的碗筷,深居简出,每日与花花草草相伴。这份孤寂感,远比我想象中的金鱼缸真实有力。我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正确的选择,没有把那些话说出来(刺激他)——如果一个人从十几岁起,就背负着一份无法言语的感情,恪守承诺,为此甚至放弃了家庭,孤独终老——我还能说些什么,我还能要求什么。
  我走到十字路口,准备打车回家,突然有人喊了我一声。原来是位老同事。我俩寒暄了一阵,我问他现在哪发财,他笑道跟着小舅子跑业务,活累钱少。我说既然如此,你留在单位多好,把那篇稿子写出来,没准能拿新闻奖呢。他问什么稿子,我说关于那本“黑书”呀,里面有什么携款潜逃的老板、精神病院、希望小学的。他拍着脑袋笑道,都是我瞎编的。我开玩笑道你太假正经了,我查到了一些资料,都是属实的。他点头道,老板携款潜逃却遇到恶劣车祸、希望小学倒坍牵扯出内幕、还有什么黑书,这些都是真实的,但它们之间的关联是我想象的——不,应该是推理出来的。他近一步解释,希望小学倒塌是一件牵连甚广的事情,小小一个建筑公司老板充其量只是这个(他伸出小拇指),还有很多比他重要的人被抓起来了呢。他被捕后,碰巧遇到了一场车祸,你想想,大雾天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肯定伤亡惨重,他没死没受重伤是个奇迹,但反过来想,不恰巧说明了他不是车祸的直接受害人么,换句话说,没准就是一个急刹车,他把脖子扭折了而已。案件也好,事故也罢,报纸杂志是从来不会把这种事牵连到人全部打成公告,还详细地介绍某某某、谁谁谁,他是干什么的,他有什么经历刊登出来的,更不会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说事。我是因为有个朋友是高管局的,通过他查到了当时那部押解车正好在事发路段而下的结论。接着他把后面的事情串起来讲给我听。
  我说你的嗅觉真他妈的灵敏,能把这些事联系在一起,不当侦探真他妈的可惜了。他说你的嗅觉也真他妈的灵敏,我现在就是他妈的侦探的干活。最后,我问他“黑书”的下落,他突然警觉起来,跟我耳语道我现在接了一个单子,还真跟那本书有关,你别说,那本书还真他妈的玄乎。我回应了一句:当真?他神秘地笑道,这个,具体情况我就不能跟你多说啦。
  我俩几乎同时看看时间,觉得可以结束这次偶遇了。他掏出了名片,双手奉上后说还有事要忙,就此别过,有事记得联系。我跟他挥手道别,心里却有些不痛快,老子才不稀罕呢,什么“黑书”,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的这种思维方式倒是有点可取之处。我随即想到了柒清的故事,联想到了《灵猫九篇》,如果用这种方式思考问题,很有启发。
  不知不觉,我居然走回了家。洗了个澡,我又把衣服穿了起来,坐在电脑旁敲字,然后删掉,反复了好几次。我在工作薄上划了一道直线(确切地说是射线)始点写着1896,从左往右添上坐标并加以注释:
  1910出云之死 1915冬兔篇 1928——1930日本秋水篇 1940——???整理成回忆录?
  射线的尽头是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个问号仿佛不仅在寻问柒清最后的秘密,同时也在质问着我。我把问号反复涂实,几乎划破了纸张。终于忍不住给邱云打了电话,他却说摆脱,你看看几点了都,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吗。我再看时间,竟然已经凌晨两点多钟了。我的脑袋里有很多想法,但是却说不出来,我挠了挠头,说要不我过两天再找你。
  翌日,我到南京图书馆借阅《南京方志》与《民国年志》,重点查了查宣统二年秋的那场肃清行动(191010月至12月,清政府在江浙一带进行了一场秘密地抓捕、暗杀革命党人的行动,史称“朝元汇”),南京文青社的历史,以及1940年间的《大公报》。尽管这些资料我早已翻阅过,但当眼睛从上到下扫过一行行的文字时,我的散乱的思绪被一种名为灵感的神秘物质逐渐串联起来,慢慢地整理成一条完整的线。
  出了图书馆,我来到新街口,准备坐公交车回家。这时,一个女的叫住了我,说是要给我做某某社会调查。我不赶时间,但也不想在她身上浪费时间。我把她打量了一番,估摸她还是个在校大学生,两腮微微发红,脸上还没有完全脱掉的少女的稚气,但已经可以看出那副妩媚的骨相。不知是害羞还是工作习惯,她低着头看着手中的文件夹报话。但她职业性的语气中还带着一丝人情味,让我决定帮她完成任务。她问我的受教育程度,从事什么行业,月收入多少,婚否,是否有房有车。我突然后悔了,自己刚才就该甩手而去,根本不需要搭理她。现在,她让我悬停在熙攘的人流中,向我发问,我每回答一个问题,就我感觉自己像是坐在课堂上,大声地回答着2+2等于多少、2+3等于多少,而这种算术要一直加到10。她接着问我的消费水平如何。我开始不耐烦了,说我是钱袋倒着拎,能消费多少就消费多少。她依然保持着微笑,说我是问您一个月花多少钱。我说没算过。她问大概呢。我随便报了个数,她愣了一下,不再深究,说最后一个问题,您一般几点睡觉。我很想说今晚你什么时候来,我们就什么时候睡。或者说那就要看你来的时间了。但是我这人有个毛病,凡是跟时间沾边的事,我都会掏出手机看一眼。所以,我掏出了手机,发现这个女的并没有占用我多少时间,前后也只不过是三四分钟的事情。我想到了文文,想到了她曾经打工的经历,突然眼前的这个人也挺不容易的,没必要这样轻薄人家,便实事求是地告诉她我一般是凌晨一两点才睡觉。她一边记录,一边对我说谢谢。我说了声没关系,正要走,她又喊了我一声,说早点睡啊,对自己好点。我回过头想对她说声谢谢,但已经找不到她了。
  当晚,我11点就上床睡觉了。没有做梦,没有起夜。早晨7点钟自觉醒了,伸着懒腰,撒晨尿,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像现在这般舒坦过。
  中午在单位,我接到了邱云的电话,他问起我前天的事来。我很兴奋地告诉他我可能已经找到了解开柒清之谜的钥匙,问他想不想听。他的回答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说我的钥匙没准打开的是一个潘朵拉,他不想知道。我说你不也想搞清楚柒清的秘密嘛,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冷淡。他说,每个人对柒清的认识、理解都是不同的。你的心中有你的柒清,我的心中也有我的柒清。我们还是不要互相干涉的好。我听着他的口气,说你小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正处在人生的低谷,尽说听着这么丧气的话。
  经我追问,原来邱云抽烟的事情被学校知道了,班主任请他家长来一趟,他正愁着这件事。我有点幸灾乐祸地笑道,就这点事啊,没关系,我来帮你。我理了个发,化身邱云的哥哥来到学校,此时邱云与隔壁班级在上体锻课,但他的班主任还在给其他班上课,我在操场上向别人借了个篮球,跟他玩起投篮比赛。一会儿,周围聚集了三三两两的人,我乐呵呵地对众人说我是邱云的哥哥,请大家多多关照他。众人散了后,邱云用力把球扔给我。好在我够机灵,保住了篮球。怎么啦,我占你便宜了?我搂着他的脖子(他比我还高出一些),小声说,万一给你班主任看穿那多不好,开心点嘛。正巧,一个扎辫子的女生从远处走了过来,起先她愣了下,径直走到邱云的面前,对他说没关系的,别放在心上。然后,女孩看了看我,对我莫名其妙地说了声谢谢。
