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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第五个病人 于 2010-4-8 21:39 编辑
我的猎物,那个肥胖的商人,今天穿着一件上乘丝绸裁制而成的宝蓝色袍子,正在我前面三丈之远的地方摇晃着醉了酒的身体向前走。这是一条并不很宽阔的街,充满着市井之气,周围是各种各样的摊子,有叫卖糖炒栗子的,也有叫卖冰糖葫芦的,不远处围着看热闹的人,那肯定是跑江湖卖艺的正在表演着花哨的技巧或者动作,引起了一阵阵的喝彩。
我的猎物,那个肥胖的商人,今天前些时候还在一家在这地方颇有名气的酒楼上摆了一桌宴席,所请之人大多是达官贵人。我知道他现在正要去他金屋藏娇的宅院里好好的去快活一番。因为他的原配是一个大官的女儿,所以他不敢太过分。
已经黄昏了,街两边的摊子,门面,楼宇都被浸上了夕阳辉煌的光线,似乎能被反射出光来似的,我的眼睛模糊一片。前面商人走的很慢,似乎早已预知自己的命运。我无所谓的和他隔开三丈的距离。看着他醉酒之后的滑稽步态,我嘴角上扬冷冷的笑。
正如我所知的那样,商人走了一段路拐进了一个偏僻的小巷子。巷子两面的高墙筑起,夕阳早已照不进来,当我跨进阴影的时候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阴冷潮湿的感觉袭来。商人的足音传过来显得空旷而寂寥,正如我所知的那样,巷子里这时候不会有其他人,同时它是死路一条,不可能有另一个出口。
我踏着青石板路走进巷子,商人的身影在曲折的巷子里消失在视野里。突然有一种厌恶的感觉涌上心头。为了摆脱掉它的纠缠,我纵身跃起,侧身在一面的高墙上一点,斜向前冲去,在接近另一面高墙的时候斜过身子用脚点在墙上,斜向前再次冲去,风从头发间穿过,触感冰凉。如此反复几次,视野里再次出现商人的身影。我轻轻地落向商人身后的地面,在这瞬间里,我的脑海里不听使唤的出现各种各样的陌生人临死之前的动作,语言以及千奇百怪的表情。但是令我诧异的是这些人中间竟然也有师傅临死之前的艳丽容颜,好像有一种奇异的光芒附于其上。
就在我的脚距离地面还有一尺多的时候,商人突然以一种神奇的速度转过身,一柄短剑径直刺向我的胸口。因为急速的下降,我不能做出任何的躲避,只好用左手去挡短剑。短剑刺入手掌,这个时候我已经落地并且急速地向后退,同时用另一只手去取藏在背后衣服里的飞刀,只要飞刀在手,我就可以控制这不该有的局面。商人的眼睛射出仇恨之火。我嘴角上扬,突然冷冷的笑。因为飞刀已经在我身后的墙壁上反弹过来,划出一个向上的弧圈,目的地,必死之人的咽喉。
这不该有的悬念终于落下。可是,我的内心充满迷惑:从给出的资料显示,这只是一个商人,为什么他会有这么高的武功?
