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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年创作的小说,誊写修改了几遍,给大家看下,给点意见吧:)
茶杯里的杜小林
笔名:沉蔓
(一)
杜小林的记忆里有一座雕塑园。
其实那不算是雕塑园,只是几座郊区旷野里的雕塑厂子。有段时间,杜小林时常在周末清早,漫不经心走到那里。那个地段人迹罕至,偶尔只有一两个厂里的工人路过。沿途的路也不是很好,时常伴随着泥泞。杜小林已经忘了,那个地方大概是真的有泥泞,因为鞋边经常有被碎泥土沾染的感觉。
毕业后,杜小林和男友范默成一直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不分开,也不在一起。她独自来到城市生活,住在城郊交界处。附近只有一两班公交车经过。末班车是晚上九点。过期不候。
刚搬到这里时,春天才刚开始。很冷,天总是灰蒙蒙的。走在路上,像迎面扑上了一层水泥,僵硬冰冷。杜小林每天都这样顶着被风刮乱的头发走进家门。
房子是三室一厅,和一对大学生情侣合租。她住朝北的小房间,另外一间空着。据说刚搬走了一个单身男,目前正在招租中。
杜小林朝小床上一躺,累到不想再爬起来。又是徒劳奔波一回,她还没有找到工作。今天下午,外面刮着强劲的西北冷风,杜小林没有吃午饭,饿着肚子转了两趟公车去郊区一家公司送简历。她被安排在一间会议室里等。杜小林要了一杯热水,一口气喝完,才稍微感觉到暖意。几分钟后,一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走过来,漫不经心地拿起她的简历,瞄了一眼,很随意地道:“没有工作经历,我们不要”。然后匆匆走开。听罢,杜小林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做分辨,拿起包往外走。
推开玻璃大门的刹那,她觉得自己卑微地仿佛什么也不是。本来如此。宇宙以光年单位在运转,她当然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算。只是,既然活着,就还得去跟别人抢。抢座位,抢钞票,抢工作,抢空气中的氧气。每一分每一秒。只有这样,她所做的这一切才变得非常有意义。
回家的公交车上,坐在最后一排。杜小林好几次疲倦地睡着,又被灌进车内的冷风抖醒。开始有零星的雪花颗粒飘落到脸上,一点点融化成冰水。空旷的车上,没有几个人。不知怎么,她忽然怀念平日的拥挤。至少人多了,可以相互取暖。
躺了几分钟,她觉得自己又冷又饿。爬起来,去厨房给自己下面条。面条在锅里翻滚扑腾,杜小林看着滚动的水泡,热腾腾的烟雾冲到她脸上,一阵阵热浪让她的头发和脸都沾上湿气。杜小林呆呆地站在锅前,郁郁寡欢,一动不动。
合租的学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家。杜小林没看到这对邻居有特别的爱好。平日里主要活动,大概除了吃饭,就是关起门来看电视。能够在一起住的大学生,大抵如此。无忧无虑享受人生这两样乐趣,亦是幸福的事。只是当事人不会太在意这个。因为他们过得太过于无忧无虑。哪有空去想。
女大学生时常来找杜小林,聊天,或者邀请她吃做好的饭菜。刚搬进来的晚上,杜小林只带了一条薄薄的被子。集市上买的便宜货。夜晚睡觉时很冷,她把箱子里所有的厚衣服都搭在被子上,仍是觉得寒意入骨。午夜时分,杜小林终于被彻底冻醒了。只好干脆不睡,找到一直带在身边的相册,翻了大半夜,方才等到天亮。
第二天,女孩来找她闲聊,消遣她花不完的大量剩余的时光。她对杜小林的小房间表现出空前的好奇心,看看这个,动动那个。直到摸摸坐着的床沿,发觉杜小林床上只有一条薄被,便很热心地给杜小林拿了两条棉被取暖。
杜小林很感激她。因她很少主动开口,问谁要过帮助。
此刻,女孩子正巧在家,看见杜小林在煮面,很热心地要拿中午多下来的咸肉菜给杜小林。语气欢快笃定,容不得拒绝。她大概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做好事,就是只要自己心里肯定就好的。
杜小林没有回过神,隔了几秒钟,才从沉闷的愁思中抽离,对女孩说了声谢谢。
面煮好了,不知不觉满满一锅。杜小林叫上女孩,坐在客厅饭桌上,边吃边聊。喝完面汤,女孩的男朋友在外面按响了门铃。他后面还带着一个朋友。
晚上,杜小林在房间看书,女孩来敲门,说是三缺一,一定要她去补这个缺。杜小林也感到闷得慌,欣欣然地去了。打牌时,杜小林随意看一眼男生带来的朋友,不高,很瘦,不让人讨厌,也不招人喜欢,很普通。女孩后来说他家里很有钱,再后来,竟有意撮合杜小林和他的好事。杜小林一笑了之,只觉这个女孩子可爱又天真。
谁也没在意,杜小林的眼神里忽然多了一丝忧愁。
牌局一直打到凌晨,杜小林有点撑不住,便说:不早了,我先去睡觉,明天还有一场面试!