  见到邱云班主任后,他用一种似曾相识的眼神观望着我。我嘿嘿一笑,说马老师,您也知道,邱云是个苦孩子,从小就家庭离异,跟着妈妈相依为命。我这个做大哥的也不够尽职,经常不在身边没有照顾好他。我罗罗嗦嗦地说了一大堆,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简单地把邱云抽烟的事情告诉了,敦促我要好好教育他。我表明了态度,同时也希望他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邱云的妈妈,让一个母亲操心。马老师嗯嗯了几声,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其实,高中生(尤其是毕业班的)抽烟的事屡见不鲜,只要情节不严重,校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找来家长稍加教育,走走形式而已。
  解决了邱云的后顾之忧,我以为他会开心点,没想到他还是摆着一副深沉得要命的脸。我心想难怪你跟班上的其他男同学搞不好关系,没事就皱着眉头装酷,换了谁愿意跟你搭话。放学后,我陪他坐在操场的树荫下,抽起香烟刺激他。突然他说,假如,有个爱你的人让你等他,你愿意吗?
  我觉得这句话很是耳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听过。我故作深沉地干咳了一声,说有两个问题,一,你爱不爱那个爱你的人,有多爱她;二,她让你等多久,而你最多又能等多久。他站起身来,沿着操场外围的塑胶跑道跑了起来,越来越快。我莫名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奔跑吧少年,看你能把爱跟烦恼甩得多远。第三圈的时候,他停在我的旁边,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气。我问他是否清醒了,他咽了口吐沫,道,我决定了。我刚问他决定了什么,他又撒开腿跑了起来。
  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我可以像个长辈一样跟他谈论性爱、研究女人、大谈力量、速度甚至理想,没有必要跟他继续讨论丘柒清了。毕竟,那个女人就像天边的云朵一样看似很近很近,实则距离他很远很远。
  后来,我跟林永康讨论俄狄浦斯情节的时候,我们谈到了邱云。他说这个孩子从小跟着母亲生活,甚至还用母亲的姓氏,几乎就是母体外延的一部分,完全具备恋母情结的种种条件。所以他把自己想象成出云,把母亲想象成柒清,潜意识中试图用历史的力量中和不伦之恋的毒素。我叹道,幸好他中毒不深,及时从那滩深泽中爬了出来,不然,他漫长的人生都要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林永康问我从而得知邱云已经从恋母情结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我也说不清,但脑海里始终有他奔跑时的影像。林永康熟思后的解答很有深度,他说,如果邱云完全认同了自己就是丘出云转世,那就表明了他已经回到了现实。我说是不是认同之后代表他已经放下了过去的自己,新生一般迎接未来?林永康摇头道,恰恰相反,认同的过程不仅仅是男孩成为男人的仪式,它还具有更多的意义与力量。敢于直面原来的自己,并背负着继续前行,这才是真正的成熟。
我两次横渡冥河;
在俄尔普斯的琴弦上翻转
奏出圣女的叹息与仙子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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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15 02:59:51 |只看该作者

灵猫九篇 7

本帖最后由 allinpark 于 2010-10-15 13:51 编辑

  邱云告诉我明天学校有模拟考试。我问他重不重要,他点头道,南京市统一的模拟考,如果成绩理想,会被提前录取的。我说既然有这么重要的考试,你还来跟我消磨时间?他浅浅一笑,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去那些学校。我问他想去哪,他说华东师大。我问他有什么原因,他却不答。
  我俩面朝西方,沿着秦淮河畔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夕阳西下。我说,《爱情不能承受之重——浅谈施蛰存小说中的哭与笑》。他啊了一声。我又说了一遍,并补充道,我的毕业论文。为此我还去了一趟在华东师大,去找相关的资料。他笑了笑,说真是巧啊,我也读过施蛰存的小说。我问他读过施的哪些小说,他说了几篇小说的名字,我与他探讨起那几篇小说,自然地谈到了《将军的头》。
  《将军的头》讲的是唐代名将花定的故事。花将军征讨吐蕃,大军来到边关,有个士兵企图**一名当地少女,事情败露,就地正法后将其头悬挂在树上。但少女说这么做太残酷了,遂引发了将军与少女相关的讨论。同时,花将军爱上了这名少女。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因为惦记少女,花将军与吐蕃首领意外地相互斩下了对方的脑袋。无头的花将军为了心爱的少女回到镇边的溪畔,女少见到了无头的他却嘲笑道,头没了还不死呀,将军被少女的语言击倒,这时他手里的吐蕃首领的头笑了,而敌将那里的花将军的头哭了。
  爱本身是没有对错的,但为了爱的思考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争论的焦点在爱情是否需要思考。我的解读与主流观点无太大差异,在探讨小说人物的笑与哭的时候,我的观点偏向于“思考的爱情不是真正的爱情”,一旦人的感性认识被所谓的理性束缚,爱情就会在利弊得失的权衡之下被消解,笑与哭就是最本质的判断准则。我列举了被正法的士兵的狞笑,少女的失笑,敌将最后的笑。无论死人活人,所有不该笑的人都笑了,足够花将军反思。尸首分离的花将军最后明白了这一点,他的眼泪便是最好的证明。
  邱云扔掉香烟,说他有不同意见。他说,没有经过思考的爱情不能称之爱情,爱情的本质必然是灵魂深处拷问自己之后得到的答案。被斩首示众的士兵代表了赤裸裸的欲望,他受到兽一般的性欲的支配,对少女毫无爱情可言,他的下场注定是丢掉了没有存在必要的脑袋。花将军看到士兵血淋淋的头在对自己狞笑,这种反讽式的笑的背后隐藏着花将军对自己的一次内心拷问,表明了他作为人的理性对自己的潜意识的一次反抗。但花将军的内省不过是寻求内心补偿的本能反应。他对自己的审视是短浅的,他对自己拷问也是流于表面的,所以他认为自己挣脱了最原始的情欲后,爱上了少女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正是这种没有认真思考的、不确定的爱,让花将军丢掉了性命。值得注意的是无头的花将军回到了小镇的溪畔并非去见少女,而是准备把自己清洗干净后再去找少女。没想到少女也在溪畔并“偶然拾起头来”见到了他。接下来,小说的视角转移到少女身上,少女只看到一个提着人头而自己却没有头的武士站在对岸,也没有说明少女是否知道无头的武士就是花将军。那么失了脑袋的花将军既然看不到少女,为何还能听见少女的话音?花将军真的是被少女的语言击倒的吗?
