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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普鲁士蓝 于 2010-2-25 22:21 编辑
杀死秋吉
一到秋天,我的眼睛看东西就是迷蒙的了,有时候我以为秋吉又从我身旁起身了,甚至听到了她咕咚咚喝水的声音,然后她的眼睛就乜斜地望向我了,嘴里还是那句万年不变的话,我漂亮吗?
我和秋吉都没有走出过我们村子,秋吉的姥姥是我奶奶,她是我们唯一能相信的女人,她早就已经很老了,皱纹层层叠叠的把她画成了村子里最老的树,但她依然能用弹弓轻松的打下树枝上的麻雀,她说我们村子地上长的都是不能吃的,还有每一次上学路上都能看到的那个老是对我们笑,给我们蝴蝶结的女人徐千灯也是不能相信的,而且我们应该和每个人一样叫她徐疯疯。奶奶每次说到徐疯疯,都要接着再补充一句:“那么老的一个女人还戴花,男人就是还来亭子岗也不会去看她一眼。” 她说话的时候无比自信,似乎一瞬间就能把她的青春唤回。她面前的镜子看人很昏暗,脸映在里面像是一面被洗了很多年的麻布片,她望着那张脸久了,总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人,便只看得到别人的年年月月,终于再也看不到自己,苍老终于只是别人的事了。
村子在我们出生那年被封锁,那时候村子里的药品垃圾几乎要把所有的空地都湮没掉。但这时却突然来了许多体面人,他们把村子封得像一只死囚,留下了一麻袋的药品和一卡车粮食。领头的那个人对村长嘱咐了几句,最后一句村子里所有人都听到了。
春天之前,谁也不能出去,春天之后,再说。
但这个再说也终于成为了什么也没有说。
体面人走后接连下了十整天的雨,它们把村子染得水润润的,把所有的污秽都给冲了出来,最显眼的是盛林巷的一麻袋白套套,交欢的老鼠和它们一起给浮在了水面顶端,在整座村子里悠哉哉的飘摇,很快就跟随白套套回到了盛林巷。
盛林巷是我们村子封锁以前最热闹的一条小路,许多城里人都爱来这里,不仅是因为村子就在城市的心脏,更多是因为这里一整排的万国旗,这是一整排的小楼,姑娘们晾晒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把整条小路映衬得像是一场巨大的盛会,而她们每一次接待之前,总是无比敬业的努力把自己打扮成夜色里最妖娆的那个人。来的人都说,别地方的万国旗都是黑白的,只有盛林巷的姑娘是彩色的。
徐疯疯那时候还没疯,是这里最受欢迎的姑娘,而且据说是最干净的姑娘,因为她总是随身携带白套套。她和所有姑娘们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嘴里还舔着一颗糖,她还对一个新来的客人说,我一会就会回来,你先坐着。那个男人就真的翘着二郎腿等了她一个下午。黄昏的时候,徐千灯就坐着一辆面包,散着头发来了,口红已经不成形状,脸煞白煞白的,她用左手抚了一下嘴上的口红,涂了一点在脸颊上,亮眼的红坎肩已经脱落,她重新把它穿在了身上,面包车的人并没有走,它呆呆的站在了原地,仿佛是这里的一个客人。万国旗里传来窸窣的声音,每座小楼都开始震颤,放眼望去,俨然是一整排的欲望,徐千灯知道自己将把它们彻底地打碎。
她锵锵地走到自己的屋子里,同住的姑娘怒气冲冲的说,你那客人不给我钱,你说咋办。
她微笑着定在那里,从口袋了掏出了一把钱,甩到她面前说,够不够?
那个姑娘显然是愣住了,身后的男人疲倦的身体似乎又蓬勃了起来,他抓住了她的手臂,我给你双份,双份。
我突然想吃苹果,你能不能给我削一个?