杜小林睡眠不好,总是做一些情境怪异的梦。半夜里经常吓出一身冷汗。
午夜醒来,难以成眠,干脆爬起来,头靠墙壁,盯着窗外的路灯。
它们一盏盏排列,昏黄的亮度,映照得周围的环境更加寂寥。像深蓝海底,不管白天黑夜都是安静。路灯下没有人经过。它们会一直点到天亮。有时天明还能看到一两盏孜孜不倦地亮着,没有熄灭。
初春的夜空里充满冰冷的湿气。杜小林静坐床头,默默想心事。
她的手机放在不远的书桌上,始终很安静,没有响动。
范默成在附近一座小城市里。两个城市的距离,不会超过三小时车程。和每个刚毕业的普通大学生一样,在底层的职位里埋头苦干。对生活满怀憧憬,又充满失望。
杜小林明白,她和范默成现在经历的人生状况是一样的,只是程度和进步会不相同。大部分人的人生是游戏中的骰子,拨到什么样的点数,就要走什么样的路。该经过的关卡,都要经过。
她时常失眠,感到焦灼。范默成大概也是如此。彼此还未适应各自的新社会角色,忙于应付各种变化,承担各种心里受到的冲击。无论这种冲击,是来自外界,还是自己的内心。
两人已很少联系,只是隔三差五发信息,电话都懒得打一次。当初是因为他,杜小林才选择来到这座城市。她想,因为这样能离他更近一点。
她不介意这样的独自生活。只是很在意她努力后的结果。
杜小林下意识地看看手机,她希望能有人给她打来电话。在这样的午夜里,她真希望是范默成打过来的。没有比这样午夜梦醒的时刻更需要他。
午夜的时间过得极其缓慢。她仿佛都能听到钟摆一下下划过的嘀嗒声。
范默成没有来看过她。每次他都说忙,没有时间,没有钱。薪水不多,除了吃饭,其余都要补贴家用。杜小林没有强求。只想着能尽快找到工作,那样,她就有能力去改变什么。没有钱,她什么都改变不了。养活不了自己,也养活不了爱情。
午夜里的杜小林,仿佛是在等待一场看不见的审判。审判过程中,只有她和范默成。再漫长的等待总会有结局。杜小林对结局感到憧憬,又有些害怕。
拉开一点窗户,冷风从缝隙中嗖嗖吹进来。房间顿时注入新鲜空气。她渐渐感觉到睡意,很快睡了过去。
这一次,她梦见范默成死了,场景是黑白色。像无声默片。她很难过。
(二)
几天后,杜小林有了第一份正式工作。给网络公司做编辑,薪水不高,但不至于会欠房租。为了庆祝,晚上约同住的女学生一起去附近餐馆吃饭。
去餐馆路上,她们一起穿过偌大的菜市场。菜场已经空了,天色灰霾。一两个老伯蹲在角落里,默默分拣剩余的瓜果蔬菜。惨白的日光灯高高吊挂在菜棚上空。
出了菜场,远处是星星点点的居所灯光。光线弱弱向她们射过来。风景饶是如此惨淡,杜小林依旧觉得有些暖意。
小饭馆里人不多。菜式点的清淡,大众口味。忙完一阵,店伙计便歪坐在角落里,仰着头,入迷地看电视。并不好看的古装剧。杜小林一眼便能分辨出,好或者不好。很多东西都是有气质的。拙劣的气质,一眼便能看到破绽。
这世界,是不是也有人对他看到的表面事物时刻产生质疑?如果有,他的每一天会不会过得都很痛苦?或者快乐?杜小林很想知道答案。
结账时,女学生坚持要付另一半钱。杜小林并没有勉强。电视剧刚演完一集,正在插播广告。她挽着女孩的手臂,逃似地离开。
杜小林为自己制定了最近的公交路线。每天早晨。除了赶上第一班公交,半途还要转一次车。时间在上车下车之间骤然流逝。如果每一天每一秒都在重复昨天,那记得不记得又有什么区别。反正在车上的时光,从未给她留下过任何记忆。模糊的乘客,模糊的站点,模糊的司机,千篇一律的风景。记忆在这里断裂了。像病人的心脏电图,跳了一小段,没有记录,然后又恢复正常。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和范默成之间变得极度沉默,很少交流。如果用一只球来形容他们之间关系的状态,那么这个球就是静止不动的。对于彼此的未来,几乎从未谈起过。时常发生争吵,且无人愿意主动修复。每次杜小林都很气结。仗着尊严,每个人都可以高高在上。不必乞求什么。哪怕是你十分需要。杜小林虽能意识到这一层,可她也不愿意让自己委曲求全。她觉得她能做的都做到了。她觉得她不必再为此触犯到自己更低的底线。哪怕她仍然觉得自己在范默成面前是无比的谦卑。
