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匆之 于 2009-12-8 12:16 编辑
长生果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十二岁那年我读初一,羡慕寄宿生活。下午到晚自习有三小时休息,总有同学到山上找没人的地方。一天,我和一名女同学也莫名地加入,并忽然就和他人散开了。接着是班主任来追捕,不知他们如何,我们慌忙躲进一间草房逃过一劫。晚上我们难以入睡,吓得满身大汗后累睡过去。翌日清晨,门外忽然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他建议一起用早饭,是炖野兔汤。期间,我看不出他任何表情;或许为消除我们的紧张和尴尬,他随口问到我学业和对未来的想法。出于无知的叛逆和为“借宿”之事找借口,我说学习毫无乐趣,想明年跟表叔学吹唢呐和作法事。并说对此早有观察,觉得这门路不错——乡下死人谁能不做法事吹闹几天;而唢呐不比二胡,谁家结婚生子时也能添个喜庆。老人略略点头,只说出师当晚要再来看他,也算对得起这顿早饭。
乡下学门手艺很费周折,徒弟是半个佣人,出师还没个准时。开始表叔说两年白干,后来缩短到一年。期间除几个法事时的怪异动作和用于红白喜事的各两首曲子外,几乎什么也没学。但出师当日我还是给师傅敬了三杯米酒,卷铺走人时想着明天开始,老子可也是出师的小道士。当晚,我借月光摸到山顶,推门进去,老人像刚吃过饭,躺在床上叭叭地抽着水烟。他让我坐下,说口渴的话桌上有水。他早有心告诉我一切,不等我问就开口说到:
应该有年纪这回事,可我确实早已忘记。用过不少名字,自然有印象深浅之分。不过,你可以当我是一个叫杨炳轩的老头,这是我最初用的。我一人住在这黄土山顶已经很久,年轻时是个不错的猎人。可以想象偶尔于深山老林遭遇神异也毫不出奇,但有一件却使世人难以置信。那是一个黄昏——好比童话多以“很久以前”开篇一般,而神异之事总在黄昏——我竟迷了路,猎狗却异常地跟着我跑而并非给我带路。前面是一条河,一般说来顺着河走大致不错,但眼看太阳落山,我却发现走到了原地。无奈只得直走,冒险渡河,约莫半小时我就见到燃烧的柴堆。那是个友善的部落,他们客气地安排我住了一宿。由于职业和年轻气盛,天一亮我就嚷着要走。他们留我吃早饭,我冷冷地拒绝,说随便吃些果子就成。而他们大惊,说这里野果不少,千万别错吃了长生果。那是他们祖先传下来用来惩罚村中可恶之人的,它们满山遍野、淡蓝色草莓形挂在树枝上,容易认,因为那些树没有树叶。
我故作镇定地略表谢意后急忙翻山走出村口,刚到无人处就挺着胆子摘下一颗。那果子异常轻逸,仿佛月光。但好奇和狂喜使我无法细想,猛一口便咬下半边,味道清凉沁心如上好山泉。这时忽出现一女子——大约茨维塔耶娃写《青春》时的年龄,不到三十——说我切不可触犯天规。我虽是猎人可并不蠢,心想果真是长生果,那只需把剩下半颗扔进嘴里,她就算神仙又奈我何?如果不过是普通果子,想必这女人必也是冒牌货。但她早洞察一切,警告我不要冒险。说人虽可不死却可能受到折磨——想想地狱中不得超升的鬼魂吧,完全可以认为他们依然“活”着受罪。我立即明白事态严重,于是祈求这异人——但我嘴里说的应该是仙姑或菩萨——宽恕。由于我已吃下半颗,她虽答应终会给我一死,却保留期限。
于是我开始了无尽悲剧和漫长的一生,而痛苦并没有一开始就显示。首先是当天我并没走出山林,一觉起来发现猎狗已无踪影,只见一根绳子和一堆白骨。于是我急忙回家,不久父母给就我娶了周氏为妻,娘家就在山那边。周氏眼睛不好,我们一日三顿总是灰黑而伴着长短不一的松针,不时还有阔叶和柴梗,而我眼力极好:枪法的最好成绩是一次打下五只竹鸡。可她耳朵很灵,她常说我是三年没听见过打雷。之后父母去世,和周氏相处七十年后我看着她撒手。由于长生果之事渐渐淡忘,我以为自己也不久于人世,直到儿女们一一追去……后来我想,这时日杳无尽头——也可看做来日方长——应该找些事做。
我花了半个世纪追求过一位女子,最后姑娘死时我得到了一句愿有情人终成眷属之类的话;在我感觉已经衰老时,还有过一次对一个少女的想入非非,当然最终是自讨苦吃。多数是因对那些幼稚而毫无想象力的恋爱技巧极度熟练而无往不胜,但也不过是一再历经美人迟暮。后来我只偶尔怀念周氏,我确信那菩萨终会再次来临,承诺总有期限。我扮演过无数角色,尝试了几乎所有职业,师傅、政客、走私犯、皮条客、预言家等等。历史的重复见过数次,除了死,世界对我已失去秘密。
一切都来自那个村子,我决定报复。当我再次来到时,当年的人早已死去,留下不知多少代后的子孙,可那些果子依旧漫山遍野。为抵抗无限和惩罚他们,我发明一个如迷宫的游戏。这个游戏要九人走完九个村子,每个人都要在九个村子和另八人交换一件不同村子带去的礼物。分组竞赛,时间短者获胜。我告诉他们当走完所有组合,将出现神仙带来的奇迹。而每个人的速度是不同的,尽管路上总并非有各种童话所说的诱惑和阻拦,但最终的组合是无限的。我想既然我的死遥遥无期,那他们就得陷入永无出头之日的悲哀。而我则把那些路线轨迹绘制下来,然后重叠,看是否和星座图案有何联系;或许能在体会到康德的夜空中平息我的愤怒和悲哀。出我意料的是,他们并不相信神异,却把它作为节日重要的仪式般的活动而乐此不疲,因为他们认为游戏本身就是奇迹。
自杀同样是冒险,既已等待了如此长久,我岂能功亏一篑!我阅读过无数书籍、研究过各种科学和宗教,但那些都是活人写的,无人能告诉我该怎么办。显然这是惩罚,我已简朴的生活在这里几个世纪,等待那个女人。
我们算是缘分。前年,见你小小年纪就对知识和幸福的关系如此豁然,我就感觉也许时日快要降临。果然,昨晚菩萨在梦中说答案在一个乡巴佬的一篇故事中。可我多年未读半字,手边也没有一本书。但我感觉误会了神的启示,所以我决定赐予你崭新的一生,去寻找那个梦,那个故事。你现在回想一下杯中的泉水的味道,沁心如月光。对,我已把剩下的半颗磨成果汁拌入杯中。
老人死后,我给他做了法事,轮流把两只丧曲吹了一夜。原本月亮很大,后半夜下了大雨。天亮的前两小时我睡着了,听到了鸟鸣。一年后,我在一个深夜找到了那个故事;清早我再次听到鸟鸣,可能是杜鹃,声音和去年几乎一模一样。忽然觉得那是济芝也听到过的,不过在英格兰是夜莺——我们都对每下个太阳毫无把握。
此时,我翻着《边城》,想着这十年前的事。
200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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