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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纵然你武功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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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4 23:39:3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 冯与蓝 于 2009-11-4 23:43 编辑

纵然你武功盖世


1


V失踪了。
众目睽睽,光天化日,有人看见他风衣的下摆在楼梯转角处一闪,等奔过去,透过绛红色的木头栏杆,镜子似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出一张张木瓜似的脸,V已经不见了。
“……你们觉得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调查组某组员问。
“可能为了逃过下个礼拜的值班。”同事甲回答,“去年代表大会上他提了几次,说他不想双休日天不亮就起床,然后骑着助动车来单位,在没有一个人的大楼里玩一天游戏。”
“他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他还说,如果加班奖金多发一点他可以考虑考虑,但他拒绝再玩什么开心农场。晚上他睡得太死,菜常常被人偷光,双休日白天大家都在菜地里呆着,哪儿也不去,他坐一整天都偷不到一颗菜,反而被狗咬得半死……”
“看来他属于弱势群体。”
组员用黑水笔在一本十六开大小的黄色记录本上记了些什么。
同事乙白了甲一眼。
甲连忙说:“哦,其实……我们知道他的处境啦,有人自告奋勇帮他种菜收菜,希望他能安心工作,办好案,值好班……”
当宣布下一周周末值班人员名单时,V发出类似脚尖被踩的呼痛声,第二天,他便失踪了。
“打过电话回来么?上过线没有?”
“没有。”同事乙双手一摊,“V从所有人的好友名单中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生见人,死见尸,如今这番比看见V摔扁在地上血溅五步更为可怖。目击者们掌心写着阿拉伯数字轮着号等待被审。A通过审查后无端矮了五公分。B则从扁平足变成了外八字。C暂时没什么不妥,一个月后他被发现站在S市中心最高的塔楼楼顶撒钱玩儿。至此,再也没有当日当事的目击证人,V失踪之谜被封存在五十多页厚的牛皮纸卷宗内,同其他的诸如窃贼被捕鼠器诱杀,消防员爬上树救猫被外星人带走之类的坊间奇谈一并封存入S市档案局最不起眼的小木头柜子。
原本就当从来没有这回事,正好电视台拍探索未解之谜的剧组找来,把等着发黄积灰还没来得及发黄积灰的卷宗从柜子里拖出来,把大小领导一并请至现场。头脑们好像不太乐意,私底下说咦电视台的人口味好奇怪啊……最后才勉强搞成5集大制作,得出三个可能性:
其一,V纵身一跳,在目击者疾奔过来的若干秒内有神速的清洁人员一手托举V的尸身另一手挥舞罕见大墩布将现场捣持得一干二净后闪身离去。
其二,V纵身一跳,在目击者疾奔过来的若干秒内有七八个身着皂色紧身衣的神秘人士瞬间莅临,有人托举V的尸身,有人挥舞罕见大墩布将现场捣持得一干二净后闪身离去。
第三个推断是V根本没有跳下楼梯,他使的是障眼法,趁人们在楼梯口呆成一根根木头桩子,他穿着那件米灰色的风衣闪进厕所,踏上水池,从小窗子逃走。

2


V此举给我带来最直接的影响是我必须以冷若冰霜的笔调去完成一份报告,并在天黑之前想好所有可能的结局。其实天黑也没有关系。大概我被S市不期而至的断电吓破了苦胆,以为无论做什么都要在傍晚前预算好才是有头有脸的生活。但V是我的熟人,我无法像对待打折肋排一样对待他的噩耗。至于其他人,始终带着悬空的怜悯表情交换着毫无进展的消息,轻描淡写的沉重,一佗褐色硬要伪装成鹅黄的矫情也无过于此……真不该抱怨什么,假如我智勇双全就不能再为了无关紧要的东西费一点点脑子。
我抬起手,尽可能地不动用一丁点儿回忆,本打算就这么势如破竹地一气呵成,马赛。洋甘菊。枫糖。骨灰堆。一碧万里……如果我不动用回忆,这些毫无联系的词就像轻浮的碎锡纸,牢牢地粘在我看不见但完全能感觉到的地方。清明。翡冷翠。白露。胭脂。茕茕孑立。草头饼。真相大白……真是个苦差事啊,像深冬的凌晨用刀子刮过锈铁。比耶路撒冷还要冷。明知道人们在失去所有线索之后只会紧紧抓住无知,铁板作风滋养原本打算流泪的好心人儿。倘若V真的死了,写悼词的人只能是我。

