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匿名 于 2010-1-22 23:46 编辑
层叠的阳光
顷刻一声锣鼓响 不知何处是家乡
有时候,天空会毫无征兆地下起暴雨,我躺在温暖潮湿的床上,整晚都沉浸在那种淋漓的雨水声中。大雨仿佛没有尽头,一直下一直下,可以听见很多雨珠被绞进洪流里,然后发出仓促的尖叫。下落中的雨珠很快就会死去,不甘心的家伙成群结队地撞向玻璃,然后用一整夜的时间从玻璃上滑落。对于这种短时间内无法终止的大雨,我感到安心,这有点类似小孩喜欢热闹的心理,让我可以沉睡一整夜而不必担心被敲门声惊醒。然而,这种暴雨来时毫无征兆,去时注定也会悄无声息,如同走在夜路上偶然撞见一个生人,我鼓起勇气正想打个招呼的时候,却发现人影已经彻底消失,仿佛被吸进了夜色里,再也找不到。
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动荡,往往让我感到艰难。我渴望宁静与安稳,所以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地生活,但生活仍旧不断夺取我的一切。我每次以为事情告一段落,但生活却拒绝结束。它病态地、从不停顿地蔓延,破坏我的一切,汲取我的精力来茁壮自己。
很久以前,我以为我可以掌握生活,但它轻松将我击败。于是我越来越弱小,而生活——我无从躲避的影子——却越来越强壮。慢慢的,我不再将某些事物离我而去视为生活对我的又一次剥削。必须习以为常。我满足于自己筑建的蜗牛窝。蜷缩在里面,我感到安心。
但生活不知收敛地扩张,使它最终侵入到最后的堡垒。我在遗忘。起初,症状很轻微,直到后来,我发现曾喜欢过三年的女孩叫什么名字,死活想不起来了。那时我才察觉到,其实遗忘早就开始。
而遗忘一旦开始,就无休无止。
我每天都能感到衰老进一步加深。这种状况让我恐惧,因为再没有什么是可靠的。要怎么样才能让整个世界安定下来。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活得很精明——至少是在朝着“要精明地活着”这个目标而努力——但只要想想我究竟遗忘了多少,放下了多少,就会发现自己其实活得多么悲哀和愚蠢啊。
对于记忆,我拥有什么?手机里翻五分钟也翻不完的通讯录;一串钥匙,有些钥匙我已经不清楚用来开哪扇门;一只写不出墨水的签字笔;一些老照片。一想到这些东西就是我全部的过去的凭证,是我支离破碎的人生唯一可以信赖的东西,我就对它们有一种相识相知的亲切感,仿佛它们从来都不是我的回忆,而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战友。然而,当我翻阅通讯录,却感到那些名字很陌生。夜深人静,我将一个个名字放在嘴里咀嚼。它们也远离我了。这些名字对我来说,已经失去意义,但我仍不忍心删除它们——因为,我每天都在偷偷的、几乎是卑微地期待着:那些被我遗忘的记忆,不过是暂时被埋藏在叶子下面。我期待着某份记忆——即使再微小也无所谓——会在某个时刻,如同盛大节日来临一样,重现天日。只要如此就够了。只要如此,我就能在动荡不安的生活中,找到一棵树,抱住它,留住我自己。我就不至于在这一秒,下一秒,被生活蚕食殆尽,瞬间消失。
为了生活,我们应该为自己保留一些关于世界的神秘,因为神秘让我们有所期待。在某个夜里,我像木乃伊一样苏醒了。我呼吸着古老的空气,跨越漫长时空,从记忆监牢的深处找到了泅在水里的记忆。我当时兴奋不已,因为我终于等来这一天,我又可以继续生活下去,而不必担惊受怕。记忆不会骗人哈哈哈。我不知道自己达成了什么条件,从而引发这段遥远的记忆在我脑海里苏醒,我也明白它与我现在没有任何联系,不过我想,只要一片记忆开始苏醒,那么其他的记忆应该也将逐步被唤醒。而我的人生,又将完整起来。
现在,我开始满怀感激地回忆它。
我看见了我很小时候的样子,很小很小的我在黑夜中醒来。我几乎认不出我来了。那是我大约四五岁的时候,那个时候,我正处于从幼儿爬向儿童的转型期,还处在醒了就玩,累了就睡的状态,偶尔在半夜里醒过来很正常。那时候,我尽管已经开始成长,但仍不够强大,有时候,寒冷突然扎进了身体里,引起一阵阵刺痛,我就开始大哭大叫,直到妈妈被我的哭声吓醒,直到温暖宁和的灯光终于照亮房间,直到世界与我又再一次建立起了尽管稍纵即逝但可靠无比的联系,仿佛迎来了一个古老的春天,我才能又美美睡去。
