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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宿世之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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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6 22:21:5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吴学俊 于 2010-8-16 22:24 编辑



一、困扰

自蔡愔一行远赴天竺邀请摄摩腾与竺法兰来洛阳译经传法后,过了三十余年,在公元100年前后,又有两位明经精勤的出家人,他们游历八方天下,传播佛陀无上的觉悟,其姓名已经失之于文字记载,只是大概知道,有一位清瘦自然,常穿青色的百纳衣(袈裟),且管他叫安吧,安的同学,则身形宽而肥,着灰白色百纳衣,不妨叫做龙。
安与龙二人足迹遍及天竺、安息、贵霜、东汉和不计其数的未名的村庄、部落、民族和国度,一路上感动、点拨和度化了有如十座森林的树木那样多的有缘之人,但他们俩却也不免陷进各自的精神困扰之中。

初时,龙胸部以下是像塌方那样下去的,但是数年游化后,竟然像发酵的面包一样膨胀起来,脊椎主导的那一段身体像一根滚木,从任意角度看,都具有同样的滑动性。龙曾自嘲,如果剖开他的肚子,一定像是剖开一头十二月份的猪,粗大肥腻的肠子闪着白银的光芒。龙像一个三个月的孕妇,大小腿、臀部和肩部都等比例拉宽增厚了,开始具有族长、鱼肉贩子、奶妈等人共享的专有体型了,这真是一出喜剧!怎么就成了一个搁以前压根儿就看不上的胖和尚呢?龙自问,因为人到中年,还是因为吃上了当年打磨出的荞麦面?他不得其解,最后,一位来自东方的大夫给了他提示,大夫说他是肝气郁结,换言之,就是不高兴。他认为大夫说的对。的确,重复诵读经书已经不再让他感到醍醐灌顶了,度化新的一人已经不再让他感到功德无量了,相反,倒是常常生出些口苦舌干的感觉,就好像吃完第七个饭团已然饱胀,有人又施舍了第八个饭团,再吃下去,生出的就不是满足,而是痛苦。龙试图向安倾诉,但他却无法说清楚这种抽象笼统晦暗不明似有若无毫无道理的人生苦闷,安说龙不缺乏智慧,也勇于行动,不缺乏冲劲,也不怕挫折,龙只缺乏一种对消极的耐受力,一种忍受等待和寂寞、重复和无聊、不好也不坏、不起也不落的力量,一种对抗黯然销魂的力量。龙认为安的见识很正确,但正确却不是共鸣,龙依旧深陷个人苦闷,不能自拔。尔后,他失眠,辗转反侧,翻身有如翻经书,折腾一两个时辰,方能入睡,白日里则变得烦躁易怒,听经的人施舍的食物和水,与他讲经时的真诚和施主的身份不相称的话(他的胃越来越大),则心生不平,偶尔还有愤怒氤氲而起,需要狠狠吸一口气才能按压下去,他常能因此憋出一身热汗。龙的失衡和愤懑,安每一次都能体会得到,他轻轻撞击一下龙的胳膊,提醒他致谢时腰要更弯一些(他凸起的肚子受到压迫),以助于生发真真切切的食而不嗜(不贪食)之心、于好于恶随应受取(不挑食)之心、慈悲之心和众生平等之心。

如果说龙的困扰是一种按下葫芦起了瓢的情绪,安的困扰则是一种与生俱来挥之不去的命运了,他称之为“宿世之对”,即你与一人,存有生生世世的宿怨,即使你与他从未相见,没有任何世俗的怨恨情仇,一枚铜钱的关系都没有,但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他,或者你们不期而遇,然后电光石火之间即有一个这一世的生死了断。换言之,安将死于非命,并且不可避免。

命运的链条早已铸就,他只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环,站在整个链条的角度来说,安的意义只是与前后环环环相扣罢了,至于他在连接的过程中是乐天知命还是自怨自艾,这与链条又有什么关系呢?最开始,当“宿世之对”的命运从他的一连多日的睡梦里断断续续节奏缓慢地显示出来时,安无法理解,他试图忘记或者忽略它,但紧接着,这近于不幸的命运执著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从日常生活细节中显山露水脱颖而出,它会突然出现一部经书的藏头偈语里——它一直在那里,但现在安重新发现了它,甚至龙也能从安悄然改变的面相和掌纹里,看出他荒诞的命运正在从影子变成骨骼的蛛丝马迹。宿世之对成了安的绝症,它是另一种暮鼓晨钟,往往在安最投入的时候或者偶有失神的时候,忽然提示安。

