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坐在一片黑暗中发呆，愁着剩下的时光如何打发。他说：我累了，再也不想出去了，那本书也许根本不存在。
不明白的人听不懂这话的意思，可我明白。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加同学王亮，我们从小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记得在大学时，有人说我俩是同性恋，其实我们并不是，只是友情很深而已。所以王亮说的事情我都知道，包括这句话。 这句话的意思很复杂，经过应该是这样的。王亮在一次聚会上，听人说了一个故事，那故事与光有关，与人有关。据说那人用了半个小时，绘声绘色的描述在一座山峦间，一道光从天而降，那光与我们常见的不一样，因为它折射出一道光的影子。然后又说光的影子是如何深邃而轻盈，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看到光的影子。这深深的打动了我的王亮同学。因为他的爱好跟他名字一样，从小喜欢一些光明的东西。不像我正好相反，我不喜欢光，我爱呆在阴暗的角落，或者黑黑的屋里，就是在白天也要拉上窗帘，营造出黑暗的气氛，因为我害怕光的刺眼与明亮，让人有种无法左右自己的感觉。在黑暗中，我却感到更自由与舒适。 听故事的第二天，王亮一早跑到我的房间，拉着我不停地说。说那个故事，说那个光的影子。我听了半天也没听懂那个故事，觉得王亮似乎只记住了光的影子这个词组。我有些煞风景的打断了他的话。“你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王亮没在意我的话，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那光，怎么会有影子呢？光的影子是个什么样的？你说是不是像树叶间露出的光影？” 我知道王亮同学完了，他落进了一个陷阱，可我还不能劝阻他，因为这小子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是个不到黄河绝不死心的人。我只能顺着他说：“可能吧！哎，你说光的影子是不是这样的？”说着我拉开一点窗帘，让光从窗外射进来，在地上印上自己的光斑。我这样做的目的是想打消王亮的念头，因为他做事有点傻。 王亮从一把破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那光斑前面很认真的看了看，然后对我说：“不是，你这只是光和阴影。光的影子应该是光投射的影子，可光怎么会有影子呢？”他说着又陷入自己的沉思。 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放下拉起一点窗帘。说：“你也知道光是没有影子的，那还傻乎乎的想什么？世上所有的影子都是光造成的，没有光就没有影子，这是个简单的道理。你会不会喝了酒听错了？” “不，不会错，他当时是说光的影子的。”王亮很认真地说。 王亮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没有，他说他是在一本书上看到的。” “说的人都不知道的事，你也会相信？那也就是个玩笑。”说完这话后，我点了根烟，拧开床边的台灯，捧起一本书翻看着。我这人读书档次很低，床头放的都是些通俗杂志，不过那天捧的书倒是挺厚，好像叫《笑话大全》。 王亮盯着我看了一会。“不会的，那人不会骗人的，他为什么要骗我们呢？”说着他在我面前转了几圈，然后好像是对我宣布一样，说：“他说是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我要找到那本书。”说完就从我房间跑了出去。 自此以后，王亮跟我玩失踪，根本找不到他这个人。只是隔三差五的给我来个电话，报告他的行踪。听他们单位的人说，王亮原来不爱出差，现在是抢着出差，不管什么地方，只要是差他都出，而且还动不动就休假。 我根据他的电话，基本能判断他这些日子干了些什么。王亮先是将本市的书店跑遍了，没有找到他要的那本书，然后向周边地区发展，还是没有收获，最后往更远的地方前进。根据他行进过的路线，我大致可以画出一张很大的地图，就跟抗日时期开辟根据地一样。可失望一直伴随着他，所以他才会打电话给我，说：我累了，再也不想出去了，那本书也许根本不存在。 接电话的第二天，王亮走进我的屋子，他似乎已经不能容忍我屋里的黑暗，一进来就拉开了窗帘，原来他并不是这样。他还是坐在那张破椅子上，看着窗外射进来的光说：“这世上没有那本书，这世上没有人能描述光的影子。” 光亮其实有光亮的好处，最起码可以清楚的看清一个人的样子。我现在看见的王亮似乎变了一个人，一脸的憔悴，毛发是杂乱无章，皮肤发黑。我说：“你怎么搞成这样，像个鬼似的，就为了一句话，一本不知书名的书，你值得吗？” 王亮抬头看了看我说：“你不懂，你是个对光明没感觉的人，怎么难懂呢？你看这光多柔软，多温暖。”说着他的手在光亮中轻轻的挥了挥，就好像抚去光中的灰尘一样。 