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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收信人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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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2 15:29:0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阿姨…别这样 于 2010-6-13 09:23 编辑


    在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初见他的时候,他把脸朝着灰蒙蒙的玻璃窗,一动不动地瞅着外面。我在看他,他应该知道。两个星期前,我从妈妈那里知道了他的手机号码。“尾号是他的生日。”她加上了一句。12·13……12·13……,我默念着,脑海里浮现出十二月中旬那寒冷而萧疏的夜空,月光(亦或是其他星球的发光)使整个天穹看起来像暗蓝色轻薄壁纸,手持箭羽的人马座披着淡黄色星光在银河系里游弋而去,它的背影既冷峻又遥远……


    去年四月25号上午,阿苏老太太曾连续七次小便失禁,开始我们还有干净的衣裤给她换,后来把还未完全晾干的裤子给她换上,再后来,她所有的裤子都湿透了,我们只能找来尿不湿给她戴上,让她穿上睡裤,盖上毛毯,坐到玻璃窗下去晒太阳。好在此时正值阳光明媚的晚春,还算暖和的温度让她不至于被冷到。
    我把这件事报告了院长,他捏着泛黄的短胡须静静地听着,表现得不动声色,后来我听见他给殡仪馆打电话,询问一些丧葬事宜。在翻阅了一大堆通讯簿之后,他拨通了一个电话,用感冒鼻塞时那种囔囔的声音说:“0398……苏太太的家人是吧……是的,郭强先生,我知道您是她的儿子,我什么都知道,这边有记录的嘛……这种情况今天早上发生了七次,所以我想还是给您打个电话的好……您知道的,人要是上了年纪,哪怕是一点小问题也是值得重视的……实际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糟,上周医生告诉我……您还是尽快过来一趟吧,哪怕请假也好,不然……好吧,您知道了就好……再见!”
    我很好奇,一个人在他(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会表现出什么样的状态?于是回到阿苏老太太的房间,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头垂在胸前,眼睛闭着,像是浅浅地睡着了;嘴唇一上一下地轻轻动着,又像在喃喃细语。明亮的阳光从玻璃窗斜切进来,金色的光芒盖满了她的全身,她的白发、发卡、衣服纽扣、椅子光滑处、甚至淡蓝色的毛毯都在阳光下泛起晃眼的反光;而她的面颊——因为垂下的白发的遮挡——蜷缩在一片阴影里,那上面爬满了皱纹,皮肤又黄又黑,布满老年斑,显得毫无生气。
    我正打算离开时,她忽然颤动了几下,慢慢睁开了眼睛,望着我,过了十几秒钟目光才渐渐明亮。我很欣慰她是缓慢地醒过来的,问她感觉如何。她说刚才头脑中一片混乱,就像梦魇住了似的,现在好一些了。我告诉她她的儿子郭强就要来看她了。她连忙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听见院长给他打电话了。“什么时候来?”她拉住我的手问。我说我不知道。“小米助理,请你去帮我问问院长吧,我已经快两年没有见过我的阿强了。”她可怜巴巴地说。我答应了她,却为此招来院长一阵恶训,“谁让你告诉她的?你不知道上了点年龄的人都很敏感,很在意自己的死期么?” 我暗暗吐了吐舌头。“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他一转身看见我还站在那里。“呃,我来是帮阿苏老太问他儿子什么时候来的,她一直盼着他来看她,怪可怜的。”我回答。又招来院长几句抱怨,不过他到底是告诉我,那位郭强先生这周末坐火车过来。
    我把日期告诉阿苏老太太时时,她并没显得多高兴,“还有六天,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他来。”她忧愁地说,“这几天我眼前尽是那些已经过世的熟人,他们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和我说话,叫我跟他们走,好几次我差点真跟他们走了,因为我不记得他们都是过了世的人啊……”的确不该跟告诉她郭强要来的事,我想。“小米助理,请你帮我个忙,如果阿强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的话,请你把一样东西交给他,一个对他来说可能很重要的东西,”她声音哽咽地说,我倍感惶惑,“在我的衣柜最下面有一个紫色的木盒子,里面有几封信,是阿强的大学女友写给他的,我私自把它们扣下了,如果我等不到他来看我……请你一定要亲手交给他”,我看着这虚弱老年妇女几欲垂泪的面孔,连忙点头答应,“……谢谢你呵。”
    这番嘱咐之后的第三天,阿苏老太太就悄然离世了。她去世于午夜时分,一个最静谧、最安详的时刻——走得也不声不响,以至于和她同室的另一个睡眠很轻的老人完全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现象,直到天亮了护理们叫大家吃早饭时,才发现她早已鼻尖冰凉了。
    那天我上班时,大家正忙着把阿苏老太太的遗体搬到底楼的空房间里去。我在楼梯口遇到院长,他叫我把她的遗物打包收捡起来,免得其他老人看见了,要起“兔死狐悲”的忧伤,这于他们的健康是不利的。在整理阿苏老太太的遗物时,我想起了她拜托过我的事,便打开她的衣柜,在那最下面果然有一个紫色的木质首饰盒。揭开木盖时,一阵幽幽的檀香弥漫开来,那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拆阅过的信件,一共五封,信封上的字迹很明显地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寄信人的地址和名字也一样,收信人一栏写的都是:C市杏园路137号郭强(收)。五个信封上所不同的只有邮戳上的日期——第一封信是1998年8月6日,最后一封信是1999年9月23日。就是说,这几封信从寄出到现在已经十来年了,而且它们之间的日期跨度也有一年多的时间。
    我把木盒收起来,就忙着工作了。午饭过后,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那天我因为毫无睡意,竟独自走到了停放阿苏老太太遗体的房间里去。她的遗体靠着西墙停放着,覆盖其上的白布的突起勾勒出一具陌生躯体的形状。因为总觉得她还未离开人世,所以我并不感觉害怕。我很想再看她最后一眼,又到底是没有走过去,结果只拉开了窗帘。四月末的阳光斜斜地跳进了房间,窗外是一小块花坛,一些紫色和黄色的花朵正在绿丛中绽放,有柔软的春风吹过,将窗帘吹拂得波动不止,发出“呼啦啦”的声响。我找了个凳子临窗坐下,看着柳树的绿叶和鲜花的花瓣在阳光下泛起的微光。微风在我耳边“呼呼”地轻响。后来我拿出那几封信,拆开第一封,读起来:
空心菜:
    你还好吗?
    你看,我竟然拿起笔来给你写信了,你知道我是很少给人写信的哦!
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老是回忆起我们离校前的那段日子,尤其是你们去车站送我回家那天的情景。那天多热啊,放暑假时的太阳一向是可以把人热晕的,你提着我的行李满头大汗地走在我身边的样子,恐怕是彻底烙在我的记忆里了,因为只要我要一回忆,那一幕就能清楚地浮现在我面前,非常清楚。说起来,多亏了你和你哥们帮忙,不然我一个女生要搬那么多行李还真是麻烦呢。只是那天我光顾哭来着,都忘了跟他们道谢了。
    回家后我常常在想,四年的大学时间怎么这么快就过去了呢?实在太快了。我现在还常常有这种错觉: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学生,只不过是在放假,明天或者后天,我还能拿起书本回到课堂去,或者提着暖壶回到宿舍去。
    然而这竟是真的,我毕业了,不是小学毕业也不是初中毕业,而是大学毕业,以后就要工作了,要自己去养活自己,不再有课堂,也不再有考场。在学校的时候我还并不觉得这些对我来讲有多重要,现在……呵呵,感觉就像在自习室睡着了,做了个梦,醒来后人家告诉你你已经毕业了,这真是挺难受的。
你现在在干嘛呢?应该回到了C市了吧。你爸爸给你安排的工作怎么样了?我现在在一家公司做人事工作,是我舅舅介绍的(在学校的时候跟你说过的吧),工作倒不累,就是有些枯燥而且繁琐,整天坐在办公桌前,弄得我都有些发胖了,呵呵。
    ……
    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就到这里吧。
秦琴

1998·8·5·晚

    PS:你那天说的话我都还记得的。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好像我也没说什么吧?如果你忘了我也不怪你。
    你的地址是我在纪念簿上找到的。很想知道你现在的情况……

    读信的时候,我仿佛听见一个年轻女子用普通话在我耳边念着信里的字句,语调是活泼的,又带着点哀伤,当我试图从这个声音中获取点图像时,眼前出现的却是阿苏老太太的模样:她坐在窗户边,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外面。我不记得这幅画面是何时留下的了,但它无疑让我记忆深刻。现在回想起来,它大概代表了我对阿苏老太太的印象——一个沉默、喜欢沉思的老太太。那么,在我留下这记忆的那一刻,她在想什么呢?是否正好与这几封信有关?

