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登录
- 2019-10-25
- 在线时间
- 6 小时
- 威望
- 40 点
- 金钱
- 175 点
- 注册时间
- 2010-7-19
- 阅读权限
- 10
- 帖子
- 5
- 精华
- 0
- 积分
- 40
- UID
- 39315

|
本帖最后由 gli99 于 2010-7-25 14:33 编辑
他躺在床上,身体僵硬,一动不动,看上去像个死人一样。但脑子却像高速路上的汽车轮一样转个不停,车轮快得模糊成一个圆球,在拥挤的车道上不断超越一辆又一辆车子,在一个弯道处有巨型卡车迎面而来,车轮在高速中扭转方向,在公路上留下长长的黑色痕迹和刺耳的刹车声。他喘息了一声,把身子侧倒了右边,压着胳膊,好像真的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事故,需要舒展放松一下身体。等他再次畅行在车道上,发现周围已经变得空荡荡,偌大的马路上只有他在前进,而前方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之中,越往前越难以看清,车子却不由自主地越开越快,他已经无法控制这辆车,只好任由车子向前奔驰……
想象中,他将自己置于一个极端危险的境地,而现实中他却从未有过什么疯狂的举动。他痛恨自己的这种个性,也每每于每天的某个不固定时刻在内心涌起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想着自己抛弃现实的所有,一个人过独处的日子。虽然不能完全躲避人类,但至少可以最低限度地减少与人的接触。虽然自己也是人类的一份子,但却无法控制对人的厌恶。若说真的是恨哪一个具体的人,他想了半天也没有数出多少人来。
直到傍晚来临的时候,他觉得眼前一片昏暗,看不清墙壁上电影海报里的冷艳女人,那是部关于复仇的电影,讲一位女杀手想金盆洗手,却被老板破坏平静的生活,她侥幸生存下来之后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追杀自己的老板,从美国得克萨斯到日本冲绳、东京以及墨西哥辗转一路,历经艰难,最终达成目标。
他望着这个有着金色头发的女人渐渐消融在黑暗之中,幻想着自己也挥舞起寒光闪闪的武士刀,朝生活中令人厌恶的人砍去。砍过之后,鲜血溅在自己的衣服和脸上,身旁围了很多人盯着自己,瞪着惊恐的眼睛,但没有人站出来阻止他,他提着刀朝人群走去,人们纷纷闪开为他让开一条路。但杀人之后,他并没有拥有电影中女人获得的平静和满足,也没有从此和一个小女孩幸福的生活下去。他唯一感到就是疲倦,就像以前上了一天班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不想动一样,希望能够立刻沉入梦乡。
突然,一片刺眼的光明把他从幻想的水潭中拉出来,回到现实中的世界。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老女人。她是他的母亲,刚刚从外面买菜回来,其实不算是买菜,而是在菜场即将关门的时候捡些烂菜叶子。
“就知道睡,不去找工作,懒死了。”母亲恨恨地说。
他懒得理母亲,因为每天都要听母亲唠叨很多次,所以把身子转向靠墙的一面,看着发黄的旧墙纸上凸起的花形图案。小的时候,他曾经在一张白纸上用铅笔拓画这些图案,本来在墙上是绿色的小花,在他的白纸上成了黑色的花朵。他在现实中还没见到过黑色的花,公路旁和公园里的花五颜六色,唯独见不到黑色的。他猜想可能大家看不得黑色的花,那样的颜色会让人觉得扫兴。
母亲看到他背转过身子,说:“在家什么也不干,你这么大了,还要我养你。我上辈子是做的什么孽啊?”
