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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asui1003 于 2010-8-21 13:38 编辑
记忆中我也见过不少长得好看的女孩,不过她们绝大多数只是在我眼前匆匆闪过,和我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郑瑶第一次闯到我视野中来的时候,我认为她也不例外。她确实长得很好看,五官精致得不带瑕疵,无论谁看了都得承认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可是,该怎么说呢,她给人的整体感觉,就像是从互联网上的那些美女照片里走出来的一样——长相标致,打扮时尚,符合时下潮流里关于美的各方面要素,几乎人人看了都会由衷地赞叹——不过,却总是缺少点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
我遇见她的时候,她正在买衣服。但女孩从不这样说,她们管这叫逛街。当时她在逛街,然后就逛进了我的店子里。我的店子其实是我表哥投资开的。我表哥在广州,我在南宁,他几乎从不来看他的店,一切都交由我打理。我们的店开在新和平商场的二楼,南宁所有女孩都知道这个老商场。不过当然啦,在她们各自对风格和档次的不同追求之下,会来逛这个商场的恐怕只是一小部分而已。根据我的观察,现在的女孩特别迷恋“风格”这个词。这是一个包含了性格和审美两方面内容,但比这两者的含义相加更广泛的一个概念。她们的“风格”就像地下工作者的接头暗号,决定了彼此能否成为一路人。
我在商场里的店面并不大,实用面积不过五六平米而已,不过别人的面积也差不多就这么大。这个商场里上千个铺面全差不多,就像一个巨型蜂巢里的无数小格子。当时我坐在店门外的一张小塑料凳子上,她从简陋的试衣间里走出来,顾盼自若地照着镜子。我在旁边说着,“这件衣服你穿着挺好看啊。”——自然啦,每一个从试衣间里出来的顾客都能听到同样的一句话。
“可是我觉得肩膀这里有点儿紧。”她说。
“我觉得这颜色挺好啊,挺配你的肤色,你穿上它很漂亮。”我说。不要把我的答非所问归到语无伦次里去,这可是我在商场里跟女孩打了几年交道的心得——基本上我不会正面回答她们提出的对我生意不利的所有问题。
她听了我的话后,并没有马上回答。我身处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猜这时候她一定撅起了嘴。我判断这种事情十有八九准。忽然,她扭过头来对我说:“你被我的样子骗了啦,其实我很大块的。”说完这句话,她又稍稍撅了撅嘴。很明显,她了解自己做出这副表情时很可爱。我这时候也发现了,就像我前面说的,她确实很可爱。她接着又解释了自己的“大块”是怎么回事,“我的骨架比较大,”她说,“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啦。”
“骨架大才好,穿什么都漂亮。那些时装模特不全是大骨架的吗?”我回答她说。
“我没有模特的身高啦。”她说。她的个头约莫有一米六出头,在南宁的女孩里算是比较高的了。“你还可以长个头嘛。”我说。
“你猜猜我今多少岁了?”她忽然问。
又来这一套,我心想。这个问题我大概回答过一百多次。一般来说,年龄稍大的女孩极少问出这个问题。根据我的经验,二十岁是一条分界线,在和我玩过猜年龄游戏的女孩里,十有八九不超过二十岁。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女孩来说,总是希望自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成熟一点。而几年之后,她们又希望情况反过来。总之,我几乎可以肯定的是,眼前这个女孩不到二十岁,而且她希望我猜出的年龄比她的实际年龄大一点,这样她才可以用得意洋洋的口吻纠正我说,“其实我没那么老啦!但是,你真的觉得我看起来有那么成熟吗?”然后我想我会回答说,“噢,我真的看走眼了。在猜年龄这件事上,我是极少看走眼的。我想,大概是因为你身上有一股成熟稳重的气质吧。”这样一来,她很可能会咯咯地笑起来。只要谈话顺利进展到这一步,我敢打保票,我一定能让她买下些什么。于是我说:“我看你的样子,应该十九岁吧,最多不超过二十。”
果然,她听了我的回答后,笑逐颜开地纠正道,“我今年才十七岁啦,你看走眼了!”
