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左耳 于 2010-8-14 10:26 编辑
杀死一只羊
母亲从集市上回来,买了盐、牙膏、糖、味精、酱油、一个没有充气的篮球、米和玉米面、两只鸡、一只鸭、半斤牛肉、三尺布,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杂物,我叫不出名字。她坐在椅子上,左手拿着一根快要融化的雪糕,将手臂弯曲着向前稍稍伸出来,以免汁水滴在衣服上。她大概是忘记了手中的雪糕,根本没有去咬它一口,她在和靠在窗边的父亲说话。
“我回来的路上,撞到了一只兔子。”她说。
“哦,今天早上我是被外面的鸟叫声惊醒的呀!”父亲背对着我们,正在出神地看着窗外。他说话的时候肩膀轻微收缩了一下,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
“那只兔子长了一只角……”母亲欠了欠身,接着说,“它从路边的矮树丛里冲出来,想要窜到路对面去,结果一下子撞在我身上了——哦,对了,你一会儿想吃什么?”她扭过头来看看我说。我走过去,把她握在手里的雪糕棒拿过来,扔掉了。
我想吃好吃的。
母亲坐在椅子上,把父亲叫到身边来。他们仍在不停地说话,但是声音很轻,而且语意含混,模棱两可,我听不太懂。我就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走,脚步笨重,用力跺脚,让地板发出咚咚咚的怪叫,拍手,磨牙,撕扯衣服,翻跟头,打苍蝇,一条一条地拔掉蚊子的腿。
“你这个孩子真是一点都不安生!”母亲侧过身来,瞪着我说。“我们中午就吃,这总行了吧?”她站起来,向里屋走去。“可是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先去看看你哥哥。”
哥哥躺在床上,铺盖着厚厚的、白色的被褥,使他看上去像是一截被埋没在雪堆里的胡萝卜似的。他整个人在棉被里蜷缩成一团,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在外面。
“他一回来就病倒了,发冷。”母亲说。
“为什么不打针?”我说。
“他不肯打针,也不输液,就吃了一点药。”母亲无奈地摇摇头。
“我还打算跟他一起到外面玩呢,比如说打打篮球啊……”我正说着,只见哥哥就从被子下面猛然弹坐而起。他变胖了,通体发红,脸也是水肿的模样。他微微一笑,很利索地从床上跳了下来。
篮球场建在离家不远的一处旷野里。出门右拐,走不几步就是一道鸿沟,下面杂草丛生,林木繁盛,有一条溪流沿左侧穿过,站在高处就可以望见溪底那些大大小小的、形状各异的、光滑的石头。哥哥抱着篮球,时不时在地上拍一下,走得很快,像飞一样,所以下坡或攀爬都不甚费力气。我也觉得自己很轻,风一吹就可以脱离地面,所以下坡或攀爬也都不甚费力气。我们很灵巧地下到沟底,来到那条小溪边,准备跨过去。
“那只蝈蝈……”S先生说。他立在一棵树干异常粗壮、但是扭曲变形的大树下抬头仰望。“你们一定要帮我捉住它!”
我们走过去,也扬起脖子朝他指的方向看去。一只蓝色的小鸟停在树枝上,它的嘴巴又宽又长,而且是肉质的,可以随意弯曲翻卷。我们呆呆地看了几分钟,哥哥就丢掉篮球,挽起袖子要爬树。那球在松软的地上使劲滚了几滚,最后滑进溪水里,飘走了。这时候M小姐也来了,她抱着她的小绵羊,吃力地、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从远处的山坡上往下挪动脚步,中途被一个小石块绊了一下脚,趔趄着快跑了几步,但是并没有摔倒。
“你们在看什么?”她远远地边走边说。
“一只不会叫的大蝈蝈……”S先生说。
“一只鸟,蓝色的,那嘴巴……”我说。
“嘘……你们小点声,别吓跑了它……”哥哥在树上说。现在,他已经靠近了那只鸟,正要伸手去抓。我猜那肯定是一只刚从笼子里逃出来不久的、曾被人豢养过的小鸟,因为虽然它一直在那里不停地蹦蹦跳跳、抖动翅膀、甩甩嘴,但是最终没有飞走。于是,他就很轻易地把它抓在手里了。
“啊!快给我吧!”S先生两眼放光,直直地盯着哥哥手里的鸟。“这是一只了不起的大蝈蝈!”他说,“我要把它养在草笼里,那草笼是我自己亲自动手编的,很适合它居住。”
哥哥犹豫着。
“你不会把它吃了吧?”我说。
“不会,怎么会呢?”S先生笑着说。趁哥哥不注意,他一把将小鸟夺过去了,往怀里一塞,对我们怒目而视。
“你不要吃它,这种东西很容易养活的……”M小姐插嘴说。
“别傻了!M 小姐!”S先生嘻嘻一笑,大声说。“这么好的一只蝈蝈,我才舍不得……”他话还没说完就转身跑开了。