  我一脸茫然地啊了一声。
  邱云说,通篇看来,施蛰存一直以花将军作为读者的观察孔,我们基本上是通过花将军的眼睛去看世界,通过花将军的内心去揣摩别人。偏偏了最后、最关键的时候,视角突然转换到了少女的身上。从写作角度来看这是极为冒险的做法。作者有意为之,必定有深刻用意。是不是?不尽然。事实上,我们的视角从未转移,只是我们花将军的脑袋被人砍掉了,他无法继续观察,也无法继续思考,换句话说他已经死了,其后呈现出来的东西都是他生前意念的一种延伸。如果打赢了仗,少女必定会投怀送抱;如果败了呢(邱云笑了笑),或许,早在他上战场与敌将决斗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想到了自己的死状,想到败北后少女对自己的鄙夷。没有谁会接受一个失败者,并给以怜悯和关爱。爱情,在花将军看来不过是对与错、得与失、美与丑、利与弊种种权衡下好的那一边。这座天平一旦偏斜到另一边,带给人的必然是与爱情有关的失意、背叛、痛苦、甚至死亡。在我看来,丢了脑袋的花将军在溪畔遇到少女的经过更像是无间地狱里的一场折磨。
  我叼着香烟,给他鼓掌。尤其是“丢了脑袋的花将军在溪畔遇到少女的经过更像是无间地狱里的一场折磨”这句话让我全身为之一震,有种顿悟的感觉。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赞美之词,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喃语着,我操……我操。
  高中生接着说,爱情是喜悦的,愉快的,但这些积极的感情都是爱情的双方相互交流的产物,是外在的。对于个体而言——内在的——爱的本质是痛,这种痛源于自我的拷问。爱的越深,需要担受的痛就越强。如果不能经受住那种灵魂深处的拷问,爱情必然会变成一只刺猬,从外部毁掉一个人。
  说他是个早慧的天才,是个还童的智者,有一双能看破世事的眼睛,还是有一颗敏感而细腻的心?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他的高中生的形象完全颠覆了我的传统认识,只好拍着他的肩膀问:小子,你真是高中生吗。
  他回头对我笑道,我不是说了吗,我是丘出云转世。
  与邱云道别后,我接到了领导打来的电话,他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夫子庙办事,他说正好他也在附近,没事的话过来一起吃饭吧。天下哪有免费的晚餐,不用猜我都知道他要陪客户吃饭,想拉我入伙,为他挡酒。果不其然,他见到我后主动跟我说今天来个几个广告商,其中有两个大连的,问我在哪里吃比较好。我带着些许责问的口气说你们还没决定好饭点?他一手抓着手机,作耸肩状,说本来订好了饭店,但两个大连人说好容易来南方一趟,要尝点江南特色的酒菜。我说那就去月满楼吧(他拿起电话,说月满楼),临江赏夜谈风月,不是挺有江南风味的嘛。
  月满楼是秦淮河畔的一家风格古朴的饭店,在灯火阑珊的十里秦淮,算得上颇具一格。我们这边浩浩荡荡地出动了七个人,以广告部的为主,企划部的老胡也来了,除了财务部的徐秘书,其他人都是男性。没过一会儿,今天的主角登场了,四个人,分别是王氏父子,海女士,以及徐先生。这个徐先生紧紧抓住徐秘书的手,迟迟不肯松开,说没想到在南京遇到了自家人。徐秘书还是个年轻的姑娘,被眼前这个像是涂了腮红的大汉搞得很是尴尬,进退两难,只得微笑着用南京话说我也是我也是。
  酒过三巡,王氏父子渐渐主导了席上的话语权。他们借着杜牧的“商女不知亡国恨”、“南朝四百八十寺”侃侃而谈。主任指着我说,他是我们这里的才子,你们可以相互探讨一下嘛。说着,他用力拍了拍我的后背。我咳了一声,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杜牧毕竟不是江南人,他写下那些诗词的时候正是他怀才不遇的时候,自然写得悲情,而后人对此又过于较真了。其实,前人留下的优秀的作品,大抵写于人生的低谷时期。不然,我们又怎么解释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呢?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搬运工,只负责把肚子里的话搬到嘴边,然后吐了出来。同时,我也庆幸自己用了一个还算温和的反问句作为结语,不至于打压了对方的积极性。王氏父子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我点头微笑,并率先举起了酒杯。坐在我旁边的徐秘书微微歪着脖子小声说,装逼装的挺像的嘛。我会心一笑,算是谢过她的夸奖。
  酒足饭饱后,广告部的人提议去唱歌。海女士为了不扫大伙的兴,要求主动回酒店。出于种种原因,徐秘书也想走,但她手里握着我们的活动经费,只好跟着我们去了大合唱,在路上她跟我们这边的人一再申明付了钱就回家。广告部的那帮人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可一进了包间就死皮赖脸地缠住她,不放她走。徐秘书抱着手包赌气似的坐到我的旁边,自言自语了一句,让男朋友知道就死定了。说着,她拿起玻璃桌上的塑料包装袋,有气无力地砸向正在高歌的众人。疯子。她这么评价道。