她知道这样的爱情即将老死。她也跟着会老去一截。
在吃完一碗牛肉面的时刻,在走完一段路途的时刻,在迈上一段阶梯的时刻,在雕塑园附近散步走到一条绝路再也走不下去的时刻...这时候,她觉得自己是清醒的。
有时候,却又什么也不明白也不知道。她看不到希望。而那些希望,又是来自哪里?来自我们的内心吗?如果它们真的是可以触摸到的物质,又是由什么组成?她想找到组成的分子,然后把它们填满空空荡荡的自己。
杜小林挤在人堆里,摇摇晃晃地驶过街边。在某一时刻里悄悄流下眼泪。
她有这样年纪都有的茫然和怅惋,只是还找不到可以对抗虚无的武器。尤其是在黑夜失眠,强制自己进入睡眠,那种欲罢不能的时候。
等待转车的公交站,附近是一间极窄小的报刊亭。往期报纸与杂志像未晾干的衣物,牢牢用夹子夹在报亭四周围。那是一个小而紧实的气场。喧嚣中的宁静。
杜小林和人们站在一起,等着自己要上的那班车。等候的间隙,她经常低头看自己的鞋。这是一双沾满灰渍的鞋子。灰扑扑的。主人一定带它走过很多路。这双鞋子,她不知道会穿到什么时候。如果没有收入,也许只能一直穿下去。鞋底有磨破的迹象。走在有雨水积蓄的地面,有湿漉漉的感觉。很分明。像极了她的爱情。灰扑扑的。等待拯救的姿态。
杜小林一直想要范默成过来,和她一起生活。杜小林没有强迫他,只是向他说出自己的愿望。范默成没有表态,他的心里,大概是没有这份在一起的热烈和热情。
她不甘心时间这么流逝却毫无进展,因此不断贪心不断索取不断逼迫他。用最甜蜜的,或者最狠毒的语言攻击他。她必须要消耗掉彼此不能相对厮守时,日夜积攒下来的能量。如果得不到释放,她肯定会疯掉。而这能量释放的唯一对象,就是范默成。彻底的绝对的唯一。她的爱情只可以允许一个对象出现在一个时空里。
杜小林现在想起,那段感情给她带来的转变真是可怕。她变得像一个只有恶俗电视剧里才会有的明知自己得不到爱情却不甘心于是选择胡搅蛮缠的无知少女。如果面前是一把镜子,她肯定又像极了宫廷怨妇。期期艾艾,面容憔悴,幽怨可怜。
她觉得,她毕生对待爱情的精力大概都因此花掉了。
即便不是范默成,她肯定也要消耗掉那些能量。也可能是网球,电影,时装……一切能花费精力去热爱的对象。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对她这样冷静,这样漠然。她想要他给予温暖。有时不惜是乞讨的姿态。哪怕是一点点的温暖。她觉得都足够了。
她刻意地对他冷嘲热讽,希望能唤醒范默成对爱情的行动。
杜小林真害怕,她害怕极了。这种爱到变态的方式,让她对自己感到毛骨悚然。她从未这么恶毒过,刻薄过。
她怀着她的私心,她要两个人笃定地生活在一起。他一定也怀着他的私心。那他的私心倒底是什么?杜小林无从知晓。
(三)
范默成终于说要来看她了。杜小林那天很准时下班,兴致勃勃地去坐地铁到火车站。
直到见到范默成。之前想好的见面时的反应和动作,全部没有了。长长的道路,除了只言片语,就是偶尔会碰到彼此的肩膀。杜小林呆呆的,不知如何打破僵局。只是心想,幸好当初没有直接投奔范默成。不然不知道会是另一种什么样的处境。也许比这还糟糕。
在一家东北水饺店吃饺子做晚餐。吃完了,两个人在弯曲的霓虹路上走着,终于找到一间极小的旅馆。灯箱上有灰。杜小林想,旅馆里的床也应该不会有多干净。