我知道我已经成功了一半。接下来我更加小心翼翼地应付着她的刁难。我并不贪心,她只要随便买件东西我就心满意足了。但是很明显我努力的成果比我预期的还要大。她似乎很乐于跟我聊天,我们聊了好些话题。我是这时候知道她叫做郑瑶的。我知道了她其实并不是第一次来我的店,而是第三次了。前两次她都没有看上什么东西。我告诉她说,“难怪我觉得你那么面熟!”其实,我对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就像我前面解释过的,她的相貌确实很好看,但并不是长得很有特点以至于让人很容易留下记忆。更何况,我在店里每天接待成百上千的过客,哪里能把每个进来过的客人都记住?不过这次和她聊过之后,我对她就有印象了。我大脑的记忆库里有一份熟客的名单,而她刚被我划进了这份名单里。她甚至还告诉我,她已经辍学几个月,跟父母的关系也闹僵了,现在住在朋友帮她租的房子里。说实话,我对此感到有点吃惊。尽管她没有跟我详细说明,但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她现在的处境或许不是所能想象到的最龌龊的情况,但距离最龌龊的情况恐怕也只有一步之遥了。她刚才挑上的那件紧身连衣裙,对于一个才十七岁,本该在念高二的女生来说,显得过于成熟和暴露。还有她买衣服所花的钱——别告诉我她的朋友是出于助人为乐的精神才替她租了房子还给钱她花。
我出色地做成了这笔买卖。直到把钱放进了兜里,我才对她说,“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回家。”站在生意利益的角度,我不想她误会我是那种迂腐老派的老板。但这是我的真心话。
“你放心好啦,我早就懂得照顾自己了。我只是想快一点出来了解社会,这样对我以后会有帮助。在学校里学不到任何东西的。”她说。
此后的一个多月里她又来逛过几次,因为我每次到新货后都给她发去短信——不仅是她,我的每个熟客都能收到短信。她有一回和我的另一个熟客不约而合地逛到我的店里——一个在我通讯录里叫“猫猫”的女孩——我才知道她们原来彼此认识。单独在我面前时她们谁也没有提起过对方。但通过她们的聊天,我在旁边听到原来她们都知道对方常来我的店。她们都是那种比较有主见的女孩,而且都很注重打扮。不过郑瑶的先天条件要比“猫猫”好得多。我想这大概就是她们从不一起逛街的原因——两个各有主见的十七八岁女孩,其中一个比另一个长得好看。
一个多月后的某天,郑瑶忽然打来电话,问我晚上有没有空一块到中山路吃个夜宵。我在电话里问她是不是找我有事。她说没事,只是把我当朋友,想见一见。我又问她会有多少人同去。她说只有我和她。
晚上,我比约定的时间提早了十五分钟去到那里。中山路是一条长约五百米的食街夜肆,太阳下山后才开始营业,云集了几百家经营各类地方小食的店铺和摊贩。而每晚十点后到凌晨左右是这里生意最兴旺的时段。站在路头望去,可以见到人头涌动,几十家烧烤摊释放的烟尘浓浓地压在人群头上。路两边摆满了简陋的桌椅,垃圾扔得随地都是。可以见到的墙壁全都污渍斑斑,脚下的沥青路面仿佛能刮出一层油来。不过就是这么一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几乎没有一个南宁年轻人没来过。我刚到南宁的时候很反感这里。不过来喝了几次酒后,也就习惯了。奇怪的是,本地人好像觉得越是这样的地方越能吃到地道的口味。
郑瑶从后面走近站着的我,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当我回过头时,她的表情就像一个刚听到一件趣事,正瞪着眼兴奋地等待着下文的孩子。
“你怎么那么早到?”她问我。
“我不喜欢别人等我。”我说。然后我们就往中山路里面走去。一路上我总是比她走快半步,避免和她肩并肩。因为我不喜欢边走路边说话。尤其是这里还很吵,面对面说话对方都未必听得清。最后,我们坐到了一家以炭烧生耗为招牌的烧烤店的露天座位上。
虽然我在南宁并没有朋友,但这地方我还是来过几次的。我对面店的店主,一个九零后的小妹妹,由于她要睡“美容觉”的原因,所以每天早上是她的小男友来帮忙开店的。她的小男友因为和商场里一众娘们儿找不到共同话题,于是每天都来粘我。他喜欢聊的话题是建国后的历史。他最喜欢讨论的方面是历史课本里“隐瞒或歪曲”了的史实。这方面由于我以前读过一些不在内地出版的书籍,所以能说上一些。这导致了他几乎要崇拜我了。他三天两头要约我来中山路喝酒,我搪塞不过,就跟他来了几次。不过和女孩来,这还是第一次。
“最近生意好吗?”这是郑瑶的开场白。然后我们就聊了一会我的生意,又聊了一下关于女孩的衣着打扮方面的问题。当然,我们还聊了些别的。但仿佛早有默契般,我们就是不谈论她的情况。忽然,她说道:“你知道商场里面有人请兼职吗?”
