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

乌鸦十三

新世界

“十三，我亲爱的，十三，十三，亲爱的，我的：

我做梦都想不到我必须给你写信，给朝夕相伴的你，每天在我身边的你写信。你总是要对我解释，而我一直希望你解释，因为我总是蠢极了，可我不应该蠢到必须给你写信，给睡在我身边，给我温暖的你写信，并犹豫着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信给你看，因为这封信其实不想给你看，只想给我自己看，而我又早就已经看过了，在写出来之前。我刚才在给你煮青菜，你说七七油不要放那么多，不要烧那么热，青菜放下去会焦的，油也会四处乱洒，可我一直就想着给你写信的事情，所以油还是洒的到处都是。在你回来以前，我也许可以打扫干净，那时也能写好这封信，可这不能改变我的愚蠢，因为我对你说谎，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谎呢，你从不对我说谎，你只是和我说不清楚，因为我太蠢了，永远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尽管如此，你都不对我说谎，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和我说清楚，我很努力，你也很努力，但不行，我听不明白，而且，我还对你说谎——为什么我必须对你说谎呢？你也许能理解我，因为你很聪明，你变各种各样的魔术，我总想着你怎么能想出那么多不同的方法呢，那么简单的方法却那么奇妙，你一定很聪明，你总是知道该怎么让别人弄不懂你，可我又想，你这么聪明，但你却不可能理解我，尤其不可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谎，因为想理解像我这样愚蠢的人再聪明都没有用……”

我找这封信并没花太多时间。
后来我又翻遍了整个房间，询问了附近所有商店的老板，搜索了每个广场——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最后我只能拿着信，走下楼梯，来到菜市场的门口。老婆婆还坐在那里。她一时半会认不出我来，但也可能突然认出我来，然后对我说，“你又回来了。”
“是啊。”我就回答。
“明年，你再回来，可能见不到我了。”
她总是这么说，每年都这么说。可她一直活着呢，我很高兴她一直活着。
我找了把椅子，坐到她对面。她每天都呆在这里，菜场里人很多，可没人跟她搭话，她就一直呆在这里，一会看看摊位，一会看看对面的车站。
“婆婆，你在看什么？”
“车子快来了。”
“那个车站不停车了，车都停到那边新建的地方去了。”我说。
“车子快来了。”她重复着。
我望望马路那边高出地面几十厘米的水泥台面，心想为什么不把它们全部拆掉，然后又接着读手里的信。

“……因为蠢人脑袋里的想法太多了，聪明人再怎么想都想不到，你可能还会惊讶，为什么我要这么想，因为你根本不可能这么想，是啊，你会说我是个疯女人，不再是那个温柔可爱的七七，也许我本来就一直是疯女人，从来也没有温柔可爱过，但即便是这样，你仍然不能想象我会对你说谎，我必须对你说谎，因为我早就知道我怀孕了，而你还不知道，所以你就不可能知道我跟你争吵是为了什么，因为就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现在又快过了一个月了，你会更加不能知道为什么我不和你说，而要和你争吵，我想帮助你，帮你找到你想找的，帮到我再也不可以帮的时候，度过这所有的一切，听我听不明白的事情，跟着你回到家乡，可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得对你说谎，我想你那么好，甚至会给他或者她起名字，你会起很好的名字，属于小宝宝的名字，我想我们会在哪里给他留个地方，占不了太多地方，在你的书，道具箱，礼服和手套的边上留一个地方给她，我真的这么想过，我在那里给他喂奶，而你坐在对面，你翻过黑色的大檐帽，从里面变出一只毛绒绒系着红色围巾的小熊，她因为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哭了，你就把小熊递给他，你笑着说这里有毛绒绒的小熊哦，是手脚都能动的小熊哦，我真的想过那个时候的我们，真蠢，我忍不住就会哭，哭的眼泪都把这纸给打湿了，可我还得继续想，继续写……”