安很焦虑,他带着龙,马不停蹄地一直向未知的地方赶路,他像是被鞭子抽打着迫不及待要去更多的城市和村庄,他在好心人施舍的小客栈地下室里阅读经书直到破晓,龙熟睡醒来后发现安的眉毛上灯油如霜。渐渐地,龙跟不上他淘金人一样急吼吼的步伐了,也赶不上他对经书的新的见解了。

龙说,你想抢在宿世之对来临之前,阅读更多的经书,并向更多的生命弘法,与我在分卫(乞食)时赶上施主小气不厚道,因而心生怨恨,其实是同一回事,都是对虚妄之物的不恰当的执着。

龙一针见血,安对龙刮目另看,并尝试与悬在头顶上屠刀一样明晃晃的宿世之对和平共处,他与宿世之对交谈,彻夜长谈,各自声明利益,反复嗟商,不知过了多少天,抑或是很多年,安最终与宿世之对握手言和,就茶言欢,宿世之对内化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就像他一个必不可少的人体器官。从此,安平静地等待着宿世之对的到来,只有龙依旧常生愤恨之心。

二、番禺少年

在安与龙同学同道同行同生共死二十余年之后的一个冬天,他们北行到了好像再往北走就要掉进地狱里的地方,那里是一片不知其几千里也白雪覆盖的大荒漠,太阳总是不等升到中天,就径直往下坠落了,人难得一见,见面还不说话,只是冷漠地看着你,不时有狼与熊尾随,但它们却又不可度化。有一天夜晚,他们燃旺篝火大声诵经以抵御苦寒时,北方天空上忽然出现了幕状极光,色如深绿织锦垂天而挂,势如泻月飞流直下,动如顿起朔风上游水涨,这光之锦、光之瀑忽起忽落,忽近忽远,忽冲淡,忽浓郁,变化万千,一如佛界奇妙景象。龙有些恐惧,似乎光幕之后或有一方恐怖世界,他一会儿张望北部天空,一会儿又闭目念经;安则非常愉悦,他把经书顺手丢到篝火一侧,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睡垫之上,伸了好几个又细又长万条垂下绿丝绦似的懒腰,看着梦幻一样的绿光,听着龙朗诵《阿难问事佛吉凶经》,他竟然兴奋得摇头摆尾,还大声地呻吟起来,像是体验到平生未有的大欢乐,直到全身大汗淋漓,然后才沉沉睡去。安自顾自爽快的时候,龙的心神极不安定,他吼叫着才得以把经念出来,见安平静了,这才忐忑地取了衣物把安盖好。北方天空上的极光渐渐涣散了,龙方才尝试着入睡。

次日两人早起,正值一个光线幽暗的黎明,安对龙说,龙,我要与你分别了,我要去东南方一个叫做番禺的地方,却了结我的宿世之对。你对佛法的觉悟和修行的勤勉不比我差,但是你性情中有太多的瞋怒,往生之时你会受到惩罚,投生为形状凶恶的生物。不过,我要是得道了,一定会去度你的。

龙听了,沉默了半晌,地上最后一根木柴也熄灭了,冒出一小柱轻烟,龙从地上随手抓了把雪,洒在木柴上,顿时灰飞烟灭。龙说,这一天,终于到了,你且去吧!——只是你走了,接下来,我该往哪个方向去?

安说,除了佛陀指明的道路,没有其他的道路,也没有其他任何人可以指路。

龙说,你说的对,我不该有此一问,保重。

安转身南下,他赶到北海(贝加尔湖)时,北海冰冻三尺,他向鲜卑人借了两条狗、一幅雪橇,鲜卑人听说他要去汉地,想跟他聊聊二百年前汉使苏武北海牧羊的事,安却无暇对答,坐上雪橇径直驾狗而去。安在北海冰面上滑行了三天三夜,行进了一千二百里之后,到达北海最南端,然后弃了狗拉雪橇,让它们自行返回。他进入恰克图,再往南行了两个月,方才进入汉地,这中间有一段旅程倒是让人兴奋,时值冬春交替,安借了快马飞驰向前,几个绵延的大草原,渐渐由枯及荣,由灰白而浅黄,进尔新绿而葱郁,继尔漫山遍野横无际涯,最后安骑行所过之处,只见蒿草倒伏,苍鹰高飞。到达洛阳时,恰逢牡丹开放,千园国色,一城天香,不过,安无心欣赏,他南下洞庭,挂帆潇湘,经长沙郡,至零陵郡(永州),弃舟上岸,当地石涅(煤炭)现于地表,随手拣几块,点火后就可以烧水煮菜、抗寒御兽了,更兼无烟无尘,经久不熄。翻越五岭前,安寻了一袋石涅背了,再也不需要担心火堆在睡梦中熄灭,以致野兽侵袭了。过五岭后,地势平坦易行,安日行百里。就这样,在安看到幕状极光大兴奋遂与龙相揖而别半年之后,他到达了热气腾腾的番禺。

