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

gonggao

窗外细雨纷飞，室内收录机在播放古典吉他名曲《雨滴》，急促的拨弦像雨点敲打心窝，压抑得让人窒息……我对音乐的爱好就是从《雨滴》开始——青少年时期的朋友，《雨滴》演奏者，已失去联系的大凹弟。
阴雨绵绵的江南之夜，春雨淅淅沥沥的浇淋，城市在风雨飘摇中呻吟。少年不知愁滋味，我们整天聚一起，寻求友谊——精神支撑，以免被狂轰乱炸的宣传所洗脑。对于未来不敢抱有奢望，我们这一代人注定要承受所有的苦难：盲从，奴性，愚民教育，斯得哥尔摩强迫接受症……这是一个制造精神、良心苦役犯的时代，我们变得过于脆弱、敏感、神经质，瞪大眼睛搜寻捕捉带新鲜感刺激的事物，大凹弟演奏《雨滴》，西班牙人的浪漫和抒情，如一泓清泉缓缓流淌，滋润心田，改变我们对这个冷酷世界的敌意。
米丘林公寓过道，隔壁复兴公园早已悄然无声，夜晚的复兴路车辆稀少，狂躁的城市陷入昏睡状态。霏霏雨丝随着紊乱的旋风卷进来，洒在脸上，皮肤，丝丝凉意抚慰着年轻浮躁的心，大凹弟拿着吉他从公寓出来：
“我来即兴演奏一曲。”
叮叮……当雨过天晴年轻恋人漫步在林中小径，聆听雨水从枝头叶梢滴落，花草菲菲，恬静温馨，生命赋予的美好意义娓娓展开。
大凹弟大我们五六岁，资产阶级家庭，民国时期他年轻气盛的父亲在化工厂主管技术，**撤离大陆老板去了香港，临走委托他父亲当厂长。这等于栽赃，代人受过，定了个资方：三反五反，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屡屡挨整，直到再也顶不住，公私合营交出工厂，才算保住一条性命。从此他父亲丧失语言功能，米丘林公寓进进出出，虎着脸，没开过一次口，家里也是如此。大凹弟所承受的压力终于爆发了，文革被打成黒五类备受社会歧视，断然宣布与资产阶级家庭划清关系，与父亲彻底决裂。尽管很快意识到被残酷的现实所愚弄，谎言和欺骗是政治的实质，父亲至死都没有原谅他！他父亲不能原谅的人太多，九泉之下难得安宁，让地狱的烈火去接受审判！
大凹弟才艺出众，钢琴弹奏基本功扎实，十指颀长，一般齐，瘦骨嶙嶙，筋骨里透出劲道，钢琴和一些家当后来生活困难都给变卖了。母亲身体不好，多年来担惊受怕，生一身毛病，像个药罐子。弟弟小凹弟，生性愚钝顽强，父母有事一应与小凹弟商量。大凹弟在房间拦出一角，其他房间让出去了，一家人挤在一间大房子，大凹弟的一角墙上贴满英语单词纸片，他就是靠这种拼体力的方式熟练地掌握了英语日常用语，并可辅导学生，教授弹钢琴的基础技法，赖以谋生。学校动员上山下乡，他不去，公然放出风声：除非你们把我绑住送到乡下，松了绑我还会逃回来。当作典型批斗一番，放回来，又不能为此判他坐牢。大凹弟对社会亦更加不信，他只要听到我们在谈论与政治沾边的话题，马上插嘴：“不要相信，全是骗人！”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受他的影响，直到今天，我们没有人相信政治是公正的，是宣传，一剂迷魂药，不同时期不同的令人作呕的拙劣表演。
大凹弟应邀出去表演，一般在晚上，家庭场地比较宽畅，人员层次要高。《外国名歌三百首》是经常伴奏的曲目，女声独唱，男女和声，有条不紊，大凹弟调度的丝丝入扣。演唱尽量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进行，要是外面有风雨就好了，场面会显得活跃些。弹的兴起，大凹弟清清嗓子，自报奋勇：“我来唱一首俄罗斯民歌《三套车》”：
冰雪遮盖了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深沉浑厚的男中音，充满忧虑、哀伤的从胸腔涌出，我们的心都被揪起来：我们的民族多灾多难，我们的人民那么弱小，我们却要承受着所有的历史重负，统治者从来就没有尊重过我们老百姓的意愿……《雨滴》中结束，意犹未尽，时间太晚了，雨仍在下着，散去的路上大伙想往雨过天晴的日子。
皇帝换上新衣，大凹弟总算被招进生产纸板箱的里弄工厂。转眼三五年过去，已过了而立之年的大凹弟心灰意冷，这时接到香港来信，念念不忘……大凹弟有一位结识多年的女友，可能是高中同学吧，两人很谈得来，可以说女友对他有一种敬慕，大凹弟迫于生活窘迫，到岁数也不敢谈婚论嫁。女友几年前去香港继承遗产，割舍不断对大凹弟的情丝，主动提出喜结连理。大凹弟感动的泪涕磅礴，以结婚为由直奔香港，后来回来一次办移民手续，转身离开上海，泥牛入海无消息。
现在能经常听到演奏《雨滴》，急重轻缓的勾弦，滑奏，华彩，眷恋的情绪与情感细腻丰富的装饰音……愤懑和怨恨涨满胸肺！那时候我们还年轻，还可以重来——整整一个甲子过去，历史究竟为我们上演了些什么！
雨季又快要到了，雨过天晴的日子离我们还有多远？

黑天才

这个是不是写的时间离现在很远了。而且更像是随笔。

gonggao

是啊，充满忧郁的对友人的回忆。

黑天才

昂，我也喜欢回忆往事的，可能还是分隔得不够远，毕竟是网络时代，消失的人实在是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