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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和她的男人
漆漆
怀孕两个月的时候,我得了便秘,情况非常糟糕。我每天和梨头薯叶冬瓜瓤为伍,直吃得肠子打结两腿发软。半个月后,病情依然没有起色。我的眼角史无前例地爬上了皱纹,又细又长,镜子里一张缺乏表情透着黄绿的脸。我觉得这世界好像走到了尽头。
她好像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连脑子也出了问题。每天回家,她不是在啃生冬瓜就是在炖梨头。以前我脚还没进门,她就扑到我怀里叫老公,现在听到我开锁的声音,却拿背对着我,继续啃她的蔬菜水果。我最近几次仔细看她的脸,发现她眼睛干涩脸色枯黄。
困顿的情绪持续了很久,也将继续发生。
一天我闲着无聊,开始打扫房间,发现天花板上有半个蜘蛛网。我支起扫把,把它拂了个干净。可是白色的墙壁上留下扫过的痕迹,黑黑的。老公回家看到了,他有洁癖,自然无法忍受眼皮底下有这样明显的污渍。我们吵了起来。
今天我一进家门就闻到洁厕净和清凉油的味道。七七挽着袖子卖力地擦临街窗户,半个身子探在外面。我吓出一身冷汗,一把抱她下来。这时我刚好抬头看见本来雪白雪白的屋顶上,无端端地多了一个尺把宽的污迹,明白一定是七七干的。我说七七,以后家里的事还和以前一样由我来干,听到了吗?她不耐烦地扭着身子,跑到厨房去了,与此同时我听到锅盖掉地盆铲翻身的声音,我大声说,你瞧,小脑又发育不全了吧?
通常我这样说她,她都会给我几个漂亮的白眼,然后踩我一脚,高高兴兴去看她的热带鱼游泳。这一次,我半天没有听到回音,走进厨房,她居然哭了。
老公以前从来不会指责我这不对那不好,现在我做家务,他也不夸我勤快,反而挑了一大筐的毛病。他是不是……
说实话,今天在学校很累,领导把我叫去,说我负责的校报上有几个不为校长书记接受的地方。我等她指正,领导说,你应该把“少女”换成姑娘或是女孩,接着又补上一句,你见过《人民日报》用过“少女”这个词吗?有伤风化。我知道和女人辩解永远没有胜算的把握,所以就又改了一遍稿子,把少女驱逐出人民的队伍。然后回家。我很累,可我像是捅了七七这个马蜂窝。短时间内她停不了哭。我抽身洗一把脸,躺到床上开始看报。
他像没事人一样走了。我们的感情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说过会要我一辈子的。
每天午后他一出门,我就坐在自家灰红两色的卫生间里酝酿情绪。地板很光滑,斜条纹,大块大块的红和灰,扎人的眼。抽水马桶前通常都有一滩水,浅黄色,且不规则,看上去有点像做完爱后,附在床单上的爱液。我们都不追究那是谁流下的,时间久了,干涸变色,像我第一次涂的油画,斑斑驳驳,透着不耐烦的神气。当时老公站在我身后,说照我的脾气,画画儿顶多三分钟热度。我的确只玩半个小时就厌了。他一边摇头一边收拾满地的狼籍。他脾气很好。
我真不明白七七是怎么了。上星期才去见过医生,医生说她只是稍微有点焦虑而已。
小时候,我不喜欢吃鱼肝油,妈妈把药给我,她一转身,我就扔进畚箕。所以我怀疑我真是小脑发育不全,身上一年四季都有淤青,不是磕在浴缸上,就是踢到床沿。
七七还像个孩子,我真不知道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后,最让我揪心的是老婆还是孩子。
一到便秘的时候,我就点上一枝烟,用左手握着。它是我找寻感觉的诱导剂。我喜欢幻想,我喜欢光着脚,拿脚尖涂抹抽水马桶前的水迹,画老公的脸,画那些没有眉目的假想敌。在这个小小的卫生间里,我想起白玫瑰孟烟鹂,对她鄙夷得很。我鄙夷一切没有选择没有规律的女人。其实我也是。
天气真冷。我想起夏天门外的老蝉歇斯底里地唱歌。现在是冬天,如果你喜欢听暖气在钢管里流动的声音,那你就会比较快乐。