进入番禺地区之后,安忽然变得很不受欢迎起来,他所到之处,见之者远走,闻之者闭户,安到路旁一家农户乞食,门怎么都敲不开,不只一家如此,家家如此,安最后大声说,不开门就不开门,给个话儿吧!良久,从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强盗太多,不敢放外乡人进来。安问,哪里来的强盗?男声,西瓯(广西)大旱,饥民流窜南越,聚众作乱,不时前来打劫。安说,我不是强盗,我是出家人。男声,贼中也有出家人!安一时无法自辩,摇摇头转身离开。幸好正值瓜果长成时节,农人避而不见时,可以在他们的园子里摘两串半生不熟的野香蕉,拔一根小甘蔗,如果爬得高一点,还能扯下一挂尚未收割走的荔枝,倒也能勉强果腹,就是不免时常腹泻。安继续向南走,渐近番禺中心时,人烟稍微密集,开始出现类似北方大户豪强所建的坞堡,外观像城堡,里面是村落,乡民聚族而居,外墙高大,四角有阁楼,有女墙,可以埋伏弓弩手,堡中另有一个烟囱般高耸的小楼,是为望楼,可以登高望远,可以烽火示警,可以临阵指挥。安准备前去乞食,刚走到坞堡前的半月形水塘边上,从最近的一角阁楼里飞出一支箭,落到他前面一丈之地,警示他不可靠近。他站住了,无意中往水塘边看了一眼,只见水中之人面黑如焦炭,骨瘦如枯柴,长发如疯草,衣衫像破旗,颓废得像是条丧家狗,安一边自嘲一边退回到大道上。和尚的不修边幅,会影响佛陀的庄严吗?他自我发问却又无法作答。

数日之后的一个黄昏,安走到粤江(珠江)边上,顿时有一种无限靠近宿世之对——就像是贴近刀锋的感觉,安觉得应有一个干干净净的死亡,于是和衣跳进粤江,浸泡了许久,把头发和衣服都搓洗干净了。入夜时方才上岸来,恰好有一棵罕见的一丈多高的大树杜鹃,枝叶繁茂,鲜花盛开,花色大红,就像放起了一场大火,安躺到大树杜鹃下,不打坐,不念经,不关心佛陀,很快入眠,忽然一轮圆月像一面天竺飞饼那样抛到大树杜鹃的花之盛焰上,安睡的很安详,什么都不知道。

次日早上,他从粤江东岸就近的码头,蹭一艘渡船,经过中流岛屿沉香沙,到达粤江西岸,来到平地而起逶迤西去的白云山下。正朝西向走着,迎面撞上一英武少年,少年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擦了两擦,拔刀说,果真让我逮到你了!安定睛一看,放声大笑,他说,我过去世欠您一条性命,所以现在世远道而来偿还宿债,您今日的愤怒,也是因为前世时积累的怨气,杀掉我吧,都发泄出来吧!安说完,弯下腰来,伸长脖颈,把头发拔到一边,露出昨天在粤江里刚刚漂白的脖子。白云山下村民、猎户看见有单行的少年贼寇要斩杀孤独的外乡人,就操了自卫的铁锸或弓箭,大着胆子凑过来不远不近地观看,一时间,看客们把安刚过来的那条东西走向的田间小道都填满了,只见安一点恐惧的样子都没有,镇定的像棵地头上的歪脖子树。少年也没有丝毫的迟疑和等待,把刀用力握稳,迅速砍下了安的头颅,然后提着头扬长而去,看客们都惊骇了。