她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抽泣起来。眼泪从眼里涌出,顺着脸上的七零八落的皱纹流淌,不一会儿就湿润了整个干瘪的脸庞。
他脸朝着墙壁,仍然一动不动,虽然很想去拿毛巾给母亲擦擦脸,就像小时候母亲热的满头大汗,他都会去把毛巾拿过来给母亲一样,但此刻他的身子好像被钉在了床上,动弹不得。其实是他内心有些抗拒,对母亲的哭泣已经麻木甚至厌恶极了。他继续看着墙壁上的小花,想象自己变成一只蜜蜂,停在花蕊中,裹了一身的花粉,然后飞到下一朵花蕊中。在花丛和蜂巢来回之间度过自己的一生,假如在飞行的途中遇到天敌或者人类,则有可能加速死亡。他知道蜜蜂如果为了自卫刺向人,据说那根刺连着它的肠子,一旦刺毁,蜂也必亡了。在这一点上,他觉得刺不如人类的武器,能够反复使用。但蜜蜂用刺也有自己的好处,那就是不必面对杀戮之后的目光,也不用担经害怕去逃亡,遭受心理上的折磨。蜜蜂的一刺,是悲壮而坦然的。而人类之间的杀戮却充满了卑劣和贪婪。凡是有一点点良心的人都会因为参与了杀戮而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里感到伤痛和后悔。
就在他陶醉于杀戮的幻想时,他的母亲已经悄悄地用袖角擦干了眼睛,去厨房里做晚饭。一阵煎炒青菜的声音响起,不久就传来一股油烟味和青菜的寡淡味道,他闻到这种气味就觉得想吐,于是拿了衣服按在鼻子上,只用嘴呼吸。他想吃肉,想喝啤酒,但母亲很节俭,因为现在每个月的生活全是靠母亲为数不多的退休金。从前他工作的时候,还可以每天奢侈一点,炒点肉,偶尔还喝点酒。冬天的时候喝黄酒,夏天喝啤酒。虽然母亲心里也不太情愿,但嘴上也不会说出来,毕竟那时他每月都如数地上交工资养家。
那时候,他每天凌晨四点就得起床,在黑暗中摸索着摁掉嗡嗡响的手机,看一下时间,然后打开地铺旁椅子上的台灯,平时感觉让人温暖的橘黄色灯光,此刻变得令人厌恶。他趁着灯光穿好衣服,然后去厨房里洗漱吃饭。离开卧室的时候,要经过母亲的床,他看到母亲在被子下蜷缩着身子,轻轻地打着鼾声。
在不到一平方的厕所里,他蹲在马桶上,闭上眼睛,两手托着头,希望能延续刚才的梦,但眼前只是一片漆黑。每天这个时候,他总是不知所措,任由体内的垃圾在身体的自行运转下排出体外溅落水中。他想象着这些废物从六楼再次落入地下的黑暗管道之中,它们从这个城市的各个楼房中落入地下,浩浩荡荡奔向污物处理厂,接受改造净化。这让他想起早晨挤地铁上班的人们,同样从城市的各个楼房里出发,浩浩荡荡奔向自个的格子间,但不同的是,格子间的人们不是被净化,而是不断吸收各种世俗思想的糟粕,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最后变得比自己每天早晨排出的垃圾更垃圾。更可怕的是,很多人对自己的这种变化并不以为意,反而愈发地得意,愈发地大啦啦放屁说粗话,他们结成联盟,对异己者横加嘲笑辱骂,最后发出一阵粗俗响亮的笑声。
“快四点半了,还没好,别迟到了。”母亲的喊声又把他带回了现实。他匆匆按下抽水马桶的按钮,一阵哗哗的水流声冲走了所有的胡思乱想。但这只是暂时的,因为这种胡思乱想很快就在他上班的路上延续下去。
