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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苦熬。 ——出自威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
说到如今的柳向林,还得从后天的事说起。后天她的女儿就满两周岁了,按照本地的风俗,她还得入乡随俗的摆两三桌酒席,为孩子庆生。
柳向林倒是十分愿意这么做,可囊中羞涩,她不得不有一番顾虑。她的丈夫是南束河镇人,在女儿出生后的第四个月,丈夫突然不知所踪。婆家人闻此消息,连夜从宝山茶园赶回小镇。随后,婆家人叫来小镇里以及住在小镇周边的亲戚,开始了为期十天的艰苦寻找。结果令所有人头痛不已,他们把小镇翻了个底朝天,包括附近的乡村和集市,小镇惟一的汽车客运站,他们都去了,可还是见不到刘文甫的踪影。十天过去了,婆家人不得不解散寻找队伍,各路亲戚各有自家的事情,再浩浩荡荡找下去也不太实际。刘家二老加刘文甫的一对兄妹留下来,他们对柳向林说,他们得在柳向林家住下来,寻不到刘文甫,他们走不了。
零零散散地又寻了半个月,可还是一无所获。一个上午,正当刘家人一筹莫展之际,东街药铺的伙计急匆匆地敲响了柳向林家的院门。开门的是刘文甫的大哥,药铺伙计粗粗吐了几口气说:“我找柳老师有急事。”大哥刘文典定定神,冷冷地说:“这里没有你要找的老师。”“这不是柳向林老师家么?”今年年初才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刘文典显然对弟妹曾经在南束河支教的经历一无所知。他把伙计让进院子,转身喊了句:“弟妹,有人来找你。”
药铺伙计告诉柳向林,他是药铺老板派过来传达消息的。他们药铺的一位女药师在南束河西面的阿普山上采药时,发现山林中有一座小木屋,女药师可以肯定这间木屋是最近搭建起来的。当女药师轻手轻脚走近小木屋,看见刘文甫正躺在一条木椅上呼呼大睡。药铺伙计说,女药师把这个发现告诉他们老板后,他们老板就吆喝他过来报信了。
这个消息让刘家人欣喜不已,他们商量即刻进山寻刘文甫。柳向林本应该一同前往,可她放心不下女儿,她在心中找了一个借口,可没有说出来,她决定还是跟刘家人进一趟山。她把女儿交给邻居阿婆,可走了一条街,她又跑回去,胡乱找了个理由要回女儿。又走了两条街,把女儿放在孩子姑妈手中,她才放心追上刘家人。
五年前,柳向林还是一名师范学院的学生。在校期间,不仅学习成绩优异,各种艺术活动,她也是班里的顶梁柱。可那一年春天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她,而这件事其实与她并无关系。事件发生在班上的一对男女身上,女同学就住在她隔壁寝室。一直以来,没人知道他们的恋情。直到那年三月的一个下午,女同学跳入校园湖泊殉情,两人的恋情才被人们丝丝缕缕剥离出来,没有任何力量涉入调查事情真相,男同学的忏悔诉说和女同学的遗书让整个事件变得清晰透明。女同学离世前已怀有身孕。就这样,仅仅小小的一个误会,让女同学的人生走到了尽头。
一个多月过去了,这件事在同学们心中渐渐枯萎,却在柳向林心里悄悄生根发芽。这株小苗看似生长缓慢,根系却在夜以继日往深处蔓延坚固。柳向林未来的生活,被这株拥有顽强生命力的小苗充分支配着。她深感自己已变成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她不曾认识,亦无法理解。
频繁的缺课已是家常便饭,艺术团也退出来了,她开始迷茫恍惚幻想,层出不穷的思绪在脑中盘旋交叉。所有的日夜,她都感觉自己身处一片迷雾混沌之中,方向不辨,道路全无。她开始怀疑一切,怀疑眼前所见,怀疑心中所思。她感觉绝恋的女同学就在她的意识深处,呈现出一个血红的指示路标,她挣扎着向标识靠近,她越是挣扎,标识越是远离她。她感到身体疲倦渴望休息,她顺势坐在湖泊边上的一棵栾树下,她的眼睛在长时间的茫然四顾之后微微闭上,从她浅睡的神态可以看出她内心依然在痛苦地挣扎。