但唯独这一次,事情发生了变化。在这个凌晨,寒冷再次刺醒了我。但我没有感到河水灼咬般的刺痛,所有感觉都是软绵绵的。一股仿佛遥不可及的寒意包裹住了我。我逐渐清醒,但仍躺在床上。慢慢地,我竟对这种寒冷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感,仿佛和它曾经在哪见过。
黑夜漫漫。我还没有哭出来,但已经开始对黑暗感到腻烦了。啊,早在那个年纪,我就已懂得,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牢不可摧的,没有什么可以像救命稻草那样被抓住。为了鼓起勇气,我把大拇指插进鼻孔,在里面上窜下动,直到有些疼了,我才掏出黏黏的拇指,把鼻屎搓成泥球,瞄准床头柜把鼻屎“嗖”地一下弹了出去。我听见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也听见身旁熟睡的妈妈砰砰的心跳声,我感到这两颗心脏仿佛也同我一样,在密切注视飞出的鼻屎到底会不会撞上香水瓶。但没有。我看见鼻屎瞬间被吞没在黑暗中,然后什么也瞧不见了。我大声哭了起来。
妈妈没有像平常那样被我吓醒。反而,她居然在我哭声响起之后,毅然决然打起了呼噜——宝贝儿子正在嚎啕大哭,她居然打起呼噜来!我满心绝望,已经不再期盼灯光,只想缩进被子里好好睡一觉,但我发现被子完全被她压住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扯出一小片来,白费功夫。我穿着好看但没用的小睡衣,盘腿坐在那里,冷得直发抖,边哇哇大叫边流下屈辱的泪水。哭累了,我又像一只丧失了尊严的蜗牛,蜷缩在床上气呼呼地喘气。
又过了很久,我开始感觉事情不对劲。怎么妈妈还没有醒过来呢?而且,平常时候,等上这么久,天早该亮了啊。我注视着井底似的房间,又哭起来,边哭边摇晃母亲的臂膀,还是没用。我不停地抹掉泪水,然后哆嗦着爬下床,一步一步走向衣柜,从里面拿了一件宽大的外套披在身上。我学着像大人那样思索该怎样渡过漫长的黑夜。或许我该做好心理准备,要想到从此以后,爸爸妈妈以及其他所有人,可能都不会再醒过来了。这些大人们,从此只懂得打呼噜,不分昼夜,无休无止,直至某时某刻,寿终正寝,他们才愿意晃动一下身子,倒抽一口气,告诉我他们已经死掉,以后不用打招呼就能将他们身上的衣服穿上。
我不想再哭,但又不愿意继续毫无作为地坐在床上,便走出卧室,打算到外面看看。我推开家门,门外的冷风咧嘴厉笑,一浪又一浪地撞在门上,门“砰”地关上了。双手又冻又痛,仍抵在门上。我几近想放弃,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涌上来的哭意。我一咬牙,又推开门,然后什么也不管就冲了出去。我仓皇地跑下楼梯,飞过大院,一脚跨进深水般的大街上。
屋外是冷风放肆的黑夜。每一幢房子都黑沉沉的,像一具具悬挂着的影子。风很大,我历尽艰辛走到平时最爱去的电玩店,使出全部力气捶打铁门,每一下响声都让我暗自心惊。没有反应,我又顺着一家家敲,终于确信没有什么可以救我了。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起伏不定的风声在耳边呼啸着。我感到自己被笼罩在庞大的夜色之中,而无边无际的夜晚,同时似乎还会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我走到家门口,感到非常困,就靠在门上睡着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床上。厚厚的被子盖着我。我感到头很晕很烫。爸爸和妈妈热切地喂我喝水、吃东西,叫我不准乱动,乖乖休息。那时候,我的生活还那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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