“谁做?”我问。
“我。”她说。
“你做?”我笑了,“工资很低的。”
“没所谓啊,起码能学到东西。”
“我可以替你打听一下,不过这件事情急不来。和我熟的店,好像最近都不缺小工;和我不熟的店,防我都来不及呢,怎么敢用我介绍的小工?”我笑着说。
“你的店不请人吗?”她问。
“我在啊。”
“你不休息呀?”
“我闲不住。”我说。这完全是瞎说,我怎么可能闲不住呢?每天早上闹钟把我从熟睡中闹醒时,我都恶狠狠地诅咒这份工作。如果我有办法撂担子,我会每天都睡到日薄西山。但是我不放心。我以前干了太多让自己后悔的事,直到我妈厚着脸皮求我表哥给我这份活做。那是四年前的事。
几天后,我打电话给郑瑶,问她有没有空。事情很凑巧,我爸突然旧病复发住院了,我得回一趟广州。我想让她帮我看两三天店,她很高兴地说没问题。
可是第一天她就迟到了。我出发前的那个下午,约了她来我的店,我要当面交待她工作。可是她直到太阳下山,商场关门了才匆匆赶来。她一见面就使劲跟我道歉,说她的一个密友失恋了,她要安慰她,抽不开身。我问她,那接下来三天她还能不能做这份兼职。她说肯定没问题。于是我只好写纸条给她——这时我们已进不去商场了——告诉她店里的衣服分别卖什么价钱,开价多少,底价又是多少。当接下来我要传授她一些销售的诀窍时,她打断了我,“这些我都懂,你不会比我更了解女孩的心理啦。”她自信地笑着对我说。
“那好,”我说,“接下来是工资的问题了。我上次跟你说过,做这种兼职报酬很低的,你记得吗?”
“我没所谓的。”她说。
“因为做我这种小服装生意,租金税金水电管理费等等负担都很重,还有积压的衣服往往亏本都处理不出去,所以真正的利润是很低的,淡季时连续两三个月亏本经营也是常有的事。”我不管她说了什么,照样把我要说的说出来。
“这些我知道一点的。”
“商场里的行情是这样的,”我说,“底薪一天二十块,提成按营业额的百分之二算。你可打听一下,我不会骗你的。”
“嗯。”她点点头。
“不过,我准备给你底薪二十五,提成百分之四。”我说。
“哎呀,不用这样啦。”她提高音量说。
“底薪二十五,提成百分之四。”我又重复了一遍。“一分报酬换一分责任心,你会公平对待我,对吗?”
“你放心啦,我一定帮你看好店的。”她没有再推搪。
“明早可别迟到了,九点得准时到店里,否则衣服都让人偷光啦。”
“你放心啦,我不会再迟到了,今天是有特殊情况……”
“别跟客人吵架,哪怕她们无理取闹,但千万别跟她们争。”
“我懂的。”
“衣服卖了多少钱,以及卖出多少件,这些尽量不要让别的老板看到。如果她们问你,别讲实话。”
“商场如战场嘛,我知道的。”
“报价别用口说,要用计算器按;收钱的时候用自己身体挡一下。尽量别让外面的人看到。”
“听起来好刺激哦……”
出乎我预料的是,在我回广州的三天里,郑瑶极少给我打电话。我以前也请过别的小工,她们有一个共同点是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给我打电话。每卖一件衣服都要反复向我核实底价,凡遇到客人讲价总是不敢自己做主。而郑瑶完全是另一种情况。每晚上我打去问生意情况时,她都很有条理地向我汇报,尽管成交量比我在的时候要低。但这也属正常情况,许多客人是认相熟面孔的,非得我在时才肯掏钱。