安死于岭南番禺白云山之时,远在长安以西一万一千六百里的安息国首都番兜城里,年轻的国王正后诞下一子,名清,叫世高。安转世为世高。

三、世高译经

世高是安息国的太子,从小就因为孝顺的言行被人们赞许,而且智商高反应快,懂外语和鸟语,至于日月金木水火土七个星辰的运行规律、自然的基本物质及其循环学说、医术、魔术和杂技,没有不全部精通的。他曾经在散步的时候,一群燕子飞过,留下几声鸣叫,他回过头来跟侍从说,燕子刚才说,前面有两个卖小吃的。他们走了一百步,越过一个小山坡,果然看到一对夫妇支了个路边摊儿在卖烤肉卷。大家都觉得十分惊奇。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所以安世高卓越奇异的名声早已传遍了整个西域。世高虽然居家,但是却精确严峻地按照佛陀的戒律修身养性,国王死了,他继承了大位,不过由于他深信人生是痛苦的,世界是虚无的,厌烦没完没了的饭局和繁琐不堪的礼仪,对治理国家(治标不治本)也避而远之,他服完丧,就把国王之位禅让给了叔叔,正式出家修行去了。世高博览经书,尤其擅长对佛陀因人因时因事的各种应机说法进行比较、归纳和阐释,作一系统性地表达,他还能背诵和遵守《禅经》,并且大致上完全领略到它的全部奥义。经读完了,世高离开寺院,游方天外,弘法度化,走遍了各个国家,在汉桓帝(刘志)建和二年即公元148年来到汉地。因其来自安息国,故汉人称之为安世高。
安世高聪颖智慧,机警敏锐,一听就明白,到汉地没多久,就贯通熟悉了汉语,然后翻译宣讲各部经书,他译出了《安般守意经》、《阴持入经》、《大十二门经》、《小十二门经》及《百六十品》。起初,包括佛陀学说的经典和要义、戒律和教徒的生活规则以及对佛陀学说的议论和解释等在内的天竺经书,西天竺须赖国的众护和尚曾经写了一个二十七章的概要,安世高剖析了众护和尚著述中的七章,翻译为汉文,即《道地经》。安世高先后翻译的经书和写作的论著一共有三十九部,观点清楚明白,文字恰如其分,不忽悠,不粗俗,只要是读到的人,都孜孜不倦地看着呢!

汉灵帝(刘宏)中和元年即公元184年,道人张角发起教内三十六方黄巾军,进攻宦官专政的朝廷和兼并大量土地的豪强,关中、巨鹿、洛阳、南阳等地同时出现骚乱和战争,朝廷先后派出卢植、皇甫嵩、朱隽和孙坚、曹操、董卓等将领进行狙击,各地豪强也纷纷起兵,一时间中原大乱。京城洛阳的善男信女们每日都在打听战争的消息,他们无心关注对于佛陀经典的议论,只是乞求安世高对反贼与朝廷的决战作出预言。

此时,曾经困扰过安世高前世的“宿世之对”再次出现:最开始,当“宿世之对”的命运从安世高的一连多日的睡梦里断断续续节奏缓慢地显示出来时,安世高无法理解,他试图忘记或者忽略它,但紧接着,这近于不幸的命运执著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从日常生活细节中显山露水脱颖而出,它会突然出现一部经书的藏头偈语里——它一直在那里,但现在安世高重新发现了它,甚至弟子和侍从也能从安世高悄然改变的面相和掌纹里,看出他荒诞的命运正在从影子变成骨骼的蛛丝马迹。宿世之对成了安世高的绝症,它是另一种暮鼓晨钟,往往在安最投入的时候或者偶有失神的时候,忽然提示安。

安世高再度烦恼起来,就像当日不得不继承王位前夕,就像当日读完了视野之内的经书决定出游之时,就像当日思忖留在洛阳的决定到底是为了宣扬佛陀的学说还是走遍蛮荒之地后妄求一份安逸。与安不同的是,他从没有被烦恼逼得四处奔逃,在烦恼发起后,他都有一些对症下药的行动,就算是大山一样沉重的烦恼,他也能迅速打包,扛起来,然后丢出去,这一次也不例外。

黄巾之乱第二年一个夜来风雨声的春日,安世高在日上三竿后才懒洋洋地起来,自然也就缺席了弟子们的早课,他去茅房撒了一泡长得空前绝后的大尿,接着比平日多喝了一碗小米粥,然后包裹了几件衣服,最后驻着根锡杖像个陌生的香客一般没心没肺地走出寺院。

弟子们觉得情势不对头,追出来问,师傅要去哪里说法?

安世高说,呵呵,不说法,我要去庐山、豫章(南昌)、番禺和会稽等地,了结过去世的几段宿缘。

弟子们跪下了,师傅,你不要我们这些弟子了吗?

安世高说,你们不是我的弟子,你们从来只是且仅仅只是佛陀的弟子。

弟子们流下了眼泪,又问,师傅走了,寺院谁来主持,戒律谁来执行?