我一边读着，一边觉得心都要碎了。
心啊，你碎吧，碎吧。
我转头看着市场里面，靠通道这边是卖蔬菜的，青菜，芹菜，白菜；顺着走过去卖的就是肉，猪肉，牛肉，羊肉以及其他不知道是什么的肉。过去他、我在这里买过菜，带到外婆家去，可那是什么时候，外婆家在哪里？我根本想不起来，这儿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不认识所有人，除了老婆婆，因为她每年都跟我说，“明年，你再回来，可能见不到我了”，每年？多少年？我的过去就躲藏在这里，可过去又是什么，没有了证据的过去难道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像七七那样想象出来的未来又是什么？还是过去和未来一样，根本就都是我们的想象，除了现在，我们什么也没有……而且现在我睡在她身边，她还必须给我写信。见鬼，她没法和现在睡在她身边的白痴讲心里想讲的话，只能给这个人写信。
“婆婆，你在看什么？”我又问。
“车子快要来了。”她回答。
然后我又想，心啊，碎吧，你碎吧……

“……这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是什么错了，我跟那位医生说怎么办，我那么问真蠢，怎么能问他怎么办呢，他问我孩子的父亲是谁，我说是那个人，他叫我告诉那个人，是的，当然要告诉那个人，那个人是孩子的父亲，这不复杂，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为什么不和你说呢，那天你正好和那位先生出去了，你好不容易知道那是你的家乡，你高兴的告诉我那是你的家乡，你找到了自己的家乡，我也为你高兴，可我怎么还会对你继续说谎，为什么要对你说谎，到了你的家乡，我们住在菜市场上面，可一点都不吵，下面有那么多人，可一点都不吵，我每天都去买新鲜的菜烧给你吃，每天都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告诉你，可过去一个月了，我仍然在对你说谎，我们还吵架，我怎么会和你吵架，就因为茶杯没有洗干净？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怎么会为了茶杯没洗干净就哭，我怎么会为这种事情哭呢？我哭，我那时哭和现在哭的原因都是一样的，我为我的愚蠢，为我的愚蠢变的越来越不可救药才哭的，为你可能给她起的名字才哭的，为你变出小熊想逗他笑她却仍然一直哭我才哭的……”

所以每件事情最后都会变成这样。我想着，轻轻摇摆着腿。你以为一切正在慢慢变好，一切都在接近终点，但其实你却越走越远，你离你的目的地越近，你们之间的距离就越大。
一切已经完全停滞，仿佛这里不是家乡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试图走遍这里每一个角落，我也确实走遍了，结果却仍是一无所获。我开始认真的思考什么叫做过去，过去是建立在人际关系，使用过的物品，身份证明和官方记录上的吗？或者仅仅是建立在你的头脑里？当这两者都失去的时候，究竟要走向什么方向才能将它找回来？更重要的是，谁又有这个能力把它从某个人身上抹去呢？这些想法让我忽略了七七，等我再想起她时，她已经像烟一样消失了。
要么所有的事情都是烟，你是烟，我是烟，她是烟，过去是烟，现在是烟，一切都是烟。只要轻轻一吹，就什么都消失了，你所引以为傲的，深深耻辱的，太挂念的，想遗忘的，轻轻一吹，就都消失了。
所以最蠢的人不是你，七七，最蠢的人是我。我抚摸着小手指上的伤痕，最蠢的，是想寻回寻不回的过去，是想改变无人可以改变的孤独，是想去了解没有原因的原因的人……难道不是吗？

“……如果你都知道，你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安慰我，说没有什么是不能度过的，没有人能永远正确，会不会亲掉我的眼泪，我们就拥抱在一起，我们两个人多好，和你在一起，我非常非常喜欢你，喜欢和你说话，喜欢和你表演，喜欢和你睡觉，如果我告诉你是你的孩子呢，我继续对你说谎，说你知道以后永远不会原谅我的谎，说所有蠢女人最后都不得不说的谎，因为愚蠢到了最后就只能说谎，说我只和你睡过觉，说我是你认识的那个单纯可爱的七七，还是我一直哭，哭到你的心和我一起碎了，你总说心是会碎的，心是怎么碎的呢，我现在的心怎么还没碎？我写的太多了，地上还洒着刚才烧青菜的油，可还不要紧，因为你还要一会才能回来，今天你得坐着小小的巴士去很远的地方，据说那里的医院里可能有你的出生证明，我想以后他也会有自己的出生证明，是哪个医生会把她接出来呢，我的小宝宝，我的小熊，我的……哦，我不可能丢下他，我该怎么办，我要继续这样永远的撒谎，还是对着你哭，然后你原谅我，可你要怎么原谅我，我要怎么原谅我……”