我转身离开。离开这具尸体。包扎好的伤口开始疼痛起来。我向前天住进去的中等的客栈走去。我感到很疲倦,每次做完事都是这样,不仅仅是这一次。
周围是高大的树木。它们之间的距离太过于狭小,以至于让我感觉吸不上气。脚下是多年沉积的腐叶以及今年刚刚落下的犹有绿色的新叶,踏上去柔软的感觉即使隔着马靴也能够感觉到。只有很少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冠照下来。有时传来的鸟鸣更增添了一份说不出的静。
我向前走着。“前面”这个词现在显得有点可笑,它只能被认为是我视线的正前方。
“少轩,看剑!”一个熟悉的好听的声音传来,难道是师傅?真的是她吗?来不及考虑,我已经像很久以前那样纵身跃起,在半空中翻转过身子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师傅穿着带有繁复褶皱的紫色衣裙,缓步走来,正如许多年以前那样。我落到地面上,师傅正好走到我面前。再次见到师傅,我有一点点恐慌。所以我低下头,不说话。少轩,抬起头,让师傅好好的瞧瞧你,看看你变了没有。我抬起头,师傅一点都没有变,岁月似乎害怕了师傅的绝世剑法。我盯着师傅的面容看的出了神。喂,少轩,怎么了,认不出师傅了吗。不是,不是,师傅,我......你这么些年都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就找不到你呢。师傅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少轩,你怎么又把你的头耷拉下去了,你到底怎么了。我......我没什么,只是我辜负了你的恩情。少轩,别这么说,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呀。师傅去的那个地方很好啊,你只要站在高一点山丘上,就可以看到一望无垠的草原,天是那么的蓝。那些羊群就好像天上的云朵一样移动在草原上,就好像天上的那些云全都掉下来变成了一只只的羊。师傅,那你过的很好了。是啊。可是我放心不下你,就来找你呢。师傅的那双明澈的眼睛突然含情默默,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错觉......
突然疼痛袭来,原来是我在睡梦里翻了个身压到受伤的左手了。我马上转过身来平躺着,盯着无边的黑暗。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某个瞬间,我感觉好似是悬浮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的。
记忆里师傅回到福星镇是在寒冷苍茫的冬天。福星镇距离长安不远,各个地方的人们要去长安都要经过它。住在这里的人们都是从各个地方来的,都很冷漠,各管各的营生。我住在南面的阁楼里终日无所事事,只能抛抛飞刀。或者到镇子上的一家酒楼里喝到酩酊大醉摇摇晃晃的在惨淡的月光里回到阁楼。黄昏的时候我就站在阁楼顶上,望着夕阳的光线笼罩着镇子,笼罩着镇子北面早已落光了树叶的光秃秃空荡荡的大片白杨林。冬日里稀薄的温暖一点点的流逝。西面的大道上有时候会扬起遮天的烟尘,我希冀着那些跑出烟尘的马匹们有一匹会驮着师傅。所以凝目呆望,直到眼睛生疼才肯罢休。
然而师傅的到来毫无征兆。那天下午我吃了一碗面之后到白杨林里去练飞刀。一个多时辰之后我回到阁楼时好象嗅出了一点不寻常的地方,我感觉有人来过。所以我急忙跑到师傅的房间,师傅背对着我,在收拾行囊。师傅穿着黑色的狐皮大衣,长长的头发披散在后背上,在我心底勾出柔韧的感觉。
“少轩,这些天我不在,你的飞刀练习的怎么样了?”师傅早已察觉,并没有转过头。声音透出疲倦,好似积沉了路途上的风尘。
“师傅,你这是干什么,你又要到哪里去?”我诧异的问。心中早已准备好的话一时竟说不出来。