安世高说,说过多次了,寺庙做大做强没用,对不守戒者施以重典也没用,把经念好就行了,只要有一个真正通盘理解佛陀学说的和尚,这和尚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大庙。

安世高不指定接班人,弟子们也没有办法,又有慈悲的弟子提议说,寺院多年来存下了不菲的香油钱,我们取出一部分给师傅一路上做盘缠吧!大家都响应。

安世高说,不必了,香油钱你们拿去请人多抄几部经吧,此番战乱,需要一百年中原才能再现太平岁月,所以定会有无数的疾疫、横死、爱别离和怨憎会,佛陀的经典,将会安慰那无边无际的受苦的人。好了,我走了,你们专心念经吧!

说完,花甲之年的安世高,谢绝了弟子的挽留,一个人拄着锡制的禅杖,头也不回地离开洛阳,往江南方向去了。

四、共亭湖庙

安世高经颍川郡(许昌)时,去崆峒山寻访了黄帝曾经问道和得道的地方,过安昌县(信阳)时,在鸡公山脚山的茶农家,品尝了新炒出的毛尖,并称赞说,香高味浓多白毫,又经云梦古泽,越长江天堑,到了庐山,租船南下,拟经鄱阳湖至豫章(南昌)。
船行了一日,次日上午,又走了半晌,风平浪静,无城无镇,又不是饭点儿,只见江上的几十条船不约而同地靠了岸,一时间江面清静,船夫也向岸边划去,安世高问,船老大,何故停泊呀?

船老大说,我必须要去请一个大神放行。

安世高问,不知是何方神圣?

船老大说,和尚有所不知,你看,湖左方向,有一蛇形山峦,山上茂林修竹,山下有一小庙,当地人称共亭湖庙,内有一神,没有人见过他的本来面目,但是四、五十年以来,庙神无数次地显示了它的恩威,十分灵验。安世高问,都有哪些神迹呀?
船老大说,你看,我们此去豫章,逆流南下,需要北风鼓帆,同时又有去江夏、江陵等地的船,顺流北上,需要南风助力,如果南下与北上的人都求过庙神的话,一江之上,一湖之间,左边上刮北风,右边儿刮南风,各取航道,都一样的顺风顺水。

安世高问,又都有哪些威慑呀?

船老大说,只是这庙神脾气不太好,如果祈求福德的人供奉的食物和水,与他行神迹时的真诚和祈求福德的人的身份不相称的话——庙神的胃越来越大——就会心生不平,偶尔还有愤怒的烟云在庙中氤氲而起,需要狠狠鼓一阵风才能吹散开去,祈求福德的人常常被闷出一身热汗。有时,他还会做出报复的行为,有一个船夫,曾经敷衍了事地向庙神求取山下的竹子做帆架,庙神也没有搭理他,船夫就径直把竹子砍伐走了,行到江心,船就沉了,船夫被淹死,帆也散了架,竹子顺着江流漂回共亭湖,又被大风刮回原处,插到地上,生根发芽了,与原状无二。因此,船夫和渔民,对庙神都非常地敬畏,所以我今天也准备和其他船夫,一起上岸买一头牲口,猪牛羊什么的,奉上请福……说着,船夫就靠了岸,手脚麻利地下了锚,系了缆绳,岸边已停了一排船,船夫们呼朋引伴,船客们下船方便,一时间十分热闹。

安世高听完船夫讲述的掌故,会心一笑说,听你这么一说,这位庙神的个性倒是与和尚的一个旧相识相像,有意思,相当有意思!

船夫建议说,和尚,要不你也上去拜一拜?

安世高说,哈哈哈,我就不用了,你且去吧,一会儿自然有人会来请我!

船夫说,和尚的话好生奇怪。不过,我先去了,和尚不妨休息一会儿!说完,就忙着下船去了。

安世高步出船舱,只见太阳跃然而至半空,一瞬间把绿如蓝的江水照得透亮,又把沿岸红烛野火般的江花次第点燃,安世高面朝江河,任这春日暖阳银针一样穿过身体发肤的每一个毛孔,他想到这前生后世看似有起有灭的因缘其实有如管道一样畅通无阻,顿时觉得全身无比通透,他席地而座,背靠桅杆,心无挂碍,睡了一个有滋有味的回笼觉,直到被船夫轻轻推醒。

见安世高醒来,船夫说,和尚,众船夫都邀请您上岸去一趟!

安世高擦了擦口水,只见众船夫都恭谨地肃立在岸边,佯问,所为何事啊?