我捂着脸孔，想着自己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离开马戏团以后，我们究竟去过哪些地方，现在我们又到了哪里，好像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没得到，这些丢失的时间去了哪里，好像断裂了，什么都没剩下，或者……
这时，一双手轻轻摸上我的头。我放下双手，看着老婆婆。
“你怎么了？”她问。
我深深呼吸着。
“婆婆，为什么车子要来？”
“车子不来，我要怎么办……”
我看着她脸上的皱纹。也许这样才对，过去是埋藏在皱纹里面的：这条皱纹是她曾经住在隔壁的情人，那条皱纹是她死去的丈夫，这条是所有她在里面洗过澡的小河，那条是装着花被子的箱子，这条是首饰，鞋子，那条是嫁衣，儿女，一条又一条，纠缠在一起，互相遮盖，又互相挖掘的越来越深，一直深深挖到心里。我想像自己的脸上也会渐渐多出一条条细纹，并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深刻，只有这样才能将发生的所有事情记录下来，不是通过文字，声音和影像，而是通过身体，皮肤和心，这种记录才是真实的，成功的，准确的……
“你怎么在这？”一直载着我在镇上来来去去的出租车司机陈平走到我身边，提着装满河虾的塑料袋。
“陪婆婆说说话。”
“哦……”陈平犹豫了一下，靠近我耳边低声说，“那个……婆婆好像脑子不灵便了。”
“知道的。”我低下头。“不过她应该认识我，虽然我一点都不记得她。”
“我说，”陈平摸着脑袋，“你会不会出过什么事故？”
“什么样的事故？”
“我有个兄弟就是被卡车撞过以后忘了很多事情。”陈平用手掌比划了一个夸张的长度，“好像是脑袋边上的骨头开了一个小口，血倒是没流多少，但是影响到记性了。”
我忍不住用手摸着头的两边，但什么都没感觉到。
“我想不是那样……那毕竟也是很严重的伤。”
“也对。”
陈平沉默了一会，拿出根香烟来，放进嘴里点着。
“不过……有时候我想，有时候我想……也许失去记忆也不错。”
我看着他吐出来的烟雾，没有回答。
“我出生在这里，以后估计也得死在这里。每天，都不过是按着同样的方法度过同样的生活，白天开会突突突响的出租车，晚上回去听同样的女人一直同样的唠叨，周末就和同样的人打麻将，除非……除非忽然失去记忆，不然我的一生都会这样度过吧。”陈平猛吸了一口烟，几乎咳嗽起来，“要是一生下来，就是三十一岁的话，我也能在陌生的地方展开全新的生活吧，就算过去是空白的，但重要的不是将来吗？”
我还是没有说话。陈平吸完了一支烟，对我摆了摆手，自顾自的离开了。
重要的是将来？我不知道这种想法是正确还是错误，将过去所发生的一切统统付之一炬，就可以毫无阻碍的踏上全新的旅途？如果没有了过去的参照，你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重复所发生过的一切呢？也许你去到了新的城市，却仍然按曾经的方法度过曾经的生活，仍然开突突突响的出租车，仍然要听唠叨，仍然喜欢打麻将，而你还以为你已经脱胎换骨，这种情况难道不是更加悲惨吗？我不愿意承认这也可能发生在我自己身上……

