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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黄若来 于 2009-12-5 23:18 编辑
说一下:好久没来黑蓝了,大概快三年了吧,感觉自己老了好多好多.遗憾的是,由于读书时间少,加上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写作方面还是原地踏步.最近写的草稿.
樱花最初的痕迹,出现于北半球温带的喜马拉雅山地区。此后,逐步传入印度北部、中国西南地区和长江流域,以及中国台湾岛、韩国、日本。这些地区,相应地成了独立樱花的变种发展地,尤其以日本最著名。野生品种樱花,则以中国西南山区种类最丰富。
——源自《樱大鉴》
很久以前,时间上大概是吠陀时代之后的印度教时代。雪山女神珠穆朗玛有个妹妹,名叫丁结协桑玛,她是传说中的落樱女神。两人是维护之神毗湿奴和吉祥天女拉娔诗米之女。丁结协桑玛和树神仓木决相爱,生下九个女儿。排行最大的女儿名叫木花开耶姬,最小的叫目覃卡索。两人和其它七个姐妹命运不同,不是和祖父母一道悠闲地生活在迷卢山顶的韦孔塔里,而是被帝释天囚禁在洛子峰的山顶上。之所以被囚禁,是因为在天国解围后的诸神会议上,口直遮拦的目覃卡索把阿修罗王毗摩质多围攻须弥山说成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把帝释天冷落阿修罗女邬摩说成非神所为的行径。这让帝释天怒不可遏。帝释天惩罚目覃卡索的同时,也惩罚了极力为目覃卡索求情的丁结协桑玛,姐妹俩被终身监禁。
光阴似箭,忍受了整整两千年的孤独和寂寞后,木花开耶姬和目覃卡索开始抱怨帝释天的专横跋扈、父母和祖父母的冷酷无情,以及约束两人自由的天国里的一切。她们的心思被月亮之神苏摩看在眼里。爱管闲事的苏摩很同情她们,把自己变成九枚巨大的冰雹,自天而降,不仅轰跨了囚禁姐妹俩的岩洞的铁门,还把冰雪覆盖的洛子峰的山巅轰塌了半截,矮了八百米,由世界第一高峰降至第四,第一的位置让给了珠穆朗玛峰。木花开耶姬和目覃卡索重获自由后,把坍塌了的冰山打磨成两架巨大的冰车,钻进各自的车里,从这座山峰滑向那座山峰,在惯性的作用下,她们越滑越快,越滑越高,就这样跳出了喜玛拉雅山广袤的雪域,朝太阳升起的东方飞去。
木花开耶姬的冰车很大,就像飞船一样,穿过青藏高原,越过长江中下游平原,直至飞过东海,抵达日本列岛的上方时,才出现融化的迹象。下面是色彩不够斑斓的星罗棋布的岛屿,爱美的木花开耶姬布施法术,将消融的冰水化成象征爱情和希望的花朵,撒遍岛屿的每一个角落。岛上人们为了纪念木花开耶姬,将这种花命名为樱花,木花开耶姬理所当然地成了樱花之神。凡间多了一位樱花之神,这让身处高天原的日本诸神颇为不安。木花开耶姬受到天照大神的接见。天照大神英俊非凡的孙子琼琼忤尊爱上了冰清玉洁的木花开耶姬,并在奇稻田公主的撮合下终成眷侣。木花开耶姬与琼琼忤尊新婚的第一夜,就怀孕了,这让琼琼忤尊心存猜疑,担心孩子不是自己的。为打消琼琼忤尊的疑心,木花开耶姬造了一间没有窗户的房子,发誓说如果孩子不是琼琼忤尊的就被烧死,然后放火烧屋。她在烈火中生下火照命、火须势理命、火远理命三个在日本历史上颇具地位的神,因此也成为安产之神。木花开耶姬同时还是日本富士山山神。
不过,木花开耶姬造出的樱花只有白色,白得就像抚育她长大的雪域高原里的雪一样。直到公元七世纪的奈良时代末期,大批壮志未酬的亡国武士在樱花树下剖腹自杀,鲜红的血液渗进泥土,才把樱花渐渐染成红色,樱花的花瓣越红,说明树下的亡魂越多。由此之故,樱花开始受到日本上流社会的格外尊敬。以致到了平安时代,樱花取代梅花,成为日本花卉的主角。
较之姐姐木花开耶姬,妹妹目覃卡索的冰车则要小巧得多。她的冰车飞至秦国黔中郡酉阳县上空时,就完全融化了。目覃卡索成了滑落的陨星,从几千米的高空坠下,正好落在高山丛林里一座茅草屋的屋顶上。不巧的是,目覃卡索的身体击穿屋顶,撞死了正在屋内睡午觉的落洞女。落洞女是草鬼婆和傩神的女儿。
所谓落洞女,顾名思义,就是路过山洞时,被洞神看上并带走魂魄的女子。她的年龄通常在十八至二十四岁之间,经过一些人生变故后,进入痴迷状态。她的面色灿若桃花,眼睛亮如星辰,声音如丝竹般悦耳,身体发出馨人的清香。她整日不停地抹桌擦椅,洒扫厅堂,把一个原本破败的家收拾得纤尘不染,进入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其实,这个女孩已经把自己许给了神,以致每天生活在美轮美奂的梦幻里。她的心上人既然是救人于水火的神,那么她就不再为世俗的任何男子动心,只需小心翼翼地保护好自己的美丽和娴静,等待她的神选好吉日来迎娶她。这就注定了落洞女的一生将不再有母亲经历过的一切生儿育女、盼夫心切、妒怨煎熬的烦恼,也不会有世俗的男子想到要用自己的婚姻去解救这个被神的幻象所诱惑的女孩。固然,当那个美妙的日子来临之时,女孩会幸福地含笑而逝,但她始终不渝地保持了自己姣好的容颜。
至于草鬼婆,据说她的眼睛是红色的,跟患了红眼病一样,而且眼角总是有很多眼屎。她是一个很脏的女人,让一般人不敢接近。因为这样一个脏女人,谁愿意去接近呢?草鬼婆会一种古老的黑巫术,就是放蛊,又曰放草鬼。草鬼婆找来诸如蝎子蜈蚣之类的各种毒虫,集中在同一器皿中,任其互相攻击与吞食,最后存活下来的就是蛊,即毒虫之王。遇有仇怨嫌隙者放之,放于外蛊食五体,放于内则食五脏。被放之人,或痛楚难堪,或形神萧索,或风鸣于皮皋,或气胀于胸膛,皆死于非命。放蛊之术据说是公系社会形成时,女巫传下来的。当时,随着男子打猎成果越来越多,母系社会解体了,男人拿了猎物到邻村或者别的部落养二奶,家里的老婆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借女巫的法术,放草鬼拴住丈夫的心,并且一代一代传了下来,算是对一夫一妻制的最后挣扎。放草鬼演变成邪恶的巫术,则是后来的事。
当然,尽管草鬼婆的本领如此之高强,却远非洞神之敌手。既便加上她那有能力上刀梯、下油锅、踩红犁,而且还有本事替人赶尸还乡的丈夫傩神,也照样是小巫见大巫,不自量力。傩神是人,洞神是神,这便是原因。再说了,草鬼婆根本就是一个不幸的女人。打从她因猜疑而被指认为蛊婆那天起,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隔离了她和所有人,她被逐出山寨。她好像生活在一个透明的华盖之下,不曾翻身已然碰头。日子长了她也死了心,放弃了任何讨还清名的企图。她越来越怕见人,就像人们越来越怕见到她。她在年复一年指桑骂槐的声浪中老去,夜复一夜的哭泣让她熬红了眼睛而且见风就流泪,她已经多年没有唱歌,一副又甜又美的嗓子嘶哑了。她不需要再为丈夫当户理妆,于是不光衰老了容颜,也褴褛了衣装,成了全寨最邋遢最丑陋的老女人。她就这样背着草鬼婆的名声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直到快死时才发现自己真的会放蛊,真的是草鬼婆,而且就像当初不知谁把这种巫术传给她一样,她也不知不觉传授给了目覃卡索。
落洞女已死,草鬼婆已亡,洞神下达最后通牒交出未过门的媳妇儿,傩神惊慌失惜,没了主意。为了保住性命,只好将目覃卡索绑起来,装进麻袋,打算交给洞神发落。半路上,却被上山狞猎的苗族青年保德瓦撞见。保德瓦是族长的儿子,又是苗寨公认的第一勇士。机智过人的他看出破绽,警告傩神放下肩上之人,否则禀告父亲,按拐带人口罪处置。傩神并不害怕被逐出山寨,因为很多年前,他就跟着草鬼婆搬来山林住了。但他畏惧保德瓦手中的神弓和神箭,那是苗寨的镇寨之宝。因此只好不情愿地放下目覃卡索,怏怏地离开,并找到洞神把经过说了。
目覃卡索被保德瓦背回苗寨,安顿下来。被族长问及家在何方有何打算时,她却三缄其口,什么也回答不出。因为,目覃卡索自天而降撞死落洞女的当时,自己也昏迷了两个月,两月后醒来时,之前的记忆完全没有了。当时,她还错把草鬼婆当母亲,傩神当父亲呢,正因为这样,两个心肠并不算狠的老人才没为女儿报仇雪恨,反倒把仇人收留下来,以慰失女之情。但是,当族长夫人问目覃卡索喜不喜欢自己惟一的儿子保德瓦时,这个美丽淳朴的姑娘羞怯地点了下头。就这样,她成了保德瓦的妻子。