一年后,柳向林拿到了毕业证和教师证。她决定离开这片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平原,去她向往已久的云贵高原。她离开之前回了一趟老家,父母在田地辛勤劳作,家中一切平静甚好,她向父母说出了她的打算,老实的父母用沉默来表示反对,她没有给出更多的解释和宽慰。她这两年的改变,是父母最为担心的,他们隐隐不安却又无能为力。她终于在一个雨夜悄悄离别故土,踏上了远去云南的列车。
三天后的清晨列车停靠在昆明站。柳向林手提行李包出了站台,她在街边买了一份小吃,顺便向店主打听昆明城的汽车站地址。在出发之前,柳向林心中并无详细的行程路线,即便在为远行做详细准备的时候,目的地也不在她的考虑之列。这就是她独特的思维——永远地把自己放任于未知的境地,或许不算是豁达,仅仅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无奈。柳向林决定先去汽车站。要说她和南束河小镇的渊源,大概就是从城东汽车站开始的。在汽车站内的一片空地上,她碰到了一群孩子。这群孩子拥有健康的皮肤、清澈的眼神和纯净的笑容,他们蹲在空地上叽叽喳喳用方言聊天,带领这群孩子的是坐在一旁的年轻女子,她正在紧张地整理手中的车票。
柳向林走过去,在孩子们身边蹲下,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打招呼。警惕的女老师走近柳向林,用夹杂着云南口音的普通话问:“你有什么事吗?”
柳向林笑了笑说:“我喜欢他们”,说着看看孩子们,“我只是想蹲在他们身旁,听听他们说话。”
女老师善意地笑了,说:“你是哪里人?”
“我是从河北临城过来的。”柳向林看着女老师,她想她应该告诉女老师她的职业(未来职业),说不定会得到女老师的亲近。
“两个月前我从师范学院毕业,和你一样,我也有一本教师资格证。”
女老师微微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我是一名中专生,我没有教师证,我是孩子们的老师,也是他们的同乡,从县城师专毕业后我就回到了家乡。”女老师说到这里,头抬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之光,她的思维缜密而敏捷,“你是今年毕业的?是不是准备当一名教师?”
“对啊!我是有这样的考虑。”
“来我们学校吧!”
柳向林就这样和这群孩子和这群孩子惟一的女老师孟婷婷一路颠簸来到了南束河小镇。她的脚刚踏入这片土地,她便深深地迷恋上了这个小镇。如果她心中有过世外桃源的幻想,那么南束河就是她心中的乌托邦。女教书孟婷婷介绍说:“南束河是雪山脚下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面积不过900平方公里,人口有35000多人,镇长是一名年轻的男子,名叫东巴夫,住在城东三圣宫楼阁里。明天上午我带你去见他。我们的镇长以及镇民会热忱欢迎你的到来。”
南束河镇一共有三所小学。柳向林即将任教的小学叫清泉小学,在城南虎山脚下,学校由原来的一座人民礼堂修改而成。礼堂外围是一片连体阁楼,一部分老师和学生住在里面。孟婷婷带着柳向林去见校长,简单的手续办妥后,和小鹿校长委托孟婷婷带柳向林围绕学校转一转,熟悉环境,再派人收拾一间空闲干净的房子让柳向林住下来。
几名来自镇外乡村的老师住在阁楼宿舍里。孟婷婷家在鲁甸乡,作为学校唯一的女老师,学校为她安排了最大的房间。善良的孟婷婷出于多方考虑,坚持让柳向林和自己同住一间。对自身的不确定让柳向林惟一在住宿方面有了犹豫,不过孟婷婷很快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一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具体原因未细说),二来,孟婷婷说,她们住在一起互相也好有个照应。孟婷婷是希望自己能够更直接更细致地照顾好柳向林,在这种艰苦的条件下,柳向林的到来绝对是来之不易的力量。
夜晚时,远处山林中传来狼嚎狐叫之声,阁楼背后的小树林中,动物在落叶上跑到的窸窣声,折断树枝、鸟类扇动翅膀以及突然的鸣叫,让躺在黑暗之中的柳向林仿佛置身于古老的丛林中。
孟婷婷在黑暗中说:“柳老师,睡着了么?”
“还没有。”柳向林静了片刻,说:“孟老师,你今年多大了?”
