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mollis

然后他开始跑.

等他跑到这里的时候,门还开着,一进来,他就对我说,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他说完就走,不解释更不回头.

他说的是来不及了,我都听到了,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熟睡,梦里黑山黑水的,一派糊涂,然而这句来不及,我却是听到了,非但听到了,还很清楚.他说的是来不及了.

几天后他回来,靠在门楣下喘气,许是走了很远的路.很是狼狈.

他问我,你看到以前干插在门前的那棵树了没,是的,那棵枝桠断断续续往回生长的枯树了没有.我还不曾醒来,所以没有回答.

几个钟头以后,他歇完又跑远不见了.


表弟起来的时候样子很怪,象只树上的黑鸟扑闪着起身,他一站起来就开始朝着门外笑,他对我说,要去外面砍掉些东西,这些东西已经在脑子里生长很久了,枝桠盘错的，非得修斫一番不可了。


他说将要出现的一切和开头无关。并且他的出行决定抛弃我，他决定一个人去解决。我的表弟，微笑着离去，他说，替我守着那个位子，我一会回来。


然后他开始跑。他停下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所有该藏起来的都不见了，有个黑色的老头低着头在街角的灯下开始唱歌，咬牙切齿。他想起应该打招呼，他说喂，接着走开。

两个不知面目的影子在夜里轻轻的说着话，他说他们负责所有的对白部分，可惜全然听不见。没有人是他所认识的，这让他手中的斧头一无是处，很快便锈住了，开始淌黯红的黑水，象流了很久的血，然而总不能干。

也许他选择出行的时间不对，错过了一些事情，以至于所有即将出现的都了无生意，于是他不得不退回去，听这个帖子的背景音乐，老头唱的很是投入，表情全在暗处，恩恩哦哦的，恩恩哦哦，恩恩哦哦……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淹没，首先是脚趾，接着是耳朵，然后整个人就化了，只剩下影子在地上拖来拖去。



他说，follow me。这句话是老头说的。

然后他开始跑，表弟接着就跟了上去。老头开始的时候在前面慢慢悠悠，一边跑，还一边有节拍的说话。他说，想我就跟我来，他还说，dizzy dizzy。他还说了其它一些事情，跟着节奏，速度越来越快，而且手舞足蹈。

我的表弟和我一样只听到前面几句，但是他在现场，应该还是能多得到些信息，只是他回来时不肯为我补充。

他想，他应该表示出些必要的惭愧，于是他红了脸，并且开始咳嗽，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因为他听不到。他是应该为他的听不到而做出些必要的表示的，于是他开始咳嗽了。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老头却丝毫没有要停止脚步和说话的意思，嘴巴和双脚动作的越来越快，最后终于象一发导弹一样嗖的朝前方的黑暗里直飞了去，不见了。

我的表弟这时候想起来他再走下去并没有什么意义，而且他要做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开始，可是现在他连懊悔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开始往回走。

他发现这条街的两边有很多树，枝端全蔓延在看不见的高处，没有叶子，这是他之前所没有注意到的，也就是说，他并不知道这条街上是有树的，并且一棵棵还都高的这么可怕。他选择其中的一棵停下来，想要看个究竟，很快，他就爬了上去。

说到爬树，我表弟的技艺十分了得，这我是知道的。等爬到这棵树的第一个主杈口的时候，他稍作喘息，接着继续往上爬。这些树都不是一般的树，除了非比一般的高以外，并且都没有皮，滑溜溜的很难攀附。如果换作是我，肯定只能在树下兜圈子。

由于这次的攀爬需要耗费很多时间和体力，所以我决定在叙述我表弟在树上以后的有所收获和见闻之前，暂时将目光离开这些夜色里古怪的树以及我可怜的表弟，来讲讲发生在随后出门的我的身上的一些遭遇。

总之，我并不清楚我从梦里起身，继而出门的理由，为了节省些时间，我直接到了街上，老头肯定是没见着，非但如此，连声音也没有留在现场。仅管是这样，我并没有觉的有些许的扫兴，因为我并不是非出门不可的，出来了也并没有什么目的。我只不过是在逛逛，逛逛而已。

然而我还是有收获的，这让我觉的是不虚此行，我看见某人留下的影子，在地上左右左右左的转圈子。我试着趴在地上，想要压住它，好让它不再胡乱的动来动去，然后卷起来，收拾好，再带回去。然而可想而知，我做不到。

虽然这样让我有一些些的难过，但是很快我又回复到最初的平静里去了，继续往前。

有个拣垃圾的女人窝着头，坐靠在一个已经打烊的店面门前的路灯下面入睡。旁边空着个瘪的袋子。这条街上到处是被抛弃的垃圾，然而她却一无所获的在这里，在这寒冷的暗夜里困倦的入睡，响着重重的鼾声。

这世上，为了乞丐的母亲无数，然而她连乞丐都不是，她只是个此刻身着薄衫露宿街头的拣拾者。

我知道，以上这些话一说出来就很是有些造作的意思，然而我还是一一说了出来。

当我正要轻轻的从这个女人身边走过时，却被她叫住。

她说，帮我看住这个袋子，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是个成年人，该知道把东西托付给一个不相识的陌生人是多么的欠考虑，况且在不事先得到对方允诺的情况下离开，可想而知，她之所以急着离去的理由是多么的紧迫。