这个消息很快传进洞神耳里,自己的杀妻仇人成了未来的压寨夫人,这让他羞愧难安。可是,苗寨供奉洞神几百年,自己没有理由大举进犯,权衡良久,他终于有了更切实际的想法,那就是拆散这对夫妻。他把一种名叫“拈花咒”的灵符贴在代表保德瓦的木偶人头上,然后念咒施法。此后,中了“拈花咒”的保德瓦开始冷落目覃卡索,而变得花心起来。他经常利用打猎的机会,跑到别的寨子的山头,勾引在那里采集或者摘果的良家女子。有关保德瓦的风流传闻让目覃卡索不以为然,她坚信丈夫是值得信赖的人。但当这些流言蜚语越来越甚,她的信心占据下风时,便关紧门窗,躲在屋里偷偷作法,从一碗清水中窥视丈夫的行踪。结果看到的景象让她悲恸欲绝。之后丈夫每次出门,她都难免在家泪流满面。她太爱丈夫了,半年的婚姻生活已经把这个原本庄重娴雅的女人变得庸俗起来。终于,一天夜里,她狠下心肠,在睡熟了的保德瓦身上放了“粘粘药”。
这“粘粘药”,同样是草鬼婆的专利,专由妇女使用。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那男人就会对放药的女子一辈子死心踏地忠贞不渝,什么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爱情,都没这“粘粘药”来得方便省事。这“粘粘药”还有一种神秘的地方,可以由女子控制药物,规定男子出行的范围,如果中的是五里路的药,那么只能在方圆五里以内活动,出了五里,就有生命危险。还有温柔一些的,出了五里,就特别想念放药的女人,马上飞奔往回赶,直到见到这女人。这“粘粘药”的神奇,将爱情中弱势一方的女性地位提高到神的程度。
中“粘粘药”后,保德瓦不光很快摆脱了“拈花咒”的纠缠,反倒比以前更爱妻子了,他抱着目覃卡索痛哭失声,忏悔之前的不体面行径,又经常拉着目覃卡索的手满山奔跑,好像没有目覃卡索就一刻钟也活不下去一样。
问题是,这“粘粘药”说到底是一种草鬼,也就是蛊。既然放了第一次蛊,那么就不可停止。因为草鬼婆放蛊,中一人,可自保无病三年,中一牛,可保一年,中一树,可保三个月。若不放蛊,草鬼婆自己就要生病。连续三年不将蛊放出去,蛊虫不得食就会伤害蓄蛊之人,也就是草鬼婆自身。动物之中唯独狗不能放蛊,草鬼婆怕狗也不吃狗肉。
由此之故,目覃卡索不得不继续放蛊,此外别无它法。可她知道,倘若继续下去,眼睛势必变红,总有被族人发觉的一天,一旦发觉,自己难免重蹈历来草鬼婆凄惨命运的覆辙,或被逐出山寨,或被开膛取蛊,或被投入火坑。
一日深夜,目覃卡索把内心的这种恐惧说给保德瓦听。保德瓦心急如焚,惟恐妻子有性命之忧,更担心夫妻分离。但他只是平心静气对目覃卡索说了一句:凡事有夫在,勿怕。其实,打小在苗寨长大的保德瓦对草鬼婆的认识不比目覃卡索少,也清楚草鬼婆大多是些老来无依孤苦伶仃的妇妪,可只要被指认出来,又确实没有善终的。思来想去间,保德瓦下定决心,要以自己的力量来拯救目覃卡索的命运,这样既能弥补之前负妻的过错,又能造福山寨,除却后患。他从族中长老那里打听到:治蛊,轻者郎中草药或可奏效,重者非放蛊者本人来解才有生路可求。但想解除草鬼婆身上的蛊源,则根本无从谈起。不过,传说中可以去找山神,因为一切蛊虫皆来源于山林。只有杀死山神,夺回山神手里的蛊棍,蛊源才有可能消亡。蛊棍乃千年赤练蛇的化身。千年赤练蛇是毒王之王,取其胆食之,非旦可以化解蛊源,还可保一方水土平安五百年。厉害的是,山神乃禀君的左腿所化,刀削不进,枪刺不入,火烧不焚,水淹不灭。取他的性命,谈何容易。最后,长老语重心长地警告保德瓦:无蛊不成寨,这是从老祖宗那里留传下来的古训,违逆不得。
夜里,保德瓦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身裹麻布青衫,头戴黑色草笠,脚踏泥泞草鞋的老者。老者左手持图,右手持耜,自称禹,姓姒,名文命。禹问保德瓦,你是禀君的左臂转世,山神是禀君的左腿所化,你想结果他的性命,这不叫手足相残叫什么呢?保德瓦没有回答。禹又说,只要你答对我的两道问题,我便告诉你山神在哪,以及怎样杀死他。保德瓦说好。于是,禹问保德瓦,何种花只在夜里开放,而且生命极其短暂,只有一顿饭的工夫。保德瓦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无果花。禹又问,女娲造人,为何只造女人,不造男人。保德瓦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因为男人是女人生的。两道题问完,禹对保德瓦说,你答对一道,答错一道,我问对一道,问错一道,因此,我把山神所在的位置和了结他的法门告诉你,但不透露你这样做的后果。禹把话说完,摇身一变,化成一头怒目狰狞的巨熊,咆哮着跳入云霄。
保德瓦跋山涉水,果然在禹指定的地点找到山神。山神见来者是一名乳臭未干的小伙子,便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轻蔑地对保德瓦说,前来寻死的人很多,古往今来不下八十个,你刚好是第八十一个。我的惯例是首先吃对方三箭,对你也不例外。三箭若不能伤我皮毛,我会挪动大山,踏平你的山寨。保德瓦没跟山神多费口舌,“嗖”“嗖”“嗖”,快速而准确地连发三箭。第一箭射穿山神左脚的小趾,第二箭射穿右脚的小趾,第三箭正中眉心。弦音刚落,山神变回一座方圆两里的大山,轰然坍塌,成了一丘平地。原来,这山神虽然刀削不进,枪刺不入,火烧不焚,水淹不灭,但最忌倒下,一旦倒下,就再也无法爬起,这便是禹在梦中对保德瓦说的法门。可让保德瓦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山神倒下的同时,自己却越长越高,越长越大,最后变成一座巍峨的大山,从此再也没有变回。
发生的这一切,都被目覃卡索透过碗中水看得真切。丈夫变成一座大山,岂不叫她比死更难受?于是,她奔跑到丈夫变成的山前,举起掉在地上的蛊棍,一面磕头,一面请求上苍收回成命,释放自己丈夫的原身。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目覃卡索跪在山前,每天以泪流面,祈祷丈夫能够回到自己身边,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奇迹就是没有发生。她也没再放蛊,她的身子在没日没夜的呜咽声中变得越来越憔悴,愈来愈重的病情夺走了她原本容光焕发的容颜,皮肤变得粗糙起来,并且开始脱落了,乌黑秀丽的头发也越来越零乱,越来越希少,甚至掉得没剩下几根了。就这样,三年光阴飞逝水,目覃卡索被蛊虫食尽五脏六腹后,终于阔别了人世。她用最后一口气念完丈夫的名字,就再没有醒来。很多年后,她残存的白骨下面长出一颗绿色的小草,开出绚烂夺目的白色的花朵。苗寨的后人被两人的事迹感动,便把亲人葬在这颗小草的旁边,希望她不至于寂寞。小草得到尸体腐肉的养分,渐渐地长成一棵大树,人们把这棵树命名为樱花树,把目覃卡索奉为樱花女,把保德瓦奉为山神。樱花女目覃卡索和山神保德瓦的爱情,是流传在湘西苗疆地区的最美丽动人的故事之一。但生长在这片神秘土地上的樱花树开出的樱花没有别的颜色,永远只有白色,白得就像抚育目覃卡索长大的雪域高原里的雪一样。
*
“樱花真的只有白色?”我问。
张娣点了点头,动情地一笑:“我们这里的樱花,的确只有白色。你这个当地人还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由于墓地樱花离村庄不近,差不多十里山路,附近又没有人家。我只儿时借放牛的空当,和小伙伴们来过大概三回,那时的目的,只是打楂苤儿,因为墓地樱花附近山坡上的楂苤儿格外多,但都是暮春,没能赶上樱花盛开。
我昂起脸,缓缓地转了半圈。墓地樱花的周围,零乱地座落着五六座不是特别险峻的山峦,把这里不规则地围住了。山都不高,也不是很大,形状也差不多。
“哪座是保德瓦呢?”我问。
张娣说她也不清楚。但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哪座山会哭,就是哪座。
“山还会哭?”我表示怀疑。
“嗯。你可千万别不信。”张娣信誓旦旦地说,“真的会哭的。每逢刮风下雨。其中一座就会发出‘呜呜’,‘呜呜呜’的声音。于是人们就说,那是樱花女的幽魂躲进了山里,一旦天气有变,她就出来,为丈夫流泪。丈夫一天不变回来,她就一直哭个不停。”
“干嘛非要等到刮风下雨的天气呢?”