船夫说,咳,您真神了,我们刚奉上一头羊,庙神就降下祝语说,把船上的和尚请来。我们都很惊愕,然后彼此合计了一下,这三十来条船中,单单只有您一位和尚,于是大家就列队来请您来了,所以还请和尚移步共亭湖庙,代我们向庙神祈福,有劳了!

安世高说,那行,我去会一会这庙神!然后谢绝了船夫的搀扶,跳上了岸。

庙很简陋,但是香火盛大,光香炉就占了小庙大堂的一半,大堂后又有一进房间,房前有帘,安世高在众船夫簇拥之下步入庙堂,点燃一名船夫递过来的一柱高香,丢进香炉里,然后对着袅袅轻烟和室内的一片虚空说道,和尚安世高受邀来拜!

庙神的声音从屋顶上透进来,来自安息的和尚啊,你还好吗,我们有六十年没见了!

安世高说,一切都好,听声音,像是故人,请问我们哪一世见过?

庙神说,上一世,我与你一起出家学道,又一起走遍天竺、安息、贵霜、东汉和不计其数的未名的村庄、部落、民族和国度,一路上感动、点拨和度化了有如十座森林的树木那样多的有缘之人,我们北行到了好像再往北走就要掉进地狱里的地方,那里是一片不知其几千里也白雪覆盖的大荒漠,太阳总是不等升到中天,就径直往下坠落了,有一夜北方天空上还出现了幕状极光,次日黎明,你与我告别,说是要去东南方一个叫做番禺的地方,却了结你的宿世之对,并相约,若你得道,当来度我,尔后我们作别。

安世高说,你说的这些事儿,好像一直储藏在我的头脑里,就像经文放在经龛里,今日经你一说,好像又都大概地记起来了,就像从经龛里取出经书,依稀记起讲了哪些事理,只是不知故友缘何至此?

庙神说,上一世,你南下番禺,我则东行三千里,历经九死一生,走到大海边上,尔后造舟楫,沿海行万里,至江都,扬子江的入海口,我逆流进入内陆,准备回到洛阳等你,却遭到鳄鱼攻击,横死在沼泽之中。我虽然好行布施,但是性多瞋怒,转世时就做了这庙神,管治这周围方圆千里的怪力乱神,因为前世的布施,我此生获得了数之不尽的珍奇宝物,也因为前世的愤怒,我此生不得不做这不尴不尬的神祝。今日,见到老同学,言语不足以描绘我无边的欢乐,也不足以描绘我无量的悲伤。今日,你已经如约来了,来度我了,我的寿命就是这朝夕之间……说到此处,庙神的语调已经近于哭泣,众船夫也都十分感慨。庙神调整了一下情绪,接着说,不过,我体格庞大,又十分丑陋,要是在此处舍弃性命,怕是会脏了这灿烂的江湖,还是在山西边的小泽里超度我吧!这具肉身死灭后,恐怕会下地狱,但我有千多匹绢和一些宝物,可以用来建造佛塔,使我投生到一个妥善的去处。

安世高抬头看了看屋梁,构造繁复,却无异物,又看了看房帘,风吹帘起,无有藏匿。他朗声说,我因为前世的承诺,前来度你,我已经来了,为什么你不现身呢?
庙神说,我的长相太丑怪了,我现身会让大家感到恐惧的。
安世高说,尽管出来吧,大家不会怪罪你的。

庙神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庙神从帘后冒出头来,原来是条大蟒,头部呈三角形,也许是怕吓着人,蟒不吐信子,闭紧嘴,憋着,头慢慢鼓胀起来。众人惊骇,一阵骚动,不知该不该夺路而走,安世高却哈哈大笑说,确实是丑了点,不过这眉眼我见过,就是再丑一点,我也认得出来!见安世高戏谑以待,大家也都镇定了下来,有人奉承地干笑了两声。蟒慢慢爬到安世高膝边,它的部分身躯还在帘后,不知道还有几尺几丈。
安世高摩挲着蟒的头说,我且说段《无量寿经》来度你吧!人啊,所有人,为了一己私欲,总是会干出坏事来,强者欺负弱者,更强者又欺负强者,像一个向上和向下都无数层的金字塔,谁都别装牛逼,谁都不是最尖端一层,谁也别装无辜,谁都不是最底下一层,都是向上为鱼肉,向下为刀俎,辗转吞食,无穷无尽。不知道相互为善,必然会受到不可抗力的惩罚,于是,这世间上就有了一败涂地的乞丐、失去双亲的孤儿、听而不闻的聋子、视而不见的瞎子、有口难言的哑巴、有大脑无智商的低能儿、还有天生的罪犯、缺胳膊少腿儿的残疾人和精神疯狂的人,这都是因为前世不相信道德,没干什么好事的消极报应;另一方面,这世间上,又有尊贵的人、富有的人、贤明的人、长寿的人、智慧的人、勇敢的人、有才艺的人和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这都是由于他们在前世行慈尽孝、修善积德所得的积极反馈。刚才所说的,还只是我们随处可见的案例,还有些报应我们常人没有看到的,有些人寿终正寝后,下到冥界遭受了极其剧烈又极端痛苦的刑罚,又依据其前世的作为,不得不接受其他的转世形象,有的成了燕子,有的做了鳄鱼,有的做了食腐动物,有的做了苍蝇蚊子,而同学你,则做了蛇……安世高说到此处,一声叹息。

