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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里人一个人看羊到薄暮
山上起烟了。开始是红的,现在是灰的。太阳只留下一抹暗红的尾巴,后来就都掉到山那边去了。
我慢慢往家赶,天黑我看不清,一路踢着石子。羊在我前面走得更慢,我不得不催促它们。
正是起晚风的时候,天气凉快得很。进村的时候,看到灯了,一盏盏燃亮了整个金黄的村庄。谁家的狗在咬鸡。
羊停住不走了。羊比我还识得路,每到晚上都是我跟着羊走。妈说,羊的眼睛好。
我摸到那棵老榆树,就开始往上爬,离地两尺的时候,把手伸进洞里,在。
提了钥匙开门。爸妈还没回来。院子里是暗的。
爸回来了。
我问,妈呢?
串门去了吧。甭管她,饿了就回来了。
爸和我一起吃完了晚饭。我吃完就犯困。开始迷迷糊糊的想一些白天的事。我记得兜里有只姐了龟,天黑时爬到我脚趾上的,一摸,还没死。于是挂在帐子里。如果今晚它的力气充足,明天早上就可以蜕化为一只美丽的蝉。
我迷迷糊糊地想,今天我在林子里没有碰到一个人。我是说和我年龄相仿的人。否则,我今天可能玩的非常痛快,也就不会这么早就犯困了。今天下午林子里的阳光真好,我想大声地喊,金科,三三,快来找我玩啊~~~~~可是没人回应,我只好趴在草地上睡觉,黑羊过来舔我的耳朵。我又想我可以爬到树上去。如果金科和三三从这里经过,我可以马上发现他们,然后我就在树上学老虎叫,他们就会满林子跑,想抓住我,可是我在树上,我能看见他们,他们看不见我。
我坐在树枝上,我很瘦,树枝比我更瘦,不久我的屁股被硌得生疼。然后我就趴着,后来改称吊着,再后来我随便摆个姿势在树上睡着了。我感到身体被风吹得很冷,我睁开眼睛,天已变成昏沉沉的一片,原来我已经睡了一个下午,竟没掉下来。三三和金科始终也没有来。
***** ***** *****
干果家的小店门前有一块平地,一溜摆开十几个马扎,男女老少各就各位。
“话说刘黑七刚要把枪顶上王四哥的脑门……”罗五爷边磕烟袋边说。
“王家的媳妇找到没?”干果的孩子在他媳妇怀里蹬着,要吃奶。
“八成是被人拐跑了”一个更老的女人接茬。
“你还我的枪!”两个毛孩子围着一个老头屁股转,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杆木枪。
…… ……
我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她也在那里。我能感受到她因喘不过气来而不能使笑声连贯的痛苦。
她是谈客中的稳定成员。甚至可以不吃饭畅谈整个下午和半个晚上。如果场地上人不多,她就到人家里去谈。丈夫孩子是否吃过晚饭她都会经常忘记。她喜欢热闹。 可是热闹不喜欢她。经常人都散了,她才想起应该回家了。家也许就在旁边,也许还要走半里路穿过几条街道。然后听到自家的狗叫了,她的脚步声,家里的每一只禽畜都熟悉。孩子为她打开门。她发现男孩惺忪的眼里隐含着些许怨意,但又不明显。男孩为她开了门,两个人一前一后闷声不响的走进堂屋。丈夫或许没睡下,说,给你热一下饭吧。
女人说,先吃药。到窗子前摸瓶子。阴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男孩给她倒水。他怕她喘粗气。他知道那样会很难受。世上有一关系,使她感觉到痛的时候,他也能感觉到,昏黄的灯光下,他想把她的痛溶化在这杯水里。
如果他早出生20年,他的确可以把她的痛溶化在一杯水里。
那时候,她十七岁。她的母亲生有五个儿女,她是中间的一个。长子长女得宠多,小儿小女吃苦少。偏偏中间的一个,是她。于是她只能每天上山割草,一大早就出来,也许根本没吃东西,其实全家都吃不上什么东西。太阳照得她两眼昏花,脚直打颤。她看到三米开外的地方有野草莓,于是放下镰刀,跑过去摘了一个放在嘴里,汁液很少,但已经称得上甜了,在她十七岁的时候,甜成为一个有过亲身体验的概念。于是摘了一大堆放进嘴里,从腹部到单薄的全身,她感到阵阵幸福的晕眩。