“可能,她不愿意被别人听见吧。”张娣字斟句酌地接口,“还不是,刮风也好,下雨也好,人们都只顾听风声和雨声去了,谁还会留意风雨声中的哭声呢?”
我默默点头。
这是个寒风凛冽的冬日正午,我和张娣并肩坐在墓地旁边一个山洞的入口处,以躲避外面越下越大的雪。早上出门时,根本没吹什么北风,雪也没下这么大,拿雨打比方,也就毛毛细雨的程度,因此两人都没有撑伞。可是两个钟头后,当我们来到墓地樱花,正打算在奶奶的坟前上香时,风越刮越紧,砂糖样的雪粒骤然成了鹅毛大雪,肆无忌惮地自天外飞来,颇有掩埋万物之势。我们只能找地方躲避。只要够胆儿,找个容身之所是相当容易的。说得夸张些,我们这里到处是山,山上又到处是溶洞。大的溶洞装下一个标准的足球场都不在话下,人们通常拿它来关牛。小的也不小。但都深不可测,加上里面岔洞纵横,阴沟罗布,所以很少有人敢深入洞内探险。我们哆哆嗦嗦地坐在洞前冷冰冰的石块上,眼望飘舞的雪花,以及被雪渐渐染白的一切,直至变成银妆素裹的雪的世界。这时间里,张娣向我讲述了木花开耶姬和目覃卡索的故事。说了大概两个钟头。她说的其实远比我整理记录下来的内容要详尽。好像还提到过什么盐水女神。可我记不确切盐水女神究竟发挥过什么作用,只好遗憾地将她忽略掉。但是,既便遗漏了什么,情节也大体还是这样,这点我可以肯定。
奶奶是腊月初过世的,时间上刚好是我和林茜拜祭她父亲的前一天。但是,家里隐瞒了实情,没把这个噩耗及时地通知张娣——除每月往我账上打进说好的生活费外,黄团团跟我没任何联系。直到学期结束,我赶到张娣所在的株洲卫校,两人一起回到湘西老家的当天,才听爷爷说起。于是次日一大早,便背着背篓,到镇上买足了扫墓的物品,朝墓地樱花赶去。
恕我啰嗦,墓地樱花的樱花树可能要比别处显得古旧。它们的高度差不多都超过十米,树干上布满弹孔样的窟窿,树皮像龟壳那样裂开,似乎马上就要剥落了。哦,对了,就跟纪录片里见过的亚马逊河流域的参天古木差不多。它们亲密无间地簇拥在一起,将个细细长长的山谷挤得水泄不通。树枝上的黄叶早已落尽,桠桠杈杈像蛛网似的。树下的坟茔则一律没有立碑,在积雪的掩盖下,俨然天然形成的土丘,松松垮垮地散布其间。
此刻,说完木花开耶姬和目覃卡索的故事,张娣一脸肃穆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她那璧玉般的脸颊被寒风吹得绯红,俨然擦了一层淡淡的脂粉。干净利落的秀发在额前飘荡,风韵动人。我捉住她冻红的左手,她没有回避。我揽过她冷得簌簌发抖的右臂,把她拉了过来,轻轻地靠在我的肩上,她也没有反抗。我有将近五个月时间没有抱过张娣了,此刻抱在身边,一如往昔的暧流涌进我的心田。
“想奶奶了?”我问张娣。因为我看出她似乎有什么心事。
“嗯。”她慢声慢气地开口,“奶奶怎么就走了呢?奶奶的身体一直很好的,暑假回来时,还做过饭给我吃呢。”
“人命叵测。”我说,“不过,从生命的定义出发,寿终正寝也不见得完全就是一件坏事。”
张娣无动于衷,兀自望着飘舞的雪花。雪花恍若硕大的花瓣,以一种优雅的姿态和一种潇洒的角度在洞前洒落,时紧时徐,形成一面类似异次元之门的门帘,将我们同外面隔绝了。但势头显然有所减弱,原先细细密密的沙沙声几乎听不清了。
“好美的雪啊!”我赞叹道,“美得不敢相信这是现实的世界。”
“是呀。”张娣表示同意,“这里的雪景,比起外面的好像格外好看些。”
“如果可以,永远坐在这里好啦,就我们两个。”
张娣腼腆地低了低头,旋即转给我一张恬静的笑脸。这是一张在雪的映衬下,美不胜收的脸。
“真的这样想吗?”她问。
“嗯!”
张娣好看地一笑:“如果,真的照你说的那样去做,我们肯定会很快冻死在这里的。”
“是啊。”我承认。
“喂,等奶奶的事情结束后,一起去县城看望爸爸和妈妈吧?”女孩突然想起似地说,“算起来,你们有四年半没见面了喔。”
我点了点头。
“心里一定不是滋味吧?”
“有点。”我实言相告,“但我不可能去看那个人。”
“还生爸爸的气?”
“气倒是没生了。”我说,“不过,自从黄团团把我捆起来,扔进面包车拖到长沙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再不见那个人。我也知道,那是当时的气话,不见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不想这么快就违背誓言。这么希望我去?”
“嗯。很希望。”
“难为你了。”我摇了摇头。“可是,我还是见不得那个人,真的。他是个暴君。他肯定也见不得我。我们一见面,就跟仇人一样。当然,这是以前的情况,现在不晓得还是不是那样。可能吧,可能会有好转,但还是觉得别见面好些,免得两个人都下不了台。搞不好,你和妈妈一起劝架,也阻止不了惨剧的发生。”
张娣不无伤感意味地轻叹一声。
“对不起,让你操心了。”
“我这么说,你可不要见怪。”张娣字斟句酌地说,“家里不管谁受到伤害,或者受到委屈,我都会忐忑不安,都会不知所措。这些事情,总让我觉得对不起你们。我答应过爸爸和妈妈,要好好照顾你们,特别是你。我好想好想凭自己的力量,来改变事情发展的方向,让我们这个家变得和睦一些,温暖一些。可是,我就是做不好。或者说,我的力量根本做不到那么好。知道么?读高中的时候,每次听周婶说起你和爸爸又在城里闹不和的事,我就觉得自己太不中用了。奶奶的死,更让我明白了这点。”
“这和奶奶的死有什么关系呢?”我问。
“没有关系。”张娣停了下来,好像在脑袋里物色合适的言语,“对不起,我本来想说,如果我没有出远门,没有到株洲读书,而是像以前那样,陪伴在爷爷和奶奶身边,奶奶可能就不会这么快离开我们了。”
“说得好像是你的过错一样。”
“本来就是嘛。”
我想反驳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进去。“顺其自然吧,”我说,“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改变就改变得了的。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张叔父,张叔母,你们一家三口,好像都比较封建,比较迷信,也比较固执。这可能是家族,或者血统方面的原因吧。既然这样,那么在我家的事情上,为什么不发扬这种思想呢?让一切听从命运的安排吧,不要动不动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推。”说完,我伸手挑了挑张娣耳边的秀发,露出艺术品一样精致可爱的耳朵。因为,她的头发被风吹乱了。
女孩又开始犯傻了。望着洞外的雪发呆。
“四年前,我死活不肯去长沙读书。知道为什么吗?”良久,我无话找话。
“为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我脑袋里就一个愿望,那就是不要离你太远。我知道那一走,就离你更远了。我希望离你近些,却又害怕太近。不过,现在倒不害怕太近,甚至希望越近越好。”
“你说的,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张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
随后,我向张娣说了林茜的事。我觉得还是向张娣说一下好,因为我觉得,在张娣面前,自己不该隐瞒于己不利的事。一旦和张娣的目光相碰,看见她那对大眸子里流露出来的清纯的气息,和似乎有所期待的神色,我就神魂颠倒,觉得眼前的女孩是多么的完美无缺,而自己在她面前,显得多么龌龊。在这种自我厌恶的心境下,不把自己做过的对她不公平的事说出来,我就心神不宁,甚至连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一如八年前看她洗澡后所产生的那种莫可名状的情绪。另外,倘若我只是和萍水相逢的女孩睡觉,那倒确实没什么说头。但林茜不同。我向张娣说了我和林茜是怎么认识的,两人的关系是如何一步一步变得纠缠不清的,以及那天发生在山上的事。说得不是特别详细,但大致情况我想还是交待清楚了。我对张娣说,我喜欢林茜,她是一个性格开朗热情似火的女孩,她有一种魔力,让人无法抗拒。但做过那种事情后,我却后悔了,觉得很对不起人家。因为我总结后发现,无论自己在林茜身上注入多少情感,那种情感都会像装在漏锅里的水一样,一点一滴地漏掉。惟独对你的感情,是恒古不变的,非旦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本加厉地陡增。最后,我向张娣保证说这种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毕业后,我打算找一份好的工作,攒足钱,把她的病尽快治好。
“对不起。”我郑重道歉,“能原谅我吗?”