“有一帮官府的走狗盯上我已经好几天了,我现在就要离开。”师傅转过身,背上背着青色的包袱,左手提着那柄样式古朴好看的剑。脸庞上显出复杂的神情。当时的我看出了毅然,疲惫以及留恋。可是我后来一次次的想起,终于看出了无可奈何。
“师傅,你等等,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对你说。”我终于鼓足勇气,好似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我。
“师傅,我想跟你在一起。我现在就去收拾行装,我跟你一起走。”不知道是害怕着什么,我转身跑回了我的房间。我坐到床上,喘了几口气。我看到师傅来到我的窗前,透过窗帘能够看到她消瘦的身影。
“少轩,你已经长大了,你以后别走这条路了。你还可以做镖师,做保镖,总之别走这条路了。当年我收留你是希望有个人可以陪陪我。可是我不能再这样自私下去了。”
“不是这样的。师傅。”我恐慌的说。我从床上站起来,我想走出我的房间,跟着师傅一起到天涯海角。可是师傅突然就消失了。我扑到门上,可是门上锁了。我撞了几下门,颓然地蹲到地上。师傅丢下我不管了,师傅不要我了......我听到包铁的马蹄踏着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破窗而出。我来到阁楼顶上,希冀着可以寻找出来师傅离开时候留下了什么痕迹,让我可以凭着它们寻找到我的师傅秋水。突然我听到从北面遥远的地方传过来镔铁相交的声音。我凝目望去,有一群人在包围着一个人厮杀。那个人长发凌乱,翻腾跳跃。那是师傅。那是师傅。我突然想起了师傅说过的话:“有一帮官府的走狗盯上我已经好几天了。”
马在鞭子的抽打下迅速朝着北面奔跑。
师傅已经受伤了,动作变得奇怪而缓慢。但是那些身穿捕快服的人依旧显得害怕而悄悄的后退,都不想第一个冲上去。
能够侵入骨头的寒风无遮无拦的刮过来。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铅灰色的云。这里是一片白杨林,笔直的树干直刺入天空。当我再次跃离地面向后翻起的时候双目掠过光秃秃的树干,它们在我眼中快速划过,向后退去。当我再次落回被冻的坚硬的地面上,已经有四个人连喊都没有喊出来就倒下了。他们发现我的时候全部都大喊着扑向我。人影晃动,我迅速的移动着身影,双手短剑直指他们的毙命部位。晃动在我眼中的影像迅速移动,纷乱复杂,有时候竟然好似都是虚幻的。喷薄而出的血液却是那么的温暖,无论是我的还是他们的。
这样下去不行。人太多了。我跃身而起,风是那么的冷。我跃向距离我最近的树,双脚蹬上树干,似剑一样向着师傅那边冲过去。同时双手连发三把飞刀,击毙三个围攻师傅的捕快。落到地面,拉起师傅的双手放到肩上,背起来。再次跃起,扑向马背。
“师傅,你醒醒,你醒醒啊。”
“少......少轩,其实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的。这些年......疲于奔命,现在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师傅睡着了。师傅只是睡着了。师傅,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明天我们就一起离开。我看着师傅明艳的脸庞,平生第一次偷偷吻了吻她的额头。额头好凉啊。我把我的被子也搬过来给师傅盖上了。
如果当初我能够早一点到达可能一切事情就会转向好的方面了。我应该早就知道师傅不会丢下我的。现在我躺在这不知道是哪里的客栈的床上,又一次感到悔恨。这些年漂泊流离,干着人所不齿的勾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也许明天就会曝尸街头,也许一直要到老迈的时候。我自小就体弱多病,能够练好的只有飞刀和轻功。现在常常会头痛欲裂,也许是酗酒的缘故。我很少会在白天出动,这次是个例外,那个商人只有在白天的时候才有丢掉性命的可能。