冬天的时候,外面的天色还是很黑,街上没什么人,偶尔会遇到小区里送牛奶的人,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大粽子,看不出是男还是女,也没有看出的必要。天气不冷的时候,晦暗的天空其实已经露出淡淡灰白的天光。小区里送牛奶的人终于分清是男是女,原来是位矮小的阿姨,脸庞胖乎乎的,让人觉得有点浮肿。经过小区门口保安室的时候,透过玻璃窗,不论冬夏,照旧会看到两个中年保安仰头瘫坐在椅子上,嘴张得很大,要不是身体随着呼吸的颤动,和死人也没有太多的差别。
一路上,他要经过不少店家,但这个时候大多是关门休息。只有超市是24小时营业,里面灯火通明,在寒冷漆黑的冬夜,玻璃窗上笼罩着一层白色的水蒸气,看上去感觉像是蒸汽浴室一样,被冷风吹得直打哆嗦的他很想冲进去晃悠一圈再出来。但最终他还是望了两眼就继续匆匆往前走去。
凡是经营早餐生意的饭店,这个时候开始生火准备各种早餐,油条、大饼、糍饭团、生煎、馄饨等等,或是在油锅里煎炸,或是在沸水里翻滚,还有就是在一张张粗糙的手中传递,等待着填满一个个饥饿的胃。在蠕动的胃里不断被分解消化,直到剩下一堆废物被排出。他很少在外面吃饭,虽然从小就对马路边上卖的生煎馒头不住地吞口水,但他更烦母亲的斥责和唠叨——外面吃的东西都不干净,只有家里的最干净。他每次听到母亲说这些时,就想说家里做的不好吃,可还是忍住了,就像对生煎馒头的渴望随着口水默默地吞到了胃里。他对生活所有的渴望和反抗都默默地流进胃里,最后随着每天早晨一次的大便而排出体外。
他所能做的只有继续往前走,饭店前面的玻璃店、五金店、修车店里面无声无息。路灯下,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殡葬中介所里一个个花圈,金色的纸花在淡淡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泽。这些花的命运就是被人买去烧掉,在火光中化为黑色的花瓣随风飘散。在无人光顾的时候,静静地树立在角落里任由灰尘落在身上。没有人能阻挡得了灰尘,就像没有人能阻挡得了死亡。他每次看到这些纸花的时候,心中都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好像看到头顶悬着一块巨石摇摇欲坠,但每次巨石都被他急匆匆地抛在身后。
随后,他走过一家发廊,门口旋转的灯柱已经熄灭,立在门旁像个小矮人卫士,守护着自己熟睡中的公主。两扇玻璃大门的门把手上锁着一个粗粗的套着红色塑料皮的链子锁。门后一个粉红色的布帘遮住了他的视线,但遮不住他的想象。他幻想着门帘后的地板上,躺着几个赤条条白花花的年轻女人,像蛇一样纠缠在一起,懒洋洋地扭动着,不断地吐出热乎乎的气体。他从网上看到过一些描述发廊女生活的文章,给他的感觉,她们只不过是一群需要光着身子工作的女人,与我们的唯一区别,就是没穿衣服。他曾在梦中多次成为她们的客人,都是同一位清秀的女孩来招呼他,对着他微笑。他赤身裸体,却没有丝毫的害羞,像一个成熟的男人一样把女孩拥在怀中,压在身下。
这家发廊的名字叫美丽人生。和意大利的一个电影同名,或者这里面的女人有人看过这部电影,喜欢那个童话般美好的故事,所以也起了这个名字,寄托了店主的心声——她们正度过自己的美丽人生。他不知道美丽衰败之后,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她们也会变得像母亲那样皮肤松弛、面目可憎吗?