张娣没有回答。她既不显得失望,也看不出别的不高兴的表情。她仍旧紧紧挨我坐着,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我有点怀疑自己刚才说的她听进去了没有。
“听你这么说,我好高兴。”约三分钟后,张娣开口了。
我不明白她话中的含义,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
“对不起!”我再次道歉。
“你这是怎么了?”女孩拿医生观察病人伤势的眼神看我的脸,“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真的。与其说怪你,不如说我为你,也为自己感到高兴。之前我还一直想,如果你能找到更合适的女孩,把我撇开,那该多好。”
“更合适的女孩?”
“嗯。上次,你到学校看我,我对你说过吧?如果生活里出现好的女孩,千万不要错过。现在好的女孩出现了,我应该鼓励你好好把握机会,又怎么可能怪你呢?你又为什么要说什么对不起呢?你不用考虑我的感受,真的。况且,不管你在外面有没有女孩,我对你还是这样,一直都会这样的。”
“说得好像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
“不是的,你误会了,不是没有感情,我对你的感情——”张娣想继续说点什么,嘴唇微微蠕动几下,却没出声。“对不起,”片刻,她接着说,“表达不好。总之,我是这样认为的:我总有一天要离开吧?所以我们尽量不要陷得太深,那样可能好些。如果有别人进来,难道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么?”
她的话让我一阵难受。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知何故,每次听她提到“离开”呀之类的字眼,我就格外沮丧,甚至有大动肝火的冲动。可我怎么忍心朝她发火,又怎么忍心反驳她呢。
这时,就在这时,一头水牛从雪地跑来,手握又大又长的洗衣棒,“邦啷”一声,在我头上敲了一下。我脑袋嗡嗡的,背上渗出冷汗,心脏“呯呯、呯呯”地跳个不停。
“怎么了?”张娣问,“脸色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难看呢?”
“嘘,别出声!”
我转过身,死死盯住身后山洞的入口。那里面黑得出奇,俨然把地球上所有地方的黑夜都搬了进去。而且深隧得不得了,也神秘得不得了,像极了另一世界的入口。我立马想到暗无天日的阴朝地府,而且越想越觉得恐怖。
估计我的脸色确实难看,张娣紧紧搂住我的臂膀,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地说:“你别这样,我好怕。”
“听见什么没有?”我问她。
张娣战战兢兢地摇头。
“哭声。没听见吗?洞里发出的。”
张娣侧耳倾听。良久,她被吓得花容失色,紧张兮兮地说好像是有女人在哭。
“会是目覃卡索么?”我问。
张娣说不晓得。
“进去看看如何?”我提议。
“不怕吗?”她胆怯地问。
“怕!”我说。确实怕,我怕里面住着一头类似《西游记》里的豹精,将我们捉去,然后吃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但身体里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我进去。非进去不可。“所哭之人果真是樱花女,那就太好了。”我对张娣说。
最终,我从背篓里抽出一根蜡烛,用打火机点燃。这六根红蜡烛,原本打算烧给奶奶和张娣的父母,奶奶三根,张娣的父母三根,现在却管不了这么多了。我一手持烛,一手拉着张娣,朝黑魆魆的洞内慢慢挪步。洞口不大,直径也就两米左右的样子。但越往前行,情况越是复杂。里面时窄时宽,窄时,只能躬着身子,宽时,也如刀尖上跳舞似地踏在尖石上。而且地势起伏不迭,奇形怪状的石头犬牙交错。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我们正摸索在大象的肠道里。约摸过了二十分钟,前面类似大厅的洞内出现一个浅水潭。水潭的周围,长满洁白如玉、姿态万千的石钟乳和石笋,把这地方装饰得同水晶宫无异。几根粗大的钟乳石倒挂在水潭上方,水珠滴落下来,发出一串悦耳的声响。这是溶洞内司空见惯的景观,我和张娣都没在意。倒是水潭里游弋的小鱼,让我倍感希奇,不禁蹲下身子,多看了几眼。这些红色的小家伙,全都通体透明,内脏清晰可辨,浑如玻璃一般。
“好怪的东西。”我轻声感叹。
“这是盲鱼,之前没见过吗?”张娣也把声音压得很低。
“没见过。”我说,然后看着她的眼睛:“好像你什么都晓得一样?”
“盲鱼,盲虾,盲泥鳅。都不奇怪呀。飞虎洞那边很多的。”张娣不当回事地说。
两人小心翼翼跨过水潭边缘的石塄,在对面的平台站定。这地方到处是白朴朴的碳酸钙,平台也不例外,表面湿漉漉光溜溜的,稍不留神就可能滑倒。我和张娣在这里站立多时,商量走左边的大洞,还是右边岔开的小洞。
“哭声好像没有了哦。”张娣口气轻松地说。
“是呀,怎么回事呢?好像从我们进洞那一刻起,那人就躲在那里,再也不敢出声了似的。”
“菩萨保佑,叫她一直别出来吧。”张娣闭目合眼,祈祷着说。
“依你之见,该走哪边?”我问她。
“小洞吧。大洞看起来好像很危险。”
“大洞可是主洞耶。”我说。
张娣沉吟片刻,拿迥迥有神的目光看我的脸,轻轻地启齿:“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大洞可能和飞虎洞连在一起。果真那样的话,既使哭声来自大洞,我们也不要进去,好不好?我怕万一这一进去,就回不来了。”
“哦?”
“我的预感比较灵的。”
“你说的飞虎洞,是什么来头?”我问,“有这么恐怖吗?以前怎么没听人说起?”
“你没听人说起,可能因为你一直在外头,对家乡的事情不够关注。”
“或许。”我点了点头。
忽然,小洞内吹出一股阴风,把我们手里的烛光吹得摇摇晃晃。我和张娣停止说话,紧紧靠在一起,揽住彼此的腰,挡住风,不让蜡烛熄灭。洞内温暖潮湿,温度估计比外面高出十多度。这股阴风显然来自外面。我穿的茄克和牛仔裤不薄,但后面的半边身体被吹得仿佛冻僵了一样。莫非出口就在前方?我想。但根本来不及细想,耳边就再度响起那个令人毛骨耸然的哭声。哭声和在风里,比起洞外时,大了五倍不止。原先只是游丝般的、隐隐约约的声响,而现在,仿佛就在百米开外的前方。那里有人在哭,有人在流泪。那是一种尾音被拉长了的声音,一种被注入某种凄惨因子的声音,而且还是女人的呜咽声,恰如冤死之人的野魂向凶手索命时的前奏。张娣紧紧抓住我腰部的衣服,把头埋在我胸口。
“回去吧?”她带着哭腔说。
我没作声。我想拔腿回撤,但动不了。我的双腿发软,两只手不停地颤抖。
“别怕。有我在。”我说。与其说我在给张娣打气,莫如说我在安慰自己。
我们就这样偎依了大概五分钟。五分钟后,我恢复了勇气。虽说我这个人学习不够用功,跟长辈的关系不够好,人际关系也比较失败,还跟初中同学睡过觉,伤了对方的心。但自觉还算满足做人的条件。我一没偷盗抢劫,二没绑架勒索,三没杀人放火,更没做出林茜父亲干过的那等惊动国家的大事。总之一句话,我对约束人类自由的一切行为规范敬之遵之,是一名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良民,不值得谁化成厉鬼向我索命。想通这点,我吁了口长气,放下背篓,把剩下的五根蜡烛抽出四根,只留一根备用。全部点燃后,把垫在背蒌底层的几张报纸清理出来,卷成喇叭的形状,在不至于烤焦的情况下,套在蜡烛外面做成两根火炬,自己留一根,另一根递给张娣。如此做罢,又从茄克口袋摸出一张餐巾纸,在水潭浸湿,捏干,揉成两个小团,分别寨进张娣的左右耳孔。
“那个声音,还能听见吗?”我大声问。
“还能,不过小了许多。”
“那就好。不怕了吧?”