3


V曾经写字为生,自打朋友F死亡之后他便改了行。那是个月圆之夜,F把自己挂在任教学院钟楼的巨大钟面上,打算将领带的一头系在秒针顶端,另一头缠在脖颈。为了保险起见他戴了根延展性很差的涤纶领带,最多二十秒,可能只消十秒,金属秒针就会带着强大的牵引力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计划安排可谓周密详尽,他甚至精心绘制了钟面受力图,以确保自己在最短时间内死亡。
事情在最后一环出了岔子,F把领带系到了时针上。等他发现时已经太晚了,带子被他生生打成了死结,凌晨一点半,月亮不是路灯,也带不来些微暖意,F在冰凉的冬夜带着无边的懊恼等候迟迟不来的死亡。虽然最后是死了,在四点左右,死相难看,很难说是吊死还是冻死的。
F的死给了V很大的打击。他们曾经互相打赌说会用一种对方无法想像的方式结果自己。F居然做到了。从某种角度来说,每个人都将死于时间,唯有F身体力行,以肉身昭示了虚无向现实的过度。死亡是唯一可能令普通之物瞬间升华的途径,思之抽象,用之则过分具体,一旦想到好友F死得很惨V便觉得相当没有意思。随后两晚他都梦见F梗着脖子,洋洋得意地坐在办公桌对面说自己打赌赢了云云。“可咱们没有下过赌注啊!”V慌里慌张地说。F讨债不成,便脚踩祥云随风而去,第二次时,他右脚被窗外大槐树扯住,差点摔下来,V找出他儿子用过的风筝递给F,后者坐上阿童木风筝便渐行渐远,这桩公案才算了了。自此,V投笔改行。

4


据说VF曾同时爱着一个人,一度谁也不认识谁。写诗狠狠地压韵。见面用鼻孔说话。雪地里暗藏刀子。不见一丝彩云过境。后来又突然和好,没事人似的嘻嘻哈哈,肩并肩坐在兰州拉面馆里吃面。关于事情的起因经过结尾,五个W的细微末节,谁也拿不出确凿证据,都这么说说罢了。诸多娱乐活动中,唯有散播谣言无须成本又能获得快慰。如今二人俱已消失,流言便没有了依附之物,只在农历逢七的夜晚在某些忘收衣服的人家阳台上淡淡飘过,目击者寥寥,终至溃散。而后又有传言说二人本非寻常人士,合该以悬案收场,质疑声渐起,问题由“他们真的同时爱过一个人么?”渐渐演变成“他们同时爱过的真的是个人么?”倘若我不出面辟谣,难保不编排出个神话故事。我三番五次,言辞切切,更以项上人头作保,所为何如?虽说即便赢了,要我人头也是毫无用处,总要争执一番方显诚意嘛,那些好事者却讷讷住口,悄然退下。我仰天长啸,吐一口鲜血,跌坐在地。可能没有跌坐在地,有时我会夸张。我的意思是,当时我有点难堪,尤其当被辟谣的无知群众完全没有表现出打算与我争论的样子,他们只是瞥了我一眼,满脸“随便你说什么反正无所谓”的神情。我心想这地方是不能呆了。
神话与谣言最大的区别是前者可以赤裸裸地宣扬凶杀、乱伦而不必担负道义与责任;后者只好在街头巷尾的故作正经中寻求一丝黑暗的隐喻。要成年人不讲黄段子不骂粗口真是太难了;想到床的时候只想睡觉不想点别的什么也真是太难了。我们在不断跟自己作对中出落得越发欲盖弥彰,词不达意,以至于我以低V连衣裙加宽腰封的形象跌坐于地,口吐鲜血,竟带不来一丝水莲花仿佛不胜凉风的娇羞,那口血却吐得结结实实,将众人都镇住了。
躺在医院走廊的担架上我晕得不知生死,只顾蒙脸大睡,头发露出一半。有人陪我,时不时帮我掖掖被子,说上几句话。后来我看见自己从医院门外走进来,经过担架,瞅了担架上的我好几眼,我看见一个长头发,穿浅蓝色长裤的年轻女人坐在担架边,正俯下身子看着什么,附近的几个社会青年吵闹起来,好像要给他们老大报仇。后面走进来的我点点头就向里走去。我心想,这下完了,我一定以为自己就是那拨社会青年的老大,被人砍得半死,躺在走廊里等挺尸。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走廊深处,上楼梯,在转角处的镜子前看见镜子里站着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圆脸,带着一丝笑意,我有点害怕,转念想也没什么,便向镜子招招手,继续向上走,走两步再回头看,镜子里的男人也向我招了招手。
二百毫升的血像一包软包装牛奶。四百毫升的血像两包软包装牛奶。……以此类推,如果你献出一箱子牛奶,剩下的那部分的你不如团吧团吧扔火锅里当豆腐皮来得干净。
“你啊,就老老实实躺着吧!”朋友的声音来自右侧,我没力气睁眼。
“发牢骚有什么用,血库里没有血就是没有血。”
“我有正经事要做……”
“就那点破事儿,少你一个不少。”
“谁知道随便吐一口血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手机按键的声音。她没搭话。
“……何况我是O型,O型啊……这年头什么血都能缺,怎么能缺O型呢……”
按键声响了会儿,停了。手提包拉链被打开,又被拉上。
“今天动了好几台手术,ABAB型都用O型去补缺了,剩下你一个真O型的,没有了。”