    回到家时,我看见卧室的电脑桌上放着一张照片。一个瓜子脸、短头发的年轻男子斜对着夕阳坐在一片沙漠里,他的右边嘴角翘起做出一个微笑的形状,两道眉毛却微微皱起,好像在微笑的同时又在表示着不满。
照片下面有张小字条:
    他叫袁平,是袁文清伯伯的侄子,硕士毕业生,现在在一支地质勘探队工作,他看了你的照片,想跟你认识,我把你的QQ告诉他了,这是他的联系方式……
——妈

    我把字条揉作一团扔掉,把照片拿出房间,在客厅里找了本杂志,把它随手往里一插。爸爸在厨房炒菜,他不时透过玻璃,瞅我一眼。七点半妈妈回来了,我们开始吃晚饭。我喝了两勺排骨冬瓜汤,爸爸问我味道怎么样,妈妈插话道:“你也该学学你爸的手艺了。”我没搭腔。妈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她说表姐家的孩子开始上幼儿园了,她说阿肥交了个女朋友也挺胖的,她说现在全球经济危机了,出国度蜜月比以前便宜好多……
    我洗完碗回到房间,爸爸叫我看连续剧,我没去,过了一会儿,妈妈拿了半果盘樱桃进来,“你怎么不上网?”她笑着说,“有人要加你好友呢,吃樱桃!”“妈,”我低声说。她问:“看到我给你的纸条没?”我点了点头。“妈没经过你同意就把你的QQ号给了别人,你不会生气吧,”她靠在门上看着我。“妈妈知道你不想我过问你的感情,好像妈也不该管你的事……但是自家女儿……妈总是有点着急的,你别怪妈多事,也别嫌妈啰嗦,你早到了该考虑自己终身大事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女孩子耽搁不起……”我不自觉地扭动身子,椅子吱吱响了几声。妈妈沉默了十几秒钟。“袁平这个青年妈见过,真不错,要不是因为工作经常在外面跑,恐怕早就被人抢跑了,哈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袁平是谁,便抬起头,迷茫地看了她一眼。她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会儿,“你上网吧,看看有没有留言什么的,妈妈不打扰你了!”我知道她很想跟我长谈一次,但因为拿不准我是什么态度(好多次都这样)总是开了头又匆匆收场。
    我坐到电脑前,脑袋空空如也,后来我想起了阿苏老太太的信,便把它们从包里拿出来。
    第二封——
空心菜:你好!
    不知不觉的又是金秋十月了,自然界的颜色又像春天那样丰富起来。在我们城郊有座莲峰山,一到秋天,满山的苹果树上便缀满了红苹果,从山下果园一直涌到山顶,很漂亮。昨天我带着我的小侄女去那里爬山了。
    因为是摘苹果的季节,山上好多人,他们一边劳作,一边说笑,有的还大声唱歌。但由于弥漫着雾气,我听到了热闹的声响,却没见到多少人影。空气很湿润,又凉快。夏天已经远去了呵。
    我们一直爬到快到山顶的地方,找了块大圆石坐下来,我想给侄女摘个苹果吃,但没看见树主人。后来从雾气中走过来一个瘦瘦的老果农,他惊讶地望着我,我请他卖苹果给我,他摘了几个又大又红的给我,却怎么也不收钱,然后他又走回雾气中去了。我的侄女在我的怀里睡着了,四周好安静。有人在远处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
    远离喧嚣,我感受到了忧伤的确切——心里有个地方是疼的!
    我想,我们是不是太傻了?
秦琴

98/10/23

    第三封——
空心菜:
    你说,我怎么收不到你的回信呢?如果你的地址错了,信是会被退回来的,可是没有,那就是你不想回信了。虽然我能想出一些你这样做的理由,但还是无法完全理解……本来我也打算不给你写信的了,可是最近的一件事却使我到底忍不住拿起了笔来。
    前几天,老谢来我们Y市旅游,和她女朋友一起(他说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明年就要结婚了)。我请他们吃饭,还带他们去看X江。老谢跟我讲了很多你们寝室的事情,其中关于你的,有不少原来我根本就不知道。
    他说,大一军训后正式上课的第一个星期,在阶梯教室里,唐坤开玩笑,说谁要能问到我的名字,他就给他买啤酒喝,据说讨价还价到买三瓶啤酒,你就坐到我的后排来了。我还记得你那时问我:“你是Y市的?那么我们算半个老乡吧,我舅舅原来在那里工作过。”又说:“你觉不觉得你的脸长得有点像《动物世界》里的小豹子,嗯?”我们聊了那么久,却不曾想你是为了三瓶啤酒。老谢说你回去没有要唐坤买酒喝,反而请他喝了酒。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帮你圆谎来着!
    还有一年冬天,我感冒了,你去上晚自习,发现我不在,便跑到我们楼下喊我,我吃了药睡着了,寝室的电话打不通,你不敢上来,又没有认识的女生上楼,你便在楼下雪地里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后来我们寝室的女生下课回来,开窗告诉你我睡了,你才回去。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老谢也记不清那是大一还是大二的事了。
    他还跟我讲了很多,我原本以为我们足够了解了,却原来还有这么多不知道的事。结果当天晚上我就梦见了你,梦到我们沿着围墙边的小路往女生宿舍走,路边的核桃树在路灯旁投下模糊的阴影,一些青核桃因为树枝无法承重而掉落下来,在水泥地上砸出非常清晰的“啪啪”声。在梦里,我看着你那薄薄的轻抿的嘴唇,小而高的鼻子和双眼皮下那略显忧郁的眼神,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
    我想我们毕业前说的那番话,是不是有些过了?因为,就现在而言,我就觉得异地呀家庭呀我们性格上的一些相左之处呀,其实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严重。我仔细考虑了,我是可以来C城的,而我们原来的那些吵闹,靠着经验和包容也是可以避免的,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觉得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毕业并不是世界末日,你说呢?
    再叫你一次空心菜,要是再不回信的话,我可就不这样叫你了,甚至真的不再跟你联系了。

秦琴

99/4/11
雨夜


     第二天上班时,我得知阿苏老太太的儿子郭强已经在来C城的火车上了(因为丧事提前了请假日期)。火车从新疆来——笨重的车头牵引着绿色、菜青虫虫身似的的车厢,哐当哐当地驶过戈壁、绿洲、白桦林、油菜地和新耕的田野,带着晨雾和疲倦将于明天凌晨到达。据我所知,郭强已经四年没有回过C城了,在这个已经陌生的城市里阿苏老太太是唯一牵挂他的人,所以现在他匆匆地赶来参加她的葬礼。我猜想,这以后,就算过个十年八年,他也不见得会再回来一次。
    院长找人把一楼一间空房简单地布置成灵堂,预备明天下午做一个简短的遗体告别仪式。像往常一样,我这天基本上是混过去的。上午等着航空医院的人来收体检表,有两位同事见我闲着,便过来聊天,她们说她们的育儿经,我随意地听着;下午护士徐丽来了,拿了表格又鼓动我和她去逛了三个钟头的商场。在回家路上我想,再有几个小时,那位有着薄嘴唇、高鼻子、忧郁眼神的郭强先生就要来了——感觉怪假的。

    下午六点半,在爸爸的炒菜声中我读了第四封信——
郭强:
    这是给你写的第四封信——我已经不指望你回信,甚至收到这封信了,现在我面对这信纸,完全不知道是否有人会看它,这个人长什么样子,可我还是很想写下去,就当是写给某个不存在的人看吧。
    毕业已经快一年了,以前听人家说:“二十岁一过,时间就过得飞快。”现在知道了,这话真是既真实又残酷。时间流逝得快,我性格也转变了不少——耐心比以前好了许多,与人交往的技巧也长进很大,现在的我人缘很不错哦,这在以前是没法子想象的事——真是长大了。
    最让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上个月我居然去相亲了,虽然有父母的压力在里面,但要在以前,我是抵死不会去的。说实话,在去相亲的路上我还感觉羞耻极了,不过等和对方见了面,彼此有了一点了解,也就觉得没什么了,毕竟这也是人和人的一种交往,只要对方不至于让人生厌,交往的方式是没必要去鄙视的。呵呵,你看,我的观念转变蛮大的吧,完全是由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每个人都会长大,再固执的观念也有改变的可能,所以我有时候会想,现在的你是不是也变了不少了呢?我甚至想象你穿西装样子,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记得你是说过打死也不穿西装的,天知道你要真穿上了,会是怎样一种心境,不过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不是吗?譬如要是在以前,你是绝对不会不回我写给你的信的。
秦琴

99/7/16



    门锁很清晰地“喀”的一声响,妈妈和四个阿姨走进来,她们是她的麻将朋友,经常在一起玩的,彼此很熟络。妈妈手里提着一个超市购物大袋,里面装了熟食和水果。开门时她们正在开心地笑着,尤其笑点最低的那位马阿姨,半弯着腰,手撑着膝盖,几乎笑得喘不过气来。我猜她们大概在谈论某个相识的同龄女性的一件糗事。我连忙把信收起来,且趁着她们在厨房和客厅穿梭的时机把它拿回我的房间藏好。我一向有些忌惮这些个中年妇女,她们虽然发了福,看上起懒洋洋的,但实际上却目光锐利,直觉很准,在识破某个秘密的时候,往往表现得那么不动声色,说笑自如,而你一转身,她们就会把自己的发现到处宣传……吃晚饭时阿姨们一边夹菜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观察我这个老姑娘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怪癖,她们想谈论却又尽量避开谈恋爱、结婚之类的字眼,尽在外围敲敲打打,吃完饭我又陪她们看电视、聊天,以免留下礼数不周的不快印象。她们一走,我就带着懊恼、急切的心情拆开了第五封信——
郭强: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一人对着空气打了那么多拳,到底是累了,我们的感情支撑我走到这里,再也走不下去了。你永远不回我的信,我既觉得难以相信,由觉得可以理解,既然世事无奈如此,那么我也就随你打住,一切就到此为止吧。还有15天,我就要订婚了,对方是我上次相亲那个人,他是一家教育机构的后勤主管,人挺不错,还是我比我高两个年纪的高中学长,他家里希望他早点成家,但我不想那么早结婚,最后做了折中,决定元旦订婚。
    真没想到,我竟然答应了这样的事情。
    今天下午决定的。
    此时此刻我脑子里有好多混乱的思路和想说的话,可不愿意也找不着别人和我交流。那么空心菜,二十天,再过二十天你的琴琴就要和别人订婚了,以后彼此只能在回忆中渐行渐远。
    祝你早日找到幸福,快乐一生!
琴琴