“怕。”她说。
我佯装不知:“说说飞虎洞的轶闻,好吗?非常想听。”
此乃掩耳盗铃之计。
张娣讲述飞虎洞的时间里,我拉开两米距离走在前头。倘若我遭受不测,她也好伺机脱身。话虽这么说,但张娣也表示了,说万一有歹事发生,她不当逃兵。洞内情况和进洞时无甚差别,同样时宽时窄,九曲十折,怪石环绕,只是那个哭声仍在耳畔萦绕,飞短流长,颇有顶着枪林弹雨勇往直前之状。偶尔会有类似老鼠的撕咬声从石缝中传出——“吱吱、吱吱吱”——但比起哭声,是丝毫不足为惧的。
飞虎洞位于乌龙山峡谷中段,距离墓地樱花二十三公里。清朝末年,有人在洞内发现一种奇特动物,这种动物长约一米,外形酷似老鼠,而且数量极其庞大,它们如跳蚤般在洞壁攀爬自如,跃步如飞,人们称之飞虎,飞虎洞名称由此得来。飞虎存不存在呢?这一直是个谜。虽然每隔那么些年,就有或轻生,或胆大,或好奇者进洞一探虚实,但能活着出来的,却无一人。抗日战争期间,倒有人活着出来过,是名运硝药的农民,此人从湖南省龙山县飞虎洞的入口进去,三天三夜后,从湖北省利川市磨刀溪附近的洞口走出。飞虎洞到磨刀溪,可是几百公里的概念,倘若这一说法属实,那么,飞虎洞无疑是世上最长的洞穴。另外还有一种说法,就是飞虎洞一洞穿三省,除有支洞通往湖北外,另有隐秘出口通向重庆酉阳、秀山等地,分支达千洞之多,洞中有山,山中有洞,洞中有瀑布,有河流,河流汇入天坑,不可言喻的神奇与诡异。当然,以上诸多说法纯属传言,真假不得而知。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帮狂热的法国探洞爱好者知晓此事,带来大批专业装备,试图揭开谜底。此后几乎每一个河水干涸的冬季,他们都会前来。遗憾的是,洞穴实在过于庞大,他们总是无功而返。去年五月,湖南省组织科学考察队展开“穿越飞虎洞”探险活动,队员十名,活动联合湖南电视台都市频道同步播出,历时五天,但其结果,同样未能揭开飞虎洞的神秘面纱。
张娣说这些时,恬淡的语声发出悦耳的回响,在空荡荡的洞中听来,仿佛朗颂诗歌。语气也很随和,俨然幼儿园里性格温润的女教师,向小朋友讲述不久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趣事。我听的兴致却无论如何提不起来,注意力被那个哭声分散了。而且我发现,情况非我料想的那么简单。因为,我们已经走了将近二十分钟,虽说步伐缓慢,同悬崖峭壁上挪步无异,但两百米的途程绝对有,却并未发现谁在哭,也没找到可能发现谁在哭的蛛丝马迹。怪事,谁在哭呢?
“不过,”张娣接着说,“通过这几次探洞考察,探险爱好者们也不是没有收获。首先,连通湖北得到证实。飞虎洞确实和湖北相连,但是不是利川,而是我们旁边的来凤县。连通来凤的主洞长十公里,支洞长二十八公里,这是已经探明的长度。已经探明的长度只占洞穴总量的十分之一。
“不过,没有发现飞虎这种动物。洞里边,老鼠和蝙蝠倒是比较多,但没有飞虎。还有就是——可我不知是不是真的——洞里除盲鱼,盲虾,盲泥鳅外,还有身份不明的物种存在,这种蚯蚓样的不明物种,不是生活在水里,而是栖身在岸边的泥沙里。”说到这里,张娣停顿下来,再没出声。
“好了,终于说完了。”半响,她才接着说,“听这么久,出道问题考考你吧?你知道,飞虎洞里边,最大的洞厅,有多大么?”
“这,我怎么晓得呢。”我回答。
“能大点声吗?”
我这才意识到她耳孔塞了纸团。
“不知道。”我停下脚步,回头大声说,“老实说,听你讲这些之前,我真不知道家乡有这么个东西。电视上看到的?”
“嗯。我们班教室里,有台长虹彩电吧?去年五月,我就是从那里面,看到关于飞虎洞的现场报道的。”张娣目不转眼地看着我说,好像表示她并未说谎。
我点点头,举高火炬,继续在前面探路。
“不过,也不全是从电视上看到的。”张娣继续道,“高三时,学校组织过一次摆手舞活动。县里举办的,规模很大,全县高中生都得参加,我也参加了。活动现场,就设在飞虎洞里边。那个时候,就对飞虎洞有认识了。知道那里边,最大的洞厅有十万平方米,洞顶高三百四十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它可以把埃及的胡夫金字塔整个儿吞进肚里。不小吧?
“不小。”我不回头地说。
“记得那时,我有个很合拍的朋友,对飞虎洞特别了解。她是我同学,还是同桌。摆手舞活动结束后,她说自己家在附近,去家里坐坐吧?我说好哇,就去了,还心血来潮地住了一晚。她家离飞虎洞不远,大概三四里路的样子。她爸爸是打鱼的,檐廊的竹篙上,挂着三四张蚊帐样的渔网,上面沾满了水草,和晒干的螃蟹,发出的味道腥腥的,臭臭的,很不好闻。同学告诉我说,她爸爸就在飞虎洞附近的河里捕鱼,主要猎物是角角鱼和鳜鱼,味道非常鲜美,比鲤鱼和鲫鱼香很多。也有时钻进飞虎洞捉娃娃鱼,卖给城里的达官贵人。娃娃鱼,晓得吧?那个时候,卖三百元一斤哩。一条稍微大点的,就可以挣上千块了。不过,娃娃鱼很难捉到,同学说一年能遇见一回,就非常幸运了。”
“娃娃鱼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我说,“被公安抓住,要做牢的。”
“是呀。可是,人家也是没有办法哟。还不是,住在那么大一座山里,到处是贫脊的石砾地。离县城又远,既使庄稼丰收,要拖出来卖,运费也是很难承受的。况且,她家连可以种植稻谷的水田也没有,手头紧时,就吃山坡上长出的红薯和玉米。”
我没表示什么。
“对了,我们刚才见过的盲鱼,当时在她家水缸里,我也看到过。是她爸爸捉娃娃鱼的同时,顺手捞回来的,同学觉得好看,就喂养在水缸里了。”说着,张娣不无失意地轻叹一声,“不过,我的这个同学,现在倒是一点音信也没有了。她爸爸过世后,她去到广州,在一家电子厂打工。开始时,和我互通过几次信,但是后来,我写信过去,就再也没有收到回信了。”
“年纪应该不大吧?他爸爸。怎么就死了呢?”
“是的,三十九岁呢,才。他是炸鱼时,被自己炸死的。”
“有这种事?”
“嗯。渔夫炸鱼,都希望自己制作的炸药,能在落水的一刹那爆炸吧?那样,就可以赶在鱼儿逃走之前,及时地捕住它们。因此,连接雷管的引信,通常做得很短。点燃后,脑袋里稍微想点事情,或者发生什么意外,比如脚下的泥土突然松动之类的,结果刚一出手,就‘啵’地一声,炸药瓶在空中爆炸了,碎片飞到自己身上。同学的爸爸,大致就是这种情况。被炸开了膛,然后落进河里,轻易地淹死了。”
“可怜的人。”我说。然后再次停下,转过身,看着张娣的脸。黑暗背景里的她的脸,显得有点诡异,长发散肩,轮廓一半光明,一半阴暗,同惊悚片里的女鬼无异。我明明有话说,却在面对这张突然感觉陌生的面孔时,一时半会记不起来。“你说,”良久,我终于记起,“假设。我是说假设。假设我和你一样,也读高中,也有那样的际遇,比如摆手舞、飞虎洞什么的,应该不会错过参与的机会吧?”
