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小麦子 于 2010-3-1 22:03 编辑
奶奶九十岁了,已经瘫痪。长期坐在堂屋西边墙边,保持不动。吃饭要靠妈妈喂。怕饭掉下来,就在她面前弄了一块小孩用的围嘴挡着。我每次看见她没有牙齿的嘴巴,来回蠕动,把食物蠕碎,再咽下去。妈妈喂她的时候表情僵硬,已经二十多年这样过来了。奶奶既不生病又不死去。坐在那里从早上开始看着太阳慢慢变得火热,然后又退烧一样冷淡下去。大家都知道她死不了,也就习惯她坐在那里。有人来看见她就像看见家里的一个摆设。只是冬天的时候,她的脚下多一个焐脚的铜炉子,上面有很多小眼,里面烧着木炭,热气不断冒出来温暖着那双在旧社会裹成的小脚。
她坐在那里能看见什么呢?门前是一条大河。经常有船队经过,船行得很慢,只有最前面的一条穿开足了马力,后面的船都被连接起来,由它拖着,最后它也只好慢下来,行走在这条人工挖掘的大河上。奶奶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情景,她表情木然。我有时甚至希望那些船能把奶奶运走。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我一直不知道奶奶什么时间会离我们而去。谁也不知道。
有一次,夏天特别的热。奶奶热得不行,妈妈就想办法把她移到与邻居家两道墙壁形成的巷子里去,那里有风窜过来,凉爽一些。我和妈妈搀扶着她,她夏天还穿着藏青色大褂子,我们拉着她干枯的胳膊,仿佛把她从地上拖到了巷子口。妹妹拎着藤椅,放好了,一个劲地说:好了好了坐这!我看见奶奶的眼珠子转了转,因为她看见了屋后种植的草芦穗子,在风头里晃动呢,她感到高兴。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植物了。她也看到屋前,妈妈种植的红色的龙爪花开得正盛,爪心对着天空。然后她安静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门前的大河。
有一天她突然很含糊地对我说话,我听见了大概的意思是:“去后庄上把我的妹妹喊过来,我妹妹姓赵。”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对她点了点头。
那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像带着什么使命一样地来到了后庄。我有个同学李亚琴在后庄,小学的时候曾经做过同桌。于是我先去了她家。
在经过她家门口堆着的那两堆红色砖头的时候,我一再嘱咐自己别忘了喊奶奶妹妹的事情。我根本不认识她的妹妹。我想玩一会,然后顺便打听一下姓赵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奶奶。
李亚琴看到我很高兴,我们一起玩,跳了一会皮筋,说了一个多小时以前班上的同学,又吃了她家的煮蚕豆,时间很快就到黄昏了。我突然想起来还没找到人呢。
我就问:“你还知道有个姓赵的老奶奶啊,我奶奶说她是她妹妹,叫我把她喊到我家去呢。”
“姓赵啊,又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怎么办啊,没人知道。我去问我家老太。”
过一会儿,她从厨房里喊来一个个头很小,很瘦的老女人。皮肤都皱在一起了。
“老太,你还知道有姓赵的老太啊?有人找她,那个人家住在前面高堆上。找她有事情呢。”
老太想了一会,从里屋拿了一件衣服出来,说:“是我,我姓赵,我去了。你等会跟家里人说一声,说去堆上姐姐家了。”
我带着李亚琴的老太去了我家。这么一想,我比李亚琴还高一辈分。我有些自大了。
到家一看,吓坏了,我的奶奶中午还好好地在巷子口吹风呢,晚上就被搭到地上来了。一家人都围着她。一堆十几年前就准备好的老衣服放在奶奶的旁边,一些邻居也来看了。就等她咽气了。
老太长叹了一口气:“亏你还记得我这个妹妹呀,我就晓得你要走了。”
地上点着的两根大蜡烛很有气氛,昏黄的光在门外野风的作用下,剧烈地抖动着。老太陪了奶奶一夜,那些看热闹的人看了一两个小时之后也就陆续地回家睡觉去了。我们家里人大概到凌晨两三点的时候都熬不住了,纷纷去睡觉了,说等天亮再看吧。老太坐在奶奶身边,就着蜡烛自言自语。
第二天早上我第一个醒来的时候,蜡烛早已烧没了。但奶奶的呼吸还在。我就去学校上学去了。连早饭都没吃。
下午爸爸竟然带着妹妹来接我了。我看到爸爸一手牵着妹妹,站到教室的门口。老师让我出去下。
我奇怪地问:“奶奶怎么样了?”
爸爸:“奶奶没死。姨奶奶回去了。这个老不死的,乱折腾人,死了就算了呀。还不死。我和妹妹顺便过来接你放学的,先走吧。”
我回头看了一眼老师,他点了点头,我就跟着他们回家了。
跨过家门门槛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朝地上看了看,已经收拾好了。奶奶又像往常一样坐在西墙边了,表情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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