1999年12月16日

    我缓缓踱到窗边,望着黑灰色的夜空,那里散落着一些黄色的星星,我发现自己在莫名其妙地紧张着,禁不住想大声呼气,一阵汽笛声从X江方向传过来,在耳边久久不绝。这天晚上睡得很不踏实,一些模糊的身影在梦里晃来晃去,我知道他们是我从未见过的郭强和秦琴的化身。在梦中,一些问题总纠缠着我,在我耳边絮叨。在梦境与清醒中间的朦胧地带,我暗自思索,秦琴在订婚前二十天写信给郭强,是不是期待着他突然出现夺走自己?早上闹钟响起时,我落得满身倦意,嘴里还有股子苦味。从洗漱到上班,我以秘密掌握者的心态审视世界,第一次感觉道路啊花啊草啊大楼啊是那样的陌生又真实,又好像随时会消失似的,充满了若有若无的忧伤。
    我快步走进大楼,一边走一边留神观察来往的人,灵堂里传出有人走动的声音,我瞄了一眼,一些淡薄的人影映在反光的门面上。九点半,告别仪式开式,我们一人拿一支菊花,排队进灵堂告别。因为老人们也参加,队伍排了很长。我们前面是默不作声的老人们,后面是男同事。站我前面的倩佳是个人来疯,人一多就行为乖张,拿菊花摆出种种造型,又用它打男同事,老人们都不高兴。排了七八分钟的队,我进了灵堂,阿苏老太太的遗体放在屋中间,头露在白布外,周围围了一圈鲜花(不知道谁主张布置的),她的脸已经变形得厉害了。大家把菊花放在白布上,鞠一躬,站在遗体左前方的一个穿黑西服的男子马上回敬一躬。他三十来岁,胖胖的,板寸头,额头旁边有几道深深的肉褶子,偶尔有人上去和他握一握手。室内温度比外面高点,他脑门上隔一会儿就渗出汗来,他在鞠躬与握手的间隙,很快地用纸巾擦一擦汗,动作仿佛很机警。原来他是这个样子。
    11点钟左右,来了辆不知道是殡仪馆还是火葬场的车,几个男同事把遗体抬上车,郭强也跟着上去了,我连忙问院长他还回来吗?院长说他下午回来,拿点遗物做纪念。快下班的时候,他果然回来了,手里拿着半瓶可乐,我带他去储藏室,进屋后他对我说:“我坐一下啊。”细声细语的,好像每个字都斟酌妥了才肯说。我微笑着说:“别客气。”他展开一把靠着墙的旧折凳,坐下,一只手捋着胸脯,一只手盖在膝盖上。我把装遗物的木箱拖出来给他,他慢慢地翻看,偶尔挑出件小东西放在箱盖上。我看不出他是否在难过。后来我把装信的紫色首饰盒交给他,“你妈妈让我转交给你的。”他接过去,打开,看着里面的信,没有去拿,抬起眼望着我,“你妈妈说是你大学女朋友写给你的信,她一直帮你收着的……”他犹豫了一下,拿起两封来看了看正面又看了看背面,又放回去、盖好,这时他才流露出一些困惑的神色,然后接着翻看遗物。他挑了一个硬皮笔记本、两个有孙中山头像的银元、一枚黄铜戒指、一张蓝白色方格子头巾、一支用得掉了漆的“英雄”钢笔、一本买胶卷时附送的那种小相簿(他久久地凝视着其中一张照片)、一本旧书、一把木梳子。他把这些东西装在一只白色塑料袋里,提在手中,“其他的就麻烦你们帮忙处理一下吧,有用的东西可以送人,没用的就……”“明白,你不用操心。”我说。下台阶的时候,他回过头来,斯斯文文地问:“我妈妈在这里过得好吗?”“挺好。”我回答。他笑了一下,眼角微微向上翘起。“我说的是真的。”我补了一句。“啊,我相信你,我妈妈是那样一个要强的人,到哪儿都可能过得好……也可能过得不好。”过了一会儿,他很诚恳地说:“谢谢你!”
    晚上又做了一晚上的梦,不得安宁。第二天下午看见郭强在302室和几个老人聊天,椅子旁边放着一只行李箱。“我晚上的火车,退了房没什么地方去,就过来看看。”他一看见我就解释道。
    “是我打电话的叫他来的,他八点就要走哪。”一个老太太在一旁说。
他们好像一直在谈论他妈妈,我有时候经过,听得一句两句。
    “有一年夏天,太阳很大,她走在街上,看见有个水龙头,就走过去洗脸,顺手把手里的三十元钱放在水泥台上,回家才想起来,钱当然已经不在了,她骂自己是热晕了,骂着骂着哭了起来,结果那个月我们只吃了两会肉……”
   “别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我还老呆在家里,她上班时我往往还在睡觉,她就把我锁在屋里,饭温在铁锅里面,有一天晚上她回来得晚,吃饭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不说话,她说:‘累了!’我说:‘可我想说话呀。’她说:‘你愿意说就说,反正我不想说。’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我太小记不大清楚了。”
   “她刚来的时候不习惯坐马桶,很恼火,说也真想得出来,弄这么个玩意,怪里怪气的!后来习惯了,就开始拿书进去看,一进去好久不出来。”
    他们笑起来,挺大声的。
    后来郭强出来上厕所,我问他:“信你都看了吗?”他说:“看了,奇怪得很呀,那不是写给我的信。”我有些惊讶。“我大学时候没谈过恋爱,”他说,“而且我压根就不认识任何叫秦琴的同学。”我问:“你准备怎么处理那几封信?”他说:“我也不知道,还在我箱子里放着呢。”我说:“把它们给我吧。”他疑惑地望着我。
    “盒子……我不要。”我红着脸说。
    “哎!”
    他把几封信夹在一本旧杂志里,递给我。
    几分钟后他就走了,几个老太太送他。他们的体形都是胖而矮,走起路来不免有些外八字,当他们慢悠悠地走过洒满了晚春明媚阳光的小广场时,像极了一群从容不迫地踱步的鸭子。郭强开始提着行李箱,后来扯出拉杆来拖行,先是左手后拖,然后又换到右手。几个老太太一直在跟他说话,走到门口时他停下来,漫无目的地向四周望了望,然后他们相互告别,有个老太太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就一边向她们摆手一边倒退着走,慢慢消失在门口,老太太们在那儿站了一小会儿,走回来。

    从八月初开始,已经一连下了十来天的大雨了, C市到处都是水,前两天我去X江附近的街道办事,看见江面宽了将近三分之一,江水几乎快把码头淹没了,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腐朽原木和塑料雨棚漂浮在浑浊的江水上,迅速地顺流而下。
    此时,雷声仍旧轰隆隆地滚过房顶,连绵不绝;大雨也还在哗哗地下着。楼下小巷尽头那棵大黄角树下,站着一对避雨的母女,旁边一个补鞋的老人正在招呼她们,叫她们坐他的小板凳。我记起来了,中午的时候雨曾经停过一阵,那时我一边接电话一边拉开窗帘,看见湿漉漉的街道和房屋静默地陈列在混沌的天空下。
    虽然已经准备好了,拎上包就可以出发,但我还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妈妈和马叔在隔壁聊天,马叔在讲他的儿子,“学坏了,已经完全不听老子的话了哦!”他住在四楼,是个出租车司机,每到需要打车的时候妈妈都会提前跟他说好,这是他们那个年龄段的人搞好邻居关系一种方式,但我总觉得打邻居的车于人于己都不舒服。“老师打电话给我,说他没去上晚自习,我开着车就过去了,他们学校旁边那几家网吧我是熟悉的,学校上次组织我们学生家长一起去查过。我找到他,二话不说揪住衣领就是两巴掌,‘妈的,’老子说,‘你还想还手呐,老子丢你狗日的进X江。’”我听他叹了口气。
   “小米,今天是去会朋友?”车子慢慢从小巷驶出去的时候,马叔问。我笑了笑。那对母女还坐在大黄角树下,母亲正在和补鞋的老人说话。“好嘛,”马叔说,拧开收音机,调了一个音乐台,过了一会收音机里开始放《康定情歌》,马叔跟着音乐唱起来,唱了几句,他说:“我唱得不好听哈,这样老掉牙的歌!”我连忙说:“在南路宿舍区说起唱歌唱得好的男的,谁都知道马叔是排得上号的。”马叔哈哈笑了两声,又接着唱起来,唱完了以后,收音机里开始放钢琴曲,车厢里安静下来,雨点簌簌地打在车身上,一点也不吵,红灯的时候,看人撑着伞的行人默默地走过斑马线,那感觉好似坐在影院最后排看无声电影。
    在静谧的落雨的下午,我靠着厚实的座位,脑子里又开始写起信来。最近一两个月,我常常不自觉地在脑海中写信,一个难以克制的莫名怪癖,会让脑子里会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把我的一些经历和感想写成信轻声念出来,当我察觉时,那“信”往往已经写了一半了。
XX:你还好吗?
   听说整个南方都在下雨,你们那边也下吗?
   我今天要去见一个人,他叫袁平,我和他在网上认识已经快半年了,他工作的地方挺偏僻,我知道他总是会感觉寂寞……除了他的爸妈,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没人会很频繁地想起他。我们不也一样么?全世界有这么多的人,真正记挂你的,可真没有几个呀。
    “是去相亲的吧,”马叔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听说对方条件挺不错。”我装作生气的样子:“马叔,怎么开起我的玩笑来了!”马叔说:“我给你讲讲我第一次相亲的事?”我说好啊。马叔说:“那时候我二十二岁,还住在乡下的生产队,介绍人是我的一个邻居。和女方约好了在乡上的一家小馆子见面,我老早就去了,想好了要点什么菜,心里挺美的。等到中午十一点钟的样子,进来一个小伙子,叫我去门口,我心想难道还要我请才肯进来,于是大步走出去,往那儿一站,看着他们。来的有三个姑娘和两个小伙子,中间那个姑娘就是我的相亲对象,个子高高的。另外两个姑娘看见我出来,猛地大笑起来,笑了好半天,我叫他们进去吃饭,死活不去。就这么吹了。后来我还看见过那姑娘几次!我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有没有意思?”我们一起发笑。
    马叔离婚了,他老婆搬出家去,但搬得不远,在离南区宿舍十分钟路程的菜市街租了个小门面卖杂货,菜市街是我们这里居民必去的一个地方,马叔肯定多次遇到过他前妻,但我想他们一定不会打招呼,只当对方不存在,说不定马叔载客时还会绕行呢……
    我上了二楼,不用拿眼睛寻找,就知道他还没来。找了个临窗的地方坐下,先给自己要了杯茶。外面的雨并不大,水汽已经从湿润的土地里升腾起来了,稍远一点的地方便弥在了薄雾里,我记得湖那边是有几座小山的,有一排柳树胡须似的排列在山脚下……现在只剩下一点若有若无、微黑的影子。
    他的手机关机了。穿着肉色丝袜的高个子服务员来添茶的时候,我问她有没有一名来找人的男子,她说门口有一位穿黄衬衣的先生好像在等人。我走下楼去叫他,他在惊讶之下又故作镇定,言谈都有些乖张了,“如果有机会能弥补第一次见面就给你留下迟到的不好印象,我愿意做任何事,这是我现在最大的想法……”“先生,”我看着桌面,慢慢地说,“你平时也是这么一副话剧腔吗?”
    楼梯上探出一个小女孩的上半身,长头发,额前短发剪成一条直线,很乖巧。她看了我一眼,又缩回身去,“叔叔,有一个!”她的声音有点沙。走上来一个个子瘦高、脸色略显苍白的青年,他看了我一眼,看见我在看他,立刻转开了眼睛,过了几秒钟才又正视着我,仿佛此刻才准备好似的,“米琳?呵呵,让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他说。小女孩说:“我们出门挺早的,就是我在路上摔了一跤,叔叔又带我回去换衣服。”他说:“这是我侄女。”我连忙说没事,自己也是刚来,还亲切地把小女孩拉过来坐在身边。小女孩温热的身体贴着我,使我心里泛起一阵柔情,我想,她是为我而来的,路上还摔了一跤。
    趁着服务员过来的机会,我认真审视了他一番:他面容挺清秀,鼻子高高的;摊在桌上的手指又细又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衣着既不潮也不土,能看出来是已经洗过多次的(并没有刻意穿新衣服来);说话的语调很舒缓;因为清瘦,整个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但骨子里透着一股孤傲。
    我想,真实的他可不就该是这个样子吗?