“……难道愚蠢的女人就应该被人不断的原谅吗，我真的很想很想对你说这些，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可你不知道正好又是因为我没有和你说，好像是我不希望你知道我难受，但这只会让我更难受，我在说些什么，十三，我不知道我在写些什么了，心碎的人根本没有办法写信，特别是写这种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你看的信，这样的日子不会有终点，好像走进了莫名其妙的迷宫，我不管朝哪里走都走不出去，你陪着我走也走不出去，因为你如果只有一个人你就能飞，背着我你就飞不起来了，结果只会让我们一起被困在黑的看也看不清楚的地方，还有我的小熊，小小熊，他还没出生就要和妈妈一起难受，还没学会难受就要先难受，还没学会哭就要开始哭，我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样，油也洒的满地都是，青菜好像烧焦了，我闻得到那种味道，但是……”
信在这里就忽然结束了。最后的字迹是那么零乱，零乱的让我不能再去看第二遍。在过去所有的日子里，我到底有没有真的考虑过她，每次拥抱，每次接吻，每次安慰，每次鼓励，我是不是曾经猜测过她的真实想法，愚蠢的到底是谁？是她吗，还是我？最愚蠢的是谁？还有孩子，还有小熊，我痛苦的闭上眼睛，还有孩子，还有小熊。为什么最后情况会变成这样，这不是迷宫，这早就在我认识她之前就已经全部修建好了，是一栋精心设计的大厦，每个部位的尺寸都经过测量经过检查，每道门都比我的个头高，每个房间都有合适我需要的用途，大厅宽敞，直通电梯，她在门口与我巧遇，我邀请她一起进入专门为我们订做的大厦，我们一起走进电梯，一起走进房间，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可能性都经过计算经过验证，现在，我们一起走上楼顶，四周是荒凉的无处述说的原野，在更高的地方，我们不可能触摸的地方，挂着一只小熊，一只小小熊。谁都触摸不到了——现在不是我敢不敢去触摸，而是我还能不能去触摸，是不是还有机会，还有改变的可能，通过谁也想不到的方式，谁也料不到的决定……

我就和婆婆一起，坐在菜市场的门口，白天很快就过去了，太阳落下去以后，人越来越少，可婆婆一直坐在那里。我一直想着整件事情的经过，从哪里开始，经历了什么变化，现在又要迎来怎样的结果。天空上的云很多很多，但没能阻挡住月亮和星星，我看着月亮，今天的月亮非常巨大，大的像是遮挡住了半个天空，以至于星星只好排列在它旁边，排成一条直线，因为星星太少了，除了挤在一起它们无法取暖，我想起我最想变的那个魔术，可花越来越少……
“车子要来了。”婆婆又说。
“……嗯。”我点着头，心不在焉。
“上一次，星星是从左边和月亮排成一排的……那天你也在。”
我望着婆婆。
“不对，那不是你。”婆婆继续说着，“你太高了。那是个年轻人，太年轻了。”
我咬住嘴唇，婆婆似乎看着我，但其实并没有看我。