5


51,我站在南洵的石头桥边等匠人在一个小葫芦上烙下长命百岁的字样。葫芦是送给我侄女的。她天天晚上哭,闹得整栋楼睡不着,迷信的说法是葫芦能辟邪,挂一个在床头就没事了。这只小葫芦后来被我阿姨、也就是我侄女的奶奶藏了起来。有人送了一个大葫芦,放地上足有半米高,法力无边,我的那个小葫芦精就被收了神通,打回了原形。我几次三番妄图搭救未果,只好打电话冲不知谁发脾气。
“嚷嚷什么啊你。”那人的口气也不亲善,“自打从南洵回来你就吵个没完,都是让那葫芦精给祸害的!”
“你懂什么啊你懂什么啊你!”
吵了半天,谁也没说服谁,我和此人相约郊外打上一架。半路上电话过来,此人语重心长地说:“知道么,我这么辛苦地教育你,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真正牛逼的人……”
我一时血气上涌,狠狠呸了一声。鉴于我从小到大没有见过谁能真正被称为牛逼,我完全相信他为了避免打架扯了谎。如果F把领带系对地方,或可被称为牛逼,V也该继续忍辱负重才对。这人间多少遁世高人,个个身怀绝技,黄沙百战穿金甲,唯见长江天际流,可都曾想过牛逼二字?
我兜了几个圈子,既没找到约定地点,也丢了回去的路,怕被此人取笑,正惶惶间,电话又来:“我还在家洗碗,等我。”
“不急,我迷路了。”
“原来你没带指南针,”他说,“要是一个真正牛逼的人……”
接着传来东西落水的声音,电话断了。
现在想起来,那人很可能就是V

