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方休》
范典/文
牡丹花·惊人
叶太太在藤椅上盹着了。
梦见自己睡在一座花园,朦胧间,华袍轻缎滑过身边,抬头一瞥,那人竟是古人,而且面熟。这,这不是唐太宗李世民么?小胡须小眼睛,和小时候见到祖父房里挂着的彩画一样。他俯身过来,一股熏香袭来,那神情竟像要吻自己。
这一惊,叶太太吓得不轻,却不舍得醒来。猛一低头,发现自己无身无腿,叶瓣轻颤。再一看,对方瞳仁里映着的,是一朵肥硕的牡丹。
这,这咋一回事儿?
不变个杜丽娘“游园惊梦”,不变个莺莺“西厢”求奇缘,偏来作这朵累赘的无精无魂的花!
那张脸凑近自己是为了闻,不是为了吻。
叶太太心下了然,顿觉有一丝失望。
谁知,李世民小胡子一扬:
“给我摘了这朵!”
边上人立即俯身响应:
“陛下好眼光,这可是洛阳移植过来最好的品种!”
叶太太立刻急了,连忙摆起手来:“不不不,不能折我,我怎么配得起王孙贵族!”
可对方哪听得懂她的花语,只见她花枝一阵乱颤,拦腰被截……
快与慢·节奏
她是太累,才会做这样的梦。
嫁给叶辰君后,连走路也累。她一向慢惯了,小碎步跟在他身后,手都拉不住。叶辰君手一挥,气恼恼站在路口骂:“慢死了,快走才可以锻炼身体!”
当了叶太太后,家务事虽然不多,却总遭讥。她心里气不过,又不好惹他。叶辰君是工程师,月收入可观,要不是远房亲戚的介绍,她绝不闪婚——在异地逢着同乡,心里一开心,就把自己给出卖了。
年龄再拖就成老姑娘了。
现在当了主妇,一切由着他。他说她几句,绝不敢还嘴。去娘家人那里泄泄气也被驳回来,还是要怨自己,不挣家用钱,相当于让他养着。说话当然硬不起来,更别论顶嘴。
结婚她这样快作决定,他倒不嫌?
怀孕时,她的步伐更慢,叶辰君脸一沉,虽然没有骂,两手叉腰等她的样子足可以与法院门口石狮子相比。
反正大肚子时她掌着特权,故意慢两步气气他。
他工科生毕业,在大企业干了四五年,不得志,年龄大上去,已经过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相了几回亲,一个比一个难看。直到她出现,虽然文凭低些,不至于找份工作饿死,但她拿来那点钱,整日里数落那个破公司就把他烦死了。再加上生过孩子,她身子就不争气了,像个漏了气的皮球,结果诊断出来,是产后忧郁症,便索性辞了工作。安心在家带孩子,做个菜烧个饭扫个地晒个被子啥的,无聊的像只蜘蛛似的,来回跑,把生活织成了盘丝洞似的。
香樟树·鹊飞
叶太太又盹着了。
这回离地百来尺的俯视着,视线里的人间都是屋梁高楼和闪烁的灯火。她孤独在一个厂房的阳台上踱步,踩着水泥铸造的平地边缘,“勇搏敢拼”几个大字贴在外墙,风吹雨淋失了光鲜。她孤单得快像天似的没有尽头,望出去层层云峦起伏,交叠幻化,最是夕阳将落之际,惊艳得像重回牡丹园里,姹紫嫣红开遍。她惊得四处乱飞,想要留住这美妙时刻——飞?确实,一看身体两边,长出两枝翅膀来,扑哧作声,像煽火的风扇。再是努力,那辉煌的光芒也奄奄一息,睁了睁眼便彻底闭上。
她是只鹊,却落单到一人——是人是鸟?她飞过玻璃幕墙,趁一点灯光见到自己仍留着人的头颅,身却是鸟,半人半鸟,还有人的思想。她惊惧到躲进一片树丛。那是什么树,她竟辨认不得,树高几十尺,叶茂如盖,风一刮,枝梢像少女的腰摆动起来。她也便随这点摆动,放松着心情。
无意瞥见,那玻璃幕墙后的情景,一群男女在健身,在跑步机上、杠铃前挥汗如雨。她困惑地想从梦里醒来,却忽然注视到一张脸,一个男孩正在墙后盯视她的脸。
他用唇语在玻璃后跟她说话。说什么?
她要凑过去,风更大起来,摇摆得她站不住,索性飞过去——
他说什么?
她总算看出来了。
他说:树上藏着我的魂,别踩到我的魂灵!
那是警告的语气——她愤怒的别过脸去,一扬翅膀,从高空猛的俯冲到地面。从另一端偷飞回去找他的魂,总算找到,魂对她言:“让我独自呆一会儿,累得发慌。”
原来如此。她便默许了,但问他,这是什么树。
魂说:香樟。
原来这样。
香樟可以锁住你的灵魂不被虫蛀了。
原来这样。
她像拣了个新的知识藏在自己的记忆储蓄罐里,顿时兴奋起来。
轻与重·永生
叶辰君简直把她像只臭袜子给扔了。夜不归宿,她一人守着饭桌,食不下咽。她想起不久前买来的一套瓷餐具,工人搬放时,叶命令他们“轻放”,结果倒是她不小心打碎一只盘,当着他面,未等他骂便先吓得抖颤。她越发的轻飘起来,生完孩子后迅速便瘦下来,两颊也陷成两片洼地,潮润润的。她竟敌不过一片餐盘,在他眼里。随那声破裂,她的心已然七零八落,只等扫入畚箕和其余垃圾一同腐臭。
叶辰君再要和她同房,竟至于她如行尸走肉,冰凉的身体,让叶无端的厌恶起来。那微突的肚腹和变形的乳房——他究竟要将他的重量付诸于她身上几时?相反的,他倒越发肥壮起来,压到她身上像剥了皮的豪猪,肚皮上的肥肉向两边挤兑开,像汉堡里溢出的奶酱,将她胯骨快撕裂了。
这不合拍不合比例的生活快让她疯了。
叶太太倒愿意一直梦下去,一梦方休才好,才可以活得美滋滋。她要像那男孩,将魂寄在“梦”这棵树上。即使有一天死了,她也不愿轻易放弃自己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