“我今年十九了。柳老师,你别害怕,这些声音都是从遥远的雪山林中传来的,离我们小镇有十几里地,你不要害怕。”
“恩,我知道,别担心,我会习惯的。”
两天过去了,柳向林对清泉小学的教务和生活也熟悉得差不多了。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任何环境她都能适应,所有来自生活的艰辛她也能承受,但她惟一无法控制的是自己,是自己的思维、性情和习惯。即便面对是全新的环境和人际关系,她觉得自己依然包裹在自己的窠臼中,与外界之间,有一层无法穿透的隔阂,即使是看起来颇为友好的亲切接触,也不过是隔靴搔痒。
两名女老师相处融洽。二人虽是分别带了两个不同的班,教务倒也不太繁重。她们有许多空闲时间去小镇闲逛,每逢礼拜天,她们也会去附近的风景地走一走。柳向林后来结识刘文甫,还要从孟婷婷带她外出游玩的这些日子说起。
孟婷婷的男朋友叫谢庄虎,孟婷婷叫他“小虎”,南束河镇的人也这样叫他。柳向林来南束河两个星期后,孟婷婷就带着她见了小虎。小虎是那种四肢发达而生性耿直豪爽的男子。他有一杆漂亮的猎枪,喜欢上山打猎。不过枪技似乎不太好,进山无数,鲜有收获。倒是喜欢摘一些花草野果来讨好孟婷婷。
柳向林和孟婷婷跟随小虎一道上过三次山。第四次进山是在一个日淡风清的午后,按照小虎的计划,他们将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山。就在进山途中的一个年久失修的亭子下,柳向林第一次看见了醉酒的刘文甫,他睡在一块石头上。打猎的计划搁浅,她们二人辅助小虎把刘文甫背下山。
刘文甫的家在南束河的进口处,是一座古老的四合院。刘文甫家世代经营茶铺,去年在宝山乡开垦了一大片茶园。他的家人已经搬到宝山茶园去了,镇上的茶铺交给三个伙计打理。四合院的木门虚掩着,这是一座年代悠久的老宅,院中地面由灰色土砖和彩色石子铺成不同的图案,两面矮墙下,无序的堆放着花木盆景,常春藤爬满了整面墙体,院中间是一株藤本月季,枝叶已经延伸到二楼窗台。柳向林第一次护送醉酒的刘文甫走进这座老宅时,她心中滋生出一种异样的情愫。就仿佛她这株独特的植物,终于找到了适合生长的土壤。而一年前在心里生根长叶的树苗突然失去了阳光,停止了缓慢的生长。这座老宅的气息让她感到沉静而心安。柳向林大概也没有想到,一年之后她就成了这座老宅的女主人。
柳向林从孟婷婷那里得知,刘文甫五年前高考落榜,如今闲置在家,以诗书酒歌为乐。平时一副落魄书生的样子。那次醉酒事件以后,刘文甫找机会要请三人喝酒。小虎给他提建议,喝酒就免了,几个人在老宅院中坐坐,喝喝茶晒晒太阳倒是挺不错。其实这是孟婷婷接到刘文甫邀请后的提议,小虎不过是转述一下。刘文甫欣然接受了。
柳向林一同前往,这是她和刘文甫第二次见面。她又一次走进了给她带来自由和舒适的老宅,见到了精神状态倒不错的落魄书生。
刘文甫后来单独邀请柳向林的事,小虎和孟婷婷并不知道。接到邀请的柳向林没有明确表示拒绝。到了约定的时间,她准时出现在刘家古宅门外。刘文甫为她开门,他们相视而笑。在古旧清寂的庭院里,他们坐在雕工考究的红木椅上,说话聊天看书。在不沾酒时,刘文甫也是个口拙之人,加上面对的是沉默寡言的柳向林,他就显得更加木讷了。
情窦初开的年代,柳向林对于爱情的印象是懵懂而又神秘的。她知道一个男孩子整天围绕着某一个女孩转,在学校阴暗的墙角下偷偷抓住女孩的手,这便是爱情的雏形。而那些男孩在她心中不过是些调皮不懂的孩子。一直到她念大学,她的爱情观丝毫没有任何改变,没有更深一点的认识,也没有丝毫的憧憬和期待,反倒是有了轻微的厌烦。她知道她身边的女同学正遭受着来自不同学院男生的花式多样的进攻,没用多长时间,这些女同学就缴枪投降了。一直到女同学殉情事件的发生,她的朦胧爱情观才有了彻底的改变。对于男性的厌恶直接上升至极点。经过长时间的内心挣扎之后,这种到达极点的境界进一步仙化,最终定格成现在的无所谓的态度。这与佛经说的“如幻泡影”是一个境界,有了虚无和无所谓的态度,所有的男性在她面前,不过是一个虚构的影子。