6


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长得比同龄孩子老些,有不明事理的家伙叫我姑妈或者阿姨。我也应承了。二十岁时我像二十八岁,三十岁时我像二十八岁。到了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我还是像二十八岁。原本超速的时间好像把我丢在某个黑洞或是光的转角,我被历史车轮狠狠地抛弃,从不曾拥有过的青春在周围人应时应景的凋落中渐渐显露端倪,无意的背叛成为壮举,我固然掉了队,失了本相,但我拥有一张无须每十五年更换一次的身份证,最绝对的固执无过于此,纵使我见惯远山,踏遍绿水,凋敝的心外包裹着静止的容颜,每天晨起对镜,却失去了数皱纹时心下微微一荡难说是感怀或是乐在其中的复杂心绪与捏着一缕初生白发与身边人撒娇的权利。某天我行走于集市,看见一风烛残年的老头踽踽独行,我快走几步,赶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老先生,你可知此处离城门还有多远?”
老头回头看我,眉心一颤,眼泪下来了,“姐姐,你认不出我了么?”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我失散数十载的弟弟。
我与他在滚滚光阴中失去音信,几弹指,几瞬间,几刹那,不过数度念起生灭,他便将要永诀于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喉咙口一阵腥甜,诚然我已无血可吐。
我独自返回家中,灰心丧气,枯坐于餐桌前,V突然闯入,手持令牌,说是要调查户口,却环顾四周,问些诸如“这里还住着什么人?”“真的只有你一个人?”“你在吃什么东西?”“这种东西也能吃么?”之类的问题,目光灼灼,意在言外。我面不改色,从容就餐,直至将盘中业已风化的炒鸡蛋全部吃光。还罗嗦什么呢,想搜便搜。床底有具老妇人的遗骸,那是我死去的女儿。我将其坟墓与我床榻并作一处,睡眠即为缅怀,如此两全。不是我贪恋尸体。留存记忆而不得,只能留存记忆的载体。实际上载体也算不得真正被留存了,做个标本聊以自慰罢了。偶尔在月色撩人之际念及日渐稀薄的往事滚落几颗英雄泪,亦无人执手相看泪眼,只独自无语凝噎。V不当文人已久,说不来含蓄得体的念白,又疑有北方血统,南方出生,卷舌中带着平舌音,韵尾遽然上翘,句句如此,最彻底的是那句“不许动!”,石破天惊,将墙皮震落两块。我长叹一声,刀叉滑落盘中,算是自缴武器。门口一溜莽汉,皆是公差。收了无数居民来信,控诉我的宅院不见生人进出却每日烟火袅袅,疑为走私贩毒集团总部或是地下赌博据点,如今破门而入,灭了一桩大案,又勾起另一桩悬案。他们守在门口,说是把门,实为偷懒,眼瞧着V忙里忙外,搬了床板又扛了尸首,收了我的刀叉,向外走几步,又回来替我擦桌子,只暗自好笑。我于心不忍,碍于身份,不便起身相帮,只淡淡瞅他。
“年龄?”
“不记得了。”
“老实点!”
“真不记得了。”
“说个大概的!”
“想想啊……”我很为难,却不忍见他为难,读书人的头顶都有一朵白云,凡人是看不见的。
“约莫三个甲子了吧?”
“那你……”他皱起眉头,上下打量我,眼神却不像看一个骗子。我指望他问出“那你怎么还活着啊?”“那你怎么不去死啊!”之类恶毒的话,又指望某个出了差错的关节听见他的狮子吼便咔嚓咔嚓转动起来,震脱我这层画皮。
“那你怎么还吃炒鸡蛋呢?”
“呃?”
“你们这种东西不该吸人血吃人肉么?”
他已经不再是V了。我冷哼一声,不再搭话,门口那溜莽汉呼喝起来,说还罗嗦什么呢赶紧把人带回去好好问问,V过来推我。他一推,我便扑笃一声跌倒在地,四分五裂。