“是的,不会错过的。”张娣温柔地说。可能被我注视的时间有点长,她轻轻偏头,难为情地笑了。虽然笑得腼腆,但还算灿烂,看不出阴郁的成分。她似乎已经忘掉那个哭声,一副从容淡定的样子。见她笑,我也由衷地笑了。
老实说,和张娣交谈的时间里,我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得以忽略那个哭声。但哭声一直存在,这我知道。它像涎液横飞的海蛇一样,缠绕着我,在我脑海上空飘来飞去,时而增大,时而减小。增大时,似乎就藏在前面的角落里,又似乎躲在身后的岩石夹缝中。减小时,却遥远得仿佛来自时间的断层。我蓦然生出一种不详感,觉得我们怕是掉进了设计好的陷阱中。但陷阱也罢,什么也罢,都要弄个水落石出,这才是我进来的理由。我情不自禁地吻在张娣脸上,说声“走吧”,继续往前探步。
接下来,我和张娣都没开口。我仍拉开距离走在前面,她小心翼翼跟在后头。除去那个哭声,洞内寂静得有些叫人害怕。每当谁不小心踩松脚下的石块,那石块便表示抗议似地发出惊人的响声,让人汗毛倒立。我们穿过一条弯道。弯道又细又长,羊肠一般。到得类似大厅的一个地方。这中间,风吹吹停停,时而从前方吹来,又时而来自背后。风向每转变一次,那种掉进陷阱的感觉就更甚。这地方很宽敞,和蓝球场差不多大小,只是塌方的巨石在中间垒成小山,眼看把通路就要堵死了。我们不胜吃力地翻过乱石山,钻进里边隧道样的入口。
“不觉得难以置信吗?”张娣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什么难以置信?”我高声问。
“前面提到的飞虎洞厅。觉得吗?”
我没料到她会说这个,只差笑出声来:“是的。有那么点。”
“嗯。里面大大的,又大又黑,周围十几个洞,但几乎都不是出口,因为出口只有一个。就和福利彩票摇奖机一样,不知哪次才能摇中自己。随便选择个洞进去吧,结果走了整整一天,才发现哪里也没有到达,只能疲惫不堪地折回。面对这种情况,会是怎样的心情呢?一定非常着急,非常失望吧?心想这下可怎么办。”
“是的。”我说。
“所以,别再往前走了。好不好?再说,蜡烛也快燃完了。”
我没作声。我停下来整理头脑。是什么,让头脑变得如此混乱呢?我居然无法想起。水牛。稍顷,我想到水牛。不错,是水牛。水牛浑如潜艇一般,缓缓浮出水面,接着箭步如飞,抡起洗衣棒再次敲打我的头。我听见收音机调频的刺耳声。眼前画面开始泛白,继而出现繁星样的小点。我就这样呆立多时。视力好歹恢复时,张娣正挣大美丽动人的眸子,神色惊慌地看着我。
“怎么了?”她问。
我开不了口。嘴唇无法活动自如。
女孩取出耳孔里的纸团,又注视了一会我的脸,“你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像死人一样。只是在吓唬我吗?”
“我们回来了。”我终于可以说话了。
“回来了?”
“嗯。回到水潭边了。”
不错,两人已经回到浅水潭边。我们是从这里的小洞进去的,此刻,却从旁边的大洞走出。也就是说,鬼使神差地兜了个圈子。问题是:我不觉得自己在兜圈子,我坚信自己正一步一步逼近那个哭声,逼近洞穴的腹地。怎么就出来了呢?怪事。而且,中间并没发现别的洞口,有的话,不可能注意不到。为了不留下遗憾,任何有意避开视线的角落,我都免不了用蜡烛探照一遍。可就是发现不了它。它就在里面,这我知道。就连现在,它也依然存在。它像曲调忧伤的《黑色星期天》一样,咬住我的耳膜不放——呜呜、呜呜呜、呜呜。仔细聆听,才发觉它既出自右边的小洞,又来自左边的大洞,而且就在百米开外的前方。我喟叹一声,刷空脑袋,决定什么也不再想了。
“鬼?可能是撞鬼么?”张娣帮忙分析。
“怎么说呢?”
“小时候,听妈妈讲过一个故意。故事里说,黑灯瞎火的夜晚,路过墓地的人,是很容易迷路的。因为被墓地里的鬼盯上了。一旦撞鬼,就只能绕着同一个地方转圈圈,无论怎么努力,也走不出那个圈子。因为正确的路口,被鬼用障眼法封住了。人们选择的自以为正确的方向,其实是错误的,而错误的方向,反而有可能是正确的。我们离墓地樱花不远吧?这里又这么黑。我想,可能是撞鬼了。是鬼在哭。鬼把自己藏身的洞穴封了起来,我们只能听见它的哭声,却看不见它的面影。”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想了想说,“可是,我不大相信。”
“一点儿也不相信吗?”
“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吧。”
“因为不全信?才有勇气进来吧?”
“是的。”
张娣“哦”了一声。
“对不起。”我说,“我对自己说,樱花女肯定存在。只要进到这里,找到她,求她帮忙,她是神仙,一定可以医好你。看来,希望是落空了。”
“知道。”张娣说,“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这样的想法。我的事情,你别担心好不好?人家还担心你呢。”
“担心我?”我吃了一惊,“担心我什么?”
“担心你,变得有点不正常了。至于哪里不正常,我却说不清楚。反正,从看见你到现在,一直有这种怪怪的感觉。”
“是吗?”我扪心自问。却没有答案。
“是的。”张娣说。
“经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你好像也有点变了。”我说。
“是吗?想听。”
“比起以前,你变得开朗些,也更爱说话了。”
张娣沉吟片刻,有点难以启齿似地轻声开口,“因为,我想好好把握每个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尽量让自己活得开心,给你留下好的印象。这样,你就不容易把我忘记。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但心里真是这样想的。”
我没再说什么。我把蜡烛插进石缝,一把搂住张娣,紧紧抱在怀里。她像弱不禁风的羔羊一样,顺从地让我抱着。
*
这是个叫人心魂荡漾的日子。我和张娣走出山洞时,雪已经止歇了,外面空阔壮丽的雪景,令我们躇踌不已,花了好长时间,才弄清确实是在墓地樱花。地表上的一切:大山也好,峡谷也好,树林也好,露出半截顶巅的远方山峰也好,全被皑皑白雪粉刷了不知多少遍,替之以雪的姿态和雪的光泽,晃得双目隐隐作痛。无风。我们置身于童话般的冰雪世界的中心。凝目张望,天空仍有少许迟来的雪花翩然飞舞,姿态优雅,恍若遗落人间的丘比特背上的羽毛。
洞外,是面又陡又高的坡地。来时若隐若现的上坡路,此时,已完全被雪吞没。无奈,我卸下背篓,脱掉沾满湿泥的夹克。夹克垫在雪里,背篓抱在怀中。然后,和张娣挨肩坐好,“嗖”地一声,滑行开来,竟如驾雪橇一般。我们走进樱树林,在厚达二十公分的雪地里踉跄一阵,来到奶奶坟前。回头望去,深深的足印如虚线般和洞口相连。于是,我变得彷徨起来,觉得洞中经历的一切,仿佛只是场梦。我把坟前的积雪刨掘干净,露出黑黑的地表,供上猪头肉。然后和张娣一起,耐心地点香,慢条斯理地烧纸钱、敬酒,虔诚地磕头,气氛凝重得近乎哀悼。如此做罢,又来到张娣父母坟前,把事情重做了一遍。最后,我从背篓掏出一千响的鞭炮,直接在纸钱上点燃。刚一点燃,便“啪啪啪呯”地炸开了,声音在山谷荡起很大的回响,俨然在缸底爆炸似的,扩大了好些倍。我把鞭炮搁在坟头雪上,退后几步,注视良久。张娣则战战兢兢地捂着耳朵,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好了,我想。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长辈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您们安息吧,那边的世界可能更冷,但是没有关系,我和张娣有空就来看望您们。
事情全部结束,已经是下午四点三十分。虽然折腾了一天,但不是很累。与其说累,莫如说激动的成分多些。起码在我是这样。一阵凶险过后,目睹漫山遍野撩人情怀的雪景,目睹张娣在这片雪景里美丽清秀的姿容,我的心情不由变得舒畅起来,这种莫可名状的情绪,既使在祭奠时也未被打消。我兴奋异常,恨不能发泄一通。于是,就在张娣拾掇完东西,两人打算离开的当儿,我背起背篓,一把捉住她冰凉的小手,在雪地上奔跑起来。跑得很快,我巴不得把身上所有的气力都挥霍干净。跑出没多远,张娣被隐没在雪里的树枝绊了下,扑倒在软软的雪地上。我却没有理会,兀自跑出大概十五米的样子,然后回头朝她喊:
“起来!快起来呀!”