  自打一进包间的门,我就感觉到胸闷透不上气,同时有股热流使劲往脑门上冲。我没有与他们搅和在一起发疯,而是静坐在沙发上,防止自己借着酒劲干出什么丢人事来。期间老胡让我陪他合唱一首歌,主任要过话筒,瞟了我一眼哈哈笑道,他正运功呢,你千万别动他,小心他走火入魔。我想,基本上,我就这么被遗忘了。我看了看时间,又看着屏幕前方的背影,偶尔叫一声,或是鼓掌。我觉得自己发出的声音恰到好处,但始终未能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勾肩搭背(我没有贬义的意思),三五成群,不时有人脱离出来,但总有其他人及时地补上。这些人似乎永远都是精神百倍。从我的角度来看,他们正好站成一条线,像一个松散的小团体,又像一堵快要倒的墙。
  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不知这样重复了多少次,惺忪间,我发现身旁的徐秘书正在补妆,通过一面可以折叠的小镜子,她看了我一眼:你知道李丽去了安徽吧。李丽这两个字有如一个强力弹簧,把我从沙发的靠背上弹坐起来。我差点忘了她跟李丽是闺密的事实。徐秘书收起镜子,眼睛的方向不明。她说,你还不知道李丽回安徽了吧。我摇了摇头。她又说,那天晚上她说你没去。我知道徐秘书在说什么,那天我从酒吧里把李丽接了出来,她丢下一件衣服,一张宾馆的名片,以及名片背后的一个房间号码。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走了。徐秘书补充道。
  我向她靠了靠,问她李丽临走时有没有说什么。
  徐秘书摇起头,说,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简直就是不可理喻。我不明白了,她又用普通话说,她是那么爱你,把什么都给你了,你就不能给她一点爱吗?我反驳道我是爱过李丽的,况且她是个已婚女人,是她先欺骗我的,如果说这是一场爱情游戏,那么谁先犯规谁——话还未完,广告部的一个小伙子搭着王氏的儿子突然凑了过来,一边握着啤酒瓶,一边打着酒嗝问什么游戏,谁犯规了。两人摇摇晃晃的,眼看就要摔倒。徐秘书用手挡着胸部衣领的开口,向我这边挪了挪,并把双腿侧向我这一边,有意给两人让开路。但这两人似乎误解了她的动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笑嘻嘻地说打搅了打搅了。然后,两个像在打醉拳一般迂回着后退,几乎要摔倒的同时,神奇般地扭转了一百八十度,有惊无险地保持了身体的平衡。
  徐秘书看了我一眼,她的眉头还保持着刚才的样子,没有舒展开来。她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平心而论,我没有权利指责你,况且你俩干的事都不光彩。但是——广告部的人与王氏之子这对二人组又从我这边冒了出来,其中一人(背着光,不知是谁)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地说:什么,什么光彩不光彩?徐秘书往后一靠,别过脑袋,像招财猫一样挥了挥手臂,说,算了算了,不说了。我呼出一口酒气,斜了眼这对连体人,忍了忍,什么都没说。
  散伙的时候已近子夜。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白色的塑料袋,跟地上的大滩呕吐物。料峭的春风袭来,我感到一阵酒寒,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再见,拜拜,明天再来。我突然对这天的最后的声音产生了一种不可释怀的情愫。我矫情地想到今晚将注定一个人回家,孤单地睡去,不由得怀念起从前,并温习着她们种种的好。就在这时,久违的平果打来了电话。
  电话里,她扯着嗓子问我在哪,我说在回家的路上。她说别回家了,来大合唱吧,我们正在K歌。大概是冷风与寂静的夜让我酒醒了许多,我的困顿感消失了,全身的关节也像浇灌了润滑油,让我大步流星地我折回了大合唱。
  我找到她K歌的包间,连平果一共六个人,正好三男三女。其中一对男女拥簇在黑漆漆的墙落里,似动非动,彷佛两种质地与颜色都不相同的土壤的交界处。故地重游的喜悦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幽闭的空间的压迫感和充斥着香烟的空气的眩晕感。偏偏头也疼了起来。我开始向平果抱怨这里全是我不认识的人,喊我过来干嘛。她似乎没有听见,拉着我,用话筒向众人介绍起我。此时一个男人刚唱完了《忘情水》,另一个女的去拿话筒,梅艳芳的《烈焰红唇》响起来。平果跳着叫了一声,放开我跑到大屏幕前做了一个准备就绪的动作。包间似乎安静了下来,只等她一展歌喉。平果唱粤语歌的时候声音放得很开,配合着肢体动作,很有带入感,各种灯光打在她的身上,如同她正在舞台上为某人献歌一样。有个瞬间,我俩目光撞在了一起,她的眼睛在闪动的光线下折射出奇异的色彩,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我擦了擦眼角,顺带拨开额前的头发。当我再去看她的时候,她举着话筒,正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这时,众人不约而同地拍起手来。歌曲完毕后,平果说给我点首《芳华绝代》,我要跟这位帅哥合唱。众人狂呼着,把另一个话筒塞给了我。
  “周五狂欢”结束后,三男二女分两个方向匆匆消失在夜色中。已经是凌晨两点,夜深人静的,我送平果回家也变得理所当然。一路上,平果似乎还没有玩尽兴,嘴里哼着各种曲调。突然,她停住了说:我到了。我的脑海里还保存着前一个刻她在KTV里歌声,对她如此真实的语调还没有适应,只哦了一声,并尽量把这一声拖长,好让自己准备接下来的话。她迅速看了我一眼,迸发出短促的笑音:骗你的!我家还在前面呢。她往前小跑了几步,就要完全消失在黑幕的时候,她回头说:你来不来?