7


V,是伸出手将大拇指无名指小指悉数弯折后剩余的玩意儿,是大劈叉怎么使劲也拗不到一百八十度,是侧睡时如果睡相不好或者被谁故意摆布成双腿笔直前伸奇怪地凸显了的臀部。此外还有,一把生锈的冒牌瑞士军刀,变成V之后连个梨都削不了;学校操场上鸠形鹄面的右边中后卫一边奔跑一边打着V的呼哨;小卒打开双臂对着远处的玉门关伸个懒腰被踏马而来的胡人一砍为二,上半身掉在地上就是V;假使他一时高兴把腿也打开了,那就是W或是M……总之我四处奔波,找到了V的一千八百多个蠢相,每个都是他或没有一个是他。在他将我推成几大块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很难接受这一事实:某种完整的生物在一个并不足够强大的外力作用下彻底改变了形态,然后又在毫无征兆与外力作用的情况下重新复合。崭新,光滑,不为所动的原来,过于干净的物理变化令人怀疑,尤其当当事人不动声色地继续坐在那里,甚至有点委屈似的打量着静静等候她的警车,下午两点的阳光穿透斑驳的爬山虎在对面的墙上打下淡淡的灰影子。时间之车突然熄火似的停顿了几秒后又向前行驶,几乎所有乘客都困得再也想不起之前发生了什么。只有V噔噔噔后退了几步,嘴张得小舌头清晰可见,他便无缘再成为一名诗人或是小说家或是别的文艺工作者,他只是S市拿着纳税人的钱办些小偷小摸案件的低等侦探。
有人告诉我,VVV其实是三位一体。我对搞一个新教派毫无兴趣便打发他走了。有的人自打手机落水后便杳无音信,我只得靠山谷回声与他联系。某日对面山头被TNT轰掉一半,我的声音过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有的人已死。有的人被吓住了……这三位即便是一体又有什么用呢。
随后便是冬去春来,春去夏至。即使我烧了所有的日历,将大摆钟藏进樟木箱子,时间依旧慢得如同排长队等待一只鸡蛋煎饼。早些年我以为四季更替是流光的真相,便攒钱买了去非洲的飞机票,想那稀树草原一年不过二季,雨季我种甘蔗割橡胶,旱季便钻入面包树冠上的草棚里睡觉,日子好打发且能加速一倍。计划得好好的。结果呢,一踏上草原便被豹子追赶,爬上树又被撵下来,只好现刨了地洞钻了进去。临到黄昏,鼹鼠似的伸长脖子四处观望,发现草原上一望无际都是被时间啃蚀后富裕的断垣,湿漉漉的雄心这才怏怏地平复下来。以一匹普通角马的心绪仰视大树下困觉的狮子,逐水草而居,论资排辈地喝水,吃草,排队过河。时不时有大型食肉兽突袭,倘若足够警醒,腿脚利索些,尚不至于被吃,最麻烦的还是一年一度的迁徙。角马活着难道不是为了一口草么?一匹老年角马圆睁双目地斥责我,地球另一端的事于你何干?至于狮子,雌狮捕猎,养育后代,雄狮袖手旁观,只是要为了保养满头鬃毛时不时付出点代价,诸如雌狮被抢,小狮子被咬死,下野的前狮王便将铺盖卷往肩上一搭,从此云游四方,法号辛巴。哺乳类的日子都不好过啊。
旱季某日清晨,我睁开眼睛,看见阳光已射穿了我寄居的大树,在枯黄的地表画下树影。
是一个大写的V

8


但假如我从来没有见过V……
这怎么可能?我已经写了这么多!
我是说假如……那该如何解释记忆?虽然记忆本身并不可靠,它们绵软,油滑,依附于情绪却身披公正的外衣……寄居于脑中的海市蜃楼,脱胎于真实却完全背离了初衷,时而是一半在水中的摩天轮,时而如有机玻璃下的塑胶花。记忆喜欢使用感情色彩强烈的成语,忘了它们本身只是符号。假如有最锋利的手术刀,插入记忆中枢,看见那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内核不过是童年与人争抢小木枪或洋娃娃不能而遗落的几滴眼泪,记忆的浓妆艳抹宣告瓦解。于是你同其作战,禁止怀疑或继续沉溺,掏出卵石企图磨平那些缺口与模糊。在愈加光洁的表面猛然觑见自己,来不及说一声啊原来你也在这里便被沮丧冲毁了堤坝。

目前的情况是,我确定我见过V,必定没有见过FF的名字被叫得街知巷闻是在他硬邦邦地被人从钟楼上卸下来的第二天上午。那时我已经见过了V。在恍惚得如同虚构的记忆中,我与V还见过一次,我们在看飞碟的人群里逆向而行,几乎见着了,又被人潮冲散,在起伏的人头里,V的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说我想什么什么。
我喊起来,“你说什么呢??”
“我想——”他的嘴又张开。
“啊?我听不见!”
“我——”他猛一跳,被涌上前来的人群吞没。我等了很久,拉住大樟树的胳膊酸疼得支撑不住,他也没有再跳起来。
但假如V就是F……
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
他不仅要在被我吓住之后打电话勉励我成为一个牛逼的人,还得假装在家洗碗,摔了电话跑去钟楼,用领带拴个以假乱真的塑胶人上去,再悄悄跑回去以V的身份追忆F的生平,他得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被医院的担架扛走,因为极度失血变得像棵花椰菜而不施以援手。那样他会需要许多时间化妆,马蜂似的忙碌。有时又要静止不动,像穿过月色下睡着的一群树。倘若你问他在干什么,他会回答:我在扮演不存在。唔,一个好演员。
具体的知觉在想像力面前受损,我仿佛看见荒谬无稽的浮云渐渐成型,与其说它们与真实契合,不如说是我的阴霾将其捕获。