    那以后,日复一日的,生活看起来总是老样子,只有我自己知道很多事从内里已经发生了改变,我在等待着一个结果,只希望它不要来得太晚。

    春节之后,来我们院的老人比平时要多。一天,我正在为一位老人做登记,看到联系人一栏时,一个名字吓了我一跳。郭强。我抬起头,眼前的男人中等个子,穿着呢子西服,站得直直的。我仔细看登记人的信息,写着:
    姓名:李春芳
    住址:C市XX区杏园路187号。
    我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在梦里,我看着你那薄薄的轻抿的嘴唇,小而高的鼻子和双眼皮下那略显忧郁的眼神,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
    怎么会这样?我想。
    这位郭强还在等待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眼神疲倦。我做完登记,他马上就走了。后来,我查到李春芳的房号,走过去看看。房间里乱糟糟的,地上放着好几个简易塑料行李箱,开口都敞开着。一个矮个子、短头发的老太太在铺床,郭强正把毛巾挂在洗脸架上,屋里原住的李老太太站在一旁看着,“你们倒是喝点水吧。”她说。我向郭强母子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职务,说了几句表示关心的客套话,李春芳(新来的矮个老太太带着息事宁人的神情)问了几个起居方面的问题。我一直等着郭强说点什么,不过他几乎没怎么开口,只是我每次看他的时候,他都轻点一下头。
    这天晚上,我把那几封信又读了一遍(我几乎能把它们背下来了)。秦琴的信是写给杏园路187号的郭强的,却寄给了杏园路137号的郭强,因为137号郭强的母亲扣下了这些信,秦琴既收不到回信,又不知道自己寄错了地址。这样事情说起来有些让人难以信服,但如果真的发生过,就不免使人唏嘘不已,好似一刀切开“生活”这个大洋葱,看到果肉层层叠叠、紧密粘粘的内里。

    李春芳的境遇和院里不少老太太相似——“儿媳不好,儿子又做不了主。”——所以她在这里和其他人很有共同话题。郭强每隔两个星期来看她一次,每次他来我都有意无意地过去问候一两句,他不大爱说话,但看起来性格温和。到他第五次来的时候,我觉得差不多可以问个究竟了,便准备让他看看那几封信。
    花开花落几春风,又到一年晚春时。去年这个时候阿苏老太太在幽闭中离去,今年还有几人记得她呢?
    郭强提着食品袋走在楼下小广场上,还是满腹心事的样子,午后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斜切到冰凉的水泥地面上。老太太们在花坛边聊天,有人看见了他,打起招呼,后来李春芳走过去,但与他隔着一定距离,好像很久不见认不得了似的。郭强有些尴尬。后来他们上楼去,几个老太太跟在后面凑热闹,因为回声的缘故,楼梯间的声音总是比实际的要大。那些声音全是老太太们发出的,听久了她们的说话,会觉得生命里充满了寂寞。一个小时后我进了院旁边的快餐店,点了饮料坐在临窗的座位等他(这是回去的必经地)。
    “我妈妈的事吗?”他问我。
    “是我有些事想问你。”
    他戒备地望着我,好像在猜测我是不是要跟他表白。
    “你是不是有个大学同学叫秦琴,Y市人?”我只好直入主题。
    “你认识她?”
    “我这里有几封信,给你看看。”
    我拿出那一叠信,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那样子好像正有无数个念头从脑子里一掠而过。他很快就看完了第一封信,问:“你怎么会有这些信……你认识她?”我把阿苏老太太母子的事以及我的猜测都告诉了他,说得很详细,免得听起来离奇。他发出了两声神经质的怪笑,咻咻的笑声从鼻孔里喷出来。他并没有不信,不是吗?我提醒他看后面四封信,他一封封读下去,搁在大腿上的右拳握得紧紧的。我顺着他的眼光看信纸,看不清,但心里有个活泼而略带哀伤的女声一字一句地念着。我想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开,于是观察起坐我们左边的四个中学生:一对情侣模样的中学生坐在一排座位上,另外两个女生坐在对面,男生在玩PSP,他把它摊在餐桌上玩,这样另外三个女生可以看见游戏画面。男生对面的两个女生一直在嘲笑他:“好笨啊,囧死了……”他的女朋友没有掺和,后来任务失败时,三个女生一起高兴地“耶”了一声,叫道,“活该!”男生讪笑着说:“唉~~杯具了!”
    郭强下意识地把信一封封塞回信封,神色恍惚,整个人垮掉了一半似的。“郭先生。”我叫了一声。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不等他要求,我又把关于这些信件的猜测更加详细地再说了一遍。“一定是这样的。”他用宽大的手掌(相对于我而言)盖住脸,一边揉搓一边说,然后站起来,去上厕所。此后,我有挺长一段时间都没有遇到过他。

    袁平申请调回S省,通过托人疏通,领导基本已经同意,正式的调迁据说在年底前能办完。在袁平回来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我的生活曾倍感孤寂。凭着记忆我把秦琴的五封信都默写了下来,但是反复阅读已使初读的震动与神往化为乏味和业已疲劳的惯性。在一个溽热的初夏午后,我看着暴风雨突然来临,街上的行人四散奔跑(水泥路面很快空落下来,碎屑在空中飞舞),不禁十分的烦躁和伤感,在无数雨滴从天而降的时候,我翻出笔和纸,开始给初恋男友写起信来。密集的雨声隔绝了一切,他就在我眼前:坐在一根很粗的白色钢铁水管上,笑着,双脚来回晃啊晃啊晃啊。
孟唯远:

