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火车

周登

　　黄昏时分，走在一条宽敞而平坦的山路上。走得累了，我把头伸进一颗老树巨大的枝桠间，休息了半分钟，并顺便看了看远处：一只老迈的乌鸦衔着一枚金蛋，使劲往小乌鸦嘴里塞，一列火车吐着浓烟如青虫般在半山腰蠕动，而神灵们正聚在云端上空，商量着以怎样新颖脱俗而又不会太过火的方式，用那面巨大的黑网罩住这座小镇。
　　一切都是例行公事。正如同我此时走在这条路上，去看望一位叫老许的朋友。
　　我每隔几天就会去老许那里坐坐。按理说，应该对这条路很熟悉才对，可事实并非如此，从五分钟前起，我就在往左拐了，现在差不多已经转了90度，可这该死的路一直还在左拐，看样子按这个角度走下去，再有个2里路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嗨，管他呢，反正无论如何，这条路通往老许家是绝对没错的。
　　老许现在在干嘛呢，我猜猜。第一，他肯定在喝酒，旁边有一袋榛子，他的牙就是咬这玩意咬坏的，这会儿他仍然在费力地咬着；第二，那台声音嘈杂的黑白电视机应该是开着的，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上面；第三，他不会想“都快5点了，怎么老张还没到”之类的问题，因为他知道，我总会在那个正确的时间踢开他的家门，这是这辈子他最确定无疑的事情。
　　他在想老二。对，一定是这样。
　　老二是我跟老许多年的哥们，他打16岁起，就想做一件轰天动地的事情，但一直未能如愿。30岁以前，他常年混迹于铁路沿线，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分开任意两节车厢。“得用巧劲，先把铁钩往前顶一顶，然后吸口气，猛地往上一提，就成了。”我记得他对我这么说过。那些年，老二偷了很多煤，一整车一整车地偷。那个年代，火车上除了煤也没啥好偷的。他还有个兄弟，是他的搭档，专门望风的，咱叫他老三吧，名字忘了。有一年，老二在铁路上捡到一个黑妹，除了脏点外，人其实长得挺水灵，老二喜欢黑妹，每天跟黑妹一起睡觉。但其实黑妹喜欢老三。没过多久，老二就被算计了——老三趁他在车厢里睡觉时泼上汽油点燃了那车煤，然后拉着黑妹跑了。也是命不该绝，老二在关键时刻醒了过来，只是被烧伤了半边脸，毁了点容而已。对男人来说，这算个屁。
　　后来，经济腾飞，火车上装的东西越来越好，越来越高档，电器啊，汽车啊什么的，可老二却改行不偷火车了，他回这小镇上开了个饭馆。三年后找了个老婆，比那个黑妹还黑，简直就像从煤堆里打个滚出来的。
　　最近老二做了件事情，成为了我和老许每次喝酒的谈资：他开了十几年饭馆，觉得没劲，还是想念火车，于是组织了一批人，开始沿着铁轨徒步走。开始没啥，只是走走，后来他想了个馊主意，把行驶中的火车拦下来，然后一群人分两列站好，一起用力把火车车厢扔向半空，掉下来砸死谁算谁倒霉。他的队伍起先300来人，死了快一半，可现在还有300多人，因为中途不断有人加入。
　　老许一直不明白老二为什么要这么干。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是觉得这事情挺新鲜，挺来劲。你想啊，谁生谁死说起来谁都猜不准，看上去主要是运气，但促成这结果的，其实是大家一起的努力。每个人多一分力或少一分力可能结局都不同，但到底是多一分力对自己有利还是少一分力呢？这谁也不知道。300人协同合作，又互相制衡。实在是精妙得很。
　　当然，不管怎么说，死人总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想到那么多人血肉横飞，而家里可能还有婴儿嗷嗷待哺，还有老人坐在门前望穿秋水，这的确让我有些心酸，想哼一首歌来给他们送行。
　　终于不再左拐，变成了直道。风吹得路旁的树叶飕飕作响。眼看天就要黑了，离老许家应该不远了吧。
　　突然我觉得心绞痛了起来。同时，一个人名浮现在脑海中——小月。小月是我老婆，孩子他妈。小月也在老二的队伍里，这我早就知道。可我从没想过要去把她叫回来。对，是这样的。可为什么呢？我不爱小月吗？不可能啊，当年为了娶她过门费了那么大的周折，这些年也一直把她捧作手心里的宝贝，给她吃好的穿好的，不让她干重活。我不爱小月，还能爱谁？
　　也许，是该去找老二他们，把小月叫回来。可是去哪找呢？而且，就算我找着他们了，我估计小月也不会跟我回家的。唉，算了，生死有命，我跟小月没缘分。
　　一股阴气迎面袭来，我打了个冷战。还好，马上就要到了。我已经看到了老许家的灯光，就在前面的山坳里幽幽地闪着。
　　可是十分钟过去了，老许家看起来还是那么远。一只黑色的大鸟扑棱扑棱从我头顶飞过去。太快了，我没看清它究竟是一只什么鸟。二十年前，也有只同样的鸟这么飞过去。那天夜里我从拖拉机上摔了下来，摔伤了左腿，现在走路还有一点瘸，只不过不是很明显。我从包里拿出手电筒，摁了半天，发现电池没了，又放回了包里。关键时候，还是煤油灯管用，可我他妈的没带。
　　对了，还想起一件事情。老二在被火烧过以后，特别消沉，天天喝得烂醉。好不容易打起精神，爬上一列火车准备回家开始新的生活，结果上车后才发现，这是一列开往悬崖的“死亡列车”，乘客都是去自杀的。老二当时就崩溃了，想跳车，可车上人架着他死活不让他下去。后来老二发神经，在车上勒死了一位病入膏肓痛不欲生的老太太。人们一怒之下，把他扔出了车厢。这样，他才得以活下来。
　　“操！你怎么才来？刚小月路过这里，进来看你不在，又走了！”我刚踢开老许家门，他就对我劈头盖脸地吼了这么一句，一颗唾沫星子准确无误地从他三米开外的嘴里溅到了我鼻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