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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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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9 14:58:1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黑梦

梦里的时间也是深夜，吴楚行走于一条河畔的水泥小道上。河流在他的右侧悄然流淌，幽暗，肮脏，并且寂静。对岸灯火经由其波澜微泛的表面折射之后扭曲而虚幻，仿佛它深而诡异。在左侧，连接成排的居民楼因夜色过深而颓败，就像是空无一人的废墟，所有的灯火皆已熄灭——就如同它们从来也不曾亮起。他无法想起上半夜是在哪里、与谁一起度过。仿佛是啜饮了过量的啤酒，梦中人吴楚感到脑子钝重而迷糊，几乎无法辨认自己身在何处。

他继续往前行走，估摸着身旁这临河而建的居民楼应是九十年代初的造物。它应当只有五层，或许六层。顶多也是七层，它不可能再高了。然而，当他抬头仰看，它却宛如高耸入云的城堡，将月亮掩去了一大半。

过了一会儿，头脑迷糊的吴楚渐渐清醒了一些，眼前的场景已不似先前那般叫他感到陌生，甚至，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在他的内心油然涌动了起来。眼前这梦中之境与他的现实有何关联？源于记忆或者前一个梦,抑或是正在进行的梦中之梦,做梦者吴楚想起了昨夜：他也是行走在这条小道上，依然有身旁的河流与楼房。在前方不远处，他拐进居民楼的一个楼梯口，摸着冰凉的金属护栏沿台阶拾级而上。到了五楼，他停下脚步，先是推开了501的房门——一套空荡荡的毛坯房，墙壁与地板都是粗糙而灰暗的水泥，接着是502——灯光在开门的一瞬自动亮起，映入眼帘的是米色的砖铺地板，略微发黄的白色墙壁，尽管在客厅诡异而莫名地摆了一张床，可这是他的家呵。如果梦境是可靠的，这就是吴楚独自居住的房子，一个空荡的、寂静的家。

夜行人吴楚惊觉自己正行走于回家之路，不禁加快了脚下迈动的频率。即便在心里并不知晓应从哪个楼梯口进去以爬至五楼，他依凭记忆与直觉相信就在前方不远处，只要走近了就可辨认得出。

约莫是走了那么十几米远之后，他在一处楼梯口的面前站定下来，似有犹疑地打量着眼前的楼梯口。是这里么？好像不对。吴楚极力地在他那浑浊的脑袋里搜寻与拼贴，试图恢复对于昨夜他曾转身进入的楼梯口的详细印象。同时，他又仔细观察那些被神鬼不觉地黏贴于墙上的性病医治广告，留心它们各自所贴的位置，以及共同构成的整体样貌，以期通过印证来确定是否从这个楼梯口上去。不。不是这样的。昨夜的楼梯口没有性病医治广告，它的墙面是洁净的，至少在昏暗的桔黄灯光下是如此。那么，兴许是走过头了。梦中人吴楚往后退了两步，朝左右望了望，决定调头往回走。这一次，他对于经过的每一个楼梯口都十分细心地加以留意。然而，当他走到原先出发的地方，还是没有找到与脑中的印象吻合的楼梯口。夜行人吴楚只好再一次调头。或许刚才不是走过头了而是还未走到，他这么想着，再一次加快脚步往前走。

行至先前站定的地方，吴楚又将脚步放慢，又开始细心留意每一个经过的楼梯口。最终，他依旧是一无所获。令他感到诧异的是，脚底的水泥小道在这一排楼房的尽头处折了上去，是一段上坡，连接路面上的大马路。原来，之前他以为是一楼的地方其实是临河一面的地下室。梦中人吴楚似乎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转身，往河流的那一面看——果然，在小道临河的外围圈起了一排齐腰高的安全护栏。（而这一点，他先前几乎从未发现，犹如它并不存在。）地下室。是的，他曾经与母亲，还有两个妹妹在地下室居住过几年，直到后来父亲回来。他是事后才听母亲谈起的，有一天晚上，夜里发生了地震......只是，那已是多么久远的事情了。等等！这是怎么回事？此地究竟是何处，是独居者吴楚私人居所的楼下，还是他童年所居地下室的附近？这河流，小道，还有护栏，所有这些，都像极了梦中人吴楚幼年时某个阶段的生活环境。可是，他不是正在寻找一个可以爬至五楼的楼梯口么？他又感到脑子混沌而膨胀，伴着轻微而却扎人的疼痛，不得不缓慢而沉重地在小道上踱起步来。

梦是疲惫的，深陷于关于场景的焦虑之中。有一刻，短暂的一小会儿，他终于不堪承受，睁开因梦境而酸涩的双眼。他发觉自己躺在旅馆房间的床上，身边是他娇小的女友，正睡得深沉。旅馆房间是陌生的，此刻它如此清冷寂静。只听得见天花板一角传来空调机嗡嗡嗡嗡的运作声。已有稀薄的微光穿透玻璃与布帘渗进屋内，不知已是到了什么时辰。还未来得及舒一口气，唏嘘梦境与现实隔世般的恍惚，梦的吸力又将他拖拽回去，仿佛是迅疾地穿越了一条幽暗隧道，他远离了曙光，重返黑夜。