一想到怀中和身下的清秀女孩变成母亲的模样,他不禁觉得有些恶心。路边的下水沟里也飘来阵阵臭味,原来他正经过一座垃圾处理站。有一位全身穿着蓝色工装衣裤的男人手里端着高压水枪在冲洗垃圾站黑乎乎的地面,冲出来发黑的水顺着屋子两边的浅沟流出,然后又流到街上的下水道入口里。他想这些污水也会和自己排出的废物汇合吗?有可能,他家离这里并不是很远,可能在地下属于一个污水处理厂净化处理。他一直想自己死后,骨灰能洒进大海,可这跟倒进马桶被水冲走到底有多大区别,他也说不清楚。
他亲眼目睹过一个人的死亡,被地铁碾压而死,大片的鲜血浸湿干燥的枕木。他被派去清理血迹。右手里提着一桶的干净沙子,左手拿着一把扫帚和红色的塑料簸箕。他把沙子倒在血迹上,然后用扫帚来回扫,开始时候轻轻地扫,但血已经有些凝固在木头上了,只好更加用力地用扫帚和沙子刷木头,沙子的颜色渐渐变深,有些结成深红的小团块,是血凝结在一起的沙块。终于,木头上的血迹变得淡薄,站台上的人再也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连他也忘了到底是哪一格的枕木被他那样用力的清扫。他清扫的时候,周围只有他的上司望着他,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头发稀疏,从一边梳到另一边,掩盖住光秃的头顶。中年男人指挥着,边说边用右手指画着,开始他还能听到上司的说话声,但后来他觉得耳朵里只有扫帚、沙子和枕木三者摩擦在一起的声音,“沙沙”、“沙沙”,这单调的声音让他忘掉了一切。直到上司跳下站台,狠狠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才回过神来,冲上司笑了笑。从此,他在上司的眼神中察觉出一丝奇怪的闪光,是那种好像我们日常看到神经病人才会有的眼神。他不以为意,仍然按时上班,按时下班,直到有一天他被叫到上司的办公室,上司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脸的严肃,语调沉重地告诉他没有经过试用期的考核,让他干完这个月的最后几天就可以拿到薪水离开这里。
他想问为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觉得自己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没有说什么,然后想转身离开。这时,上司突然说了句:“小陈,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没有通过你的考核吗?”他一怔,死死地望着上司那双几乎快要眯成一条线的眼睛,他想从中再次读出奇怪的目光,但这次却没有。他摇摇头,说,“我知道原因的。”
“你怎么知道?是什么啊?”
他没有理会上司的询问,推门而去。那是他的第一份工作,每天需要凌晨四点起床。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马路往地铁方向走去,路边有饭店、超市、杂货店、发廊和一个垃圾处理站。他走在路上的时候,望着这些店铺常常生出一些幻想,尤其是对那间叫做美丽人生的发廊。每次经过的时候都会不自觉的多看两眼,虽然这个时候看到的是紧闭的玻璃大门,但布帘后面的世界在他的脑子里充满了极其令人蠢蠢欲动的色情想象。在他这个年纪,一个22岁年青人的身上显得非常正常。他对女性的认知目前仅仅停留在互联网上的一些图片和视频,虽然母亲也是名女性,但在他的女性判断范围中,却没有母亲的位置。
在他走向慢慢走向地铁站的时候,心中其实有一份期待,那就是能够见到一起上早班的一位女同事。他们在同一个站台的两边工作,上班的时候隔着宽宽的地铁轨道相视而笑。尽管奔驰的地铁经常把他们阻隔开来,但他十分自信的确认她就在对面等待着自己的出现。很多时候,他们并没有目光接触,也没有相视而笑,只是沉静地扫视着周围排队的人们,偶尔目光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交错,没有一丝火花。只有在午饭的时候,他们才坐在一起,身边还有同一期进来的年轻同事,大家说说笑笑,惹得周围上了年纪的大叔大妈们纷纷朝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