他碰触她身体时,是小心翼翼的,有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生疏感。
墙壁上有斑点。灯光白亮,像把银色的刀子,直直地砍进杜小林的眼睛。杜小林闭上眼。她忽然觉得,她是知道他们俩的结局的,只是不愿意去相信。时间不停留,只有等待。她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犯人等待审判结果的那种焦灼。这种焦灼感时常让她感到口渴。
头发里开始有汗水。身上带着肮脏的旅馆被单枕头的味道。杜小林分明觉察到,他在下意识地和她保持距离。
桌边的喝水杯子边缘有一道裂口。杜小林直直盯住那道口子,默默不语。有一种疏离感。或远或近,迫在眉睫。
房间的窗户,有一半被空调挡住视线。另一半可以看到街景。两旁的梧桐树开出蓬松伸展的枝桠。匆忙的汽车。斑马线上有行人走过。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看到房间里的人。杜小林有些好奇,紧张且兴奋。
她索性坐起来,披起床单,趴在窗边往外看。
范默成的电话响了。空气中接着也响起了尴尬的气氛。他没有说什么,捞起电话,走到门外,关了房间门,在外面讲电话。杜小林懒得去辨听,他在电话里讲什么。她有一些预感的。
有时她的预感比事实来得还要准确。
她曾经看到过一张电影海报,几天后电视上在放电影,她一眼就看出来,那就是海报上的电影。
有些事实根本经不起推敲。有些直觉也不需要理由。
窗外开过的双层巴士,擦到了道路边上伸展出的梧桐枝。咔嚓咔嚓。像饥饿的野兽在荒野莽林里奔跑。杜小林的心也跟着那头猛兽在荒野里肆意狂奔。
夜空里,飞机一闪一闪飞过。和星星一样亮度和大小。杜小林看着高空上挂着的星星点点,忽然很想哭。范默成,一个本来就陌生的人,是他让她在某一瞬间生出绝望的感觉。他根本不理解她,她那样孤绝和自闭,甚至没有超过一个巴掌数的朋友。她把最真诚的情绪都奉献过去。获得却寥寥无几。罢了罢了。我们生来孤独。
门被推开,范默成没有对刚接的电话做出任何解释,也许解释反而多余。杜小林没有去盘问。只是睡到半夜时,范默成说床太小翻身困难,要到另外一张空床上睡。
黑暗里,杜小林发出无声的冷笑。
白天告别时,范默成带走了她随身带的一本书。淡黄色的书皮,是杜小林喜欢的。他急着要去坐车。最早的一班火车。他们不是妻子与丈夫,临别时可以讨论甜蜜的家庭琐事。也没有什么话语可以交代和托付。
杜小林不太愿意他带走她心爱的书。因为她隐约知道,这次带走的东西,是再也不会还回来的。
临别前,她的愿望是只想要他一个吻。眼神对视,两个人都笑得很干涩和尴尬。
悠长的地下通道里,戴墨镜的人在拉二胡。拉得不怎么好听。杜小林停下来,回忆范默成的眼神。那眼神有微妙的改变,他甚至都不敢仔细看杜小林一眼。只是忽忽地打量,然后绕过,不敢直视。
他一定有问题。他接电话回来的神色就已经变了。
杜小林不停地挖掘,和放大那些感受。她感到愤怒。无名的愤怒。她真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多愤怒。仿佛都是由范默成引起。
在购物商场,茫然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买下一大堆零碎物品。幸好,杜小林还是有这么多要做的琐事。否则,她不知怎样才能熬过令她焦灼不堪的时光。大多数时间,杜小林就都觉得是无意义的。却又必须度过。她怕自己某一天会忽然心里崩溃到没有这么好的忍耐力。
没有范默成的日子,她觉得一分一秒都是多余,空空荡荡没有被填补。可她必须要承受没有范默成的日子。这是她要面对的课题。