蟒听经至此,他在地狱所经历的极限恐怖、他对于蛇身的终生自卑、他在湖泽生活的无极阴冷,一时间都被唤起,他感到无比的悲伤,众船夫也感到惋惜,有人还开始反思起来,想起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情时,不禁有些后怕。

安世高继续说法,天地之间,因果关系,就像影子之于形体,有因就有果,一一对应,报应不爽,有时虽不即时报应,但是善因善果,恶因恶果,在一定的条件达到时,无不一一兑现,而且都得亲自承受,没有谁可以替代,不过,如果有人能在有如大火焚身的痛苦之中,专心一致,改进自我的不知足、愤怒和无知无识之心,端正想法和行为,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他的身体就可以得到解脱,获得真正不死的涅槃之道。

听到这里,大蟒已然悟了,它颔首不止,泪如雨下,众船夫也很感动,心有戚戚焉!过了一会儿,蟒说,了无牵挂了,我走了。
高世高说,就此别过。

蟒向它平日隐匿的地方慢慢爬去,它的神情十分满足,但是动作蹒跚,形状落寞,已然风烛残年,老态毕现了,蛇头还被门框狠狠地磕了一下。众人看着它离去,都满怀善意地说起它往日分风引航的好处来。

众船夫帮安世高搬取了蟒平生积攒的绢物,放至船舱,启行时,众人发现,大蟒爬到山顶上,探头相望,安世高和众船夫冲蟒挥手作别,尔后蟒消失了。

船至江中,忽然就有一股平顺的劲风单单推行着安世高所乘的小船,小船有如悬浮在波浪上,快箭一样朝豫章方向射去,一路上超越大小船只无数,不多时,繁华的豫州城就在眼前了。


五、了结

安世高到了豫章之后,当场又雇了船夫,为他找地皮,采购建材,找砌匠,督建寺庙。数月后,寺成,寺在城东,故称东寺。

竣工当日,安世高命人燃放了无数的爆竹,又有成百上千的善男信女自发前来,都说要来看看来自洛阳的大手笔的安世高大师,安世高见人太多,有的还推搡殴斗起来,眼看着可能要发生踩踏事故了,安世高便径直说起高深微妙的佛法来,人群立时就安静下来,大家纷纷席地跪座,听得入神,一段经快说完时,有庐山来的船夫带来消息说,共神亭湖的庙神对船夫的乞求百呼不应了,可能已经受终了。安世高说,好的,我知道了。然后继续说经,直至日薄西山之时。

说完经后,安世高快步离开东寺,走到江边,船夫正在那里等他,数月不曾航行的船,已被修葺一新,当日从庐山来豫章是如此之快,快得船身都被空气和波浪削薄了一层,船夫不得不在肯綮处加装了一层木板。

安世高上船,船夫解缆起行,忽然有一白衣少年,上得船来,长跪在安世高面前,安世高说,你且去安心往生去吧!白衣少年忽然不见,船夫当场呆住,一时不知手中缆绳该收该放,安世高对船夫说,刚才这少年,就是共亭湖庙神,他已经脱离了凶恶的形状了。

船夫逆赣水而上,送安世高至大庾岭后,返回庐山,就听说共亭湖山西边的湖泽里有一条死蟒,头尾数里,船夫请人将它妥善地安葬了,它所安葬的地方,就是后来的浔阳郡蛇村。

安世高翻越大庾岭,在夏至那日傍晚,来到番禺白云山下,山下有一凉茶摊,卖茶的是一个矍铄老者,光着膀子,看他匀称的骨架,可以想见他年少时英武的样子,安世高要了一碗凉茶,一口气饮完,老者又给他倒了一碗,倒完凉茶后,老者忽然定睛看了安世高半晌,然后问道,大师好生面熟,不知可是旧日相识?