我笑了笑说：“我是对光没感觉，可你再有感觉，也不用这样自寻烦恼啊！看看，整个人瘦了一圈。这要吃多少肉才能补回来。” 王亮翻着眼睛看了我一下，然后又望向窗外的阳光，说：“这世上没有那本书，他又是怎么知道光是有影子的？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我看着他傻傻的样子有些不忍，说：“你也不用胡思乱想了，有没有那本书，你去问问说的人不就行了。” 王亮回转身看了我一眼，说：“我问了，他肯定有这本书，只是记不起书名来了。” “那你再让他描述一遍，不就知道光的影子是什么样了，还用得着这么折腾。” “我也让他描述了一遍，可他描述出来的已不是光的影子，只是一片阴影。我那天晚上听到的不是这个说法。” 这让我有些好奇，当初那人是怎么描述的，怎么就打动了王亮同学的心，让他变得如此疯狂。我说：“对了，你还没说过，当初那人是怎么描述的？” 王亮笑了笑说：“我记不住了，只记得他当时描述的画面很美，似乎是我这辈子都无法感受的东西。那个画面只有见过的人才能写得出来，完全靠编是不可能的。”说后面几句时，王亮的眼睛就看着我，好像要让我确定什么。 在光亮之下，我给那眼神弄得有点不自，便从我天天捂的小床上坐了起来，说：“你会不会记错了，这城里还有口才这么好的人？能让你神魂颠倒的，我认识吗？” 我一听就笑了起来。“是不是瘦瘦小小的，讲话的节奏特别快。” 王亮点了点头。“他就是讲话节奏太快，我没有听清楚。那光的影子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从床上站了起来，正好站在一片光之中。对王亮说：“他的话你也信啊！那就是个能吹的人。据我了解这人不看书，最多只看些小报，跟我差不多。”说着还用手摆弄了一下床边的杂志，以此证明这是个事实。 王亮执著的摇了摇头，说：“不对，光一定有影子，这世上万物都有影子，为什么光没有呢？” 我看他那痴迷的样子，火一下子就上来了。“你是没念过书还是怎么的，光是制造影子的，它本身哪来什么影子。”说着我窜到窗口，将窗帘给拉上了。“你看看，在黑暗中，那里有影子？知道什么是真理吗？这就是真理。” 王亮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又打开窗帘，说：“真理也有谬误的时候。这世上万物都有自己的影子，为什么光没有影子？”他停了一会，转过身看着我说。“你是个不喜欢光亮的人，不懂光的影子对我来说有着什么含义。” 我确实不懂光的影子会有什么含义，但我确切的感受到王亮的迷茫与疯狂。我说：“王亮，你可别钻牛角尖，犯傻啊！” 王亮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我找不到那本书，可我要找到那光的影子。” 自此以后，王亮似乎再一次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听人说王亮辞职了，说是要到山里看光的影子。所有的人说起这事时，都觉得王亮疯了，这世上那有什么光的影子。何况他还有个不错的工作，虽然还没有女朋友，但可追的女孩不少，应该说王亮的前景还是不错的，所以所有人都为他可惜。可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事实，是王亮将自己的前程给毁了。 为了我和王亮二十几年的交情，我决定暂时离开自己黑黑的屋子，到光亮中寻找王亮同学回来，这似乎是我的责任。王亮要找光的影子，肯定不会留在城里，因为城里的光大多有些混浊，不够明亮，这也是我愿意呆在黑暗中的原因。我按这个思路朝山村寻找，可每一次我都晚一步。所有人都告诉我，有那么一个青年背着行囊，在山村里呆上一晚，第二天一早便跑到村里最高的山顶上，看太阳如何升起，如何照耀大地。所有人都对我说，这年轻人真的很怪，他见人总是问可见过光的影子。所有人在说过这话后，总会加上一句：这世上哪有光的影子。 在寻找王亮的那些日子里，我也开始喜欢光，那光的温暖与明亮跟黑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黑暗中虽然有自由，但过于隐蔽。而阳光下的自由虽然有很多的眼睛注视，但绝对坦荡。从这点来说，黑暗与光亮各有各的味道。所以我见到李吹的时候，就是在一片阳光下，当时他正在一个乡村的鱼塘里钓鱼。 李吹不是他的本名，只不过他的本名我相信很多人都记不住，因为所有人都叫他李吹。他看见我的时候，叫着我的名字说：“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 我这时才想起光的影子这个词组，是李吹告诉王亮的。所以我问：“那光的影子，你是从那里看来的？” 李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我真的记不住了。也许当时酒喝多了，我那么随口一说，没想到你朋友还当真了。”说完之后，他有些抱歉的对我笑笑。 我似乎一点没感觉到惊讶，好像这事就应该是这样。我看着塘里那不停晃悠的鱼浮，很随意地说：“你知道，还告诉他是书上看的，你这害死了他。” 