他在众人之中表现并不突出,而她却温婉美丽、落落大方,在这个年青荷尔蒙旺盛的小天地里颇受欢迎。有男同事经常会找她讲笑话献殷勤,把她逗得咯咯笑,还经常帮她买饭、饮料和零食。她最喜欢喝乌龙茶,每天中午都要在地铁一层的饮料售货机上花3块钱买上一瓶。有时候饮料机上没有乌龙茶了,她要去附近的超市买,必定会有一两个“保镖”陪伴其身后左右。最后甚至有两名男同事甚至为了她背地里还打过一架。
他默默地把这看在眼里,等待着机会降临。但每天除了早晨的招呼和午饭时的偶尔闲聊,他们并没有过什么单独相处的机会。直到最后他也慢慢习惯了远远地望着她,熟悉了她的一颦一笑,并且在梦中也像其他男同事一样和她打打闹闹。有几次晚上,他睡不着觉,脑子里总想着怎么向她表达自己的感情。他幻想着自己写了一封情书给她,或是喝了酒之后直接冲到她面前表白,她刚开始被吓了一跳,但看到他真挚的眼神和炽烈的情感之后,也被打动,允许他能陪伴在其左右。在这样的幻梦中,他渐渐沉入睡乡,嘴里还不停嘟囔着什么,床上的母亲竖起耳朵也听不太清楚,于是也不再去胡乱猜测。
他的行动一直没有开始,不是时机不对,就是临时勇气不足。他跑到厕所里看着自己垂头丧气的样子,不住地暗骂自己是个笨蛋、窝囊废。出门之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在同事们之间,即使望到她的眼睛也不会有太多的慌张。她偶尔回以一个俏皮的鬼脸,他则淡淡的一笑,其实内心早已乐开了花,这一天都会慢慢品味这种感觉,下班后吃完饭写进日记里。
他希望自己能成为她的男朋友,希望和她一起逛街、吃饭、看电影,希望和她聊聊自己内心的感受,多么希望能够摆脱母亲独自生活,希望和她一起做爱,在做爱之后互相爱抚着睡去,而不是整天和母亲待在一起吃饭、睡觉、看电视,但却很少交谈,通常都是母亲在那里自说自话,抱怨着一切。而他就用沉默对抗着,母亲的话就像落入深潭之中没有任何回响。他在这之中有一种暗暗的得意,觉得自己胜利了,看着母亲从滔滔不绝变得逐渐静下来,但这种安静是另外一种的烦躁,她摔摔打打,把饭桌旁的木椅子收起来后扔到墙角发出很大的声音。
虽然他们无法忍受彼此,经常处于冷战之中,但他并没有离开母亲搬出去一个人居住。母亲以自己有心脏病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为理由,坚决反对他搬出去。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拴在了一块巨石旁边,只能望着天上的一片片云彩离自己远去。
对爱情的渴望加速了他要离开母亲的想法,但这只是每天晚上临睡前的一种内心祈祷。他知道自己肯定不能这样离去,因为母亲已经在他的脑子里镌刻了一幅画面——母亲躺在床上蜷缩一团,呼吸紧促,伸手去拿床头柜旁边的电话却怎么也够不着,嘴里唤着他的名字,而他却在另一处房间里和自己的女友纵情欢乐。他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感,就是怕自己没有尽到这关键时刻的儿子的责任,就只好像守株待兔的农夫一样守在母亲身边,等待一个关键时刻的到来。
他一直习惯于等待,在寂静的黑夜里,在人声喧闹的休息室里。在这寂静和喧闹中,他仿佛一个灵魂出窍的人,对周围的一切只是静静地看着,偶尔也微笑,但从未大笑过。在别人眼中,他的怪异。
直到休息室里没有人了,他才从靠墙乳白色的铁柜子里拿出自己的帆布包,然后在包的内兜里掏出一封对折的信。他用那双大手捏着信,好像手里的是一只娇嫩的蝴蝶,他想放它飞走,却又害怕一去不回,没有任何消息。犹豫了一会儿,他走到墙角的铁柜子前面,把信小心地往门缝里塞,但信太厚了,塞不进去。他昨天写到很晚,写了足足有14页A4白纸。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却记不得自己到底写了什么。他只好把信封撕开,把信从里面抽出来,折成三叠的纸又被放平。他看着自己的字迹觉得很陌生,上面的文字更加让他觉得不可思议。昨晚写信时候亢奋的感觉再次从心底涌到皮肤表面,让他浑身发痒。他昨晚就是在一边抓痒,一边写的状态下完成这封长信的。写信的时候,母亲又在旁边唠叨最近的菜涨价涨的厉害,连鸡毛菜都要五块钱一斤,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不耐烦地让她不要说了,而是任由母亲倾诉生活中令她烦扰的琐事。而他也正在信中向另一个人倾诉自己的内心有多么的孤独,有多么地希望能和她交往生活。写完信的时候,母亲已经睡着了,轻声地打着呼噜。
