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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天生迟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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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10 22:53:2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第五个病人于 2010-4-12 20:53 编辑

                     天生迟钝
   从少年时代开始，我从故乡走出去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还是回到了它的怀抱里。勉勉强强地做了镇子上的初中语文教师。上课，下课，回家睡觉。没有课的时候在宿舍兼办公室里看电脑上下载下来的电影。有时候开会，在凳子上摩擦屁股。周末或者假期帮父母干农活，当然再过几年可能就是我帮老婆做农活了，我的未来毫无悬念：娶个有工作或者没有工作的农村女孩，生上最多两个孩子。
   除了这些，还有些可以摸得着的东西在支撑着我的生活：香烟，啤酒......或者还有我们大家的小敏敏，想起这个可爱的小孩子就让人快活：头脑里关于他的印象啦声音啦故事啦一大堆东西，他的形象总是那样的奇怪而丰富。
   第一次当班主任，敏敏是我班上的，开学第一天敏敏的母亲带着敏敏来学校报名。敏敏的母亲找到我。那时侯正是夏天，她戴着草帽，穿着看起来有些脏的花布衬衫，脸上的皮肤不是很好，用一个很恶毒的词语：残不忍睹。也许她刚刚从地里回来还没有洗脸，我总是觉得她应该更年轻一点。站在一旁的敏敏的眼睛很好看，但是脸上脏脏的，表情木木的。敏敏穿着过大的三四十块钱的廉价运动裤，穿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起毛球（我清楚是因为我也穿过），上身也是一件过大的白衬衫。在我们这地方的孩子一般都会穿大一些的衣服，因为那样就可以多穿几年。
   我记得敏敏的母亲看了看几乎跟她一般大的敏敏，然后用一种极慢的语速说（或者说是把一个字与另一个字的联系切断，让它们彼此遥远的孤立）：“敏......敏......你......先......到......那......边......去......玩。”在庸常的生活里，在周围都是喧闹的小孩子的那一刻，这种奇怪而荒诞的说话方式牢牢地攫住了我的注意力，并且从此这一幕再也没有从纷乱的记忆里退去。
   敏敏母亲回过头来笑，那种笑透露出近乎天真的讨好意味：“你就是敏敏的班主任吧，我告诉你，我这孩子脑子有些迟钝，想问题很慢，可他的记性好。你好好地管管他，他有什么做的不对，敲打一下，看能不能把他的脑子变灵活一点......”

   镇子建在公路的两边，现在大概正在响应政府所谓的城镇化建设，公路两边的平房都拆掉了，呈现出一种荒芜萧条和兴建繁华的交错对比，往往在残垣断壁旁边就是建设成形的小楼房的高大的阴影。到处都是扬起的尘土。总之是乱七八糟的模样。
   我对镇子的了解是完全不能够被怀疑的。尽管她在变化着。除了小孩子和新娶来的媳妇，几乎没有我不认识的。当然也几乎没有人不认识我。我还隐隐约约地记得镇子上前几年死去的老人模糊的形象。一家人对另一家人的了解和熟悉达到了惊人的程度。人们空闲下来聚在一起可以从东家的是扯到西家的非上。
   在这样的情况下，敏敏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大明星，我们镇子上的大明星。你几乎可以从每一个聚宴性质的饭桌（酒桌）之上听到关于敏敏的对话。这些对话往往是从逗笑开始，而以感叹结束。
   A：前些天我从地里耕完地回来，我看到敏子那娃了，那娃就好象没有看见我，自顾自地往前头走，我牵着驴子挡住了敏子那娃，那娃竟然撞到驴子身上。
B：这有什么，那娃不是反应慢嘛，来不及躲开嘛。
C：那娃的眼睛呆呆地，有时候盯着你看，还让人心慌的很。
A：我问他好着没有，你猜他慢慢腾腾地憋了半天，说了个啥玩意？他竟然说：田......
叔......你......的......大......前......门......开......了（那人模仿的惟妙惟肖）。
其他人笑倒。都含含糊糊的说：想不到那娃还心细......
......
A：那娃以后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爸妈总会老的，他以后就没有管了。哎。
B：哎，反正那娃没少给他爸妈添麻烦。他爸妈对那孩子没少操心。
......