我爸的病情还算稳定。年纪大了,又有脑溢血的前科,诸事都应谨慎对待。医生说,保险起见,最好再留院观察几天。三天后的晚上,我风尘仆仆地赶回南宁,又马不停蹄地去找郑瑶结账。在电话里,她先是说明天一早到我店里跟我结,然后又说她正在琅东,路远不方便。但我随便找了些借口,坚持要马上结账。我说我可以坐车去找她,问她在琅东哪里。她嚅嗫了一阵,最后说还是她来找我。
一个半小时后,我在南宁百货一楼的麦当劳等到了她。她急匆匆地走进来,样子像是刚从哪家K厅里被中途拉出来的。她一身的打扮跟那些夜夜笙歌的女孩毫无二致,还喷了香水。她的脸红扑扑的,似乎喝了点酒。当她开口说话后,我知道了她确实是刚从哪家K厅里溜出来的。她先从提包里翻出一张白纸给我,上面是按我吩咐抄录的三天里的销售明细账。然后她打开钱包等我算账。我把三天的营业额相加,再减去她的报酬,所得的数是“一千一百五十。”我说。然后她就一张一张地把钞票点给我。当点到九百的时候,她面有愧色地向我道歉,“我的一个好朋友没钱看病,所以我在你的钱里借了一点给她。”
我默默地把九百块点了一遍,然后放进兜里,并没有戳穿她那显而易见的谎言。
大概过了两个星期后,她把余下的两百五十块还给了我。对于我来说,这已经是一笔额外的收入。在此之前的某一天,我的一个熟客到我店里来,她问我不在的那几天到哪去了,又问我郑瑶是什么人。最后她告诉我,她跟郑瑶买了一条裙子,尽管她已经跟她强调自己是我的熟客,但郑瑶还是没有便宜给她。我问她买了多少钱。她告诉我六十五。我跟她说放心,那条裙子值这个价,她一点儿也没买贵。她听了故意装出不相信的样子,撇着嘴反问我是不是真的。我夸张地板着脸,压低嗓子对她说,这款裙子我一共只拿了三条,另外两条都卖了八十,只有她那条卖六十五,比我拿货的价还低,我已经亏本了。我的回答把她逗得花枝乱颤,连嗔我不老实。可是我心里面清楚,在郑瑶交给我的那张销售明细账里,这条裙子的售价是五十块——恰恰是我交代给她的底价。回去后我又把那张纸条看了一遍,发现郑瑶卖出去的衣服占三分之二是以底价成交的——起码在账目上是如此。不过,我不打算深究此事。跟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追究道德律和原则性一类的问题,将会花费超乎想象的精力。而精力,几乎等同于我的本钱。我可以拿这份精力去和郑瑶死磕,尽管那样做很可能徒劳无功;我也可以把同样的精力投在我的顾客身上,利用我的伶牙俐齿,讨她们的欢心,让她们心甘情愿地掏钱买我的衣服。这两种做法孰利孰弊,恐怕是显而易见。尤其是,我家里还有带病的父亲和失业的母亲;尤其是,我还做过许多害他们伤心的事……
之后没多久的一个晚上,我正在住处洗衣服,郑瑶突然打来电话。电话里她那边的背景声震耳欲聋,假如她不是被关到了爆米花机里,就一定又是在K厅。我问她有什么事。她好像嘴里含着一块肥皂,怎么也不能把话说清楚。折腾了半天,我才从她的话里捡出“来接我”这几个字。于是我问她在哪里。她说在“自由空间”。幸好我不用到爆米花机里去找她。
半小时后我到了“自由空间”。在那种嘈杂的地方没人会想打电话,所以我索性自己找。十五分钟后,我终于在一个小号包间里找到了她。她已醉得很厉害。房间里一共有三男两女,看样子就知道是些常出来玩的人。我二话不说,拉起她的左胳膊搭到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右肩膀,架着她就走。旁边坐着的一个醉醺醺的帅哥突然喝问我道:“你是谁?”
我停下来说,“我是她哥,来接她走。”
“我怎么不认得你?”他问。
“我也不认得你!”我说。
他听后恶狠狠地喊道:“谁也不许走!”