李吹又笑了笑。“我那知道他是这么个人，要知道打死我也不说。人家说书的都要拿历史做个托词，我们吹牛的总也要找点依据吧，不然谁信啊！”说着他停了一会。“对了，当时是你朋友追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才说是书上看来的。” 我点了点头，便继续自己的寻找，可我一直没有看见王亮。在那些寻找的日子里，我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王亮还活着，因为他总是在我的前面出现。我知道王亮不死，就一定会回来找我，因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放弃了寻找，又回到自己的小屋，呆在那人为制造出来的黑暗中。而真正的事实是我不想跟王亮一样，失去我现在的工作，以及我现在的生活。 果然没多久，王亮又一次出现在我的小屋。他虽然又黑又瘦，但精神状态很多，一进屋子就拉开了我的窗帘，看着我兴奋地说：“我看见了很多的光，快要看见那光的影子了。” 我看着他那样子，不忍扫他的兴，所以顺着他的意思说：“你肯定？” 我指了指屋里那把破椅子说：“坐，说说你都看见了什么样的光。” 王亮坐在椅子上，看始描述他所看见过的光。清晨的光、正午的光、黄昏的光、夜晚的光，那些光是如何在空气与事物中折射，反映出另一种面貌。我无法打断他的描述，只能看着窗外的光，在他的脚下慢慢的移动。 终于，王亮说累了，停了下来看着我说：“我已经没钱了，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我就要找到光的影子了。” 王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相信。只不过我想像不出光的影子是什么样子。” 我点了点头。从床上坐起来，掏出钱包拿出里面仅有的五百块钱递了给他。“你相信就去找吧，也许真的有也不一定。”我这样说并不是想安慰王亮，而是王亮的神情迷惑了我，让我自己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这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有影子，为什么光要例外呢？我已经不能肯定。 王亮再一次从我的视野消失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只是在中间接到一个电话，王亮说：“我就要看见光的影子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我借你的钱，我回来以后会还给你的。” 但他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还钱给我。在一个月后，有同学打电话给我，说：王亮死了，你知道吗？ 听人说是从山上摔下来摔死的，是给山里老农发现的，听说死了好几天了。 听说警察直接找到了他的父母，而且现在已经火化了，他父母将骨灰都带回家了。 放下话筒后，我还是有些不相信。这么一个大活人，就悄悄地从我身边走了。但我知道这是个事实，因为同学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整整一个白天，我没有打开窗帘，只是坐在黑黑的屋里想着王亮，想着这二十几年间发生在他身上的点点滴滴。而那天晚上，我看见了光。 中心是一道强烈的光，然后一层层的减弱，但再弱也还是光，没有一点的黑暗，在那些光中，所有的事物都新鲜而生动，让人感受到光明的温暖。我看见了王亮，他正在光的中心最明亮处，向着四周较暗的光芒行走，可迈动的脚步一直走不出光的中心。我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王亮，我看见了光的影子。王亮微笑着朝我挥挥手。我有些兴奋地朝他奔去，我想告诉他，他是对的，这世上真的有光的影子。可我怎么也靠近不了他，他站在光中，一直与我保持着距离，这使我难过而焦急，便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可距离还是那么远。在焦急中我摔了一跤。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的只是一片黑暗，而脸上是一片潮湿，我知道我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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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6 21: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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