   我觉得自己不是称职的老师。我总是懒得写教案，要等到年终检查的时候才临时狂抄课本，只不过把那些大纲简单地抄抄就行了。我是越来越懒了，总是要到太阳晒到屁股的时候才起床，走过脏乱的街到镇子尽头的学校里去。学校面积不大，全部是平房，是一所贫穷的学校。为了不被学校领导发现，我就会在前一晚把办公室的灯不关，反正又不用自己掏电费，这样的话一般情况下领导不会发现我来的很迟。我总在学生面前说着要艰苦耐劳的鬼话，说着这些的时候我自己都想笑，但是为了自己在学生中的威信，我总忍着。现在的学生是越来越调皮了，不象我上学的那时侯还怕老师。所以不树立一点威信是不行的。
   只有一次上课的时候让我感到了尴尬。那是敏敏给我的难堪。那天上课我提了一个问题，不知怎么地我就把敏敏叫起来回答了。
   敏敏慢慢腾腾站起来，说：“老......师.......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所以我就学着敏敏的语速又说了一遍。敏敏站在那儿，一点没有回答的意思。我等着他的回答，时间在流逝，我的心里越来越不爽，班上调皮的几个学生已经在低着头偷偷地笑了，这听起来很刺耳。
   我终于受不了了，我冲着他骂：“你给我坐下！”
   敏敏就好象听不到，脸上是沉思的表情。别的同学越来越放肆的笑起来，我冲他们喊：“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我不管敏敏了，继续上课。我知道这件事肯定会在全校园里传播，所有的人都会当作笑话一样讲直到有新的笑料出现。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的事让我也笑了起来。就在将要下课的时候，敏敏突然说：“老师这篇课文的中心思想是要想要做大事对国家作出贡献，就要有刻苦耐劳的作风和机智的决断。”当然是敏敏式的说话方式，一个字与另一个字的间隔时间很长。
   学生们都笑起来。我也禁不住笑起来。但是在当天晚上我再次想起的时候我不禁觉得有一种滑稽的悲凉从心底慢慢地升起。我从一个人睡觉的大房子里走出来，是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远处的建筑工地上的狗吠声传来。我只是突然感到睡不着，这真他妈没什么大不了的。院子里正对着房间的小花园里的几棵树长地真快，那么高了，现在黑影幢幢。敏敏一定睡地很香甜吧。

   我的童年是在玩着各种各样好玩东西的时间里度过的。我妈妈是我的玩伴，她教会了我许多有趣的东西。比如折纸船。但是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人在玩。我会在春天的时候，从树上刚长出来的嫩枝上抽去里面的枝条，做成能够吹响的树皮管，妈妈叫它“响响儿”；我会在夏天的时候，在离家不远的山下的泉里抓青娃放到瓶子里养，还会到爸妈割麦子的地里抓蝗虫玩，大的很难抓；我会在秋天的时候，偷地里的洋芋烧着吃，那味道可好呢；我会在冬天的时候在踏实了的雪上滑，过年了还可以看秧歌......
   这是敏敏交上来的题为《我的童年》的作文的部分。敏敏写这点字要花多少时间呀。
   我的家乡在祖国的大西北。属于贫困地区。我的爸爸妈妈都很辛苦，常常起早贪黑地干活。正像我们地理书上说的，是千沟万壑的地貌。所以土地都很陡，有的甚至不能做成梯田。我的家乡有很多的杏树，到了夏天的时候就可以吃杏子，杏子的品种很多，口味各不相同。还有很多很多的白杨树，每次我都会抬头看它们直升上天空的树梢。我有时候会想爬上去，不知道从那上面看下面会不会很好玩。可是尽管我很会爬树，但我从来没有爬到杨树的上面去。
   我的家乡是乡村地方，书上说大城市很漂亮，我想去玩，可是爸爸说那在很遥远的地方......
   这是敏敏交上来的题为《我的家乡》的作文的部分。我喜欢它的灵性和幼稚。
   我的妈妈是最好的。妈妈总是在辛劳。妈妈只有一次对我发火了，妈妈哭了，看着我，伤心地流眼泪，还说着很快的话，我听不到说了什么。
   妈妈说我的理解力差了点，但是记性好。她说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理解不了或者听不懂，你就把它记下来等以后再把它慢慢地消化理解。所以不管遇到多么奇怪的事情，我都不会惊慌，我会把它死死地记下来等以后时间长了慢慢地就可能理解了。我相信妈妈，但是我的记忆总是不听话，有时候会突然冒出些奇怪的东西......
   这是敏敏交上来的题为《我的妈妈》的作文的部分。敏敏的作文看起来不像一个迟钝痴傻的人写的，可他确实反应慢地让人生气，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敏敏遵守的时间法则跟我们的不一样？