七七说她戒不了烟,我拿她没有办法。刚认识她时她就抽烟,而且抽得很凶。每次和我坐在一起,她就不住纠正我抽烟的姿势。她说男人拿烟应该用右手,女人用左手,然后头悄悄凑过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平时抽烟用右手,可一进卫生间,我就改用左手。我问为什么,她想了一会儿,很努力的样子,然后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然后说,我也不知道。七七就是这样颠三倒四,而且单纯真实。我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吃惊的样子让我忍不住香了她一大口,她抽抽噎噎地说,你,你,你都吻了我,我不嫁给你还能嫁给谁?然后背过身去偷偷笑,笑得小小的身体花枝乱颤。我对她说过无数次,我说七七我会一辈子要你。我也真的是这么想的。
他不允许我抽烟。男人真是无聊的动物,结婚前信誓旦旦,婚后就完完全全把女人接管了,不光身体,还有习惯爱好。
七七爱好很少,除了做爱就是抽烟吃冰激淋。她曾经说过她不会为男人洗衣做饭熨衣服,别说刷厕所擦窗了。结婚后她拖过一次地板,拖得不干净不说,居然会在地砖上滑倒,脚都摔破了,打电话呜哩哇啦地哭,我从十多公里外的单位一口气开车回家,送她去医院。
今天我去储藏室,黑漆漆的房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腐烂了,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同时我闻到空气里有淡淡的烟味儿,定睛一看,远处居然有个红色的烟头在跳动。我以为自己眼花,壮着胆子过去,真的有半枝烟在空气里摇晃,还有一进一出的呼吸声。我说你不要害我,我不怕你,我是七七,我也抽烟。说了一大堆没有逻辑的废话,烟头不见了。我打开灯,心想肯定是幻觉,谁知就在灯下,有一个尚未完全掐熄的烟头和零零碎碎的烟灰。我晕死过去。
我还没走过拐角,就听到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不用说,又是我们家摇滚疯子七七在听音乐呢。七七说有一次三楼的漂亮女人下来提意见说她放的音乐太响,影响睡眠。七七也不理她,跑到书架边拿起手机一看,都十二点多了。七七又咚咚咚冲到门口,冲那女人说,如果你们晚上跳舞做爱不折腾到那么晚,现在也已经睡够了。漂亮女人变了脸色,转身就走,七七追着她问,咦,你们家男人怎么凌晨两点多还练哑铃?
漂亮女人是出来卖的,每晚十二点准时带男人回家,开始唱歌跳舞然后做爱。一开始七七以为三楼闹鬼,怎么每晚过了十二点才有动静。后来摸出规律,原来是那女人开门营业呢。这可苦了我,如果碰到个神经衰弱的自卑男人,干事前还得练一阵哑铃才敢上床。我每晚被哑铃落地的声音搞得焦头烂额苦不堪言。七七这招也真损。
七七躺在床上沉沉地睡着,身子缩得像只虾米。床上摊开一本王朔的书,近旁的烟灰缸塞了十几个烟头,厨房里还烧着稀饭。我坐到床上,亲亲她的脸,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清是我,立刻蹦到我怀里,老公我遇见鬼了!我在储藏室看到一个燃烧的烟头,过了一会儿又不见了,开灯一看,真有烟灰呢,吓死我了!我说当然吓死了,你闻到的焦味是因为你煮粥忘了关火,你看到烟头是因为你抽烟太多,头发晕,而且又看了那个鬼故事,是王朔写的吧?七七臭着一张脸。我决心要她闭门思过,就不理她,径直去厨房做饭。
老公回来又训我,训完也不看我一眼就走。是不是我真的变丑了?王朔的书《看上去很美》就在脚跟躺着,我一脚把它踹下去。
七七什么时候学会扔东西了?音乐开得震天响,她说她喜欢,因为名字叫“幽灵”。我说七七你本来就胆小,还是不要吓唬自己。七七起床把音量开到最大。我说七七,别听了,这玩意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就听过,是我们村葬礼专用曲。七七冷漠地扫我一眼,啪的点上一根烟,抽开了。