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他穿着一条松垮垮、脏兮兮的牛仔裤,裤腰都滑到盘骨下面了,裆部更是快吊到膝盖处。上身是一件印着画的圆领T恤,脑瓢上顶着个平头,还染成黄色。老实说,正是我最反感的那种二流子角色。我根本懒得理他,拉门就要出去。他忽然冲过来抓住我的头发往后就扯。我吃了一惊,连忙先把郑瑶放到旁边的沙发上,然后一手扫开他抓住我头发的手。他又抬起另一只手推我胸口。但他已经醉了七八分,手上根本没有力气。我暗暗掂量着,根本就不用跟他干一架,他恐怕一推就倒。于是我把左手抵在他喉结和锁骨之间,右手贴到他腹部上。好笑的是,我这样做的时候他仍在用手掌敲我的脑壳,但我一点也不痛。我的重心脚猛一蹬地,双手借力朝前一推,他整个人便往后摔去。他后面有一张沙发,不过在他和沙发之间还隔着一张小茶几。于是他整个人就躺到了茶几和沙发上,茶几上的酒瓶和零食洒了一地。幸好K厅里本来就吵得像一锅沾了水的沸油,所以外面的服务员都没有察觉我做的事。而房间里躺着的另外两男一女,甚至连眼睛都没张开一下。我看他们一时半会都爬不起来,就趁机把郑瑶扶出去了。
我们来到大街上后,大概因为吸了几口清新空气,她又恢复了一点意识。我说给她叫辆出租车送她回家。她连忙制止了我,说想散散步。这时候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不过因为这是市中心,所以很多店铺还开着门,路上的人也不少。我陪着她从解放南路一直走到人民解放路口。她越走越清醒,最后完全不用我搀了。
“在这里打车回去吧。”我建议说。
“我觉得有点饿。”她回答。
我知道从这里往西走一站路有两家通宵营业的粉店,此外人民南路后面的三坊街也有开到半夜的夜宵摊。可是我这时候连一步路都不想走了。恰好马路对面就是孤伶伶的哑仔炖品摊,于是我说,不如就在那里吃点东西吧。
哑仔给我们在人行道的绿化树下开了张折叠桌,我从旁边拎了两张椅子来。坐下后,我发现桌子摆不平,桌脚无论如何都要歪到一边。于是我找了一块碎砖垫到了桌脚下。郑瑶跟哑仔点了一盅炖西洋鸭和八宝饭。我要了一盅炖鸡脚。哑仔咿咿呀呀地答应了,并且很快把东西端了上来。
“刚才那些是什么人?”我边吃东西边问。
“没有,是我朋友的朋友,不太熟的。”
“我是为你好,以后别跟他们来往了。”
“以后不会了,”她说,“他们玩得很癫的。”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一首我常能听到但叫不出名字的流行曲。她瞄了一眼来电号码,没接。我问,“是刚才那个人吗?”她摇头说不是。可是,才隔了一分钟,手机又响了起来。
她任由手机在一边响着,继续若无其事地吃她的东西。她甚至没有把手机关掉。记得我以前的女友遇到这种情况时可不仅仅是关掉手机那么简单。因为她是全球通的号,可以即时申请停机。于是我再打过去时听到的就不是“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而是“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停机”——必须得等到她的气消了,她才肯重新申请开机。而这一过程有时长达四五天。我开始的时候完全搞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她不想接我电话关机就是了,何必费劲打电话申请停机?后来当我搞明白了这里面的区别后,她已经有了新号码和新男友。
郑瑶一直等到那个电话响到第七遍,才把电话递给我,让我帮她推托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她有点紧张。
我接过电话后,一点没踌躇就按了通话键,“喂,你是谁?”
电话那边听到是一把男声,迟疑了片刻,才反问,“你是谁?”直到此时,我才相信郑瑶所说的,电话不是刚才那个黄毛小子打来的。这把男声听起来更成熟和克制,也更清醒。而黄毛小子此刻应该还像一坨烂泥般瘫在某个角落。
“我是郑瑶她哥,你哪位找她?”我说话的时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威严。
“我是郑瑶的朋友,你可以叫她听电话吗?”
“她睡了,有什么跟我说吧。”
“她睡了?”他问,大概是听到我这边马路上的车声,“你们到底在哪?”
“我们在家,她已经睡了。”我说。
“你别跟我胡扯,我从来没听说她有个哥哥!”
“我也没听她提起过你!”我寸步不让道,“你找她到底有什么事?”