男人急忙从小冰箱里拿了刀子和苹果,他把苹果切成了一块一块的,并把其中一块送到了她的嘴边。她咬了一口,随即就抓过了那把刀子,仰躺在了沙发上,男人突然笑了,马上就盖了上去,但却再也没有站起来。
那天晚上的万国旗变得很凌厉,尖锐的笑声拉着恐惧的回音穿越了每一面旗帜。但没有人询问什么,人们只当是新来的小妹不适应罢了,因为无论是惧怕声还是笑声,都已经没有了性别。在那一重又一重喘息的咯吱声里,她的笑声伴随那辆面包很快就离开了亭子岗人的视野。
通缉令在第二天中午就贴满了整个村子,整个城市,人们站在那里唏嘘一个这么敬业的小姐怎么就能把客人给阉了呢?而那个男人也真是,怎么那么短时间就流血流死了呢。浓密的啧啧声中,人们等待着这场判决的下达,但结局总是出人意料。警察找到徐千灯的时候,她已经是个疯子了。
疯子总是没有人管的,尤其是一个得了艾滋的疯子。我和秋吉拥有了记忆的年代里,她总是戴着那朵一层不变的花,有人说那是蚊子血,有人说,那是她阉掉的那个男人流的血,每一个说法都有一个共同点,那是一团血,渗着太多的怨念。
她被安置在亭子岗的特殊病房里,就在万国旗的对面,整个村子在每一个夜晚都能感受到她疯狂的尖叫和一缕缕已成利器的黑发。那几乎要划烂整个夜晚,撕开天幕的嘴唇,让它吞掉所有的人。
只有白天的时候,她还是微笑的,口红总是涂得恰到好处。秋吉一直都认为她很漂亮,并坚信她是整个亭子岗最美丽的女人,即使她永远只是同一个笑容。我和秋吉上学的时候,就经常看到她在路边学习徐千灯微笑的姿势,她一遍遍做着,一遍遍问着我,我漂亮吗?
漂亮差不多是我从秋吉那里听到的最频繁的一个词,它像是一坨菌肉,生硬的扎进了秋吉并不宽厚的身体,凛冽地撑开了她整个灵魂。
我和秋吉上中学的时候,运送粮食和药品的卡车开始源源不断起来,搬运工戴着防毒面具一样的装备从车上警惕地走下来,扛着货物,很快就放到地上,从来不与我们说一句话,我们总能在那群人中看到一个戴帽子的年轻男人,他的脸总是灰白色的,但眼睛很大,像我们隔着村子的栅栏望到的城市里那家音像店的大幅海报一样,他只戴着口罩,喉结上下游动,我们能感觉到他的语言透过米黄色的口罩丝丝游到了我们的耳朵里。
秋吉的母亲和我的爸爸终于在那个季节寄给了我们最后一笔钱,随即便消失在我们看不到的城市深处,我们在广播里听到他们的名字,他们带着属于亭子岗的阳性诊断奔逃着。我奶奶不再允许我们叫她奶奶或者姥姥,你们是亲姐妹啊,你们该叫我什么呢?!她说这一切的时候脸上松弛的皮肉是颤动的,混浊的泪水像是从她黄表纸一样的脸皮里一滴滴透了过来。我觉得那就是另一块菌肉,在她的脸上,生生不息。
卖血的人在那一年夏天被集体运回了村子。警察把戴着的口罩和运送他们的那辆车一并就地销毁之后就扬长而去,顺便在我们村子外贴上了最后一层的封条,现在它们已经增加到第五十条了,我小的时候人们说每一条就代表五年,那现在是多少年了?我裹在万年不变的绿色大衣里计算着,直到秋吉戴着一朵花从外面走了进来,我扬手给了她一耳光:“你去做徐疯疯吧,让人家做你,省得和你的花一起烂死!”