我是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的，因为我并没有答应她看好这个袋子，并且她并没有说明她要离开多久，是否回来。

她是完全有理由这么做的，然而你不可以。我的表弟在树上说。混乱自有它的道理，然而你不可以。

我即便仰起头，拉长了脖子也无法得知我亲爱的表弟到底是在哪棵树上对我说上述这番话的，他的原话很长，但是毕竟隔的太远，听的不是太清切，总之大意如此。无非是可以和不可以之类的话。

我不喜欢这些话带着这样的调调，而且我从来都厌烦于讨论，厌烦于从若干项中做出摸棱两可的选择。何况这些话带着些许教训人的意味，让人不舒服。

你下来，我说。

他没有说不，因为他不再从高处飘下声音来，连喘息声都不见，仿佛消失了。

我很是有些害怕，由于那个空袋子的缘故，又没办法离开半步，只好在那个女人空出来的地方蹲下来打盹。

我盯着那个袋子看了很久，肚子便觉出空来，饿的厉害。

我想象不出这条街上接下来还应该出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除了眼前这个空袋子和饥肠辘辘。

……

我知道很多事情和人开始选择逃避，弃我而去，然而我毫无办法。除了继续呆在原处。

关于我表弟，我是有很多话想要说的，但是这些话是非得对着他本人说的，他不在了，我便无话可说。

关于我表弟，我是敬畏有加的，由于这敬畏，我以下将要出口的一些关于他的叙述将有很大成分的胡说八道。

女人留下这袋子并且十万分干脆的一走了之是完全有预谋的，可我在干坐在这里漫长的一个夜晚后才醒悟．

我想，我们现在并不适合开始交谈．我的表弟断断续续的从不可知的高处抛下一些决绝生硬的话来，然而总不肯现身．他不停的强调些很拗口的字眼，比如，不适合，比如应该，比如可以和不可以，上还是下，离开还是留下．

所有这些话都很空洞和宏大，尤其是在这样一条空荡无比的黑街上开始膨胀发酵继而成为一个个透明的泡泡以后．然而即便是最无聊的事物同样也还是能让人打发掉一些可有可无的时间．比如女人，老头，飘渺可畏的高树和其它．

我开始想象我亲爱的表弟该是怎样在这某处的高处不停的向上爬，同时还兼顾到他可怜的表哥在这漫长等待里可能产生的空虚感，不停的对我说话，虽然我并非都能听见．能有这么一位能体贴人的表弟，我觉的很自豪，即便我对他基本上一无所知．

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有一些东西从树上由远及近的开始往下掉，每棵树上都有，很有秩序的咚咚咚咚咚的一个个往下掉，这声音让人想起飞速而来的火车的掣轨在撞击，简直是恢弘壮丽到极点．我不由自主的站起身，终于，终于我的表弟出现了，象颗炮弹一样轰然落地，尘土散尽，他走过来靠近我，说，我找到了，真他妈的快意．

可他的调子是无比平淡的并且毫无重量感，他的表情同样生硬乏味到晕厥．

这列庞大的火车从我身上疾驶而过，撞的我魂飞魄散，当所有一切从我身体某些部位逃逸出去的东西又再次和从前一样回到原处的时候，我发现，这条街已经是灯火通明，人潮涌动，热闹不堪，生龙活虎，欣欣向荣．

我的表弟早已消失在拥挤的人流里，他该是回家了，他该是那么痛快淋漓的回家了，因为他对我说，他真他妈的快意．快意，就这么一个过于书面化扁平的字眼，让我对他他妈的快意本身起了不大不小的怀疑，何况他出口时那落寞无比凄惨无比的表情．

这已经出现的所有人，所有的来往者都是我不认识的，我知道自己和他们来历不一样，他们全来自树上，他们的降临又那么有声势浩大，震耳欲聋．他们全和我的表弟一样，全带着无比的快意一声不吭的回家去．

我幻想自己此刻正在某个不知名，被荒废的，然而却十二分热闹的圆形竞技场的正中央，四围全是洪水猛兽，看台上坐满了希奇古怪的面具后面的生人，他们一声不吭的，连同这圆形的狩猎场，旋转着向我逼近，或者远离开去，或者胶滞在界乎这两者间的某个状态．

女人回来了，她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拿起地上的袋子要走，临走前，她顿了顿，拎起袋子轻轻的扬了扬，要去掉附着在上面的一些灰土，这个姿势在我脑子定格了很久，因为它是如此的优美娴熟，象那些所有的母亲一样，总有些阳光下令人着迷的小动作一样，如此的充满诱惑力和温馨．

然后她就走了．

袋子里真的是什么也没有，和我想象以及所看到的一样．

如果她在那些人还没有从树上掉下来之前做这个动作，那么我会以为这是个具有魔法的口袋，是它带来了那列火车，我甚至可以这么以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从那些树上降生的，而是来自这女人干瘪的袋子．

然后女人就这么走了，这次她什么也没留下．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3-25 16:19:36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