我很久没有出门,距离上次上街买糖炒栗子也有一个月了。这次我决定跟踪老公。我们很久没有做过爱了,我拿身体蹭他粘他,他总是不理不睬。
七七对做爱似乎有种狂热的爱好和迷恋。我也是,我爱她的身体,丰满温润。从小在江南长大,到底和中原女人不一样。可是她怀孕了,前三个月我不能要她,医生千交代万嘱咐过。所以我只好装蒜。
天气好像有点热。我在街角买了一个冰激淋一摇一摆走进他办公室。他一把抢下我的冰激淋,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训我,又不听话,这么冷还啃那玩意儿。办公室里站着一个女人,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看我。我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这把年纪了还不在家憋着?老公生气了。
医生要我保证七七怀孕期间不要接触冷辣刺激的东西,她有一个千疮百孔的胃。
她居然那么没礼貌地轰走了我的初恋女友。我和她最近在研究一个课题,今天上午才见的面。
七七,你怎么没礼貌?因为我知道她是你的初恋。谁说的?哼,你让我看过她的照片,你忘了?唉,我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把这点聪明才智用到正道上就好了。七七气得涨红了脸,坐在藤椅上发呆。
老公一天没有理我。他晚上有个宴会,他说为了惩罚我不带我去。把我送回家,他一个人去了。我知道他会带别的女孩,她们比我有礼貌比我知书达理。
看着七七哭丧着脸站在门口,我差点心软。毕竟我比她大九岁,她过了生日也没到23岁呢。可我告诉自己要好好把她的臭脾气改掉,至少孩子面前她应该是个有知有识和蔼可亲的妈妈吧。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化过妆,不搽香水不穿高跟鞋。是不是我没有女人味?我翻箱倒柜找出结婚时朋友送的香水化妆品,用足足三个小时把自己打扮了一遍。老公回来后,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洗干净睡觉吧,就泡澡去了。我相信并且敢拿人头担保,他有了别的女人。
七七居然在身上搽那么浓的香水,真是个孩子。吃饭时,听到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两个月前和朋友联合出的一套书出了问题,不但血本无归,说不定与人合伙的出版公司也要被勒令关门停业。算了,还是别告诉七七吧,免得她担心。
我很早就醒了。老公不喜欢女人哭。我早就说过,如果哪天他对我没有感觉了,就请直截了当告诉我,我决不纠缠。所以我告诉自己不哭。可是我很难受,真的难受。早早开了CD机,“幽灵”再度响起。老公不耐烦地转身,翻到床里侧,嘴里嘟哝着什么,应该是哪个女人的名字,却和我无关。音乐很好,诡异沉重,本来是我最不喜欢的风格。我那天忘了告诉他,其实我去储藏室看到烟头的事和书和稀饭和烟无关,因为我醒来后,看见手里居然拽着一张CD,名字就叫“幽灵”,我死死地拽着。
七七真病了吧?我本来要带她去医院,刚巧来了一个电话,合伙人好不容易约到处理丛书事件的官员,说要请他吃饭联络一下感情。七七脸色很差,可是我忙着走,匆匆在她嘴上吻了一下,锁上了门。
他答应我今天陪我去买碟然后去银记吃泰国菜。我说过很多次,他居然都食言了。
我一向不和胖子打交道。官员胖得不能再胖,包钱给他,他装屄,我心里很郁闷。天气也不好。很久没有听到七七笑了,总觉得空空落落的。今天得早点回去,带她去酒吧。她就喜欢那调调儿,高兴了兴许还跑到台上胡乱哼唧一首。时间过得真慢,每个人的动作都像是被催了眠,放慢速度和世界抗争。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天黑透了。没有音乐声,七七应该睡了吧?