曾经与范默成也有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一起去公园看乐团表演。偶尔在校园的树林里散步。一次杜小林不小心割伤了手,范默成匆忙跑去药店买药,包扎她那根滴血的手指。有时会吵架,但也都是可以和好如初的。当时情境历历在目。
有些问题一直不会解决。有些要做的事还必须要做。杜小林改变不了什么。朝九晚五的生活改变不了她什么。即使毅然投奔范默成也不会得到改观。就算对着范默成嚎啕大哭也是无济于事。事情进行到一定地步,是朝着不可逆方向发展,不会有后路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学会默默承受。并且是孤独地承受。
在招牌馄饨店里,点上一大碗馄饨。故意放很多辣油。杜小林几乎不用吞咽,把它们混合着呛人眼泪的辣油囫囵吃进去。一大颗一大颗。不知道为什么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对待自己。好像她是罪人。现在一想到范默成,她便觉得自己是脏的。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她要的是纯粹。
判决书已到,法官却迟迟不露面进行宣判。杜小林感到很悲伤。可以做的事情有那么多种,为什么她还困在里面不能自拔。她完全可以欢笑可以喜悦的。而此刻的她,仿佛是一只被困在蜘蛛网里的飞蛾,徒然挣扎。
杜小林22岁。这年的一天初夏夜晚,她极力想清洗自己的爱情。
热水从头上浇灌,顺流而下,热气蒸腾。杜小林使劲揉搓自己,手臂,脖子,胸膛,腿…通通被她搓到发红。她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更纯粹?扪心自问,没有一件事情是对不住自己的内心的。忠于自己的想法,是她人生最重要的准则。她怕自己变得麻木不仁,就像和范默成的感情一样,到最后,可以放任自流,也不去做任何挽留。
她见过太多对生活彻底失去兴趣的例子。超市阿姨,公车司机,柜台小姐,售票员,公司经理......大多时刻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对顾客,对下属摆一张臭脸。
有的人,年纪轻轻就已看不到任何活力。
仿佛生活就是个巨大的体力活。身体不好的人,跑一圈就已经元气大伤。
杜小林不想对生活失去热情,起码,不能这么快就丧失了。
窗外一盏明月悬空,洁白如玉。
(四)
杜小林上班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零四分。她惴惴不安地走进办公大楼。眼睛因为昨夜哭过,还是肿着,因不想人看见,刻意低着头遮住脸。
经理又在骂人。他是一个瘦子,骂人的时候总是精力无限。挨骂的几乎也一直是另一个瘦男人。其他人很沉默,键盘霹雳啪嗒打地更响,仿佛在示意自己在努力工作。这段时间杜小林肠胃不好,时常便秘,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跟繁密的工作有一部分关系。工作时间无比安静,很少有人说话。压抑的气氛让她时常跑去厕所偷偷点一支烟缓解情绪。
下班回家,杜小林照例坐93路公交车。
途中经过一条漫长的路。路两边是池塘,树,以及荒废的庄稼。傍晚时分,临近黑夜,附近几乎看不到灯火。杜小林看到天空中积着深厚的云层。远处有蓝紫色的暗色天光。车上没有开灯。一车人,忽然都停止了任何的交谈,纷纷安静下来,坐在这种久违的寂静里,大家仿佛都被这奇妙感觉慑住了。听凭脚下的车轮滚动,把他们带到未知。