“又有什么不对劲吗?”张娣慢慢爬起,不胜紧张地环视四周。
“没有什么不对劲。只是我呀,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
“拉着人家就跑,一声不响的。我还以为,你又预感到什么古怪的东西了呢。”张娣拍了拍衣服,把雪抖掉。
我从地上捧起一团雪,捏成拳头大小,朝两人中间的樱花树掷去。“吧嗒吧嗒”,枝头上的积雪土崩瓦解,纷纷落下。
“就这样,这样站开些。”我大声说,“中间隔棵树,感觉挺浪漫的吧?我现在呀,想唱歌。想和你一起唱歌。《马桑树儿搭灯台》。歌词还记得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张娣转给我一张开心的笑脸,“小时候,龙叔和龙婶种地时,经常在附近山头唱起,村里的孩子们,个个都能倒背如流。”
“那好,要开唱喽?”
“好呀。不过,我唱得可能不是很好听,你不要取笑人家。”
“不取笑你。”我依然扯着嗓门说。其实这没有必要。因为四周万籁俱寂,空气里多余的声波,早被大雪过滤掉了。哪怕我们离得再远,说得再轻,声音都像是刚刚才从水盆里洗净后打捞起来似的,真切地传来耳畔。
我清了清嗓子,唱道:“马桑树儿搭灯台哟,写封的书信,与耶姐带哟,郎去当兵,姐耶在家哟,我三五两年,不得来哟,你个儿移花耶,别处栽哟……”
我唱歌并不拿手,但几句下来,觉得还不至于丢人现眼。
张娣跟着唱:“马桑树儿搭灯台哟,写封的书信,与耶郎带哟,你一年不来,我一年等哟,你两年不来,我两年挨哟,钥匙不到,锁耶不开哟……”
歌声甘美,悠扬,委婉,沁人心脾。就跟春日清晨坐在溪边的岩石上,眼观满目绿树,耳闻水声和鸟声时的感受一样。印象里,从未听见张娣唱歌。她的歌声如此动人心弦,这令我惊喜不已。
“下面是合唱部分吧?怎么不唱呢?”张娣问。
“唱。”我恍过神来。
我们同时开唱:“郎去当兵,姐在家哟,二人心中别耶,牵挂哟……”
张娣独唱:“姐在家中,勤耶生产哟……”
然后轮到我:“郎在前方,把敌杀哟……”
两人再次合唱:“英雄模范耶,人人夸哟……”
一曲唱罢,张娣出声地笑了。然后兴致冲冲地朝我跑来。刚跑到树下,我便打出手势,把她制止住了。
女孩满脸狐疑地看着我。
“别动。”我告诉她,“小时候,你对我说过,无论叫你做任何事,你都不会拒绝,而且永远不会拒绝。是吗?”
“嗯。”
“那好,答应我两件事,好吗?”
“哪两件?”
“第一,大学毕业后,无论你是什么打算,都要叫上我。再大的困难,我们一起面对,一起解决。我还有一个学期毕业,你还有一年半。多出的一年时间,我要做足你的事情的准备。在那件事情上,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世上不存在解决不了的难题。依得?”
张娣沉吟了五至八秒,说“依得”。
“那么,第二件呢?”她一字一眼地问。
“伸出双手。”
“伸出双手?”
“恩,把双手伸出来。这是你要答应我的第二件事。”
张娣直直地伸出双手。
“你这样的伸法,岂不成了电影里的跳尸?是往两边伸,展平。”
张娣转而把手臂展向两边。
“对,就这样。现在,身体转动起来吧。”
“身体转动起来?你是叫我转圈圈吗?”
“嗯。转圈圈。就像……出色的舞蹈家那样。”
“朝哪边好呢?”
“随便哪边。顺时针吧,那就。”
张娣“哦”了一声,开始按顺时针转圈。
“什么时候可以停下?”她问。
“想停就停。”我话音刚落,她便停了下来。
“然后呢?”她问。
“刚才转了几圈?”
“三圈,好像。”
“那就再转三圈。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能不能把下巴抬得高些,望着天空。手臂摆得自然些,像滑翔鸟那样。顺便笑出声来,放肆地笑出声来。能做到吗?”
“抬高下巴,望着天空,笑出声音。”张娣自言自语,“这样再转三圈,是吧?”
“是的。”
张娣如此转罢三圈,然后直勾勾地盯着我,调皮地伸出食指:“说,还有什么鬼把戏?”
“你没笑。”我表示抗议。
“实在笑不出来嘛。”
“笑不出来,也要笑呀。谁叫你以前放出那样的狠话,跟毒誓似的。”
“那好吧,我试试看。这回转几圈好呢?”
“三十圈。”
“三十圈?只是开玩笑吧?”
“开玩笑?本来就是开玩笑。但既便是玩笑,你也得照做不误。不是吗?”
“好吧。”
“那就转吧。”
张娣显得颇有些难为情:“先说明一点,我在学校里,很少放肆笑过,真不晓得那样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可能丑态百出吧,也可能滑稽透顶。果真那样,你不要笑话我。好吗?”
“好。”我说。“转吧。”
为了恪守诺言,张娣转得很卖力,笑得也很惬意,但既没失态,也没给我以滑稽感,她的顾虑完全多余。只见她伸开手臂,轻盈地转动脚步。欢声笑语响彻山谷。她扬起脸,望着天空,那尖巧而光滑的下巴诱人极了,立刻俘获了我,若有可能,真想上前触摸一下。她上面一件颜色褪得恰到好处的棕色运动服,里面一件色泽光鲜的红毛衣,下面是同样褪色的蓝色牛仔裤,和一双白波鞋。我从上往下细细打量她的身姿:那甩开的马尾,那白皙的脖颈,那紧绷绷的圆圆的臀部,以及脚下溅起的雪的粉末。心想此刻的张娣,无疑是世上最快乐最美丽的女孩,简直就是童话里的公主。
三十圈转罢,张娣趔趄了几步,终究没能站稳,跪在雪地里,口内呼出团团白气。
“真是令人费解。”她开心地说,“这样晕头晕脑地转起圈来,感觉整个地球都在为自己旋转不休。”
“好看极了!”我说。
“在说我吗?”
“不。我是说童话里的白雪公主。”
张娣“哦”了一声。
“不用继续下去了吧,应该?”她问。
“你认为呢?”
“我认为可以收工了。”
“我也想收工。可是,如果能看你再转三百圈,就太美妙了。”
“三百圈。”张娣念念有词,仿佛在掂量话的重量,“不要啦。那样的话,天黑前肯定到不了家的。天色这么晚了,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
“倒下了,我背你。”
“这,可是你说的?”
“当然。”
“那好,休息五分钟,然后转你给看。”
“好的。”我说。
五分钟刚过,张娣就行动了。兴致似乎比先前更高。她其实可以拒绝我,因为我只是好奇,好奇这个平时内向乖觉的女孩,活蹦乱跳起来是什么样子,但她没有这么做。她显然认真过头了,既不忍心违逆我,又真觉得这样有趣。我盯着她的身姿出神良久,然后慢慢退步,一边退一边说:
“你要转得快些,再快些,笑得大声些,再大声些。你是美丽的公主,可以做到的。”说完,我加快步伐,走远了。
“去哪里呀?你。”张娣停止欢笑,在后面喊。
“前面等你。”我也喊。
“还差两百五十七圈。在这里等吧?”
“不了。再过一阵,天就黑了。看看周围的坟地吧。”
“坟地怎么了?”