    你能收到这封信吗?我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的地址,我记得曾把它记在一个紫色硬纸封面的笔记本上,那个笔记本和一堆大学时的物件一起躺在阳台隔间的一个大袋子里,那个袋子我返乡后从来没有动过,如果你收到了这封信,那就表明我找到了这个笔记本,以及一些其他的东西。
    现在,天正在下雨,很大的雨。写到“雨”字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小女孩,她看起来那么懂事又那么沉静,每当她在说的某句话后面加上一声稚气的语气助词“呀”,同时用黑亮的眼睛望着我的时候,我内心总是不可抑制地充满了无尽的柔情。她还因为我而摔过一跤,这事我老是时不时的想起。请不要问她是谁,因为我只是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不值得深究。
    时至今日,我依旧无法完全定位自己当下的角色,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反正我总觉得校园时代还是近在咫尺的事,不光是大学,高中也一样。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高一那年爸爸带我去报名的事,我们沿着河边小廊走,一直走到圆拱形仿西式拱门的学校侧门(现在那个门已经被拆除了),看门的老头坐在小马扎上抬起头望着我们,天气很热,我清楚地记得他那疲惫困倦的目光,已经十年了,想起来却像是昨天的事情。你类似的感受吗?好吧,年龄一大话就很多,杯具哇,我还想继续说下去。我大学毕业后回家,第一份工作是做普通文员,很繁琐、不自由,辞职在家呆了两个月,刚开始一切都好,过了一个星期吧,我开始天天晚上梦到学生时代的事。在梦里重回初中、高中,一切都还和以前相同,有时梦到逃课去玩,有时梦到和同学一起站在阳台上聊天,有时梦到我们在听老师讲课。一切都清清楚楚,那些同学、老师依旧是很多年前样子,清清楚楚,而且我几乎是全心全意的在做这些梦,在梦里面能真切的感受到升学的压力,它就压在我的心头,贯彻于各种不同场合的梦境始终。从这些几乎天天如期而至的梦里,我找到一些相同点:初中时期的情景出现比较多,高中时期只是偶尔才出现而且经常糅杂进初中的梦境里,这可能是因为初中是我一生中最自由幸福的一段时光;梦到的同学都是记忆中分别之前的样子,而不是现在重逢的陌生模样;梦境里都是好几个人一起,从没有梦到和某个同学独自相处,哪怕是曾经最要好和最关注的也不会单独出现在我的梦中。做这样的梦,很容易突然醒来,清醒后常常会有几分钟的时间心里感觉非常忧伤,白天回想起这些梦也会很忧伤,曾经的日子永远回不去了,现在自己又在寂寞无聊中越混年龄越大。想象吧:曾经有那么些年,每天都会见到一帮同学、老师,在生活学习的时光里不断因为各种契机交叉接触,笑啊闹啊做作业啊吵架呀一起上自习睡午觉做课间操在走廊里聊天……就这么在一起好几年,天天如此,好像这样子永远的过下去,不会改变。可是,突然有那么一天,毕业了,所有人都要有另外的方向要走,再也不可能在某一天全体到场正儿八经地上课了,教室也被低年级校友占领,一切都不复存在。就这样的事,想想都难受得不行,只要你真正去认真回想的话。直到我找到第二份工作以后,我才逐渐没有做这样的梦了,但是它们还在,我知道,只要我空闲下来,比如失业或者修长假,它们肯定又会回到我的睡梦里。
    其实,你当初那样我并没有生多少气,只是借那个机会放手罢了,分手后你的情况我一概不知,只希望你是一直过得快乐。上个月是我们谢老师的生日,我记得,我还记得大二的时候我们去农场摘草莓送给她,好大一果篮不到十分钟就被吃了个精光。你还会回想这些吗?或者你还记得这些吗?
唉,我跟你说这些也挺没意思的吧。

    如果一个月后收不到回信,我就再写一封,权当写日记。
米琳

2009年6月12


    完全没有预料,两个星期后,我就接到了孟唯远的电话。快速陌生的语调,“小琳,米琳,”他报了自己的名字,仿佛稍慢一点我就要把手机扔掉似的。我倒的确是吓了一跳。他生涩地说:“在干嘛呢?”“你哪儿来我的手机号?”我问,同时下意识地朝无人的楼道走去。“你妈妈告诉我的,你寄的信我收到了。”这个回答似乎给了他踏实感,于是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前天收到你的信的,真幸运哪你知道吗?因为再过半年我就要搬家了,地址就要变了,新房子那边都开始装修了……”在困倦的夏季午后接一个猝不及防的电话,对方还不乏自豪地、暗示性地大谈几乎所有年轻人都在谈论的买房子或者装修房子,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他说,收到信的时候简直难以置信,“……我也想着你的呀,跟你一样,又没你的电话号码,可我怎么就没想到给你写信呢?还是你聪明,上学那会儿我们去哪儿玩都是你说了算的,呵呵。”我摘了一片盆栽叶子,用空着的那只手把它揉碎,如果它是那信的话没准儿我能直接把它摩擦生热燃为灰烬。我说:“我妈给你的手机号?”“是啊”他说,“根据信上的地址,我上网搜了好久,搜到你们居委会的电话,接电话的赵阿姨,你们南区宿舍的赵阿姨,她认识你呀,说是看着你长大的,我把我们的事儿跟她说了,我说我们大学时候一直很好,毕业后分开了,我最近收到了你的信,我想请她帮帮忙,看能不能查到你们家的电话。”我说:“你告诉她我们大学时谈过恋爱?”他说:“你不想让人知道吗?”我说:“你说没说?”他说:“我没说。”我说:“怎么可能!”他说:“我不说的话她不会帮我查的呀。”在我们交往的后期,他曾经连续多周每天都去吃一种很辣的炒米粉,有时是中午有时是晚上,吃得脸上长痘痘还不停歇,终于有一天我警告他不准再吃,他满口答应,可是下午当老师提前下课,我经过小店时,看见他正带着宠辱不惊的表情拿筷子挑着炒米线。这是许多相互噬咬、紧密交织成一条坚固分割线导致我们最终分手的事件中非常深刻的一件,此刻我一感觉愤懑,它就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连细节都分毫毕露。我怎么会给自己曾经不满意到无可奈何的前男友写信呢?还打算不止写一封。“居委会的告诉你我家电话了?”“不是啊,赵阿姨说没有得到许可不能帮我查,她有个主意,我留下电话,等看到你或者你家人的时候,告诉他们,让你们打给我。然后,刚才,你妈妈居然真打过来了。”我说:“你们说了什么?算了,不用告诉我。”我被弄得头晕脑胀的了,这时传来“滴”的一声提示音,把电话拿离耳畔,看屏幕,是我妈来电的提示,孟唯远还在叽里呱啦地说话,声儿挺远,像细钢丝颤动的尾音,我把嘴靠近话筒(耳朵离得远远的),“你挂了吧,我妈在打我电话。”他挂了以后,我也没接妈妈的电话,望着手机震颤了近半分钟,心沉得跟块石头似的让它呼叫失败吧

    我妈妈告诉我她打电话给孟唯远时,他们说了些什么,她又是怎样决定给他我的手机号码。我不想听,但这是我自找的,我必须得去承受它带来的不堪。在她身后,窗户圈出一片朦胧的夜色,一些遥远的灯光冷漠地镶嵌其间。我妈妈肯定会认为,我之所以老不找男朋友,一定是因为在惦记着前男友。“大学里交过男朋友的呀,也不让我们知道,我们是不会反对的呀,不过嘛现在能联系上也好。”我怕她这么想,又不想作解释,于是更加想要回避她。有一回她问:“你和袁平怎么样?从来没听你说过。”我搪塞了过去。又有一回她说:“你的同学孟唯远长什么样子呀?他给我发祝福短信。”同时从沙发上略欠起身,把短信给我看(手机始终拿在她手里),我带着厌恶的心情扫了一眼,无非是中年人喜欢相互转发的祝愿身体健康开心顺利之类内容。

    至于孟唯远,我不想接他的电话,不想跟他发短信,也不想和他网上聊天,这一点在我第一次接电话一听到他的声音时就非常明确,但不轻易拒绝别人的社会风气、曾经的情谊、性格中易妥协的部分却使我无法拒绝他的这些要求。他跟我发短信也好聊QQ也好打电话也好,最常说的就是:“你在干什么呀?”我真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或者“我在干什么什么”我对此不感兴趣。或者类似话题的延伸,比如上午发“早上好。”,中午发“吃饭了没?”/“我在吃什么什么。”,晚上发“睡了吗”/“还没睡啊?”。他为聊天寻找的一些话题在我看来基本属于无聊,难以提起聊下去的动力。但持续的联系给了他希望,有一天他告诉我要来C市看我,我想阻止他,说了一堆拒绝的话,但十分钟后发现这丝毫没有效果,他一直在列举来的理由(年假不休就要作废了、一直想看C江、即便是为了饱饮C市的特色啤酒也该来一趟……),根本不听我的劝阻。你来了我也不见你,我说。你不会的,他说,见不见我都要来。

    这令人反感的坚持,这莫名其妙的自信,真让人恼火。我早该意识到,以他的性格,这将是无法避免的结果。


   
    大部分出站的人都在一边走一边朝四周张望,因为炎热,他们的脸看上去红黑红黑的。手机震动,在接听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了孟唯远,他处在人流的中部,离出站口六七步远的地方。我没告诉他我看见了他,也没走过去叫他,我让他找站台右边一个叫“天天汇”的小超市。他迅捷地转动脑袋,往右走,走了几步看见我,赶紧走过来,“嗨!”地叫了一声。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胖了,脸比大学时宽了一点。我带他去打车,我坐在司机旁边,他独自坐在后面,“热死了。”车开动的时候他说,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他用纸巾擦着脸,动作极其优雅。“你带我去哪儿?”他以欢快的口气问。

    “吃饭。”我回答,然后以缓和地说,“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听你安排,随便吃点就行。”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他在瞥司机,好像在观察这样的回答会不会让司机觉得他说随便吃点是因为不愿多花钱。堵车的时候,他看着路边的一个健身房说:“这个不错,三层楼。”我想起来,他跟我说过他入股了一个亲戚开的健身房。司机无聊地轻轻拍打着方向盘,突然回头跟他聊起健身来,没想到他们俩倒挺有话题,或者孟唯远需要交谈来避免沉默的难耐吧。我总觉得,在谈话中,他竭力避免给司机留下他不是本地人、第一次来C市的印象。

    我问他坐电梯还是走楼梯,反正只到三层,他透过玻璃专注地望着C江,“比我想象的还宽!”他兴奋地说。“坐电梯还是走楼梯?”我又问一遍。“走楼梯。”他耸了耸眉毛,上额隆起几道皱纹,本来是想做个俏皮的表情的。朝向江那边的墙是落地玻璃,窗户开着,风吹进来,沿楼梯盘旋而下。我的右手在向后摆的过程中忽然被他笨拙地握了一下,我受惊地、下意识地猛抽回手,他站在下一级台阶上,讪笑着说:“挺想你的。”我第一反应是:有没有人看见?上下无人走动,江船上的人估计也看不了这么远。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冷漠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往上走。这一眼瞪视使他变得内敛了,上楼的后半程他主动保持着距离,选了靠窗的位置落座后也一直有意无意地望着C江,看上去一副单纯地对C江感兴趣的样子。江畔的建筑又乱又旧,江水在明亮的阳光下泛着白光,很多人在水里游泳,一些船只从江上驶过,另一些停泊着的船只在固定的区域上下起伏着。