9


当秋天真正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归于寂静。夏秋之交的残酷在于,气温降低了,而人的体液还是热的。膨胀的身体(至少感觉上是)与冰凉的夜间气温让一部分敏感的哺乳动物不得不与在沙漠上发愣的仙人掌感同身受。我在一堵白墙上写下如下字句,控诉这些年来受到的不公正待遇:
“我活够了,”我写道,“倘若我们无法选择降生,至少也可以数十年的悲喜赎取死亡的权利。”
“要是你不能保证我在余下的生命之途中享有哪怕是只有一次的死的机遇,我将穷尽毫无终点的一生控诉你菲薄我的罪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落款是“一个迷恋你的人”。
假如真有一双手足以掌控我们渺小的生死,以至于我孜孜以求,殚精竭虑,因为遮天蔽日的无知而倍感惶惑甚而至于惧怖,我以为称TA“迷人”也是毫不为过的。
写完了,我把笔一扔,后退几步,仿佛病人注视创口上的新肉一般端详着墙上的字迹,自语道真是颜柳风范,二王附体,再想说点什么,脑中却一片空白。一道光影徐徐射入,打在白墙之上,墙体宛如豆荚开裂,渐渐化开,水银泻地,周围呈现出几近雪白的明亮。
……再次睁开眼睛,蒙胧间,看见眼前一溜排白色栅栏,高低参差,顶头的装饰物提溜滚圆,仔细一看,是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
“醒了醒了……”他们斜乜着我,含蓄地笑着,互相耳语。
我抬头看天花板。
门推开了。一双高跟鞋急促地走向我,又停住了。
“让我看看她!”
“刚醒,不能说话。”
“我想看看她!”
“这是规定。”
“去你妈的狗屁规定!”高跟鞋拔高音量,“把你们院长叫来,我当面问他!”
“哎,你这人……”
一片细碎的嘈杂。我闭起了眼睛。
门被带上了。
高跟鞋走绕过病床,走向窗台,哗啦一下,室内暗了下来。
“你终于醒了……”脚步声轻轻朝我床头走来,停下。
我感觉到她在看我。我闭着眼,混沌中有一个黑红色的轮廓。
“现在感觉怎么样?”一双冰凉的手覆盖住我的额头,掌心有点潮湿,指骨纤细,修得圆整光滑的指甲划过皮肤。
“好一点了……”
“那就好,你知道么,这些天……真是,吓死我了!”
“我睡了多久?”
“十多天,一直不醒,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呵,让你们担心了。”
“瞧你说的……”她把手收回去。床头柜的塑料袋里发出悉悉簌簌的声音,“医生说你可以吃点儿水果。”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吃。”
“总得吃点什么。”她嘟哝着,还是停了手。
我把脸侧向靠窗的那一边,阳光透过窗帘,在眼前呈现出微弱的光斑。
“我做了许多梦……”
“唔?梦……什么梦?”
“讲不清楚,好多梦,太多了。”
“好的坏的?”
“讲不清楚……”
腿部忽然有了那么点儿知觉。我在被子底下扭了扭踝关节,似乎能听到咯哒咯哒的声音。
V还是没有消息。”
“谁?”
V,”她提高了音量,“案子没什么进展,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
外面里喧闹起来,一个福建口音的男人扯着嗓子呼喝医生,大意是自己儿子躺在走廊里半天了,盐水都挂了两瓶,钱也付了,到现在都没有空余床位,来来往往病人这么多,小孩就跟死尸似的躺在那里也没人关心一下。
高跟鞋打开门,福建口音顿时清晰起来,听了一会儿,门又被摔上。
“下礼拜就帮你办出院手续,太闹了,还是回家舒服。”
“明天就出院吧。”我挣扎了一下,依旧闭着眼,“一大摊子事要做。”
“你行吗?”
“那案子还得接着查。”
“咳……”塑料袋的声音又响起来,“别指望能找着他。”
“我也这么想。说不定他去了非洲。”
“……非洲?你说真的么?”
“哦,是个玩笑。”
“还有心思开玩笑。”她说,“你真想找他?”
我深吸一口气,肋骨下隐隐作疼。唔,肋骨。我的手指轻易地摸到了它们。一种微妙的排列方式,袒露和遮蔽,以及互相依存,互为掩护。
“是啊,出于内疚……”
“哈,”她的嗓音尖细,“不就是把他当作嫌犯扣了几天么,后来还给平反了。”
“杀人嫌疑犯。”
“对……可他也没亏啊,你记得么,咱们包围了他家,你第一个冲进去,他就坐在餐桌前……”
“唔。”
“你推了他一下,他忽然就倒在地上,咔嚓一声,四分五裂,把你吓得不轻。”
滴水未进的这些天,肋骨几乎要戳破皮肤了。我决定始终闭着眼睛。
“他报复你,”她说,“故意放个假人在那儿。”
“像是个极妙的讽刺……”
“这人挺招人怀疑的,他身上不是没有疑点啊。”
“我倒不这么想。”
“有人说他同F的死有关系呢。”
我想说F死了很久,那事也早就定性了,刚张嘴,脑袋霍一下,像是堵塞了很久的下水道被硬物撬开口子,随即是尖细而绵长的疼痛。
“怎么了你?”冰凉潮湿的手又爬上我的额头。
“可能还没缓过来吧,没事儿。”
“你得多休息。”
“嗯。”
都不说话了。耳朵边响起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钟摆的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再仔细听,还是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她叹了一口气。
“你回去吧,我再睡会儿。”
“唔……也好。”
高跟鞋走到门口,转动把手。咔嗒。福建人在走廊一头喊:“我要找你们领导——”
“对了,他们在他书桌上找到一封信。”
“信?……什么信?谁写的?”
“不知道……”
“有线索么?”
“都说看不懂。”短暂的沉默,“像是搁那儿很久了……可咱们上回搜查时没瞧见什么信哪,对不对?”
“啊?哦……对,的确是那样……真奇怪……”
头还是持续发痛,困顿的身体像一大块湿海绵。
门被重新碰上了。