师傅离去的最初几年,我不想违背师傅的意思,做了几年的镖师。奇奇怪怪的人们和奇奇怪怪的事情从来不间断的出现和发生。如今大部分都如过眼云烟般消散了。
有一年我和其他人送镖到达一个小村庄时,看到一棵大柳树下挤满了人。镖师们也都过去看热闹,我在大热天里不想去闻其他人的臭汗味所以就留下来看守镖车。他们回来说有个人死了。好象是前几年很有名的大侠,据说在青峰峡曾经击杀了108个占山为王的土匪。这是很了不起的战绩。可是他怎么可能死呢。我问了个平时跟我相熟的年轻镖师,他说是饿死的。我问怎么会饿死呢。他说大侠太清高了,不愿接受许多富商出资开办武馆的建议。年轻的镖师还说,他没有那么高的武功,不然早就行侠仗义去了,那可是个潜力很大的行当啊。我不愿再听他的唠叨,转身走开了。我看到柳树下人已经不很多了,于是过去看了看,大侠长的很英武,身边扔着他的刀,那是把普通的单刀,随便哪里都能买到。不知道谁在旁边放了一只烧鸡,只是大侠已经无福消受了。
后来在护镖的路途中都能够听到对大侠的高风亮节的溢美之辞。我有时候看着他们发自肺腑的表情流露感到哭笑不得。我时常能够有机会听到镖师们背后议论我,他们说我是个怪物,冷血动物。再后来我听说还为大侠建了侠义庙,香火旺盛,人们都在传播着那些关于大侠显灵佑护的神迹。
做了几年的镖师我就厌倦了,所以我做了一个杀手,有些事情好象是注定的。这年头做杀手的人全都结成了一帮一帮的,便于提高自己在江湖上的声望,他们希望自己的身价可以高一点。我无所谓。我始终都是一个人做事。后来因为我杀了不少扬名立万的江湖风云人物,我的身价竟然涨的很高。其实那些人并不怎么难对付,他们花天酒地的日子过的长了,功夫自然就荒废了。后来有一个落第的书生写了一本《杀手正传》的书,里面全是关于我的胡编乱造,他说我貌似潘安,能够找来鬼魂索命等等。里面还编了很多我的情史。我看罢之后不禁哑然失笑。听说那个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富商,在中原富庶之地买了很多的田产。
没有收到雇主送来的资料的大多数时候我都会呆在福星镇,那个地方有着师傅残留在这世间的气息。我总是呆在师傅的房间里,看着这周围的一切,一切都跟师傅离去的时候一模一样。师傅生前很爱干净,所以只要我在福星镇,我就会天天打扫房间,房间常常纤尘不染,一如师傅在的时候。
我看着师傅的剑,总是会想到那些夏天的夜晚里,我跟师傅在满天的星辰之下的那片茂盛的草滩上的时光。那里的草肆意生长,夏天的时候可以淹没人膝盖以下的部分。我总是躺着,看师傅舞剑。师傅这时候的剑法恢弘而大气。在月光洒下来的青辉里,师傅的长发飘荡,身影舞动,时而向后弯腰划出大大的弧圈,时而回身下挑,时而跃起冲刺。
不知不觉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市镇运行的声音传来。楼下买包子的生意人粗豪的叫卖。我突然有了一种急于回到福星镇的冲动。起床来。收拾行装,在衣服里面特制的口袋里填补上飞刀。漱洗完毕,在柜台上结了帐。小二早已牵出马匹,纵身上马,不一会儿已经远离人烟,来到荒山野郊。这一带山峰陡峭,山峰之上林木茂盛,云烟缭绕,宛如进入蛮荒之地,行路甚是艰难。
日光毒辣,晒的我后颈生痛。快要到福星镇了。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望望四周,尽是荒凉的野草地,远处山峰起伏不平,连着地平线,有淡淡的蓝烟笼罩。这是道旁的一处平地上买茶水的地方,随便摆了十几张桌子,木头钉成的简易棚子。简单的很,不过对于行路之人无异于雪中送炭。我独自一人占着一张桌子,西天的太阳光线斜照进来。其他人三五成群的围坐在一起。男人们时不时的讲些下流的笑话惹地大家哈哈大笑。
这时候远处跑来一匹健马,马上一个年轻人儒生装扮,下马来慢腾腾地踱进来,看到只有我这个桌子有位子,走过来坐到我对面,要了一碗茶水径自喝起来。
年轻人相貌俊秀,但是身上散发出一种介于滑稽与庄严之间的奇怪气质。年轻人低头喝了一口茶,抬起头来瞧瞧我,目光锐利并且似乎饶有趣味。
“老兄,这是要到哪里去?”