安世高不答,只是问,施主,您还愤怒吗?

老者放下茶壶说,不做愤青好多年了!

安世高说,敢问施主又是怎么放下愤怒的?

老者说,哎,这个一个长长的故事了,大概六十年前,番禺骚乱,人们互为贼寇,有一日,来了一个外乡人,与我不期而遇,狭路相逢,他竟然主动向我伸颈就戮,受死前,他说,我过去世欠您一条性命,所以现在世远道而来偿还宿债,您今日的愤怒,也是因为前世时积累的怨气,杀掉我吧,都发泄出来吧!我未作他想,当场毫不客气地杀掉了他,我记得他的脖子很白,像是在粤江里刚刚漂洗过一样,他死的时候,一点恐惧的样子都没有,镇定的像棵地头上的歪脖子树。提着他的头回家后,我居然很快安然入睡,一梦醒来之后,我就不再愤怒了,也不恐惧了,忽然觉得打打杀杀,太没意思了,很快我铸剑为犁,过上了晴耕雨读的闲散生活,于今,儿女疏离,老来孤独,就开了这个凉茶铺子,跟来往的人说说话儿!——大师,我越来越觉得您很面熟,我们一定见过,还望客官点破。

安世高饮完第二碗茶,平静地说,和尚的前世,正是您当年砍杀之人。

老者正要往安世高碗里倒茶,一听此话,手中的茶壶掉到了地上,茶水和茶根洒了一地,他像是信不过自己的耳朵一样,起身又仔细看了看安世高面相,然后大惊失色,当场下跪说,大师,您今日是来索命的吗?

安世高哈哈大笑,然后说,施主,快快请起,我不是为恩怨而来,我是为缘分而来。
老者在安世高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身来,又坐定后,问,大师,敢问是何种缘分?

安世高环顾了一下老者的简陋的凉茶铺子后说,我还有些残余的罪报,要去会稽偿还过去世的命债,故而邀请施主帮忙做一个见证,施主怕是要收摊,跟我去会稽走一遭。

老者说,早就向往江南的锦锈了,还可以一路上听大师说佛法,太好了!

两位老人脚力有限,辗转半年,到达会稽郡郡治吴县时,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天气苦寒,两人去市集上寻找酒店,安世高需要一个红泥小火炉,番禺老者想破戒喝点儿烧酒。拐了一个弯,忽然见到两伙青年正在街心械斗,安世高和老者避而远之,从一条街边贴着墙根儿埋头向前走,已经越过了争斗的青年,忽然有一个石块从后方莫名其妙地飞来,正中安世高头部,安世高倒在雪地上,死了,两伙青年见有路人枉死,立刻停止打斗,迅速消失在越来越浓密的雪花之中。

番禺老者历经两次因果报应事件,从此对安世高一路上向他讲述的佛法深信不疑,安葬安世高之后,他勤修佛法,并演说安世高的故事,远近的人听说之后,无不悲恸,后番禺老者来到豫章东寺,正式出家修行。

有关宿世之对的故事,就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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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6 22:56:17 |只看该作者
初看了一下,想起介川...
睡觉睡到自然醒,吃屎吃到笑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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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7 00:00:19 |只看该作者
很不错,文风中“浮”的一面被控制得很好,一些东西真正沉了下来,相比你上次发的高中时期那篇项羽的小说,不知好了多少倍,可见每个作者都有好长的一段路要(正在)走。
虽然还可以更好,但目前而言已是很不错了,共勉。。。。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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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7 09:37:56 |只看该作者
很少读这类小说,刚粗读了一下,语言流畅,颇有说书的味道。而其中涉及的历史和地理知识让人折服。就是里面出现的“愤青”、“牛逼”之类的今人词汇,虽知你是故意为之,但会不会令读者略感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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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7 21:30:12 |只看该作者
呵呵。是的。看自个儿的旧作,有新的信心。

是突兀, but,文似看山不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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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24 20:29:26 |只看该作者
每一段其实都不错,但每一段的“尾”都在“过”,应该从约定俗成的东西里,往外走一点。有东西,但总感觉你的句子是捏起来的,不爽快,我觉得写的时候在这方面注意点,还是有好处的。
我三岁的时候,很忧郁
喜欢,在河边丢小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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