    他挺会点菜的,光听菜名就知道搭配得不错。我提醒他这家店提供本地扎啤。他说:“还没喝我就对它很有好感。”我赞赏地说:“你刚才点了我们这儿的特色鱼。”他说:“来之前特地上网查过。”我说:“这我倒没想到。”他说:“不做准备,我吃过不少亏。”我没接话,但也并没有觉得讨厌。一艘大船发出长长的汽笛声,传到我们这儿来时已经变得温柔动听。“你听,”他说,“真喜欢这声音。”我说:“我听着它长大的。”他说:“我知道,大学时你说过。那时候听你说汽笛声汽笛声我只是觉得浪漫,现在能理解那种思念了。”我说:“呵。”他说:“我现在的感受大概跟你几年前说你想念江上的汽笛声时心里的感受应该是共通的。”我说:“没看出来你还有点多愁善感。”他说:“谁不多愁善感呢?”我想起了我的信,不觉有些尴尬。

    据说是最正宗的剁椒鱼上来了,红红绿绿白白的非常好看,“为我们久别重逢。”他举起杯子,一边把另一杯酒推给我。我说:“这,我可喝不了酒。”他说:“难道我们不该喝一杯?”我说:“我平时从不喝酒的。”他说:“适量喝啤酒有好处,人类必需的8种氨基酸,啤酒可以提供7种,因为对人体有益,二战的时候它一直是美国大兵们的必备食品。”我说:“哟,你变大百科全书了。”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知道它外号什么?”我理所当然地摇头。他说:“液体面包。”我说:“不要打广告了,我也不喜欢吃面包。”他用他的杯子碰了碰我的杯子:“别扯那么多,来吧,哥们!”哥们,这个叫法倒挺不错。他示意我要一干而尽,噢,刚喝完我就感觉头晕乎了。

   “你个子比以前大了点。”他望着我,然后喝了一大口酒,好像我是一道菜。“就是说我胖了嘛。”我说。他说:“你以前有点偏瘦。”他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右手端起扎啤大杯,犹豫了一下,左手直接把小杯子推开,把大杯子搁在了餐盘边上,筷子的底部抵在大杯子外面,里面的淡黄色液体扩散着圆圈状波纹。“胖点更好看了。”他说。我说:“我还好看,你很久没见女人了吧。”他微笑着夹走一块煎牛肉,并没有马上就吃,而是喝了很大一口酒,大杯子几乎把他整个脸完全盖住了。我不由得左右看了看,看是否有人在看他。“我说的是实话。”他说。我笑着说:“什么审美观呐你。”他冲我笑了笑,又叫了一大杯扎啤,第三杯了。我问:“你交女朋友了吗?”他开始吃菜,“07年交了一个,两个月不到就分了。”我也吃了一块鱼,已经不烫了,再过一会儿就该凉了(因为空调)。他又给我倒了杯酒:“你呢?”我说:“我有男朋友了。”我看着他。他低着头吃菜,拌金针菇烤肉蔬菜沙拉小牛肉爆炒牛蛙,脸上始终带着微笑。我说:“没什么想说的?”他说:“有什么好说的?”我说:“呵呵。”他说:“我更喜欢用行动证明。”又来了,让人讨厌的莫名自信,还有被众人用得烂熟的格言式表达句子。“喝一杯。”他说。我说:“为什么要跟你喝一杯?”他说:“恭喜你找到男朋友啊,哈哈!”我说:“有这么好笑?”他说:“开个玩笑。”我不理他。他说:“呃,不好意思,你不会生气了吧?”他找了几个话题来调解气氛,我没有接腔,真想一走了之。他不再说话了,开始专心吃菜、喝啤酒,“真不错,你们C市的啤酒和菜,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他不时来这么一句。我用指甲掐着筷子,要用不少力气才能在上面留下一条条浅淡的印子。他说:“米琳,对不起,我这人挺讨厌的吧,才来不到两个小时就惹你不高兴,我真心跟你道个歉。”我连忙说:“没事,我没生气。”他说:“我怕你生气,敬你一杯,表示歉意。”又喝,这可有点烦。

    吃完饭两点钟都还不到,去哪里玩、玩什么成了问题,他说去看电影被我否了,说去打台球也被我否了,我觉得这样的提议有不怀好意的成分。“那干嘛?逛街吗?这么热的天。”他说。我们无意识地朝着江边走去,小孩子在江水里的尖笑声不时传过来(背景音是城市的喧嚣声、浑厚的汽笛声、流水声……)。他说那去江边看看吧。我说你不也正想看C江吗?我们沿着一排圈有“拆”字字样的江滨老瓦房走着,屋檐挡住了阳光,空气沉滞炎热,在一棵大榕树下我们找到石阶后向下再向下,直到一条更大的石阶,路两边失去了植物的荫蔽,阳光(因为云层的遮挡并不十分炽烈)像沾满灰尘使人发痒、烦躁的麦芒擦过皮肤。我们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往下看着,下面两米远的地方就是深色的江水,很多人泡在水里,时不时有体魄强健的男子(他们比其他场合更加认识并骄傲于自己的身体)将上身挣出水面或者朝同行的尖叫着的女生使劲泼水或者追赶他们。江面上吹过来的风也是热烘烘的。孟唯远说他也想下江游泳,并且叫我一起,“我们可以在那里买泳装。”他指的是江边临时小商铺(遮阳伞下立着几个套着女式泳装的白色、光头、半身塑料模特,旁边一个纸板上写“时尚泳装,单间换衣”。)。怎么可能!我能做到的最大让步是:他去游泳,我在岸边待着等他。

   “那么,请你帮忙看一下喽。”他把换下来的衣服装在小商铺奉送的白色塑料袋里,放在我旁边,朝江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往隆起的胸肌上撩水。有这么一身肌肉,他想要游泳也就易于理解了。他合身往下一扑(扑的动作很笨拙,我几乎看见了他嘟起嘴唇昂起脖子以免被水呛到的正脸),张开手脚游起来(游泳的动作倒是很灵巧),游了一个看不见的、半径约4米的圆弧,他站在浅水中喊道:“来吧,可清凉了,好爽的。”我坚决表示谢绝。太热了,我决定去左手边淡黄色天棚游廊下的一家水吧躲躲太阳。用一根手指勾住塑料袋的时候,能感觉到他的衣服里散发出的热气(略带潮湿)直扑到手背上。他游到我座位正对的江面,仰头说:“真的很好玩,来玩一下嘛。”我说不。他问我会不会游,我说不会。他说:“我教你,保管学会,超好玩的。”我说我真不想学,不想被太阳晒。他说:“你怕我看你穿泳装吧,我没那个意思。”我说我是真对游泳一点兴趣也没有,何况是在江里。他说:“你要是不喜欢在江里游,我们去找个泳馆……”这样一来一往的对话就算持续一下午彼此也未必能说服对方。我说:“烦人了啊你!你喜欢游就游你的去!老要拉我一起就讨厌了!”他嘿嘿笑着,朝人多的地方游去。我身上的汗不断渗出来,把背靠的藤椅都洇润了,冷饮渐温后就变得甜腻腻的不好喝。他游过来跟我说,他们(游泳人最多那块江面即兴凑起的8个男子)准备游到江对面去。“你能行吗?很危险的吧。”我不无担心的劝他别冒险。他撅着嘴笑了一下。

    他们朝对面游去,江这边的人都注视着他们,有几个男的举手过头顶拍掌,发出“喔~喔~”的助威声,几个女的快速地喊着:“加油,加油!”那场景很像学校篮球赛即将争球时的情形。勇士中的一个在游了一小段后退了回来,人群里发出一阵笑声,大概过了一分钟吧,大家安静下来,默默地注视着离江岸越来越远的七个人。他们大致分成三个梯队,彼此间保持着一定距离,但离得都不远。孟唯远在第二梯队的左边,江水顺着他的左手,流向下游,一路过三峡、掠洞庭、经长三角,最终将抵达太平洋。他们的头在江上起伏,伴随着幅度不大的左右摇摆,重复又单调。从我这个角度远看去,那些脑袋有一种下半截几乎一直是淹在水里的感觉,看上去并不比我旁边的冷饮杯子真实、坚实多少。一艘轮船挡住了他们,不知道船上的人是不是也在看。他们又出现了,已经无法一眼看出谁是谁了,离对岸好像不远也不近,要集中注意力才能看清他们划水的动作——好似镶在了江上某一点,永远也无法抵达。太阳从云层里穿出来,阳光变得明亮。噢,才三点半,下午真是漫长漫长又漫长。我看不出来江这边还有谁在关注他们,大家只是玩自己的水。如果这时出事怎么办?谁去救呢?对岸的人吗?会不会水流一下子变急把他们冲走永远也找不着?