  这是我第一次到平果家。简单的一室一厅,没有装修,没有冰箱,没有厨房,卫生间兼作洗澡的地方,吐水的水泥地面上放着一个塑料盆,头顶上有一股呢绒绳,上面除了几块毛巾还挂着湿漉漉的胸罩,坐便器旁的垃圾桶里还有用过的卫生巾。
  简陋吧?她用一种征求意见的口气说道。
  我走进她的卧房。她一边喝着牛奶,从床下拉出一个鞋盒,翻出两包金南京,扔给我。朋友结婚,跟人抢的。她在说香烟的来历。她把盒子放到床上,蹲跪在地上,对着一面小镜子仔细打量自己的脸。我坐到床边,看她吮吸了一小口牛奶,吐到指尖,一丝不苟地在涂抹在眼角与两颊间。卸完妆,她把盒子收回床底,从外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包SEES,刚准备点上,我就从身后抱住了她。她打了一下我的手,说香烟压坏了。我没有理她,想用下巴的胡渣刺她。她机灵地推开我,用沾过牛奶的手指着我的脸说让我洗洗先,很臭的。
  我这是怎么了。我质问着自己,突然想起下午邱云说的“灵魂深处的拷问”。我不觉联想到古希腊的苦修主义者。这群人为了克制体内的欲望,把自己用荆棘绑起来,然后在地上打滚。可惜这群苦修主义者并没有滚多远,他们就扯下了身上的荆条,大步走向了伊壁鸠鲁的怀抱。“总之都要度过的一生,与其承受着苦修带来的无尽痛楚,不如及时行乐来的欢快。”这句话可以是休谟说的,可以是斯宾诺莎说的,也可以是笛卡尔说的,所有人都可以这么说,为什么我不可以? 我已经跟文文分过一次手,直到她去台之前,我们谁也没有明确提出要破镜重圆。尽管我为了她放弃了《灵猫九篇》的版权,但其中有多少是爱情的成分我自己都不太清楚。现在李丽也远离了我的生活,她成为了一个(电影般的)符号,一个过去时。作为单身的我,为什么不能寻找别人——或者说,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一阵抽水马桶的声音,平果走了出来。我抛开所有的杂念,径直扑过去。她不闪不避,直到我开始扯她的皮带,她推住我的肩,说,不行,我例假今天。我装作没听见。直到最后一刻,她又说,喂,喂,你不会要浴血奋战吧?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战争,战场上双方首领意外地相互斩下了对方的脑袋。无头的将领手骑在战马上,提着敌将的脑袋,想要笑的时候却找不到自己的脑袋……我不觉打了个寒颤,突然很不舒服。她趁机跳下床,跑进厕所。可惜她还没来得及把塑料盆递过来,我就吐了。
  吐得一塌糊涂。我开始道歉,不停地道歉。她拿着拖把进进出出,好像没有听见,又好像根本不接受我的道歉。我在精疲力竭中睡了过去,因为冷醒了一次,自己盖好被子后又继续睡。大约在黎明的时候,我看见平果手里夹着一支烟,抱着双腿蜷缩在床边,哼着歌曲。昨晚我确实喝多了,但自己干了什么我心里都有数。我发出点声音,引起她的注意。她说哎呦,昨晚你是不知道,你脸色白的跟死人一样,都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走火入魔了呢。我也坐了起来,干笑了一声,问她刚才在唱什么歌,怪好听的。她说三十二了,刚刚给自己唱了一首生日快乐。我抱歉地说差点就让你的生日变得不愉快了,她哼笑起来,直言不讳道昨晚即使你要霸王硬上弓,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也阻止不了你。如果真是那样,估计你醒来后就不是见我在唱歌,而是听到我在小声地哭吧。我脸一红,对她说了一句谢谢。她不依不饶,追问我谢她什么。她见我不说话,朝我笑了笑,用一种机警而老练的口气说喂,你不会从今往后就不来我这儿冲照片了吧?我忙说不会的,公事归公事,私事归私事。她意味深长地说,你经常公事私办的哦,你把跟自己的照片跟单位的照片放在一起送到我这里冲洗。我说不会吧,她瞥了我一眼,说你不记得啦,你跟一个女孩在玄武湖合影,又给拍了很多她过生日的照片。原来平果想说这件事。确实,我与文文的合影怎么看也不具有广告用途。所以你知道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是吧?我问她。平果用夹着香烟的手指了指我,说,你还这么想啊,你以为昨晚我不迁就你是因为你有女朋友?她摇起头,你呀,看上去是个多情种,实际上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可怜虫。从我记事起,从没有哪个人对我说过我不懂爱。我有点不爽又有点沮丧,好比“就你那小样,爱上八十年,也抵不上我一天的爱”的这句话是希斯克利夫对我说的一样。但我却不知如何辩驳。理屈词穷?是也不是,那种感觉真像吃了一个辣椒,嘴巴只能倒吸气。她接着说,你有没有听过这首歌,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有恃无恐,你就是这种人,只想从别人身上的得到爱,自己却不付出。因为你是一个不相信爱的人。我可不愿意与这种人做爱(她做了一个保护自己的动作)。说来奇怪,昨晚我还试图借着酒兴与平果发生关系,此时我却没有感到羞耻,也没有过于自责,反而与她侃侃而谈。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我俩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正在相互诉说着往事。平果灭掉香烟,又点上一支,悠悠地说,从前有个男孩爱上了一个女孩,那是他第一次恋爱,失败。很多年后,男孩变成了男人,爱情也随之变成了游戏,变成了仇恨,变成了报复,甚至变成了谋杀。所以,很多事情都坏在第一次。
  我的初恋不能称之为初恋,因为直到最后那个女孩也没有向我表露心思。那是一段发生在高中时的单相思。我已经忘了女孩的名字,也记不得她穿过什么衣服,对我主动说过什么,露过怎样的表情。如此回想起来,我喜欢上她应该是毫无缘由的。那时,我的母亲已跟着别的男人离开了原来的城市,我与父亲一天到晚也不说一句话。每天晚上,我都在幻想有她相伴中睡着,可以说,是她伴随着我读过了那个最艰难的时期。可在现实中,我总是回避与她接触,甚至不敢正视她。高中生涯即将结束,我鼓足勇气,跟她了一句说我喜欢你。当时我低着脑袋,不知道她有什么反应。她好像什么都没说就走掉了。高中毕业后,我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她也始终没有回应我的那份青涩感情。
  平果用她的经验告诉我,正是因为我在这个女孩身上投下的爱情种子没有收获(哪怕是拒绝的回音都没有),让我变成了一个爱情怀疑论者。我害怕再次受到伤害,小心翼翼地分辨感情世界中的真真假假,不愿付出真情,只是一味索求别人的好,以填补曾今被掏空的心。
  我说那我岂不是无药可救了?