现在,他把信一张张地塞进柜子的门缝里,看着那么多页的白纸黑字慢慢被柜子吞到肚子里面,然后一点声息都没有,他突然觉得有点怅然,兴奋激动的感觉也好象一下子消失了。
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位男同事,他重新走回自己的柜子旁边,提着帆布包。一幅即将要离开的样子。同事冲他笑笑,那笑容里包含着惋惜和安慰的意味,他也笑笑,说:“我先走了。”
“以后常联系啊。”
“嗯。”他点点头,尽管知道以后再也不会联系。
他提起帆布包离开了休息室。正是上班高峰的时候,潮水般的人们涌进地铁站。他在人群中逆向而行,时不时停下来躲开急匆匆迎面而来的男女。他望着他们,有的无精打采,有的精神奕奕,有的面无表情,有的满腹心事,但都是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唯恐挤不上地铁。但确实地铁很难挤上去,他想起之前每天都要帮助着这些上班族把他们使劲地推上地铁,只听到地铁里一阵阵的抱怨声,但后面的人还是奋勇地挤了上去。最后地铁门“咔”的一声关上,站台上很快又聚起了一团团的人群。
他出了地铁站,走在狭窄的人行道上。外面的阳光很刺眼,身后地铁“隆隆”的声音融进马路上车辆喧嚣的声音,变得比往常微弱很多。以前整天在地铁站内,天天听到地铁奔驰的声音,感觉它可以盖过其他一切噪音,隔断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有时候他沉浸在这声音之中,就像夏天把头整个淹没在游泳池的感觉一样,只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耳鼓旁振动,那一刻世界变得如此遥远。
他知道回家之后迎来的将是母亲怨憎的眼神,不想回去,就在家附近的小公园里溜达,坐在一个石凳上打盹。这个小公园里散落放置着一些供老年人锻炼身体的器械,它们涂着绿色、黄色、蓝色的油漆。因为正值中午,日头比较毒,所以没有一个上年纪的人。隔他三个石凳之外的一个石凳上躺着一个人,脸上盖着一张报纸。他穿着深蓝色的裤子,白色的衬衫,衬衫已经很破旧,颜色也变得发黄。一只光脚翘在另一只光脚上,像一座嶙峋奇怪的山峰,有只苍蝇正围着直打转。一双沾满泥点的皮鞋整齐地摆在石凳下面,旁边石缝里的几棵纤弱的小草一动不动。没有一丝的风,他的困意越来越浓厚,像一块乌黑的云笼罩住了整个天空。他把帆布包放在石凳上当作枕头,也躺了下去,但他个子太高腿太长,小腿只好在石凳边缘耷拉下来,双脚悬在离地面大概五厘米的空中。
他觉得舒服极了,感觉这辈子也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地方,虽然石凳比家里的地板坚硬,但他觉得自己的骨头硌在上面,就像遇到了真正的同伴,有深入骨髓般的欣喜。带着这欣喜,他陷入沉睡之中,再次把这个世界排斥在自己的身外。
他一直没有收到回信。三个月之后,他在肯德基找到了一份服务员的夜班工作。他傍晚的时候离开家,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马路,朝地铁站走去。路上,他经过那家叫美丽人生的发廊。他往里瞥了一眼,里面靠墙有两条黑色的破沙发。沙发上坐着两三个年轻女人,穿着体恤,白花花的胸部一半露出来。她们彼此之间没有说话,而是望着门外走过的人们,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