10


一封信


亲爱的V
见字如面。
事到如今我很难解释,如同一条射线无法原路返回。从最初的一厢情愿到如今的兴师动众,荒谬堪比空无一人的事故现场。但愿你能听到来自某颗小行星深处的喧扰,它们和当你被闹铃唤醒之后所遭遇的一切声响并无不同之处。除了方向。方向也并非不可更动,尤其在你已深入其间,逐渐明白我的意图,不必凭借感官即可感知实质。这是最为理想的境地,如果可以,我是说如果。
同样,如果我乐于承认自己怀抱谦卑而面带骄傲,而你仍在纠结,不如去照镜子。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乎同时起床,在盥洗室的镜子前发现了自己。当时我们只相隔一堵墙。两面相同的镜子。这是我们重新认识对方的开始。为了这个开始,你本打算登门拜访,因为事务缠身不得不放弃——你第一次使用“放弃”的权利。这一撒手使你产生幻觉,以为自己靠着牺牲赢取胜利,此后相当一段时间里,你拒绝谄媚的表达,逐渐以缄默替代惊叹。又或者是我的沉默令你不安,便不得不动用另一个面具。但实际上,V,以我对你的了解,浮浅的注脚无法诠释你惴惴不安的午夜,那些于他人甜美于你却是最难熬的时间。你假设自己脱去面具,赤身躺在广场,唯有足够羞辱才能激发你冻结的勇气……听上去并不压韵,说出来倒像个笑话。而我有一颗湿淋淋的真心,外焦里嫩,又柔软又无耻。以中火烘焙,撒以胡椒面与肉桂粉,一顿足以含笑九泉的饕餮……两个拥有孪生般的口味,以假想祝对方好胃口的拟人兽,穿透语言的核心,指望有更好譬喻与对方分享,倘若我们同时抵达。
至于他的悲剧,我以为从十岁那年开始。证据来自于他遗留下的若干本日记以及同我们往来的信件。我向来以为相信只言片语无异堕落,唯独对他例外。另一个理由是除此以外我们别无选择。一个事实总有多个起头,在结论产生之前尚有无数途径通往真相。事实固然不等于真相,在某一区域内它们重合了不足道的一小部分,仅此而已。剩余的莫须有中,不同个体以千奇百怪的方式交换着各自的唯一判断。判断本身并不足以影响事物的性质,是判断间的差异区分了国王和奴仆,鸽子和秃鹫,豆芽菜和金针菇——哦,我只是打个比方。
故而我赞成你孜孜以求,尤其当人如潮涌,以观赏一出大戏的心态竞相猎奇,唯有你背向而行,意义早已突破了行为本身。如果他在场,怕也会挤出一丝笑意勉励你继续——目的是固执者最后的宿营地,其喻义为固执者也终于有停手的时候,而你说不,并亲自踢掉界碑,长度单位被重新制定,一公里是从你迈步开始直到发现一个寓言的距离。而我以为那是最完美的结局。