他一整天没有回来,不知和哪个女人缱绻依恋。我一想到他像小蚕蛹的手指摸过某人的肩膀胸部和私处,就忍不住惊叫。
七七居然一言不发,一见我就跑。她的幼稚得吓人的皮夹和钥匙一起放在桌上。我操!居然身无分文玩起了出走的游戏。我开车出去,哪里有她的影子。白天喝的满肚子白酒开始翻腾,和我的怒气一起渐渐升高。穿过城市所有的大街小巷,七七都没有出现在视线之内。我只好回去等她,因为她连钥匙也没带。车窗开着,风很凉,这个没道理的小东西,出门只穿了一件毛衣。
我像一个刚被砍头的倒霉蛋垂头丧气走在路上,我以为他会追出来,求我回去,谁知走了很远回头望望,还是没有他的影子。我在路旁一个大铁桶上坐下,甩着腿。风很凉。一辆又一辆出租车在我面前停下,司机伸头看我。我哼一声,把头昂得高高的。可是风真凉啊。又一辆出租车在我身边停住,司机问我,小姐去哪儿?我说哪儿也不去。他说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了?我不理他。他说上车吧?我说没钱。没钱没关系,就随便走走。谁知道你是不是坏人?你看我车牌号不就得了?我跳下铁桶,默念三遍车牌号,钻进车。出租车扬长而去。
我一直都认为自己额头高,运气也好。我失算了。出租车在市区绕到三点,我困极了,开始想念我软软的床和香喷喷的枕头。我告诉司机我要回去,他说不给男朋友一点颜色看看,他会在乎你?先陪我吃饭吧,吃完送你回去。我看过不少下蒙汗药的事儿,坚决不同意吃饭。他说我家就在附近,家里没人,你去睡,我继续拉客,有防盗门,你关上别人进不来。我哪有那么愚蠢,别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呀。我就坐了一会儿车,难不成还以身相许?于是我又否定了第二个提议。我借他手机,他居然动了手脚,没办法拨号。我这才慌了神,趁他不注意,夺门而出,气鼓鼓地往前走。他的车在旁边跟着我,他说来吧,送你回去。我说不要,我自己走回去。他说你认识路?回去要走两个小时呢。我继续走。他没办法,下车对我说好话。我心里没底,又不认识路,只好上车,半小时车程他足足开了一个小时。一到小区门口,我打开车门,飞跑出去。跑了很久,回头看见那个失财失色的倒霉司机还站在车旁,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
我听到微弱的敲门声。七七站在门口,乜斜着眼看我,看我脸色铁青,立刻扑到我怀里撒娇。听了前因后果,我直骂她傻大胆。她说我看过车牌号,他不敢做坏事,我记性很好。我恨不得把她的脑袋拧下来。你知道这个城市是中国犯罪率最高的城市吗?你看了车牌号,哼,他要先奸后杀了你,你有记性有个屁用!
一顿臭骂,他睡着了。我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我不敢问他是不是真的不爱我了。他一直说,任何事情没有得到验证,是不可以下结论的。他还说,谬误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所以我不敢问,一直不问。
接下来的日子我忙得焦头烂额。公司停业已成定局,学校因为组织校庆,给我派了很多活儿。最麻烦的是七七,她平均半小时打一个电话给我,让我报告行踪。一开始我还和她有说有笑,最后实在无力招架。有几次正开着会呢,她打电话来,我掐了。回家后七七沉着脸,要我从实招来。我累得连鞋子都懒得脱,一沾到床就睡着了。有几次醒来,看到七七正瞪大眼睛窥探我。我翻个身,继续再睡,却出了一身冷汗。
我几乎绝望。他已经冷漠得连吻都不屑给我。难道他真的等我开口?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颧骨,好像一天比一天明显。小时候听人说过,长成高颧骨的女人最终会遭男人遗弃。
有天洗完澡,发现身体里流出暗红的血液。老公手足无措,把我送进医院。
医生说七七先天体质弱,不该这么匆忙要孩子。最近我也在考虑同一个问题,是不是因为孩子的到来,我们之间才多了那么多难以控制的问题。本来是直线型的拥抱,现在突然多了一角,的确不平衡。如果不要孩子会不会好些?虽然这想法有点自私,可是医生说照七七的体质生小孩时会大吃苦头。
我犹豫着,同时找了一个钟点工,照顾冒冒失失的七七。
我不想要孩子了,他在我体内偷吃了我的营养,我瘦得形销骨立。
我怀念和他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此外我还有一个自私的说不出口的理由:万一哪天我们分开,孩子不用受苦,因为我连自己的命运也把握不了啊。
和七七达成共识后,打电话咨询医生,约定了流产的时间。她似乎有点高兴。三天后,我们将一起谋杀孩子。自私的永远是成人。
中午十二点,我接到家里电话,不是七七,是新来的钟点工。她说七七烧水时睡着了,等她十二点去上班,发现七七煤气中毒。
我觉得都快飘起来了,心跳得那么剧烈。我的小东西现在躺在医院抢救室里生死未卜。我开车,飞快地开,告诉自己要快,要快,再快点。
人逃不过命运,在我撞上岔路口飞驶而来的卡车时,我这么想。
我没有如约流产,医生打电话问我是不是舍不得。我说是。她说你在看电视吗?这么吵。我说我在听音乐,曲名叫“幽灵”。
何勇说,这个曲子送给在我生活中出现的很重要的人,他们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我很想念他们。这是一个礼物。在我睡着的时候,他们与我共舞。
七七睡着了,我出来与她共舞。
(原载于《文学港》2003年第6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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