    过了好久好久,他们游到了对岸,几个拇指般大的人影立在大石头上,传来“喂~嘿~嘿~嘿”的喊声,完全是嘶声竭力在喊(尽管我要仔细听才能听见),这边也有人答应:“喂~~!”他们在那边江岸上小范围地走来走去,好像要探寻什么未知事物,后来他们躺在了地上,模模糊糊的很难看清。我站起来,实在是热得没办法。从左边不远的一条石板路上去,有一家白色咖啡馆,罗马式拱门朝向江面,好像在长久而深情地凝视着对岸。我想到那里去,在空调下吹一吹,继续在露天待下去我今晚肯定会头疼的(何况中午还喝了酒)。

    走进咖啡馆的时候,为手里的塑料袋有过短暂的尴尬(服务员望着我,为我拉开门),把它放在旁边座位上,手机、钱包、皮带头从透明塑料袋里凸起,我莫名其妙地看了它们好一会儿,好像不明白这些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孟唯远皮肤泡得惨白,一声声喊着累死了累死了,他夸张地直喘气。一位勇士家属拎了一箱矿泉水过来,在围观群众的注视下,他们围成一圈喝水,一边喝一边笑。他想把我叫到他们(得意的勇士们和带着嗔怪表情的家属们)那边去,我略摆手做了个拒绝的手势。经过繁复的客套、交谈、告别(请想象一下七个不是很熟的男人相互轻拍肩膀、交叉进行谈话和告别的情形,那真是无聊和尴尬的最佳注解),孟唯远终于朝我走来。这时已经快七点了,阳光由黄变红,江面波光粼粼。我们走到濒江的斜街时,暮色正弥漫开来,华灯初上,满街都是小吃的香味。找了一家冷锅串串,点完菜,老板问我们要啤酒吗?孟唯远望了我一眼,我连忙说不想喝别喝,于是各点了一小瓶冻牛奶。

    “我游到一半的时候,酒劲突然上来了,想吐,好难受,后来头晕晕的,又差点没睡着了,在水里,哈哈。”

    “游过去的时候还是游回来的时候?”

    “游过去的时候。”

    “你倒是挺厉害的。”

    “有什么可厉害的?不过,没想到能交上几个好兄弟,我越来越喜欢C市了。”

    “好兄弟”这样的词,我一听就渗得慌。

    我们一起呼哧呼哧地吃着冷串串(好辣),又加要了几样冷啖杯和现切西瓜。

    “吃完饭我就要回家了,你自己找个宾馆住吧。”我跟他讲。

    他问:“那明天呢?有什么安排。”

    “不知道,如果你想玩,明天我还可以再陪你一天,不过后天我无论如何都该去上班了。”

    “那就是说让我回去了。”

    “以后再来嘛,想来玩的话。”

    “我还以为这次能有机会见你妈妈一面什么的。”

    我吓了一跳:“你不会告诉了她你要来吧?”

    “不是答应过你好多次嘛,不告诉她!”

    “那你到底说没说?”

    “老提起这个烦不烦?我没说,没有——说。”

    我说:“不好意思哈。希望你能理解我。以后你还是少跟她联系吧。”他没有吭声。

    一个汗津津的小姑娘挨桌叫卖鲜花,还没走近,我就叮嘱他不准买,小姑娘纠缠了一番,悻悻而去。她在等着过街的时候,拣了一朵花枝折断的玫瑰,插在路灯杆电路板的小缝里,然后在红灯的尾巴阶段,笨拙地边跑边跳到对面去,那边有一家很多人排号等候的冷锅鱼店。

    “明天我回去。”他说。

    “啊?”我看着他,立刻真心诚意地说,“才一天就走?多玩一天嘛,难得来一趟。”

    “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区别?”他说,点了一根烟,没有像之前那样先问我介不介意。

    “你这样我觉得挺对不起你的。”说这样的话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你说得对,”他凝望着当烟灰缸使的一次性纸杯,“或许真是我想多了。”

    “我说过这话?”我问。

    “嗯。”

    “什么时候?”

    “有一次聊QQ。”

    “不会吧,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望着我,眼神仿佛在说:真说过,但请别再继续讨论这个了。

    我们站起来,日光灯的光照着他右脸颊,我说我陪他找到住处了就回去,他说不用了,他打算去找那几位游泳者(他们互相留了电话)。他帮我拦了一辆出租,我们在尴尬中道了别,好像都怀着不满意之心,同时又为这种不满意而厌弃着自己。我发短信和他继续保持联络。在我回家的时候,他联系上了他的“兄弟”;我到家的时候,他们凑齐了五个,准备玩个开心;我洗漱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开车载他去车站买了明天的票;时间已晚,我还不想睡,于是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几乎最低,这时他们正在去夜店的路上齐声高歌……在我要求下,他把明天的车次和时间发给了我。“你真不用来,其实没关系的。”他立马又发来一条。我自顾自的把见面时间和地点发了过去。他回:“这么晚,你该睡了,晚安。不用回了。”我愣了一下,发:“明天一定要等我送你,不然我可真不理你了。”等了十分钟,其间我曾猜测他是不是跟谁打起来了。后来他发来三个字:“那好吧。”晚上睡觉时我有点疑惑,自己是不是没有大学时好看了?这几年的时间必然让我改变了很多,但我自己明显很难感受到这些变化。

    仿佛为了让我们都不显仓促,也避免再次吃饭的尴尬,他要坐的火车11点半开。我到的时候,他和一个长头发男子站在一辆黑色两厢车旁边。含糊地相互介绍了一下(那人好像叫什么杰),点了点头,长发男子就走了(拍了拍孟唯远的肩膀,说声:“加油兄弟!”),后来回想,我估计他待到此时才走大概就是为了看看我长什么样子。

    候车厅里人很多,马上就要检票了。像风中摇曳的成熟麦穗,乘客们相互摩擦着一点点向前倾。“那你一路顺风。”我先开口。他说:“嗯。”同时四面看了看。“我能抱你一下吗?”他说。我吃了一惊,然后点点头。他抱住我,我也顾不得有没有人在看了。“我是真没机会了?”他问。我想以沉默来回答,但又怕为此让他得到错误信息,于是说:“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的。”没料到最终要用电视上的台词来回绝他,但即便再给我多少次重来的机会,我也很难找到合适的回答。“更好的女孩……如果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你呢?”他望着我。我说:“不会的,我了解你,时间会冲淡很多东西。”他说:“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我说:“不是,唉就算是,也不是说这样不好。”他说:“其实你不了解我。”我难以反驳。他说:“好吧,反正我不会再烦你了,我高高兴兴来,也高高兴兴走。” 我忽然觉得很难受,没法儿正常说话了,喉咙哽。“祝你们幸福,”他说,“如果他以后欺负你了一定要告诉我,如果什么时候不高兴了一定要告诉我,如果什么时候独身了也一定要告诉我。”这些被表达得烂熟了的话是如此真诚,我望着他,从来没觉得我们如此时这般接近。我说:“嗯。”他说:“点个头。”我点了点头。“再抱一个?”他说。我张开手臂。他拍了拍我右肩膀,转身朝检票口走去,一直没有回头。后续的乘客很快挡住了他的大半个身子,我望着他肩膀和头慢慢向前,左边脑袋不时被斜后方一位男子背上的蛇皮大袋子遮挡,在检票口抽身向前的同时俯身向下等待拿回车票,然后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气流冲出,他脱离了拥挤的检票口后快步向前几米,在相对空旷又不至于阻塞人流的地方回过头来,眼睛试图立刻定位印象中我所在的位置,然后用力地摆了摆手。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玻璃圆拱的通道拐角,后面的人也一个个相继消失在那里,好像那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不断把人永久性地吞吐到另一个星球去。此刻,即便一个背包跟一个提箱在我眼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区别,但我仍旧长久地凝视着,凝视着人流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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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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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2 15:42:27 |只看该作者
去年写的,最近做了修改,总觉得不大平顺,恳请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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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2 16:32:43 |只看该作者
非常好,我很喜欢,,第一次在网上看完这么长的,下次打出来再看一遍,再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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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2 17:11:31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阿姨…别这样 于 2010-6-12 17:12 编辑
非常好,我很喜欢,,第一次在网上看完这么长的,下次打出来再看一遍,再说说
司屠 发表于 2010-6-12 16:32


很喜欢你的《在继续之中》(真心诚意地喜欢,我记得我读过三遍),我将珍视你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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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2 17:16:1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陈鱼 于 2010-6-12 17:21 编辑

开头和结尾的楷体字我觉得肯定是不需要的——抒情的进入和总结的结尾总是会有一点点不自信的感觉

结构上问题比较大——两个事件的连接 更好的做法或许是双线并行 而不是结束了一个接下另一个 这样 两个事情就真的成了你要的前因后果 一个是没收到信葬送姻缘 一个是写了信收到信依然姻缘不成 “郭强”和“秦琴”、“我”和孟——这两个事件其实除了主题上的互相对照能让人读出“世事无常”外 其他就没有互相的关系了  这或许会造成文字的浪费 整个“郭强”和“秦琴”成为道具——阿苏老太太、她的死、弄错的地址、乌龙的胖郭强、悲伤的瘦郭强(还有他妈李春芳)都成了道具 还有个袁平。。。也是龙套 一切都是为了促使我写信然后和孟见面最后分开(袁平或许还承担让我撒个小谎、提点阅读兴趣和制造点小忧伤的功能)

在人物心理的细节以及叙述上 都还是比较粗糙(所以各个人物的性格也都没出来 ) 一些描写比较生硬 蛮多的部分是为了叙述而叙述——就像我要写他开枪就一定要先写装子弹——这是还没有摆脱临摹日常逻辑的惯性而导致的顺势写作
如:我把木盒收起来,就忙着工作了。午饭过后,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那天我因为毫无睡意,竟独自走到了停放阿苏老太太遗体的房间里去。……微风在我耳边“呼呼”地轻响。后来我拿出那几封信,拆开第一封,读起来:【我觉得这里写我怎么又回到房间是多余的,反而,我为什么去拿信拆信才是要写一下的,这个更重要吧?】


我觉得阿姨还是要化繁为简 多考虑结构 少一点外在的铺叙 少一点芜杂 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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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2 18:08:5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阿姨…别这样 于 2010-6-12 18:10 编辑

陈鱼桑你说的我能理解和接受,感谢

我自己感觉到的我这篇比较严重的问题有两个:
1、是在于与“俗套”割裂的努力中因为年龄、经验、天分等因素制约而最终无奈妥协,一些“自己的”东西的探寻还有很长路要走。
2、就是写得太久(很闲的时候才写一点)所带来的一些即兴式的东西对整体破坏,前后某些地方的风格我自己觉得差别不小。