杜小林看看窗外天色,像墨蓝色的半透明糖纸,一层层罩上来。她像坐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这个世纪,她过得尤其惬意和坦荡。希望时间再缓慢一点。她无需思考今晚,明天,或者后天。只要一直待在车上就好。
作为物质存在的身体可以动荡不安,精神存在的灵魂却要一直踏实地在路上。
她仍旧在做匪夷所思的梦。每个梦里都有荒诞剧情。梦境的奇妙,语言根本不能形容。她想记录它们,因此在床上随时都放纸和笔。只是每当提笔记录,梦境就变得模糊,远离大脑的记忆,仿佛从未存在过。事实上,它们也从未存在过。它们稍纵即逝,根本不在人间停留。
范默成回去两个星期后,杜小林在回家路上捡到一盆芦荟。植株瘦瘦小小,灰扑扑的,尖顶有些部分已经枯萎。她把它带回家。用水洗干净植株上的污渍,拿剪刀剪去顶部枯萎的部分。然后把它放在晒得到太阳的角落。
同住的女孩子看到这盆植物,好奇地指指它:为什么这叶子上会有白点点?
杜小林若有所思:因为营养不良。还有,它需要见到更多的光线。
(五)
房子的另一个小房间,已经租给一对学生情侣。是男生的同班同学。杜小林的睡眠仍旧糟糕透顶。神经敏感到钉子掉地上都会惊醒。
新来的这对学生,会在深夜大家都入睡时开着收音机。雷打不动,每天晚上都要开。电台声音沙沙作响,在夜空里响着飘渺的歌声,飞出他们的房间,飘过空旷的客厅,溜进杜小林的耳朵。
她无法忍受。屡次想踢开对面的门,摔碎那只吵人的机器。这个想象在她脑海中上演过无数次。
她试着提醒对方,而对方只是用无辜的眼神看了看杜小林,尔后把电台声音调小。等到杜小林回到自己房间,那声音又会骤然变大。
她不明白,是他们真觉得人生寂寞需要电台作伴,还是为了掩盖他们在黑暗深处发出的某种声响。抱歉,她实在不是好奇的人。此刻,她只想拥有安静的睡眠。与范默成的冷战,和工作的压力,加上这恼人的广播,让她根本无法安静睡去。
既然沟通真的没有任何作用,那就只有离开。
她把房间转租出去,重新在公司附近找到一间房。
接着是马不停蹄的搬家。收拾前,环顾四周,房间虽小,可里面的东西,哪怕一只图钉,都是自己亲手置办。可不是。你有多大的承受力,就要承受怎样的生活。
是一个下午,阴冷,刚下过一场雨。女大学生和男朋友一起送她离开。去站牌的路,有一段没修好,踩在上面有泥泞。她猛然想起有次周末独自散步时,走到一间雕塑园附近。那里也是有泥泞的。那时生活还没完全展开。一切貌似都还是新鲜的。炙手可热的。
等车时,女学生对杜小林说:我有些舍不得你。
杜小林笑笑,不好作答。她想,有些人的一生,能长久在一起的,恐怕只有父母亲和兄弟姐妹。除了血脉之情,她想不出还有哪种感情能够长久停留,经得住时间和琐碎的考验。
车子开动,她朝他们挥手道别。一直开过那条路,再也看不见两人身影。杜小林拿出手机,把他们的号码从里面删除。她不会再联系他们了吧。他们也不会再联系她。那么多号码躺在电话簿。能打过去彼此坦诚相对的却没几个。
身边的行李太多,从站台到新居所有一段路程。杜小林只好把它们一件件搬进出租车后备箱,到了楼下,再把巨大的包裹和箱子一只只背上楼。所有行李都搬好之后,杜小林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喘粗气。她是真的累到了。
等到不喘粗气,杜小林摁响手机。半分钟后,范默成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过来,混杂着车间大机器的轰鸣。过了一会,变得安静。
范默成气喘吁吁:我刚跑到办公室里,这里比较安静。刚才在车间,太吵。
杜小林握紧电话,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还有别人?你是不是和别人在一起?