“长安。”我随口应了一声。
“正好,我也要去长安,咱们同行怎么样,也好有个伴,免得忍受旅途孤寂之苦。”
“我同意。就看你跟我在一起闷不闷了。”
“老兄,”他突然把头靠过来,我吃了一惊,但是为了谨慎起见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悄悄的对我说:“看地出来,你的行当很特别呀。”这似乎是因为看到我左手上的伤所做出的猜测。他说完后一边上半身向后退去坐到凳子上,一边裂开嘴哈哈大笑。笑声里好象没有投入什么情绪。但是声音响亮,引起邻桌的几个人侧目而望。他一边笑一边用饶有趣味的眼睛逼视我,好似要看出点什么。
我面无表情,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他的话刺激了我的记忆,让我想起了另一个说了同样的话的人来。几年前我到江南去杀一个高官,住在杭州城里的一个小客栈里。事情完了之后我去游了一天的西湖,风景固然好,但是我并无心绪去欣赏。当晚我住进客栈,半夜时分里突然听到若有若无的笛声,笛声哀婉,旋律缠绕不绝,反复出现。我从浅浅的睡梦里醒过来,心情受到笛声的浸染,突然感到万念俱灰。这个时候吹笛人用传音入密的功夫把一句话送到房子里:“看地出来,你的行当很特别。” 听的出来,是女人的声音,飘忽无定,令人无法判定其年龄。但是可以听出来是从房顶上传来的。
好奇心控制了我,我掀开窗子纵身跃出,攀住屋檐下的椽木,一借力翻上了屋顶,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白衣的女子背对着我站着,身影消瘦颀长。在月光下不似人间之人。
“......叫王五。”对面的年轻人说。我立即从回忆里抽离出注意力,不过前面说了些什么还是没有听清楚,大概说了声“我”吧。这名字可能是假的。因为它太普通了。
“哦......幸会。”我只能这样说。
傍晚时分,我和王五来到一处叫三河镇的地方,镇旁有条小河流过。不过为什么叫三河镇就让人猜不透了。当我和王五来到一处叫来宾客栈的地方住下来之后,天已经全黑了。王五的房间在我旁边。下楼来到厅堂里吃饭的时候发现客人不是很多,看来生意不怎么好。我叫住小二,小二很机灵的样子:“客官,有什么吩咐您竟管提?”我问这三河镇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小二说这河上游是三条小河汇合而成的。这下子我明白了,估计是三条小溪汇成的这条小河。王五哈哈笑了,突然很严肃地拉住刚要走开的小二,说:“我看叫三溪镇算了。”小二讪讪地笑:“客官说笑了。”
吃完饭后王五提议到小河边去散散步。闷在客栈里也没事可干,我便同意了。小河两岸是丰茂的芦苇,各种各样的虫子隐藏其中,它们齐声欢唱,汇成一条无处不在的声音河流。没有月亮,星星繁芜。不时有风吹来,吹动前面王五的衣襟和头发,我坐在压倒的芦苇上看站着的他,隐约感觉出他的意气风发。前面的河流悄悄地向下流去,此一时看到的水流已经不是彼一时的了。
“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别人总是会问你是干什么的,你家乡在哪里。但是你压跟就没有问这些的意思。”
“这有意思吗?” “可是这总可以让你了解一个人。他们都这么想。”
“那你是干什么的?”我感到很可笑,突然就有了问问题的兴趣。
“实不相瞒。我是张禄府上的门客。”
张禄,那不是我前几日杀掉的那个胖商人吗?一个商人府上怎么可能会有门客?
“ 你好像不怎么相信。可是我家主人仿慕古风,广召门客,日日聚宴,门客们各显奇能,可谓豪举啊。这是江湖上广为流传的佳话。”
“那你到长安去干什么?”
“另谋生路啊。”
“为什么?门客做腻了?”