M小姐站在那里,弯腰把小羊放在地上,那小东西一着地就不老实了,围着她转了好几圈,咩咩的叫,上蹿下跳,用舌头添她的脚。她咯咯笑着,用手安抚它。哥哥斜靠在大树的躯干上,低头不语,若有所思。他一会儿用恶狠狠的目光瞪瞪我这一边,一会儿用眼角的余光意味深长地乜斜M小姐那一边。在这期间,他一只手不断地去抠树皮,抠下一大块就拿在手里掰断,掰成小碎块再扔掉,然后又去抠下一块。我担心他把树皮抠光,于是就说:“我去那边看看,一会儿再过来。”我随手捡起一根干枯的树枝,漫无目的地摔打着水边的野草,惊起了无数的蚂蚱,我马上来了兴致,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只体型最肥大的绿色蚂蚱,兴冲冲跑去追它。渐入草丛中,我偷偷回头去看了一眼。我看见M小姐抿着嘴微笑,向哥哥的方向靠近了一点,大树刚好把静止不动的哥哥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我看不见他。就在这时候,耳边突然传来几声凌乱的、蛤蟆的叫声,我循着声音朝前移动,扒拉开漫过我腰部的杂草,果然看到一只大眼蛙。
“大眼蛙呀大眼蛙,我要捉了你去喂我的小青蛇……”我兴奋地说。蛤蟆好像听懂了我的话,鼓起肚子“呱呱呱”连叫数声,然后奋力一跳,倏忽不见。我一时没有回过神儿来,在原地怔住。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到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缠住了我的脚腕,低头一看,原来正是我认识的那条小青蛇。
夏天里,小青蛇邀请一些江湖朋友到我家后面的园子里聚会、休憩,它们悠闲地盘踞在那几根被随意丢弃的木棍上,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它们大多数时间里都是这样安静,不大喜欢被人打扰,但是偶尔也会很吵闹。我有时一个人溜进去,躲在角落里偷听它们讲话——
“哎呀!这个夏天太热了,我越来越懈怠动了,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老鼠肉……”一条蛇说。
“我缺钙,缺铁,缺锌,缺各种微量元素……我都脱了好几层皮了!”另一条蛇说。
“哼!我在打哆嗦!”第三条蛇说。
它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说起来,各说各话,扯东扯西,互不谦让,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像聒噪的寒蝉。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哈哈大笑跳将出来。
“啊!这个粗野的闯入者……”众蛇见状惊声尖叫,作鸟兽散,四处逃开。
“你真不该这样闯进来,瞧,你把我的朋友们都吓跑了……”小青蛇低声说。
现在,我竟然在草丛中再次遇见了它。它高高昂起那椭圆形的、扁扁的头,冲我嘶嘶地吐着信子,算是跟我打招呼,但是很明显,不无责怪之意——因为这次我吓跑了它的猎物——我深感歉意,把它轻轻抓起来,决定带上它往回走。这时我看见哥哥从大树后面走出来,正在用双手来回比划着什么,M小姐一脸好奇地望着他。他们之间的距离又缩短了一些。
“给你们看看我的宝贝吧。”我走过去说。
“你从哪里搞来的这玩意儿?”哥哥冷冷地说。
“啊呀!你不怕它咬你一口?”M小姐有些吃惊地说。
“它不咬人的,它还会说话呢。”我说。
“快把它丢地上去!”哥哥说。
“是吗?我才不信。你倒是让它说一句给我们听听……”M小姐一边说着,一边尽力按住她的小绵羊,因为它似乎对我手中的小青蛇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把蛇放下。蛇就在我们前面的沙砾上焦躁不安地跳动游弋,想要伺机逃走,那只绵羊死死盯着它,就像一只野狗看见一只野猫时那样,将鬃毛倒立,耳朵也警觉地竖起来了。
“它看样子想要吃它!”我说。
“别担心,它是不会吃它的。你说对吧?”M小姐微笑着,带着征询的目光看着哥哥。哥哥沉默不语。
也许我该吹口哨给小青蛇听。我吸一口气,撅起嘴想要吹一吹口哨,但是一阵儿不可遏制的咳嗽突然发作,我的脑袋被剧烈的咳嗽震得嗡嗡乱响。就在这当儿,那只绵羊像一阵风似的扑了过去——我的蛇就这样被它整个吞掉了。我傻了眼,一股怒火从心底往外猛窜,我完全不顾M小姐的阻拦,抬脚就要去踢那只该死的绵羊,我瞅准它那软塌塌的肚子,用尽全力踹过去——但是就像一脚踩进了梦里似的,一种无力感在一瞬间攫住了我——那只羊也就是短暂的、象征性的惨叫了一声,然后撒蹄子跑掉了。这次毫无意义的攻击行为使我丧失了最后一点力量,只剩下难以名状的愤怒和屈辱在心里纠缠翻滚。我木知木觉,忘乎所以,像一个被抽去骨头的人,拖着轻飘飘的、酸胀的肉体,异常艰难地淌过那些潺潺流水、翻越那些高低起伏的坟丘,去追赶那只仓皇而逃的绵羊。我终于喘着粗气爬到大坑的左岸,迎着风站在最高处,四下里眺望。它跑得可真快,到处都有它的影子。
“喂!你在那里干什么?快回来吃饭吧。”母亲坐在对岸高声叫喊。
“我在找那只羊,它把我的蛇吃掉了!”
“你说什么?”母亲问。
“你快下来吧!我们要回去了……”哥哥和M小姐一起站在斜坡上望着我,脸上带着无辜的表情。
“你们等着吧,在天黑之前,我一定会把那只羊杀死的!”我说。
2010/8/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