“她借了我点东西,我想问问她打算什么时候还。”电话那边的男声说道。
“她借了你什么?”我眼角扫到郑瑶拿筷子的手滞住了半秒。
“我想和她本人说,你叫她听电话吧。”
“她不会听电话,我跟你说过她睡了。”我恶狠狠地回答。
“你到底是谁?”他大声喝问,“你别以为我是好惹的!”他威胁我说。
“操!你也别以为我是好惹的!我知道你家住哪里,你出门最好小心点!”我大声骂道,然后挂了电话。郑瑶在拿回手机的时候小声说了句谢谢,但没有望我一眼。
“回家吧,”我说,“你应付不来的。”我已经不在乎她会不会讨厌我,我也不在乎她还买不买我的衣服。
“我吃完就回去。”她说。
“我是说回你父母身边。”
她没吭声。
“你玩不转的,你交的那些朋友你应付不来的,你在玩火自焚!”我有点激动地说。本来我和她的交情并不足以让我这样训斥她,我也极少做逾礼的事。可我明天一早还要开店做生意,现在为她的事都折腾到半夜了,我也积了一肚子怨气。我们就这样僵了一阵,然后她开口说道,“我没有父母。”当她说完这一句后抬起头来时,我惊讶地发现两道泪水已滑过她的脸颊,挂在了她的下颌。我这辈子从没能成功预测女孩的泪水,一次也没预测到过。她顿了一顿后,略带哽咽地接着说道,“他们早就离婚了。我妈不要我,我爸娶了个后妈,对我很坏。我绝对不会回去的!”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所以我让她静静地待着。过了一会,她的情绪似乎平复一点了,问我说,“我们走吧?”我结了账,一共是十三块。然后我带她去找车。这个时候的士已经不好找了,但我知道前边不远有机动三轮。
过马路的时候,她又问我,“可以借我十块钱吗?”我问,“做什么用?”她说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我把她带到一辆三轮前,让她去讲价。最后司机答应了十块钱载她回去。我把一张二十块塞给她,让她回去后马上休息。然后我又叮嘱那开车的大哥小心慢驶,别抢红灯。他嬉皮笑脸地答应了我。
那晚的事情过后,我原本以为该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郑瑶了,但出乎意料的是,才过了一个月,她又到我店里来了。只不过这次来的时候,她没有化妆,还穿了一身校服——就是南宁所有学生都穿的那套红白蓝运动服。我笑着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她又回学校上课了。“我男朋友觉得我应该把书读完。”她说。假如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她第一次和我谈论到她的男友。她把我店里的衣服翻来选去,又试了两件,然后告诉我,“我以后恐怕不能买你店里的衣服啦,我要换风格了。”
我觉得很好笑,“换成——”我拖长声音,两只手掌在胸前做了个挥下的动作,像介绍大人物一样指向她的一身校服。
“不是啦,”她假装嗔怒道,“我男朋友喜欢我穿得斯文点。”
“难道穿校服还不够斯文吗?”我继续开玩笑说。
“你好冷哦。”她回答。我记得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根本没人会说“你好冷哦”这样的话。我那时候的女孩会说“你好贫哦”,或者“你好坏啊”这样,但没有人懂得“你好冷哦”是什么意思。我忽然有点替以前的女孩感到难过。
“你记一记我的新号码吧。”临走前她跟我说,“我换号了。”
“原来的号码不用了?”我问。
“换了,”她说,然后告诉了我一个新的号码。我知道这意味着那天晚上和我通过电话的那个哥们将永远听到一句“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停机。”我甚至还知道他这时候的感觉。
我和穿校服的郑瑶又保持了一段长达几个月的友谊。我们有时会发短信聊天——不仅仅是逢年过节的祝福段子——但是见面的次数不多。然后,在去年冬天的某个夜晚,她又突然打电话约我见面。当我见到她的时候,感觉她又变化了很多。她告诉我她已经没再上学了,想跟我借三千块钱。我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说她认识的一个朋友做了“北漂族”,最近在北京找了份模特工作,她也想去试试。我又跟她说了很多话,但没多大用,因为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最后我告诉她,我不赞成她的计划,我也不能借给她那么多钱,不过作为朋友,我愿意资助她五百块,帮助她度过眼下的难关,而这钱我不用她还我。她拿了钱后,说了谢谢,然后我们就分别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今年春节过后,因为我那个店的合同到期了,没有续成约,于是便关门大吉。我也撤离了南宁,回了广州。我后来还给郑瑶打过电话,结果是“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停机”。说实话,有时候我还挺想念她的。不知道她去成了北京没有。不过,这都已像是很遥远的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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