最开始写这个的时候,还是08年,我大学毕业后,有一天女朋友拷了《海角七号》(原谅年轻人的爱好吧)回家看,里面有个画外音老用日语念信,过了几天我就写了这个开头,过了一段时间我辞职了,在家呆了几个月,那段时间老梦到初中的事,我又把自己的梦加了进去,后来又上班,然后有空的时候翻出来写一段,有时候想起什么,再加进去什么。
08年那阵,期刊阅读还是我阅读中的一大部分内容(上学的时候老师要求我们多看《小说月报》《收获》《散文》之类的),有时在菜市场买完菜还会买那种一块钱一本的旧《读者》《小说月报》在上班的公交车上看(请再次原谅年轻人吧),所以写东西下意识就容易很“圆滑、庸熟”。其实我对“圆熟”是比较提防的(大一的时候想写武侠小说,但是一写到老头就不自觉地往洪七公那种玩世不恭的靠,一写到大家闺秀就不自觉地往黄蓉那种古灵精怪上靠,那时候我就想电视剧和通俗小说对少年人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一些时候缺乏“悟”的提高,使自己即使“圆熟”了还不知道,即便后来有能力能看出来了,再怎么改也改不掉那根子,而又因为缺乏持续写作的精神,前面写的又舍不得放弃(期待有一天能克服这个吧)。所以我自己觉得问题不少。
不过,这篇的后面部分,就是孟唯远来找“我”那部分我自己觉得还不错,因为写的时间比较靠近今年的缘故吧,但是我怀疑,或许我觉得还行的这部分也充满了我目前感受不到的“圆熟”和“妥协”,所以我期待一些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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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2 18:34:5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陈鱼 于 2010-6-12 18:36 编辑

孟唯远来找“我”那部分——这里我想应该有盼望、失望、疏离和不得不有的接待、伤感、自责等一系列细腻的情绪转换 所以 其实还是蛮难写的 现在还是有点旧和杂

1、是在于与“俗套”割裂的努力中因为年龄、经验、天分等因素制约而最终无奈妥协,一些“自己的”东西的探寻还有很长路要走。——这个或许可以称为写作的自觉吧^_^ 蛮好的
2、就是写得太久(很闲的时候才写一点)所带来的一些即兴式的东西对整体破坏,前后某些地方的风格我自己觉得差别不小。——这已经是更近一步了 我觉得还是先考虑结构吧~这个问题可能比较重要 时间跨度么 说不定你下一篇就一气呵成了呀~


大一的时候想写武侠小说,但是一写到老头就不自觉地往洪七公那种玩世不恭的靠,一写到大家闺秀就不自觉地往黄蓉那种古灵精怪上靠,——我也这样过,练习本拆掉封皮几本一起用缝被子的针装订成线装书,第一部叫《江湖玄侠录》……(请再再次原谅年轻人吧,但那很可爱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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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2 18:40:49 |只看该作者
以你写的这篇写作过程来看
因为一个情绪或者触动就开始写一个小说 除非经验很好 否则还是要尽量在一个短时间内把这口气续下去 因为很可能那个触动仅属于那一刻或者那一小段时间的你 它会离开你的身体的(我自己的体验啦)
长期的对一个作品的写作尤其要注意一些今天明天的好的感触就加进去这种事情吧 这个我想是一定要谨慎的 还是要一遍遍重复去读它去过滤淬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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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2 20:50:59 |只看该作者
我也是一口气读完了,后半段是要好一些,交代和苏老太相处的前几段太糙,完全看不到除了叙述这个任务之外还有什么效果。因开始读之前看了司屠说他很喜欢,不然不会一下子就读到后边了。一直到郭强刚来没走这一段的部分,都有点事赶事。(信件除外另说)
不被这个题目限制的话,前后可拆成两篇互不影响的小说。仅从语言看,换个开头的话,后半部可不以现在的那五封信为引子而独立成篇。

其实到后半段的见面到游泳完回家这些部分,已经脱离了因为海角七号那些信带来的情绪触动,几乎是完美的小说了。但是整篇看还是不均匀,给孟的信和来电时,情绪的对比痕迹重,(中间穿插了类似被看到吃米线而分手这样灵机一动的点)。这种情绪上的习惯写法是比人物和风景描写的套路更难克服的。

阿姨你是否讲一讲楷体字的考虑,除头尾外,中间部分的楷体字基本是事发现场的心理活动,即使不换字体也不影响行文。头尾的楷体字点题式总结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跟文中你表现出来的细节描述功力很分裂。
游泳的地方,过三峡掠洞庭打成了过山峡。

也写过武侠(及穿越)的人飘过。。。
雪夜访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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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3 01:33:5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阿姨…别这样 于 2010-6-13 09:26 编辑

不得不说,陈鱼也好孙浩然也好,都看得真的很准,促使我再次总结写作过程,虽然贴了这么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就开始谈写作过程有些好笑,但是你们提出的一些“点”真的对我很有启发。
    这个小说的前大半部分,就是从开始到“我”把五封信交给“真郭强”那部分是从08年下半年写到09年初的,这时候我基本还受期刊、通俗小说、流行电影之类的影响,潜意识里就老在煽情、注重故事性(普遍的那种)、讲究文字的“优美”,现在贴出来的虽然修改过很多次,但那种“僵化”的根始终没法儿纠正。所以孙浩然说“交代和苏老太相处的前几段太糙,完全看不到除了叙述这个任务之外还有什么效果。”真的是一点不错,那时候我就是想了这么个故事,然后想把它写出来,并且写得“好看”,真的就是为了编故事。
    写完“把信给真郭强”以后,我就写不下去了,感觉看不到头,一点写东西的劲也没有,然后有那么一两个月时间开始把下班后的时间耗在和同事打台球上,基本什么都没写过,后来我都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我写起来一篇伪侦探小说,写了两三千字,又写不动了,但是我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些新感觉(比较模糊),于是又回头来写这个,就是写“我”写信给“孟唯远”到“他说要来看我”那很短的一小部分(同时还夹杂着继续写那个伪侦探,写到差不多五千字),写完了以后又有好久都不想写。到最后,我都觉得比较反常的是,有一个星期我每天下午(一般上午能把工作做完)都写点,最后居然写完了,就是“我”去火车站接“孟唯远”到最后,这部分我自己挺喜欢,于是很想贴出来。
    开始本来是想只贴后半部分的,但是我怕这样可能会让人觉得突兀,根本没有读的兴趣,于是我就决定改前面的,使劲改,力图把“僵化”与“略活”协调起来,把一些即兴式的东西掩盖得不明显,把构架尽量梳理得顺滑,然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可见把鸭梨枝嫁接在野山梨树上就想把整棵树变成鸭梨的想法是错误的,再怎么努力也没辙。最明显就是叙述者的分裂,前半部分的“我”是常见的那种略微有些“善良、柔弱”的女性,后半部分的“我”更接近豆瓣上穿马甲直播感情生活的25、6岁有点小锋芒的挑剔女性。所以陈鱼说的结构问题(最后我想的就是前面不管了,修改成顺滑过渡到最后部分就行),和孙浩然说的“但是整篇看还是不均匀”都指出了问题所在。
    你们提到首尾楷体字问题,就是我在审视最后修改成果上所做的多余修饰,纯属不自信,陈鱼说得一点没错,可能我开始还没意识到,他指出以后我一想,真是,一点反驳的借口都找不到。还有孙浩然提到的吃米线分手,你的眼睛真的太毒了,那一句是我今天做最后修改时加上去的。
    只有一点我想做一些解释,就是陈鱼提出的“孟唯远来找“我”那部分——这里我想应该有盼望、失望、疏离和不得不有的接待、伤感、自责等一系列细腻的情绪转换 所以 其实还是蛮难写的 现在还是有点旧和杂”   
    写这部分的时候,我自己感觉心里有“米琳”这么一个人,我感觉我自己能知道这个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所以我几乎能用“发生过”的自信态度去写后面部分,而基本没去考虑陈鱼说的“盼望、失望、疏离和不得不有的接待、伤感、自责等一系列细腻的情绪转换”。相比前面“米琳”是为了情节而存在,到后面“米琳”让故事走向结尾,我更喜欢后面的部分,虽然我没法儿判断它是否像让我满意那样真“不错”,但它还是给了我一些贴出来的信心(如果它其实也很差,请原谅白羊座年轻人的冲动吧)。
    我对感到不错的后面部分同时保持怀疑的原因有两个:1像“据说是最正宗的剁椒鱼上来了,红红绿绿白白的非常好看”“司机无聊地轻轻拍打着方向盘,突然回头跟他聊起健身来,没想到他们俩倒挺有话题,或者孟唯远需要交谈来避免沉默的难耐吧。”这种圆熟依然存在删之不尽。2是我很难像司屠陈卫他们那样以强大掌控力营造真实的带入、带回感,比较一下这篇的火车站接人和《在继续之中》的火车站接人就知道,差得很远(这个真是作者综合素质的差异),我所能做的只是尽最大努力以自己的方式把一天多相见经历写得尽可能接近真事,到最后“他说:“好吧,反正我不会再烦你了,我高高兴兴来,也高高兴兴走。” 我忽然觉得很难受”这样的俗套场景出现的时候,显得不那么假,并且使读者也动点感情(估计效果没达到)。
    啰啰嗦嗦的说了一大堆,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你们的回复让我明确了自己一个人摸索着写作中遇到一些疑问,下次再想干把鸭梨嫁接在野山梨这样的事情上时,心里肯定就会有个声音说:“你真能这么做?”
    还有在对“不满意的已经存在”是否进行不妥协处理的选择上,也会有个更坚实的立场。
    真的很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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