“不是,我们家主人突然遭到杀手袭击,已经去世了。一切都完了。从前那种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这句话我好像似曾相识。记忆里吹笛的女子背对着我站在屋顶上,一袭白衣,夜风拂过去衣襟翻飞,竟让我我有了这样的错觉:白衣女子随风飘荡在空中,好似灵幡一般,最终会随风散去,消失在黑暗里。
白衣女子转过身来,月光下面容清秀。假如这是在画里,那么这女子被画师淡淡抹了几笔,虽然不是凡俗中的美女,却自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魅惑力量。白衣女子的年龄从外表无法看出。
白衣女子轻启朱唇,说:“从你的眼中看来,你这一生都纠缠在悔恨和遗憾当中。”
我无语。
她又说:“你累了。你想好好地睡一觉。可你从来就没有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哪怕一次也没有。”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想想吧,你这一辈子都做了什么,有哪些事情做对了,又有什么事情让你厌恶透顶却不得不做。”
听到这话,我心思如雷电闪动。那些颤抖的声音,惊慌的尖叫,哀伤而无奈的眼神,喷溅的温暖的血液,心痛欲裂的大脑中的念想,孤独一身的感觉,飞刀在空中划出的凌厉而诡异的轨迹,醉酒之后的晕眩,师傅怜爱的眼睛,妓女虚假的呻吟,午后空寂的街市,大道上腾起的烟雾,光秃秃的树,受伤的痛,撕裂般的野兽般的绝望......
刀光突现,倏忽间已在我脖颈之上。我笑了:“唤鹤楼主果然名不虚传。”
“眼力不错。”
“我跟你有仇?”我不确定她跟我有没有仇。这些年杀了那么多人,每个我眼前出现的人都有可能是我的仇人。
“没有。”
“那你喜欢杀人?”
“不是。”唤鹤楼主低垂的眼帘突然抬起,眼睛里放出复杂的光采,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目光足够犀利。她接着说:“我曾经发过誓,只要我碰到的杀手,我就决不能让他离开我的视线。”
“这真是杀手的噩梦。”我嘴角上扬,微微笑。
“不,你们才是我的噩梦。那一年我才六岁,我就在床底下看着他们杀死我的父母。我在床底下吓得直打哆嗦,一直抖,可是我母亲之前叮嘱我千万不要叫,我就用双手努力地堵着嘴,喉咙里嘶嘶地吼着,可我就是用手堵住嘴巴不让它发出声音,我知道我的喉咙忍受不了要尖叫,可我就是不让叫。我一直抖,抖个不停,直到第二天清晨有人发现我把我从床底下拉出来。后来我想,这是个多么可怕的世界,你好好地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可是突然有一天就降下一帮人,然后就完了,什么都完了。”
她与其说是对我讲述,不如说在自言自语。我的脖颈在刀锋的轻微切割下,皮肤里渗出了血,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的恐慌使她握着刀的手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暗暗用力。
“是啊,完了,什么都完了。本来过的好好的,突然就有一天降下了一帮捕快,师傅被他们杀了。师傅死了,什么都完了。”我笑出声来,好象她的苦可以减轻我的苦似的。
唤鹤楼主突然用惊愕的眼神看了看我。她缓缓地移开了我脖颈之上的长刀。她看了看长刀,把它扔到屋顶上,刀与瓦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她的嘴角挂上了嘲讽的笑容,说:“那么我该去怪谁?我到底该去怪谁?”
“不知道。你现在可以杀了我,只要你心里能够舒服一点。”
“你走吧。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她说完之后转过身去。我盯着她,叹息。
我飞身跃下屋顶,再从窗子窜进房里。在黑暗里我静静地站在无所依凭的中央,夜风扑进来打在面颊上。我想,无论是我还是唤鹤楼主,其实都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就已经随着亲密的人一起死去了。
终于回到福星镇。一切跟以前大同小异。大道上依旧会扬起遮天的烟尘。只是再也不会有一匹马会驮着师傅归来了。我跟王五说我年轻的时候就住在这里,我想要在这里休息两三天再去长安,让他一个人先去长安谋生路。王五竟然不想走了,说认识我这个朋友不容易,要再过两天去长安,正好可以解解一路奔波的疲乏。我也不好说什么。其实就在王五说他是张禄府上的门客之后,我就察觉出了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第一,张禄会武功,这是不是说明他也是江湖中人。第二,张禄府上的门客巧遇我,是不是被安排好的呢。不过,该来的迟早都会来,躲是不可能躲掉的。所以我只好静观其变。
晚上,我睡在师傅的房间里,而王五睡在我以前的房间里。我点上油灯,从窗缝吹进来的风吹着那一点火焰,我映在墙上的巨大的影子不断地晃来晃去。侧耳倾听,王五呼吸均匀,应该早已进入梦乡了。我撕下左手上包扎伤口的布带,伤口已经长成一个丑陋的疤痕。在油灯前面仔细审视,不禁笑出声来。这把骨头在这世间磕磕碰碰早已不成样子了。我端起酒壶,向口中灌了口烈酒。一股热流直冲向胃里。酒的辛辣使我的眼睛潮湿。闭上眼睛,黑暗中好象听到师傅的声音响起来:“少轩,你怎么到我房间里来了?”