她的脸白了一下,然后我就听见她斩钉截铁地说:“你去让人做啊,看谁愿意做你!”她突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亭子岗人惯有的黄色牙齿。
临放暑假时,病恹恹的老师们说我们再也不用上学了,这里将没有老师,我们将和村子里每一个人一样在每个月一号站在栅栏外等待卡车的来到,搬走属于自己的物资,而且不能跟车上的人聊天。那天秋吉变得很兴奋,夜晚昏沉的烛光下,我迷蒙地看到她从我身旁坐了起来,倒下一杯白水后便开始裁剪自己的裤子,我突然发现她已经很高了,鼻梁耸了起来,睫毛很长,瞳孔有些棕黄,嘴角总是翘着,头发垂在胸前,扫视着每个人的视线。
在晃动的影子里我看到她把肥大的裤子裁成了一条短裙,把它歪歪斜斜的套在了自己的腿上,她就穿着那件衣服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沿着去往盛林巷的方向。我咬着嘴唇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老女人的鼾声再次响了起来,自从她不再让我叫她奶奶之后她就成了老女人,秋吉后来也学着我这样叫起来,我们一遍遍叫着,老女人,老女人。她在我们的叫声里总是露出很奇怪的微笑,从那时开始她就打起了鼾声,我感觉我们的屋子就要被掀翻了。
在秋吉走出去的那个夜晚,村子里所有的口哨声都响了起来,所有被得知不再上学的孩子在村子里流窜着,他们看到秋吉穿着和所有人截然不同的衣服埋没在了夜色里,他们应该是很激动,对,十分激动,我突然感到莫名的烦躁,我听到我在黑暗中站了起来,我点着蜡烛一步步走到老女人躺的木板床,我爬了上去,压在了她的身上。我知道她感觉到了我的重量,但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鼾声一声比一声响了起来,我把蜡烛放在了床边的木柜上,双手按着她的腹部上下起伏,接着我前进了一下,狠狠的按着她的前胸,它们空荡荡的,像两对被掏空的头颅。
我的双手按了下去,我突然很激动,双臂开始不听我的使唤上下挥舞起来,迷蒙中我感觉老女人好像叫了一声,我看了一眼,她的眼睛撑得很大,像一只俯视角度的注射器,我用头砸向了那只眼,无数个尖叫开始轰鸣,在我的脑子里围着我跳舞,我看见秋吉在围成的圆圈里扭动着,她很瘦,她很苗条,她的身上躲着一个个奇妙舞动的精灵,此刻它们全都跑了出来,跳着曲线形状的舞蹈,冲了出去,逃到了无边的夜色里。
我把老女人装在了柜子里,我第一次发现这只柜子居然那么的深邃,我在里面找到了一个又一个的白套套,我不知道那是秋吉的还是老女人的,总之我很生气,我愤怒地撕扯着它们,但它们很强硬,任凭我如何努力也不裂开,像是一朵完美无缺的笑脸,我定睛看了它们一眼,突然笑了一下,我把它们小心的放好,压在我的裤子里,然后用那把生锈的老锁把老女人彻底的扔在了那个深邃的世界里。
白套套一遍遍摩擦着我,我突然感觉一阵麻酥,我就这样带着它们一步步走到了盛林巷,我突然意识到这里有很多的人,只是每一个我都看不见,徐疯疯很神奇的没有再次尖叫,静寂的巷子里平躺着一条条赤裸的回声,它们在夜色里游弋,伴随一次次来自身体的浪潮,我在那些声音里辨识秋吉,我知道她一定在,是的,我坚信最赤裸最癫狂的一定是她,我一直走到了最深处,夜越来越沉,我坐在白套套的最上方,突然感觉一阵又一阵的燥热,我突然觉得身体变得很宽厚,一只巨大而滚烫的吊瓶塞了进去,我被它裹挟,突然感觉充满了力量。