杜小林补充道:范默成,这一次,我只要听你的实话。
范默成:……
他大概在犹豫,要不要讲出真话。
一个世纪后。范默成说:对……可是我都不喜欢她们。
杜小林:不喜欢,那也要对她们好。祝你幸福。
杜小林超乎寻常地冷静。
范默成:呃……那好吧。
范默成回答竟会这样干脆!他是不是有练习过?在他想象中肯定练习过。
他说这个“好吧”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吧,我们就这样分手吧;好吧,我会听你的话,对她们好;好吧,点到为止吧;好吧,一切灰飞烟灭;好吧,以前的甜蜜一笔勾销;好吧,你不必再为我努力了;好吧,一切结束……
杜小林头皮发麻,只觉嗡嗡作响。不知什么时候挂了电话,觉得天旋地转。只好抓紧窗台上栏杆。头靠过去。大颗眼泪哗啦啦往下掉。一种无力感浮上心头。范默成已经连骗她的念头都没有了,可见他对她的感情,真的已经到了最低谷。低到不能再低。没有必要再在一起。
(六)
在街的这边,看向另外一端天空,碧蓝,清澈,有散漫的云朵,藏在天空下,没有确定的方向,缓缓挪动着。
呆坐着看了一会天,杜小林想到了她的梦。
梦境里那些夸大的恐惧,肆虐的悲伤,不可改变的结局,令人紧张的压抑,在这片现实世界的天空下,都得到了缓和,都可以让风吹得烟消云散。她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重新开始。只要不再让她做可怕的梦。她可以一点点试着改变,承担,创造,和应付。
她想,一定要好好生活。要给这个新的住所贴上最爱的电影海报。要有一张好看的书桌,上面用喜欢的布罩住。要有一盏温暖的灯。床单要新订做,要有暖色卡通图案。要养几盆植物。像小王子照看玫瑰那样,热爱它,维护它。要让自己一进来便觉得心旷神怡,身心舒畅。要让自己觉得外面遇到的一切烦扰其实都不值一提。要把每分每秒都过得有意义。
所有的行李都在她脚下躺着,紧紧依偎。新钥匙在她衣兜里,用手撩拨,叮当作响。
她抚摸新房间的墙壁。想着不知在这个地方又会呆多久。世界那么大,那么多幢楼,那么多个房间,而一个人能呆的房间却又那么少。她应该珍惜这里。珍惜在每个地方呆过的分分秒秒。
杜小林很想喝茶。于是七手八脚地去厨房烧开水,又从行李堆里找到半罐子没喝完的茉莉茶叶。
捂着热腾腾的茶杯,杜小林吹开泛在最上面的茉莉。花已经泡开了,白软软的一朵朵。杯中倒映着她的脸的影子。她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在水中闪着光。杜小林知道那就是她自己。她想,新生活总会到来,新开始,新突破。
而在那一天来临之前,她无需害怕,亦无需难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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