野草莓本是乡间最普通的植物之一,并非稀有之物,也没有什么营养价值,但因为人人都指望山上的野花野果度日,在那时候竟突然变得稀少,跟绝了迹一样。
野草莓很快没有了。她一砸嘴唇,是苦的,刚才好像吞了一片什么叶子。她有点留连的站起身,找回镰刀,才发现一天快过完了,竹篮里还大部分空着。
如果我早出生20年,我或许可以在那个红霞漫天的暮晚,在寂寥的山颠帮她割下她需要的猪草,我相信我一定能。
可惜我没有提前出生20年,而是她回家的时候被发现晚了两个时辰,而且猪草也没有割完。岁月无情而强悍。一如她的母亲。她一辈子无法忘记母亲没有表情的布满皱纹的脸。
于是她暗夜掀开了一口瓷缸的顶盖。那里面深藏着除了一家之主其他所有人都无权触摸的东西。不是细软,不是金银首饰,不是大米白面,甚至连充饥的东西都称不上。那是一缸遍布细菌沼泽和霉菌森林的臭咸菜。一缸宝贝。黑色的盐水映出当夜的月亮。一只手伸进来,月亮破碎了。
她只啃到一半,嗓子就哑了。她感到咽喉里燃起一团火。火焰蔓延到胃与牙齿。她拼命想喝水。可是,她不敢喊叫。她也许在此时想起他母亲冰冷的面容,又或许想到自己十七年饥饿的青春,又或许……总之,她委屈的留下泪来。一滴滴,一股股,汹涌的划过面庞,钻进嘴里,咽下肚去。泪的苦涩使她难受,她开始咳嗽。火焰在她咳嗽的一瞬间钻进了她的肺。
第二天,她的母亲发现的时候,苍老的面容涕泗纵横。母亲抱起女儿,为其抹平额前的乱发。而她好像已经涉过痛苦之河,到达平静的彼岸……
她的母亲在以后的岁月中心怀歉疚地想给与她某种补偿,只可惜,她的母亲不久就去世了。
她总算没有变成哑巴。而是变成一个健谈的女人。后来嫁了一个比她大九岁说话有口音个子比她矮的外来男人。人们叫他“山里人”,自然把他和她生的儿子叫“小山里人”。
“山里人”为人盖了一辈子房子,然而却头疼于没有为“小山里人”盖起一座房子。有儿子就要有房子,这是此地百代相传的风俗。有了房子,才可以让儿子继续有儿子。
“山里人”对此无可奈何。一辈子过去,没有为儿子盖起房子,不等于白活一场吗。
而“小山里人”屁事不懂。此刻的他正把一只蝉的幼虫放进自己的帐子里,期待它会在第二天早上化成一只美丽的蝉。吸风饮露。鼓肚而歌。
“山里人”想起自己的过往。 “山里人”的父亲至今健在。掐指算了算,比巴金小四岁(仅强调数量上的事实)。 “山里人”的父亲不是“老山里人”,没人敢这么称呼他。为了称呼 上的方便,我们就称他“小巴金”(这可不是说他们有父子关系,而是比巴金小点的意思)吧,据说是老红军。或者志愿军啥的。小巴金留给 “山里人”三间茅屋(事实上是土屋,上面用茅草封顶,延旧习称之为茅屋吧)据说有冬暖夏凉之效。为什么是“据说”呢,目前不便于指明原因。读到后面便知分晓。山里人因为有了这三间茅屋,总算在本地有了落脚之地,不致被想象成“在山间游荡之人”。也因为有了这三间茅屋,他成了本地常住人口,有了地。趟过一条河,给人去杀猪的时候(那时候年轻哇,做过杀猪的)被明眼的媒婆(或者是个好心的红娘)慧眼识珠一眼相中,给他介绍了个对象。就是她。其实早就了解彼此的情况,也都没野心,所以一撮和就成。有气喘病的她嫁给了比她矮的他。三间茅屋请人粉刷了墙皮,贴了喜字。又在窗前栽了棵石榴。本来还有一架葡萄的,因为怕葡萄藤疯长一气爬到人家院里,刨了。
做杀猪仔的那几年, “山里人”的确是胖了些。但很快杀猪场搬迁到县里,他不能一同去,再后来,政府禁止民间杀猪爱好者业余从事这项事业。至此,“山里人”扛起铁锨,推出大车,到窑边挖土坷垃去了。一干就是很多个春秋。小山里人记事的时候还在做。后来土也挖完了。挖出的土烧成了砖,拉到城里支援现代化建设去了。挖成的坑成了鱼塘。 “小山里人”仔细回忆,记得曾在这泥塘危险的边缘钓过鱼。
“山里人”瘦了。又瘦了。更瘦了。他记不清在这如许多的年里,撒下多少汗,出过多少力,换回过多少票子。奇怪,应该赚了不少钱了。钱呢?