“我怕,好黑啊。我听楼下买烧饼的老婆婆说这儿以前总能听到一个女人唱歌呢,她说那是狐仙在勾引你。”
睁开眼睛。师傅从床上下来点着油灯,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向我走来,蹲下来看着我的脸,忽然叹了一口气。
从此师傅就允许我跟她一起睡。师傅总好象睡不着。有时候我半夜醒来总能看到师傅盯着墙壁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生辉。我总是紧紧地靠着师傅才能睡去。早上醒来的时候师傅总不在身旁。当时的我只有五六岁。师傅有时候会突然发火,我在那时侯总是任由处罚。我隐隐约约有不安的感觉。我怕师傅生起气来会不要我了。师傅经常到远处去。那些时候师傅把我托付给楼下买烧饼的老婆婆,给老婆婆一些钱。老婆婆有个孙子跟我一般大,是我儿时的玩伴。有个很普通的名字,叫来福。
后来在我八九岁的时候师傅不让我跟他睡了。为这,我还挨了一顿鞭子。师傅很生气,说我不像个男孩子。
“师傅,我比你高了。你看。”我用左手在我头顶上平平向前移出去,师傅的头顶距离我的手差了一大截呢。师傅刚刚从她说的遥远的地方回来,我突然惊喜地发现了这样的事实。
“你这孩子越来越调皮了。”师傅说着笑起来。我发现师傅的容貌似乎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点都没有变。我小时侯只觉得师傅好。可是现在我突然觉得师傅好看:眼睛明澈,长长的睫毛映衬下显得愈加深碧。翘起的嘴角勾勒出温柔的线条。牙齿白地耀眼。师傅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我突然生出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愣了愣神。师傅并没有发现。
来福有次偷偷地找我,他要带我去妓院里去寻乐子。我就跟着去了。出来的时候我突然就很想念师傅(师傅去长安了),我突然就想起师傅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那与刚刚在妓院里的味道不一样。有次来福告诉我说镇子上其他的孩子们都在说我和师傅的坏话,我很气愤就找了那些毛头小子,我一个接一个都把他们撂倒了,从此他们看到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我意识到拳头是解决问题最直接的方式。
师傅,师傅。第一次看到师傅是在大街上,我爬在地上行乞,看到师傅穿着上好的衣料,我就跑到师傅跟前去乞讨。师傅面无表情,向前走去。我紧紧地跟随,口中不停地喊着:“大小姐你行行好吧。”
“师傅,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以前,以前我是江南一个富商的女儿。”
“那你为什么要出来做杀手?”
“我看不惯我父亲对那些高官的奴颜,却对穷人蔑视的态度。所以我就离家出走了。”
“你后悔吗?”
“不后悔。”师傅转过身去。
在这深夜里,我想到师傅,想到那些年师傅的一切,突然发现,师傅可能不喜欢这个世界。只是我从来不知道师傅对我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来福这些年发迹了,在镇上开了个很气派的酒楼。我跟王五到来福的酒楼上去喝酒,一路上看到有许多新开张的店铺。我跟王五坐在四楼靠近栏杆的地方,要了两壶上好的女儿红,拍开封泥,也不要杯子,直接拿酒壶往口里灌。空气沉闷,异常的热。
“王五,你在门客中最擅长的是什么?”