“到时候,那里面可能会爬出一群披头散发,吮血磨牙,张牙舞爪的死人来。我还是剩早走开点好些。”
张娣腿软似地蹲在地上,到处张望。
“不转了。可以吗?”她大声问。
“不行,说过的话,怎么可以不当回事呢。”
张娣显得有些紧张:“那你别动,就呆在那里,不要走出我的视线。”
我没作声。我笑了笑,撤腿就跑,来到墓地的尽头,然后开始爬山。好歹爬到山顶时,暮色降临,空气里已经多了一层灰蒙蒙的色调。我站在高高的山顶,俯视山谷里的一切,寻觅在那里转圈的张娣的身影。搜寻了许久,仍未发现张娣的踪迹。我开始担心起来,张娣遁去哪里了呢?我拼尽身上所有力气,朝墓地樱花喊:
“张娣!我在这里,你在哪里?我——爱——你!”
稍顷,山谷那边传来答复声:
“张娣!我在这里,你在哪里?我——爱——你!”
那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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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果真会哭?答案不得而知。既便是今天,我也不知道。事后,我花了将近两个月时间,思索这个玄之又玄的命题。我进图书馆翻阅资料,企图找到某种证据。但结果,只能说收获甚微。我撑握的材料实在少得可怜,近乎为零。
好吧,说说我那微乎其微的收获吧。它当然算不得定论,而是揣测。
一,幻听。
幻听是一种歪曲或奇特的听觉。我们有时听见别人朝自己说话,但这种声音,在现实的外部声场中并不存在。也就是说,在没有外部声音刺激作用于我们的听觉器官的情况下,我们听见了声音,这,便是幻听。引起幻听的原因很多。有心理因素,比方缺乏休息和睡眠,大脑极度疲劳,精神极度紧张。有身体因素,比方听觉中枢障碍,精神障碍,或者精神分裂症。再就是药物因素,吸毒,注射过量麻醉剂,错食致幻物质。但就体格强健的正常人来说,某种极端境况下,也容易出现幻听,比方主观愿望强烈过头,沉溺思考,所处环境缺氧等等。
结合幻听的概论,我不妨这样假设:当日,洞外听见哭声的当时,我和张娣同时出现幻听。原因是我们听过目覃卡索和努德瓦的故事后,被两人的爱情打动,产生一种“真能听见樱花女为山神哭泣该有多好”的美好愿望。在这种极端心理的驱使下,那个并不存在的女人的哭声飞来耳畔。后来,我们进洞一探究竟。这中间,哭声消失了。之所以消失,缘于我们开始对它感到恐惧,这种恐惧感盖过了原先的愿望。再后来,两人乐观些了,于是哭声又在期盼中重现。过程大抵如此。思路清晰,分析透彻,似乎无懈可击,完全合乎幻听的逻辑。
但仔细想来,事情又没这么简单。首先,两个独立体同时出现幻听,而且幻听内容一致,这在理论上或许勉强说得过去,但从医学角度考量,根本立不住脚。好比拿两块钱搏彩票,中奖的几率可想而知。除非。除非两人都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或者痴呆症患者,抑或一方是不折不扣的骗子,故意撒谎迎合对方。再者,就作为普通人的我和张娣来说,幻听不可能持续那么长时间,竟达两小时之久,这同样只能发生在神经病和傻瓜蛋身上。
幻听可信指数:★★☆☆☆
二,风声。
我的故乡龙山县,的确是个洞穴诡谲的地方,尽管我说这话有些脸红,但事实确实如此。大画家黄永玉老先生曾说过,“龙山二千二百洞,洞洞奇瑰不可知”。那些看似平庸无奇的洞穴,大多内有乾坤。儿时,听人说过“丧洞”。谁说的倒记不确切了,但努力回忆,内容大致还记得一些。说的是八面山一个祸害一方的石洞。此洞本身倒无甚特别之处,既不显得阴森恐怖,也不给人以神秘感,无论怎么看,都只是稀松平常的山林小洞。但只要深入洞内,呆上那么五分钟,肯定命丧黄泉。这里头有个小故事,发生在解放前夕,故事是这样的:胆小的弟弟和胆大的哥哥同时爱上别家漂亮的姑娘,姑娘对两人也同样倾心。哥哥认为懦弱的弟弟不配和自己抢媳妇儿,便对弟弟说,如果你真心爱她,就和我闯丧洞,看谁有机会活下来照顾她。哥哥本意是吓唬弟弟,让他知难而退。不料弟弟坦然接受挑战。于是,兄弟俩瞒着家人,请来一群村民作见证,进洞去了。进洞后大概三分钟,哥哥出来了。只见他脸色发紫,嘴里鼓着泡沫,刚跨出洞口,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五分钟过去了,六分钟,七分钟……当大家以为久久没出来的弟弟凶多吉少时,小伙子奇迹般地出现在大家眼前。较之哥哥,弟弟情况略微好些。他满面彤红,青筋暴露,蹲在洞口大口大口喘气。大家均觉奇怪,上前问,何故别人呆足五分钟便死,你呆了差不多十分钟,却毫发未损?弟弟答说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在洞里的时间,自己没呼吸过一次。事后,美丽的姑娘选择了智慧过人的弟弟,而不是临阵脱逃的哥哥。
不错,那不是普通的山洞,而是毒气逼人的死穴。洞内有毒气体一旦被人吸入肺腹,时间长了,必死无疑。反倒是闭气,可以把生还机会大大提高。至于是何种气体?毒性达到何种程度?没人知晓。因为当时的国民政府获悉此事后,不是请专家采集化验,而是飞速运来数吨炸药,连洞带山整个儿轰垮了。我猜的话,不是一氧化碳就是磷烷,或者氰气。这些劳什子统统不好惹,特别是氰气,吸入少量就可能置人于死地。不过,略微转动脑筋,又不免对当时国民政府的反应产生遐想。据传,抗战期间,日军曾在湘西地区布置毒气弹,不排除这是日寇留下的东西,而国民政府恐怕早就知道这点,基于焦头烂额的内战形势和不可告人的政治考虑,不愿把事情昭之天下罢了。
得得,越说越没依据了。
话说回来,“丧洞”属于毒气作祟,那么,把我和张娣的经历归根结蒂为风声作怪,也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风不知从哪里进来,在结构复杂且蹊跷的洞中横冲直撞。进退自如的环境中,既便是风也迷失了方向,结果折腾得死去活来。这中间,作为气流的它受尽收缩、膨胀、捣腾、撕扯之苦,发出求救声,而这种声音恰好以女人哭泣的形式表现出来——剖析得似乎不坏,我原本觉得可能性不大,一旦付诸文字,却觉得真是那么回事。
可是,风从哪里进来的呢?洞顶。洞口有风出,洞内找不着出口,出口只能在洞顶。洞顶是我和张娣放过的地方,没人想到朝上瞟一眼——老实说,我们用的是蜡烛,不是探照灯,既使瞟上那么几眼,视线也未必逮捉得到——那里有细细长长的天眼绕去山顶或者山腰,风从那边的洞口灌入。那里的结构和我前面想象的如出一辙。又或者是另外一种鬼爷神工式的构造,那构造类似羌族人的箫,风从箫嘴吹进,出到我们置身的洞内,并发出箫声,箫声不是真的箫声,而是大自然导演的哭泣声。惟其如此,我和张娣无论如何才发现不了它。“这样说的依据是什么?”有人问。准确说来是我扪心自问。没依据,我回答,只是猜想罢了。
风声可信指数:★★★☆☆
一言以蔽之,除去上面两种可能性,我找不出更合科学的解释。但在张娣眼里,似乎成了无稽之谈。她好像更在意鬼的说法。没办法,她就是那样的人。既便生活在科学发达的现代,脑袋里的惰性思想也依然挥之不去。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好比走火入魔的法轮功教徒,已经到了引火焚身的地步。鬼的说法当然站不住脚。但不知何故——可能爱屋及乌吧——我还真觉得有鬼好些。鬼栖身于穷乡僻壤,它们俺人耳目,与世无争。它们不是心存衰怨,就是成冤未雪,抑或命丧歹人之手。人类畏惧它们。它们更畏惧狡黠的人类。正因如此,才变着戏法不让人类接近自己。
迷信吗?迷信。可是,在这个经济如火球般轰然爆炸、一切观念随之歪曲走形的社会,迷信反倒显得比科学单纯、洁净、善意得多。在科学面前,迷信的力量实在不堪一击。但退一步讲,迷信和科学的区别又在哪里呢?它们已然没了区别。这里到处都是迷信。人们迷信数百层高的摩天大楼,迷信款额惊人的足球彩票,迷信地下的能源和原子弹的威力,迷信火星上的气候。而在两千年前的今天,恐怕再大的迷信也攘括不了。从这个角度出发,谁才是真正的迷信呢?我们置身于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反倒是迷信,还能给心灵一片呼吸新鲜空气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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