三间茅草屋已经掉下大片的墙皮。露出苍老斑驳的泥坯子。而她因为有病,不能干太多的体力活。但可以养养鸡猪什么的。鸡是散放着的,它们用锋利而勤快的喙把更多的墙皮啄掉。吞掉的沙粒可以帮它们研磨食物。之后在花盆边沿上排下一堆堆粗糙的大便。
小山里人长到这般高了。食欲很好。喜欢吃东西,只是没的吃。猪是要等到年终卖钱的。鸡也是不能乱杀的,八月十五,给三姨家一只,这么多年的蔬菜净是吃三姨家的了。农历七月初七,是七夕,对吧,也是 “小巴金”的生日,送一只去,这么多年也没给老人家送些什么。 “小山里人”的堂哥要“温锅”(介于订婚和结婚之间的一个双方见面日子,有的地方有,有的地方没有)送两只去。数一数,还剩下两只公鸡,过年时候杀的。五只母鸡,天气暖和的时候可以轮流下蛋,一天总可以拣三个或者四个,应该够 “小山里人”吃了。
“小山里人”也淘气,一边吧唧眼睛一边问妈妈你怎么不吃啊。她说什么呢?她什么也不说。回头把盛鸡蛋的筐拿来,说有这么多呢妈妈不急着吃。真是不急着吃啊。或许年夜饭的时候会动一两筷子。
她于是心头哽咽,胸口闷得慌,也许又是阴天的缘故吧,她在窗台上凌乱的药瓶中抓过来一个,取出一包十几个黑红绿白的药片,喝口水吞下去。 “小山里人”在这时候最不会淘气,他会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妈妈喘气。妈妈一起一伏的胸脯伴随着剧烈的气管震动的声音。脸憋得苍白。 “小山里人”坐着一动不动。妈妈要喝水,他起身给她倒。
“小巴金”过生日的时候----只有老人有资格过生日,儿女们也都能记得住是哪一天.其他的人只有儿女成家或已独立的时候才可以要求子女为其过生日。她不能随便 吃荤。所以 “小山里人”知道妈妈有许多东西是不能吃的,对她爱吃的东西也特别留心记住。
“小山里人”牵着羊到林子里去了。杨树林。村里有不少养羊的人家。金科家就有。但他不出来放。 “小山里人”要金科一块根他下杨树林,还许诺他很多事情,比如,为他打一把木枪。或者给他折柳笛。金科夸 “小山里人”手真巧。小山里人很自豪,觉得什么都可以通过自己的手做出来。金科跟他到林里去了。 “小山里人”觉得有金科在身边很快活。金科被小山里人各种各样的手工艺品迷住了,木头刻的葫芦,有拇指那么大,挂在随便哪只羊的脖子上,一个月后,被草地磨得光滑无比。这种抛光技术只有小山里人能想出来。小山里人的手指磨破了,金科没有发现,要 “小山里人”为他折柳笛。小山里人折来一根柳条,截下半尺长的两段,慢慢慢慢把 “骨头”抽出来,只剩下柳皮,在柳皮的一端均匀的削去薄薄的一层,再剜几个小洞,柳笛就做成了,吹得响吹不响,全在削皮和剜洞的功夫。一吹,叨来咪发少。
但金科还是走了。三三扛着他哥的气枪去打鸟,这比柳笛和木葫芦更具有诱惑力。金科跟三三走了,头也没回的走了。
“小山里人”一个人看羊到薄暮,无数叶子落在他身上,擦肩而过,浑然不觉。
“小山里人”爬到了树上。在树上睡着了。
“小山里人”不看羊的时候干啥呢?如你所想,他在上学。
学校在村子北边,穿过五条街道。校门两边的大字:百年大针,是欣老头写的。他知道,应念:“百年大计”,他是学三三。三三这人喜欢吹牛,更喜欢出风头。那天他们放了学,大家刚走出校门口,女老师在前面推车子,三三就喊:百年大针!女老师笑的车子都歪了。
小山里人读书还真不错。年底得了一张奖状,上面有红绸子。欣老头亲自写的“第一名”三个大字。当然是并列的,金科也是第一名。他爸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死要面子,非要金科拿第一名不可,听说 “小山里人”也是第一名,很是不忿,“小山里人”从他家门前那条街道经过的时候,金科他爸正在铲粪,看到小山里人(他儿子的对手,自然也是他的对手)狠狠地铲了两锨,因为扬的过高,反落到自个儿脸上去了。
三三家有三个兄弟,大大,二二,三三。他爸先帮大大盖好了房子。二二和三三的都没盖。他爸说,大大现在有房了,有房的儿子可当爹,因此大大要帮二二盖房子,二二要帮三三盖房子。所以二二和三三现在虽然都还没有房,却都像有房的儿子一样,要当爹,牛的很。我和金科好,三三看不顺眼,总想法拆散他们俩。三三说 “山里人”的儿子,是 “小山里人”,说 “小山里人”干了多少多少坏事,开始时金科不信,后来金科真的不理我了。也许是他爸捣的鬼。
不理就不理。这一不理就是五六年。五六年里, “小山里人”个子窜高了四五头,已是大小伙子了。当然, “山里人”更瘦了。而她,仍把鸡蛋省下来给 “小山里人”吃。
“小山里人”2003年参加了高考,现在正在南京上大学。据说,那年村里就他一个人考上了大学。又据说,那个村子本来就在山里,所有人都是山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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