刘文甫在她面前,也不过是这所古宅的附属物,是那株月季花投在地上的一个阴影。随着时间的流逝,当这个阴影一步步靠近她,一步步地触摸她,最后完全覆盖住她时,她才知道这个阴影成了她的一部分。
不久,柳向林对饮食的过分挑剔以及迟缓的行动变化,让孟婷婷看出一些端倪。柳向林对此丝毫不觉,就连这两个月没来例假,都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刘文甫这段时间去了宝山茶园,柳向林独自出门的时间也少了,孟婷婷出于关心所产生的怀疑,也渐渐变得模糊。她只是经常提醒柳向林多注意休息,教务事情可慢慢来。
可柳向林渐渐凸挺出来的肚子泄露了她所有的秘密。在孟婷婷善意的关心和异常的目光中,她也发现自己的肚子挺起来了。怀孕了?这三个字突然狠狠地撞击她的神经,她有些发颤,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她想到了刘文甫,想到了那个覆盖她的影子。
她轻轻地对孟婷婷说:“我怀孕了。”
孟婷婷僵着原地。
“刘文甫!孩子是刘文甫的。”
说出刘文甫的名字,柳向林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她暂时把刘家老宅置于一边,她想到刘文甫,想到肚子里的新生命。突然有一种从糜烂丛林中走出去,看到温暖阳光和远山白云的感觉。在腹中蠕动的小生命,似乎隐含中某一种预告,柳向林仿佛看到了生机。当她静静躺在床上,喝着孟婷婷特意熬制的姜汤,她知道她的另一种生活才刚刚开始。
简易的婚礼是在这一年的年底举行的。刘家人对这个知书达理的外地姑娘有特别的好感。一事无成的刘文甫早已让他们失望透顶,而柳向林和肚中孩子的到来,让他们对刘文甫的未来有了新的期待。家庭的组建,应该会让他安定下来;将来孩子出生了,他势必会对未来作一番规划,如果能接管茶社那自然最好,做其他行当也可以。刘家人看着刘文甫在酒席间谈笑风生,心中不免有一番期许。柳向林搬进刘家老宅安心待产,正如前面所言,她也不曾料到她会成为这座老宅的女主人。而如今她住进来了,也没有什么突兀的想法,她知道她属于这座老宅,她原本就应该呆在老宅。
孩子是在次年暮春时节出生的。刘文甫给女儿起了名字,取了柳向林的“林”字,又因出生时间是在阳光晴好风清气爽的午后,故取了“温”字。刘林温,女儿的名字大家都很喜欢,柳向林也默许了。
伺候柳向林做完月子后,刘家人又回到了宝山茶园。柳向林在清泉小学的工作也暂时交给其他老师代理。刘文甫做到了作为一个成家男人的责任,他放下书卷,丢却酒杯,勤恳周到地伺候着妻儿。直到此时,柳向林对她的丈夫才有了起码的了解,她重新审视眼前潇洒而沉默的男人。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但是她知道这是她以后必须学会的东西。她愿意学,她在心里默念:我愿意去学。
刘文甫似乎不太愿意给她这样的机会。就在女孩还未满半岁的初秋,刘文甫突然不知所踪。
一年过去了,襁褓中的女儿已经学会了走路。柳向林时常带着孩子走出老宅,她们去城东的树林里散步,去清泉小学的草地上闲坐。孟婷婷给孩子买了一条碎花裙子,试穿时发现大了一点,孟婷婷说她明天拿到店铺换一条小码的。她给孩子买的小花帽,孩子很喜欢。孟婷婷抱着孩子追那些从树尖飘下来的叶子,孩子咯咯的笑声和白皙的面孔,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中,显得是那样叫人心碎。
东巴夫,2010.5.15 22:56
初改于,2010.5.19 0 :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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