  不对,还有的救,平果说,但要等你学会爱。
我两次横渡冥河;
在俄尔普斯的琴弦上翻转
奏出圣女的叹息与仙子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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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15 03:01:29 |只看该作者

灵猫九篇 8

本帖最后由 allinpark 于 2010-10-17 09:11 编辑

  424日,文文居然上了QQ。她像个游客一样跟我介绍起台湾来,我则把最近身边发生的事告诉了她。我们天南地北地聊着,谁也没有提自己的情况。接着文文要跟我语音聊天。我可以想象声音被转化成数字信号,通过海底光缆传输到海峡对岸,再还原出原先的声音是多么神奇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声音比文字更具有穿透力,声音能激发人们潜藏于文字下的感情——我犹豫了一下,仅仅是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做好了与文文通话的准备。但是我还是接通了。沉默。我俩都有点拘谨。不过还是她先开了口。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这种低语不是因为身体的虚弱,更像是在跟亲密的人诉说心声。那一刻,我就像受到了十毫安的电击,轻微的抽搐与酥麻感从耳根的咀嚼肌开始,迅速延伸至脚心。我只说了一句:听到你的声音实在太好了。我知道,接下来我将花了很长的时间整理思绪。
  中午的时候,我来到林永康下榻的酒店。林永康正在与客户用餐,我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他。几分钟后,林永康坐电梯下来接我。我并没有打算上楼与他共进午餐,便拦住电梯的门,简单地把早上与文文聊天的事告诉了他后,我问他文文的电脑是从哪来的。他站在电梯里,伸手招呼我进来。我说,电脑是你买的吧。林永康默认了。我问他为什么给文文买电脑。他先说文文的治疗很有成效,现在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电器产生的辐射会引起病变的说法都是无稽之谈,所以他送给文文一台电脑。再说一台电脑也不值几个钱,他认为以个人的名义买给文文一台电脑没什么大惊小怪,不至于为此还要打个电话通知我。我摇了摇头,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给她买电脑。林永康笑道,这个需要什么理由吗。需要。林永康反诘道,如果你需要什么理由,为什么不去问她呢,明明跟她聊着天,却不说出自己的疑问,舍近求远地跑到这儿来问我。你有多少事不能跟她说,你心里又有什么盘算不敢告诉她?理由这种东西,如果你真的这么在意,那你应该先问问自己为什么需要它。
  晚上,我正在写《灵猫九篇》,文文向我发出了视频请求。我犹豫了一下,接受了她的视频请求。三个月的时间,文文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灰蓝色的背景里,她戴着粉红色的粗线冬帽,盖住了额前的刘海,鬓角的头发塞在耳后,正好衬托出一张小巧的瓜子脸。她的皮肤一如既往地偏白(也可能是光线问题),从前那点婴儿肥也消失了,变得骨感。她近视般地微微眯着眼、蹙着眉,这种若有所思的表情让她的杏仁眼格外的漂亮,眼角部分护理的也很好,没有眼袋,没有皱纹。我说光线有点暗,位置也有点偏。她撅了撅嘴嗯了一声,靠近摄像头,画面晃动了一下。调好之后,她问我怎么样。我说很好。她坏笑道还有更好的呢。说着她左右张望了一下,把手搭在了胸口的纽扣上。我知道她想干什么,但忍不住问她不冷吗,她嗯了一声说房间里有空调。她先摘下了帽子,用皮筋将长发盘起。早晨有人进进出出的不方便,现在只有你和我了。文文一下子变得风情万种起来,她成熟了,懂得如何展现自己美丽。我也被她带动了起来,小声地鼓励着她脱呀脱呀。她侧着身子,颔着首,下巴搭在肩膀上,用胳膊夹住胸罩扣带,并把这个姿势保持了好一会儿。文文见我不说话,问我如何。我嗯了一声,说很诱人,很性感,这个bra也很精致,我已经有感觉了。她问我有没有拍下来。我又嗯了一声。偏巧,她没有夹住,胸罩掉了下来。她猫叫了一声,赶紧抱起被子。我被她惊慌失措的样子逗乐了,说看都看了,还怕什么。文文撅嘴说不一样嘛,人家想慢慢来,哪晓得它掉下来了。接下来我们开始电话做爱。之前我从未干过这种事,只是听单位的同事说过。文文煞有其事地告诉我这个叫phone sex,在国外很流行。我打诨道此台湾之行你学到了不少东西嘛。她咯咯笑道还有好东西呢,不过得要回来一起实验才行。我说你一定会回来的。文文嗯了一声,说我爱你。
  第二天,林永康打来电话,拿腔拿调跟我提起电脑的事。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还反问我,难道文文还没跟你说吗。我不悦地问他说什么。林永康咂嘴道,看来你是一无所知了。他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很像长辈对晚辈的一种告诫和教训,生怕会一语成谶似的。我听得心里发慌,说你得跟我讲清楚。林永康说这样吧,中午来这里吃个便饭。
  我准时到了他那儿,跟他说便饭就免了,有事说事吧。林永康沉默了片刻说你先坐,我去拿个东西。说着,他走进睡房取来一叠化验报告单。全是许文静的。我不懂上面数值的意义,但知道有些数值绝对不是正常的。林永康做到沙发上,点上一支烟说,我长话短说,关键时刻,文文要主动放弃治疗。我把手摆在他的眼前道,你没跟我开玩笑——就把事情说清楚。林永康舔了舔嘴唇道,虽然干细胞移植很顺利,但后期还需要服用一些药物,全是跟移植免疫学有关的,我也说不上来。但是,这些药物会严重影响女性的生育,文文不愿意了,所以治疗无法继续下去。我说你给等等,文文去台的时候,你不是她的重症监护人吗,你怎么能让她做这种决定?林永康摇了摇头,说移植手术完成后,我就不是她的监护人了。现在她好好的,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神志不清,我跟她非亲非故,怎么能再做她的监护人?我质问道那你就由着她胡来?林永康也上火了,说患者不愿继续接受治疗,我有什么办法?我说你傻呀,你不骗她哄她吗。林永康啐了一口,你知不知道她已经闭经三个多月了。我愣了一下,不禁叹着气道,那现在怎么办。林永康道,我们只能先给她继续放疗,并服用那些不会影响生育的药,但是,这仅仅是缓兵之计,无奈之举,是下下策,因为这类药的副作用更大,长时间服用会损害骨质,产生造血功能障碍,简直就是拿自己身体测验药物毒性,现在她膝关节以下的部分已经有出血点了,继续这样下去,她可能会因为并发症而导致残疾,陈医生不得不让她服用更多的药来抑制病变。陈医生的建议是说服她继续服用原先的药,采用正统的疗法,哪怕是丢掉子宫或者卵巢。我也把利弊跟她说了,但她偏偏选择生育,你让我们有什么办法。最后,我跟她说,我要回大陆一趟,大约二十多天,让她在这段时间里考虑清楚,等我回来后再做决定。