我在一个大石头上找到了秋吉,但我已看不见她的脸,她的头发盖住了身体上的男人,脸庞埋没在那个宽阔的胸膛里,我没有立即采取行动,我站在一旁,我听到秋吉的声音渐渐扩大开来,爆发着比徐疯疯更勇猛的力量,它们在夜色里旋转起来,震荡了整座村子,整座城市,我知道明天一定会来更多的卡车,它们将带来更多的物资和封条,村子外的人决定用这些堵住我们的欲望,截住我们的逃离,他们早就想好了,还有那个戴帽子的男人,他应该也会来,会的。秋吉的叫声在我的耳朵里无边扩散了起来,我从袖子里拿出刀子,夜晚把它的光芒湮没了,它显然很失落,但我知道它马上就会快乐起来,我拨开男人,
他很生气的面向了我,然后我看到了他的脸,灰白色的脸,即使在夜晚也像凛冽的白石一样清晰可辨,他的帽子戴在了秋吉的头上,此刻她眯着眼睛,斜斜的靠在了石头上,她知道是我,但没有畏惧。接着我向她砍下了第一刀,我的耳朵里出现了乐曲声,它们成为脑子里那场舞蹈的伴奏,大街上插满了万国旗,人们狂欢着,酒水洒在每一颗石头上,我知道男人跑了,他脸上还留着属于秋吉的味道,我知道我一定要拿过来,但不是现在。
我继续着我的计划,刀子划开了她的腹部,双峰,小腿,液体变得透彻而凌厉,一点点在石头上留下了暗红色的虚线,在夜晚显得很沉醉,我用手指把它们连接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形状,我把她的身体立起来,血液砸下来,劈啪有序的在人形里彼此渗透,这面淅沥淋落的轮廓瞬间就融合成了一整面身体,我感到很满意。秋吉开始发出声音,她的身体变得很迟钝了。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要离开了,因为她从校长办公室偷到了数据表,她找到了自己的那张,她知道结果,她和我们都不一样,她为什么偏偏是阴性,老女人也一定早就知道了,她知道秋吉是最后一个被传染的。此刻我驮着她,她的身体变得很轻。
秋吉,秋吉,我叫着,我突然变得深情起来,巷子突然变得很静寂了,似乎一切的窸窣都不曾存在,每一丝风都变得干燥而平静,我突然感觉很失落,我的一只手不断从裤子里掏出白套套,它们一路撒在了去往我家的路上,但我在推开门的那一刻突然改变了主意,秋吉好像还要说些什么,她的红色已经把我淋湿了,我感到难过又舒畅,你是我的了,秋吉,我们是一起的。
我走到了徐疯疯在的地方,我走了进去才知道这就是只笼子,她已经睡着了,或许是已经死了,村子里早就有死人了,有的人家几个月都不曾出来一个人了,是的,都死了,他们把我们缩放在这里了,用物资交待了我们的后事,我们都会死,匆促而残败的死,还没开放就死。我把秋吉放在徐疯疯在的笼子里,我知道我在等待白天,黎明很快就会到来,我要找到属于秋吉的味道,那个男人肯定还没有跑远,他就在外面,一定在外面,但我知道他必然带不走秋吉了,但我突然又很失落。村子越来越静寂了,连老鼠都不再乱窜了,我突然很想念那个雨季,所有属于欲望的声音都没有了,病源因此没有了慌张,它们都睡着了。我再次爬向靠在一旁的秋吉,她靠得很紧,头上戴的花已经落了,落在了徐疯疯的头上,她们一样了,我很气愤,我的刀子在她们中间划开了一道剧烈的口子,转身趴在了秋吉的身上。
我们是一起的,我们才是同类,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我只是砍走了你的欲望,我们才是亲人,我们才要在一起,永永远远在一起。我一遍遍絮絮的说着,我相信她一定能听到我的话,我再次无所畏惧,尽管笼子外面已经传来了男人的脚步,我不知道他会拿着什么,但我无所畏惧。我无所畏惧,秋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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