每次经过的时候,他都不禁会朝里面撇两眼,有时候她们也说说笑笑,或者朝路边的行人展示妩媚的笑容。他偶尔也遇到过这样的笑容,每次都不知所措地僵硬地走过去。但一边走却一边后悔,埋怨自己也该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就像以前在地铁站对待那个女同事一样。他觉得他们都是平等的,但为什么自己却不能回以一个平等的笑容呢,莫不是他心里还是有潜意识的歧视,还是说自己缺乏勇气。他想了很久,认定自己是缺乏笑的勇气。这样让他很沮丧,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傻子。他宁可自己在有一刻能变成每天站在小区门口注视着马路的智障儿,一个傻子,歪着脑袋,一边笑一边流着口水。
上班的时候,他还是可以让自己笑起来,尽管有同事开玩笑说,他笑得很不自然,还不如不笑。听了这话之后,他又抽时间偷偷地到厕所里,对着镜子练习笑容。他发现自己笑的时候,很容易露出门牙上红色的牙肉。而这样就显得自己很傻很土,所以他练习笑时,尽量让嘴巴咧开的幅度小一些。他希望能有一天经过美丽人生的时候,也能够笑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渐渐习惯了昼伏夜出的生活,也变得开朗了许多,因为快节奏的工作让你没有时间去伤感。尤其是晚饭的时间,那是最忙的时候,人们涌进快餐店,他就像变成了机器人一样,快速准确地服务着每个餐桌。
一过十二点,顾客很少了,只有一些吃夜宵的年轻人,说说笑笑。他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也算是同龄人,可他只能远远的望着这群肆意挥霍青春的人,欣赏他们爽朗的笑声和彼此的亲密。站累了,他就找个座位休息一下,但很快又会被值班经理叫去做各种各样琐碎的杂事。
这天,他被叫去打扫二楼卫生。他从员工休息室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塑料桶和一个拖把,提着上了二楼。一眼望去,灯火通明,没有一个人。他到二楼厕所的地方接了半桶水,准备从最里面的座位开始拖起。当他提着水和拖把穿过一排排的桌椅时,隐约看到角落里有个人的脚。他朝角落里走去,原来在角落红色的沙发上蜷缩着一个不修边幅、衣着破旧的男人,枕着黑色的皮包,脸朝沙发,打着阵阵的轻微呼噜。半边脸上胡子渣从下巴一直蔓延到鬓角,头发又乱又脏,显然是个流浪汉,不知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他看着这个男人,本想让他在这里睡下去,但又怕经理看到了骂他没有把这种流浪汉赶走,所以先把手中的水桶和拖把放在一边,然后轻轻地用手去碰了下流浪汉的胳膊。没反应,他又碰了两下,还是没有反应。于是,他又用手稍微使劲拍了拍那个男人的肩膀。
流浪汉猛地一惊,从沙发上坐起来,瞪着他:“你要干什么?”
“这里不能睡觉。”他后退了一步镇定下来,展开他练习好的笑容说。
“你是谁,哪来的管我睡觉。”
“我是这里的员工,你赶紧走吧,不走的话,经理看到了会骂的。”
流浪汉沉默着不说话,也不动。
“你不走的话,我找警察来了啊。这里又不是你家里,你到外面找个地方睡没有人会管你的。”
他看到流浪汉没有什么反应,也沉默下来。沉默一会儿之后,撂下一句“我去打110。”然后转身离开。还没走出几步,就感到背后一阵风声掠过,紧接着感到一个锋利的东西连续几次插进腰间的身体里,一股巨大的疼痛让他往前踉跄几步,然后趴在一个餐桌上。他用力的抓住餐桌旁椅子的把手想站起来,但椅子受力不均,滑了一下,他也重重地摔倒在地,仰面看到一排排长长的白炽灯管。平常他非常喜欢二楼的灯光充足,但现在看着这些灯管,却觉得有些昏暗不清。
血不停地从他的身体里流出,他很想知道自己的血是不是黑色的,因为母亲经常骂他没良心,学肯定是黑的。他用手去摸身上的血,然后举起手来看,但在灯光下,他怎么也看不清楚,看起来很像是黑色的液体。
他觉得非常委屈,就像小学的时候因为和同学打闹把新衣服弄脏挨母亲骂之后,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很伤心,只顾着自己伤心,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如果知道的话,他肯定会笑起来,笑得连牙肉都露出来,和美丽人生里的那些年轻姑娘一起大笑着死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