  所以你给她买了电脑,是希望通过我让她继续服用原先的药物。我说。林永康正好抽完了一支烟,站起身走到窗台前,背对着我说,其实电脑我早就给她买了,只是她一直不肯用。那会儿她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化疗,骨瘦嶙峋,面如土色,简直不成人样,而且脱发很严重,整个手背都是乌黑的,我估计她不想让你看到她的那副模样,就没联系你。现在她情况有所好转了,才敢联系你。你瞧瞧,她心中装的全是你,为了给你留后,她甚至准备牺牲自己。而你却——哎,不说了——这是哪出琼瑶剧啊。我迎着逆光注视着林永康的身影,一阵眩晕感让我忘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很反常。绝对不正常。前几天我还有意于平果(尽管她辣到我了),今天我却找不到任何开脱的理由。
  林永康走到我面前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木讷地点点头,谢过他的好意。
  与林永康道别后,我的心情极为复杂。一路上,文文昨晚的裸体与那堆化验报告单反复在脑海中闪现。此时天空突然下起了难得一遇的太阳雨,让我忍不住地感慨这真是既美丽又丑陋的一天。
  回到单位,我已经做好了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让文文继续服用原先的药物,如果有必要,我就是飞去台湾当面找她谈都行。但是,以文文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一旦她认定了什么事,别人再怎么劝她都无用。我又一想,凡事都没有那么绝对,如果我现在劝她没效果,万一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是不是会因为感动而听我一次呢。我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奔主任办公室而去。哪知小胖突然从主任那儿出来,与我迎面撞个正着。我坐在地上说胖哥巧呀。小胖神情闪躲,伸出胖嘟嘟的手指往前一指,说我去厕所拉屎。我啊了一声,心想你他妈的把我撞倒了不把我拉起来也罢了,连个对不起也忘记怎么说了吗。我朝着他跑开的背影吆喝了一声,胖哥,别一个屁嘣到裤子上。
  走进办公室,我声泪俱下地跟主任说起文文的情况。大概是谎话说的太圆润了,我差点就被自己的伟大感动了,就连主任也不时挤眉点头的。我问主任单位能否帮我办理入台通行证,他装作没听见,翻了翻台历,说等你把请假的时间定下来再跟我说一声。回到自己的岗位,我又想到了文文,不禁怀念起从前的美好时光。突然,后背一阵凉飕飕的感觉,我迅速回头,用眼神杀他个措手不及。我趾高气昂地说胖哥,有什么事吗。小胖起先堆出个笑脸,这个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哀怨的神色。我问他怎么了。他憋了一会儿,吐了两个字:便秘。
  我强忍着没让自己笑起来。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大学时话剧演出的情景。作为校联会的烂尾节目,就连头排的领导也坐不住了,不是打起瞌睡,就是跑到门口抽香烟,有的甚至提前离去。整个会场只剩下坐拥的情侣跟一些打发无聊时间的观众。编导无视三一律,把莫里哀的《唐·璜》改的面目全非,还信誓旦旦地说要融入后现代主义色彩,导致专门负责设计台词的人忍无可忍,中途退出了剧组。当我接过剧本的时候,距离演出开场只有半天时间了。所以大家对这出戏都没有报太大的指望,演员们背诵着让人揪心的台词,只希望赶快结束这场令人难堪的闹剧。到了第二幕,当出演唐·璜的男同学拥抱着出演艾薇拉的女同学,朗诵着煽情的对白时,两人突然摔倒,扭滚在一起。女同学本能地叫一声,又踹了男同学一脚,然后我们就听到她优雅与粗鲁并存且不失机智的骂声:快从我身上滚开,死流氓!安静的会场突然发出了类似引擎熄火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不可遏制的笑声。就连领导们都捂着嘴,相互交流着什么。一时间,死流氓一语在校园里流行开来,而那个女同学,现在好像还在演艺圈打拼。
  小胖突然央求起来:老哥,帮个忙吧,我这肚子……实在扛不住了,你帮我个忙吧。我纳闷了,向来都是我求他的帮忙的,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居然求起我来了。这还不算,小胖从不迟到早退的今天居然要请假,而且说话居然破句了。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我连连点头,说没事有事你就先回去吧。小胖屁颠屁颠离开后,我拿了他两个香烟,抽了;赶完一篇稿子;又玩了一会儿他的电脑。到了下班时间,我帮他打了卡。
  我打电话给林永康商量去台的事情。但电话无人接听。我给酒店挂了电话,让接线员帮传话。一天过去了,不仅林永康没有回话,酒店方面也没有联系我。我亲自去找上门,前台的话让我震惊,说林永康进医院了。但我很快平静了下来,“这种事终于发生了”的念头确实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说好像是昨天晚上。我想进一步了解情况,对方却询问我是林永康什么人。我想了想,说客户外加朋友。接线员让我留下联系方式和身份证号码才肯告诉我医院的名字。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又下起了小雨。原本以为林永康会包下整座大楼,并在各个角楼安插身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与耳麦的保镖,事实上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的病房,畅通无阻地推开了门。脱掉了那身行头的他宛如一个虚脱的庄稼汉,沧桑的脸上呈现出担忧收成的表情。他见我来了,示意我找地方坐。我酝酿着感情,刚准备说点什么,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他主动跟我打招呼,我一听口音,正是当日接送我们去溧水的刘师傅。
  刘师傅跟林永康耳语了几句话,两人用溧水方言聊了一会儿。刘师傅走后,我主动跟他汇报起《灵猫九篇》的工作进展。
  林永康叹了口气,只差结尾了是吧。我点了点头,告诉他,柒清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比如老太太留给她的锦盒之谜,后山山洞之谜,日本之行,出云之谜,临溪之谜。既然历史已经无法完全还原,那么必要的推理也是允许的。锦盒里面装的是西屋的地契与老太太的遗书,这样其他人就不能把她从西屋撵出去;《猫尾篇》里的灵猫的原型是一只定居在西屋的蝙蝠,后山山洞也栖息着大量的蝙蝠,蝙蝠的粪便含有大量的磷钾,可在黑暗中微微发光;埋尸,柒清那晚见到的尸首可能是别人的,一个调包计,其中可能还隐藏着一个类似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柒清也不敢多言,故用“冬”、“东” 同音辨字,留给后人猜想;柒清来到南京,沿着出云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找到了文青社,并发现出云曾化名为临溪,两人失之交臂,让柒清痛不欲生,产生了精神上的疾病;她开始幻想自己与临溪的恋爱,结果真的爱上了这个虚拟的人物,从而注定了此生的悲剧。
  林永康哭笑不得,说,这就是你还原出的真相?