“舞剑。”王五喝地有些醉了,说出来的话不清不楚的。
“王五,你家主人是什么人杀的你知道吗?你没有想过报仇吗?”我看着王五的脸一个字接一个字地说出这话。我在心底里一直就怀疑王五根本就是来找我报仇的。我说出这话只是试探一下。
王五先是摇晃着醉了酒的脑袋傻傻地笑了笑。继而左手在桌上拍了一下,突然他变了,变得好像先前压跟就没喝过一滴酒似的。他抬起头,望着我笑了,说:“太迟了,你问得太迟了。”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那个出钱杀我家主人的雇主。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中。”
“你为什么要杀你的主人,你跟他有仇吗?”
“ 没有。但是他不死,我就做不了联盟的主人。”
“你家主人其实是一个杀手联盟的盟主,他用经商来掩人耳目?”
“你说的一点都不错。”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因为你必须死,我只有提着你的人头回去才能做上联盟的宝座。”
从一开始我就已经落到了王五的圈套里。从我接开始接手这一次活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落在了一个王五编织的网里。这一切真是可笑。当初我就是因为在镖师们织就的暧昧不清而又若有若五的网里感到难受才离开的。现在我回想刚刚过去的种种,似乎感觉出了某些网线紧紧地箍在身上嵌在皮肉里了。
我冷冷地笑。竟管心里面恐慌不已。可是那并非对死亡的惧怕。“你凭什么相信你一定能够杀得了我?”
“这个问题问得好。”王五拍了拍桌子,我眼前闲置的酒杯被震倒了。王五接着说下去:“你为什么不觉得奇怪,这么些日子我一直都没有下手。因为你在途中没有喝酒。”王五狡猾地笑:“你一定会想这跟喝酒有什么关系。刚才你问我最擅长的是什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因为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我最擅长的是下毒。现在你应该明白了罢。”
我一直以为这个镇子是安全的。看来我错了。错就错在我放松了,彻底地恢复了一个酒徒的本来面目。
“其实在我遇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开始施毒了,那是种散发无色无味的有毒气体的植物,它就在我的口袋里。这种毒到了一定的量遇酒即起作用,被施毒者全身酸软,使不出半分力气。”
以前我总是在看着人们死去。而今天我却要被这个阴谋者杀死,被这个叫王五的阴谋者观看我的死亡并且成为一份记忆铭刻在他的脑子里。我在这场精彩的表演里上演了一个被其左右的偶人。
以前我以为拳头是解决问题最直接的方法。但是现在我终于知道,最直接的方法未必是好办法。阴谋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吧,除了阴谋,我想不出别的了。
楼上的客人们见了王五拿出的匕首都做鸟兽散了。来福跑上楼来,劝告王五放下匕首。我说:“你下楼作你的生意去吧,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没想到让你看见了。”来福慌慌张张地瞟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王五,转身跑下楼去了。来福吩咐小二到镇上找捕快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我相信王五也听到了,但是王五却一点都不着急,悠闲地坐在我对面。转过头,目光越过栏杆,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
我也顺着栏杆望出去,天空碧蓝,轻盈的云朵缓缓移动。想起那个梦,梦里面师傅去了草原,草原上视野辽阔,骑着马一定很舒服吧。
突然以前忘记了的许多遥远的事情都如浓雾散尽的大地一样清晰可见了。我沉浸在往昔的洪流中,一任它们流过我的身体。似乎很遥远的楼下传来来福和一个女人的声音交缠在一起,那女人要上楼来但是来福不让。隐约能够听的出来那个女人的声音我好象在哪里听到过,唤鹤楼主,对,那是唤鹤楼主的声音。记忆继续流动。师傅教我轻功的时候那轻盈的身姿使我羡慕不已。
我使出全身仅剩的力气爬在栏杆上翻了下去,看到街市上的人群如蝼蚁般移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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