   那是个星期天，夏天即将到来。我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干，我爸说那你就把驴子牵出去放放吧，反正让你到麦地里拔杂草也会把麦子压倒的。
   天气晴朗，夏天的热这会儿还没有抵达，算是个好日子吧。我从驴圈里牵出驴子慢悠悠地走在通向马家药山（是个宽阔的大荒滩）的土路上，土路上有牲畜留下的粪便。
   我从两边是高高的土坡的下坡路上走出头的时候视野一下子开阔，看到在我眼前是周围的田地包围着的荒坡，有纵向分布的大沟，很不平整，高高低低的。稀疏的草泛着黄。这样的影像令人困倦，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到。振奋人心的是还有人在，因为远远地就能看到驴子。我家的驴子似乎比我还兴奋，长嘶了一声，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响。
   想不到那驴子是敏敏家的。我看到敏敏坐在一个不高的土崖下的阴影里。低着头可能在想着什么。我走过去，就像走进一个缓慢的失真的世界去。敏敏的身边总是有这样的气氛。我知道要跟敏敏交谈，就要有足够的耐心。但是在看了敏敏的作文之后，我时时的有一探敏敏内心的冲动。这次倒是一个好机会。
   以下的对话虽然很少，但是花费了整整一个下午。太阳落下之后很久我才惊觉时间的流逝。在我以后的记忆里那根本不像是一整个下午，而更像一小会儿。但是物理时间告诉我那就是一整个下午的时间。
   在那一个下午我遵守了敏敏的时间法则，如果可以把敏敏的迟钝可以称之为更慢的时间法则的话。我们用一种极慢的语速说话，我也把我的思考的速度放缓来使之与敏敏的话语同步。
   如果有人（不知内情的）听到我们的谈话，那一定会认为我们是两个疯子。但是没有人。如果真有上帝，那么他老人家也一定会满足我们给他演出的这一幕荒诞的戏剧。
   “敏敏，你能听到我们其他人以正常语速说的话吗？”
      “听不懂。有时候别人说了一句话，我就感觉像是说了一个字，是我妈妈说的，其实其他人说了很多。”
      “那你能看懂电视吗？”
      “电视里的任何东西就好像是天上的闪电一样，我还没有看清楚就已经不见了。其实我从来就没有看到过闪电，书上说有闪电，书上说闪电很快。”
      “你的作文写的不错，以后要好好的努力呀！”
      “老师，我喜欢看书，书上说的东西我都能看懂，你有书吗？你能给我借一下吗？”
      “当然有了，我有很多呢，我全借给你。你一本书要看多少时间？”
      “妈妈说我要看一个多月，可是我感觉一个多月好短啊，很快就过去了。”
      我想敏敏看世界就像我们看电影快进一般，世界自顾自运转，不理会敏敏的天生迟钝。
      那天晚上我又没有睡着。我想着敏敏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可我不敢想下去。或许敏敏可以在书中建造一个自己的王国。有了敏敏的启发，我又想到我们的镇子，想到我自己：或许我的时间法则是我的家乡赋予的，外面的世界自顾自运转，而不管我跟不上城市节奏的属于农村的迟钝。所以我才会回到这里，而城市让我焦头烂额，感到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