  把故事串成线,理理顺,就是这么乏味。事实如此。但我不准备这样写。因为我觉得这跟柒清此生的三大谜团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做了一个三的手势,接着说,柒清的一生有三大谜团。一,她相信什么;二,她究竟爱谁,三,她的死。起初,我只把目光集中在柒清之死,但是,我最近才发现,前者与柒清的死亡之谜紧密相关。换句话说,如果不能很好解答前两个问题,柒清之死永远是个谜。
  林永康把身子往上挪了挪,点上一支烟,问道,你解开谜了吗。
  我说,这个就要由你给我的推理盖棺定论了。
  林永康明白了我的意思,说,是啊,也到时候了,我得连本带利地偿还给你了。
  1944年,台北市新竹县市郊交界处,十二三岁的林永康发现他们村子多了一陌生人。这个人独居在他们村子最西面,那里靠近山峦,附近有个池塘,被一圈竹林包围着。这一天,热爱游泳的林永康来到池塘边,突然发现池塘已经被那个陌生人霸占,他萌生了恶作剧的念头,用一根竹竿挑走了那个人的衣服,挂在竹林上面。他躲起来静静地期待着那个人上岸后找不到衣服的着急样。那人上了岸,让林永康吃惊的是,竟然是个皮肤白皙的女人。女人用胳膊挡住胸脯,另一只手遮住私处,但饱满的乳房呼之欲出,而女人小巧的手无法完全掩盖下体的阴毛。林永康的下身突然起了反应。他不停地咽着口水,兴奋而又害怕。跑回家后,女人的酮体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此后,每天徒步十里地偷看女人是否游泳成了他最重要的事情。半个月后的某个午后,女人一丝不挂地站在林永康的面前,用他听不懂的方言质问他。面对着一个年纪竟然大到可以当他妈的女人,不知是因为羞耻感,还是恐惧感,林永康哭了。女人给足了林永康充分释放泪腺的时间,然后慢慢抱住了他并喃喃自语起来。林永康枕在她的胸脯上,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他抬头望了望女人,双目交汇的那一刹,他的目光再也挪不开了,只觉得自己像是浸泡在温暖的泉水中,浑身上下蔓延着懒洋洋的安全感,只觉得什么事情都不用再考虑,什么烦恼都不用再担心了,只要交给她,交给她就好了。
  林永康被这个女人勾走了魂。他动不动就去找她。他很快学会了女人的口音,并用女人的方言与她大胆地交流。女人告诉林永康,如果她有个孩子,估计也跟他这般大小了。林永康与女人私密的交往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女人用特有的方式教他唐诗宋词,林永康也告诉了她捕鱼捉虾的窍门。黄昏的时候,林永康习惯了躺在女人怀里,一边扇着蒲扇,一边听她诉说那些古怪离奇故事,慢慢地入睡。两人像朋友又像母子一样度过了历年来最炎热的夏季。初秋的某天,像往常一样,林永康抱着坛子,走在去女人家的路上,迎面碰到了正拖着行李的她。女人告诉林永康她要走了。林永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女人浅浅一笑,没有回答。林永康将坛子举起来,说我还带了些泥鳅呢。女人谢过他的好意,从行李里取出一本书,跟他说这是我写的回忆录,留给你做纪念。林永康打掉她手上的书,哭诉着才不要那种破烂玩意儿。女人并没有拾起书,而是帮他擦着眼泪,说看来这份临别礼物还不够分量。这样吧,我送你一个更好的。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地方吗——溧水——对,就是溧水,我出生的地方,那儿有座山,穿过竹林,越过小溪,经过被劈成两半的大榕树,路过一个古怪的石碑,你就能发现山后面有个洞,我在洞里藏了一个锦盒。这个锦盒是我的长辈留给我的,锦盒里装一个神奇的东西,是个宝物,它可以满足你一个迫切的愿望,甚至化解一场浩劫。但我从来没打开过,没有向它许过愿,我把这个机会留给你。但是,切忌,只有当你最难受、最伤心的时候,你才能打开锦盒,取出那件东西,它会帮你渡过难关;如果你只是好奇,随意打开,它就会重重地责罚你,让你生病,让你难过,让你与最亲近的人分离。锦盒的秘密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如果,我是说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难关,去找那个锦盒,打开它,它一定会帮助你的,没准你还能向它许愿,让我出现,到时候,我就变魔术一样,嘭地一声出现在你面前了。
  林永康问女人,如果我让你出现,你真的能出现吗?女人笑道,前提是你必须非常非常地想见到我。林永康点了点头,说我一定会找到那个锦盒,让你出现的。女人摸了摸头他的头,提起行李准备离开。林永康没有跟上去,一会儿,他朝着女人的背影喊道,你叫什么名字。女人回头望他。林永康说,我必须知道你的名字,不然我怎么让你出现?
  女人莞尔一笑,说了三个字:丘柒清。
  林永康说,2004年秋,我被查出了脑癌,晚期了,因为牵扯的神经太多,无法手术。医生告诉我最多还能活半年,结果我挺到了现在。我一面接受着现代医疗带来的福音,另一方面开始寻找其他的办法。我虽然不迷信,但真正到了关乎自己性命的时候,也有失去理智的时候。我研究过古埃及的颅部手术,原黄河流域的巫术,甚至苗疆的蛊术——在头上钻个洞,放一条虫子进去,然后吃掉肿瘤。现在想想,真是病急乱投医呀。前年,肿瘤在脑子里神奇地偏移了半个微差。我前一刻还在飞机上,下一刻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一群人围了起来,他们分别是我的前妻们,以及自称是我的私生子们。很神奇吧。所有人都以为我要完蛋了,并期待我能给他们留下什么。可惜的是,我没死掉,肿瘤只是压到了我的味觉神经而已。我开始吃不出肉香,喝不出茶味,逐渐地我连香烟味也抽不出来了,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感觉了,麻木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就在我绝望的想要自杀的时候,很偶然地,我在网上看到了你写的关于柒清的故事。我当即回忆起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想到了那个诺言,那个锦盒。让我说句恭维的话,你救了我一次。无论如何,我也会帮你一次,所以,许文静的事,请了放心吧。
  我问,那你为什么不去找锦盒——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个锦盒能治这种病,为什么不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次我俩去溧水,也是你第一次去那个地方吧。
  林永康说,因为我动摇了。我也像你一样怀疑过她,怀疑过那段传奇。一个锦盒就能解决现代医术都束手无策的癌症?开什么玩笑。如果我像你一样健健康康的,肯定会这么想。但问题是我已经病入膏肓,抓住这颗救命的稻草,怎么说也得试一试吧。还记得那口荷花大缸吗,那个阴沉沉的下午,我伏在缸的边缘,正与疼痛抗争着,等到缸里的水纹渐渐平静下来后,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对,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柒清并不是万能的,事实上,她连自己都拯救不了,还谈什么救我,治好脑癌?她的锦盒不过是个虚幻的安慰品,因为她以为我永远都不可能找到。
  我问,那当日你为何不去后山,当场证实这一切,戳破柒清传奇的谎言?
  林永康无奈地说,我不仅对她很失望,对自己更失望。你要知道,我以前是多么地爱她,多么地相信她啊,从没有怀疑过她说的每一句话。让我终结柒清的传奇,也就意味着否定过去的那个我。我的心不够狠,我做不到。而且现在,可能……已经没有必要了。
  我说,这种遗憾,你甘心吗?
  林永康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脑子真的坏掉了,我在昏迷的时候,浑浑噩噩地觉得我早就找到了她留给我那个锦盒,并且打开了,不然,怎么解释我现在的病体,我的心灰意冷,我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我说,还有一个问题,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执着于《灵猫九篇》,要给自己一个交待吗?
  林永康摇头道,我得给柒清一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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