“我没有上去。我想那是因为我当时也太年轻。”她摇着头，“那时候，我不敢上车，特别是陌生的车子，你不知道它会带你去哪里，但现在我才知道，最后我们总是必须登上某辆车……”
我忽然感觉到了什么，马上把手里的信整整齐齐的折叠好，放进上衣口袋里，然后望向天空。月亮不是看起来巨大，而是真的很巨大，现在它完全遮住了天空，少数几颗明亮的星围绕在它旁边，它们排成直线。四周没有一丝声音，除了微微闪动的路灯，仿佛是个死地。我站起来，扶着老婆婆也站起来。
“是那个车站吗？”
“是。”婆婆点点头。
我搀扶着她，也可能是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向对面的水泥台，婆婆走不动，我则开始发抖，止不住的发抖，因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公路的尽头，开始有束灯光慢慢的在移动。我们站在水泥台上，看着那束光越来越明亮，直到看清楚那是一辆公共汽车，九十九路。车子在接近我们的地方才开始减速，最后稳稳的停在水泥台前面。我和婆婆一起上了车，车子就向前开了。
乘客不多，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她的身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我先让婆婆在位置上坐好，再走到她身边。小女孩的左手拿着一支花，红色的，可能是玫瑰，右手则拿着一只水杯。
“又见面了。”
“嗯。”她高兴的点点头。“魔术师叔叔。”
我也点点头，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破裂，接着转向小女孩身边的中年男人。
“你好。”我说。
“你好。”那个男人回答。
“好久不见。”
“很久了。”
“想找回我的过去。”我尽量简短的说，“你问过我吧，我以为我不会……”
“乌鸦哥哥，你认识他？”小女孩打断了我的问话，“那你会不会变魔术？”
“不会。”叫乌鸦的男人笑了，“那太难了。”
“哦，我以为你什么都会。”小女孩失望的低下头。
被叫做乌鸦的哥哥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神情复杂的皱了皱眉头。
“你曾经说，普通人不可能按照自己的选择生活……只有随机而无负担的决定才可能让你按自己的选择决定自己的命运，为了能做到这些，必须丢掉过往……”
“因为……过往只是一种干扰你判断的可能性，是一种重复思想的混乱经验。”我慢慢接下去说。
“……你还记得。”
“刚刚想起来一些。”
“为什么要找回过去，因为那个女人吗？”
我抬起头，看着乌鸦指的车厢后座。
七七坐在最后一排，似乎睡着了，双手轻轻放在肚子上，保护着她的小熊，小小熊。我马上感觉到眼眶湿润起来。
“你不回答……可这并不重要。我没有那种力量，不是我拿走了你的过去。”
“我的名字呢？”
“我也没有名字。”乌鸦缓缓的说，“我不叫乌鸦。怎么会有人叫乌鸦呢？这里没人有名字，名字都丢了。一旦失去了名字，你就只能坐上公共汽车，或者进入马戏团，因为在公共汽车上你可以随便叫个名字，马戏团里则可以叫别的名字，艺名或者化名，你还可以写小说，去制造一个笔名，是的，名字很重要……我听说你成了魔术师。”
我低下头，感觉到有些晕眩。
“那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在这里等我，让我又上车？”
“我没有等你，也不知道你在这里。”不叫做乌鸦的男人看着我的眼睛，冷静的说，“这一切不是出于我们的计划，而是有更高更有力量的东西在等待，在寻找，在尝试。也许是它让你失去了过往，让你遇见你要遇见的人，给你考验，又是它让你等在这里，再次登上这辆公共汽车，就像它让我带着小女孩今天坐这辆车去扫墓一样。”
车子开得不快，我向窗外望去，发现我们已经驶离城镇，驶上一条笔直的道路，谁也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里。
“我是不是该下车？”
“我不知道。”
“……我该怎么做？”
“做你应该做的，十三。”不叫做乌鸦的男人说，“你曾经想要的，是无限的可能——你不能是任何一个人。因为只要你不是任何一个人，你就能是任何一个人了。你只不过叫做十三而已，你可能是每一个人，也可能谁都不是。”
“会失去很多……”
“你要求过，你也这么做了，”不叫做乌鸦的男人坚持着，“你还可能得到了更多。”
他望向七七，我也望向七七。我们都望向七七。
这时车子停住了。
“做出决定吧。”他摆摆手。
我犹豫着，发现老婆婆坐到了副驾驶位置上，睁着双眼，看着遥远的地方。
“去更远的地方，看全新的世界，表演谁都无法模仿的独一无二的魔术，成为一个你所想成为的人——你不是曾经是的那个人，你是将要成为的那个人，你是十三，你是你。”他没有把话说完，仍然盯着我的眼睛，“这样，才有可能超越这里，才有可能去击败，去获取……”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有些小的左眼，下了决心，走到车子最后一排，抱起七七。七七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发现是我，既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呆呆看着我。我几乎哽咽起来，紧紧握住她的手，走下车子。小女孩打开车窗，在微微的光亮中对我们挥手，我也对她挥手，然后车子发动，沿着沥青公路越开越快，越开越远，终于看不见了。
七七抱住我的脖子，环视着四周——黑暗中，只能瞧见数不清的大树将这一片土地全部包围了起来，除了公路以外，什么也找不到。
“我们在哪里？”她问。
是啊，我们究竟是在哪里呢？我想着，想了很久很久，才明白过来。
“是这样，七七。是啊，对，当然是的……这当然是新世界。”我咧开嘴，“是的，是啊，七七，这是新世界，我们在新世界里……你跟我来。”
七七惊讶的看着我的侧脸，紧紧搂住我，和我一起走向茂密的森林。

马耳

前后的反差比较大，前面基本上还是比较接近现实的，到后面就越来越超现实了，这造成了品质上的不一致，而且也没有什么结构或技巧上的手段来抵消这种不一致对阅读造成的不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