秋安

手持镜子的人

即日



此处信纸破损,大约有十来个字辨认不清。


0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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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出来了,兄弟们个个身怀绝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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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你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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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5 13:05:02 |只看该作者
这个小说……扯。特派员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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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场小王子无限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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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6 23:16:41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的大串联很适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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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7 18:33:4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司屠 于 2009-11-10 08:11 编辑

冯老师,纵然你武功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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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游子  发表于 2009-11-10 07:23:45
这封信的意思,实在好杂乱啊TAT
像是写给自己不像是写给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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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10 20:37:22 |只看该作者
几天前看过了,在我姐办公室里,感觉很朦胧。一来是这种写法的关系,我主要是不太受这种写法。自以为还是实践性要重于其他。再就是我觉得作小冯的这篇像是留了力似的。
我三岁的时候,很忧郁
喜欢,在河边丢小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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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11 19:31:01 |只看该作者
冯与蓝你好。“一个事实总有多个起头,在结论产生之前尚有无数途径通往真相。”很喜欢这句话,也以为是你这篇小说想要表达的内容和思想。我想,这样的小说所要表达的,是我们心中想象的无法具体表述的东西,比如分裂,比如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我”,或者有几个“我”?我有时觉得这样的追究太累,宇宙是无穷的,太多的事物是无穷的,像一个循环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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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11 23:15:1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冯与蓝 于 2009-11-11 23:16 编辑

谢各位阅读。
的确是一次实践……我企图验证除了语言以外,情绪也可以成为工具之一种。之前一直认为情绪是写作的死敌。9月的时候,换季,整个人的状态非常反常,许多情绪突突往外冒,人格冲突得很厉害,于是福至心田地想,不如利用一下,顺着情绪一路写到底看看会是个什么玩意儿,就有了这篇。中间的几个段落写起来都很快,像玩笔仙碟仙似的手不受理智控制,但归整起来很痛苦,本不打算重视什么故事的逻辑性,头疼的是情绪的贯彻,还有一些衔接和转切。遗憾的是随着气温骤降,喷薄的激情像浆糊一样冻住了……个人以为这样的写法不如一口气写个透,至少3万字,现在才1万多点,可能这是小黑觉得我留了力的主要原因……最要命的是因为状态恢复了,行文末了又企图赋予全文以逻辑的暗示……我可不可以继续把责任推到天气上去……
至于小说的主旨,紫含的猜测比较贴近,我自己的想法没有这么清晰,“模糊”的不确定性也是所要表达一种状态嘛。宇宙确乎是无穷的循环的,一些渺小的思考很多时候都不是为了终极答案,而是个体需要,思考本身的价值重于产生答案的可能,就好比说,我现在、亲身实践了,依然觉得写类似的的东西是很没底的,但重要的意义在于写本身。

司屠同鞋,我比较怕在公开场合被人叫“老师”,好像单位的事没完似的,还是阿蓝亲切些啊,后面加个德龙就好像真的武功盖世了。

还有些等我想好了再说……现在我心里很乱!刚才觉得刘海太长了就拿了把剪刀想修修,结果剪太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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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12 00:29:16 |只看该作者
我们男的能不能也叫你阿蓝?
我的基本工作是:上笼屉、铺麴、点火、取浆、入缸,最后起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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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12 13:00:06 |只看该作者
阿蓝同学,关于这个小说呢,从语言上来说呢我是有点没能反应得过来,因为向来以语言来挑小说看的臭毛病,当然,这个名儿起得好,尝试新的东西,这点我又得跟着你学。
另外,用剪刀修刘海玩简直是我上班经常干的事,总是一地碎发,技术上可能要比你强。我准备弄几个女孩到我家来给我练手。
在一支夜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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