夜行人吴楚再一次行走在回家之路，他惊讶于人竟可以断续地做着同一个梦。如果一场游戏就像是一场梦，仿佛是游戏中必须完成的过关任务，他重新投入到对于自身居所的找寻之中。这一回，他放弃了对于楼梯口的苦苦观察与比较，而选择抬头仰望——他要观察与甄别的是，这排楼房中所有五楼的房子朝河一面的阳台。于是，梦中人吴楚仰起脸，徘徊在河岸小道上，步履缓慢而迟疑。

刚开始，在一些阳台上，那些花卉和盆栽，以及吊挂着的衣服，它们在昏黑中构成的阴影常常令他感到亲切，仿佛似曾相识。但是这样的阳台并不止一个，因而他始终无法确认。慢慢地，随着阵阵趋于明显的酸痛自他的脖子传来，他感到所有这些阳台似乎都是一样的，他越来越混乱以致于无从分辨；又或者，每一个阳台都是独特的，而他所要寻找的那一个并不在其中，或是他无法发现。他试着去看一看四楼或者六楼的一些阳台，结果还是一样。吴楚感到自己所要寻找的阳台（他的家）就在这排楼房里，就在所有的这些阳台之中，然而，它又隐匿其中，消失不见，就像一个人消失于广场的人群。他懊恼地俯下头，扭了扭酸疼的脖颈，无意间又发现，眼前的楼梯口不知在什么时候也消失了，不，确切地说是，原本是楼梯口的地方现在变成了墙。他眨了几下眼睛，再看看左右——还是这样，整层地下室的外部，已经连成了一面无孔可入的白墙。

梦是混乱的，彷如太初之迷蒙，焦灼缠绕而又变动不居。即便是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做梦这一事实，梦中人吴楚依旧无法拒绝，他想要抽身离去而不得，梦的引力已化身手掌抓住了他的双脚。他害怕自己会如植物一般在梦境的土壤上生长出根须，从此根深蒂固地陷于黑色梦中。他真的提起一支脚来，仔细地端详脚底板，直到确认没有根须从上面生长出来才稍显放心，又提起另一支脚来看。之后，他又觉得不能在一个地方站立着不动（这也是危险的），就战战兢兢地走了起来。

他朝小道的拐角那边走去，想要走到地面的马路上去。那样应该会让我觉得舒服一些，他这么想。在拐角处，好像有一些人影在移动。走近一些，人影渐渐清晰，约莫有十几个人在那儿，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正迟疑着要不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他看到了李艳。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么说，我是梦见她了。他决心走上前去看个究竟，如果在梦里可以说话，或许应该同她打个招呼。一辆灰色大巴从马路上开了下来，在拐角处停住，车门自动开启。他看不清车上是否有司机，只是先前那些等待的人正在有秩序地排队上车，只有李艳——这位暗恋着他的女生，他的同班同学，依旧背对着他们站在那儿，不无焦急地看着他，仿佛是在示意他赶紧过去，与他们一起上车，离开这个黑色的梦靥。而他的内心仍有迟疑，不知道这辆灰色的大巴将会把这些人带往何处，非但没有紧赶过去，他放慢了脚步，张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眉头紧锁。她似乎是叹了口气，然后不无无奈地转身（最后一个）上车。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车门关闭。那辆灰色大巴竟然平地而起，就像直升飞机一样，徐徐上升，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它渐渐地模糊、缩小，仿佛化成了一颗暗淡的星辰，一眨眼，在夜空里消失，再也无法看见。

待到吴楚将目光从夜空收回，他发现地面上还遗漏着一个男童，就站在之前大巴停留的地方。这男童赤着脚，大概七八岁大，长得胖乎乎的，看不清衣着，只见他伸出双臂，朝他走来，好像是要拉他的手。似乎还未来得及感到奇怪，吴楚的双手便失去控制一般也跟着伸了过去。他看不清男童的其他五官，只看得他的嘴巴一张一翕，仿佛念念有词，又像是在轻声吟唱一曲不曾听过的奇异童谣。男童离他越来越近，终于拉住了他的双手。紧接着，他的双脚也失去控制，不由自主地被男童牵引着朝河边走去。男童的歌声，或者是咒语，似乎有着一种蛊惑人的魔力，吴楚感到自己的大脑正在丧失着发号指令的能力，仅存的意志越来越稀薄。而他的目光，似乎也难以从那一张一翕的嘴巴上移开，他仅能从余光里恍惚看见，路边的护栏消失不见了，随着越走越近，下面的河水正在呈螺旋型旋转起来，就像是气象图上的台风标识，它越旋越急，越旋越深，慢慢地正在变成一口不可见底的深渊。他知道，这男童是要把他往深渊里拉。若是再不施以反抗的话，他无疑将坠入其中。于是他卯足了劲，使尽最后一丝意志与气力，艰难地把头往后一仰，张开嘴巴，往男童的脸上俯扑过去。他衔住了他的皮肉，狠狠咬了下去，他诧异于这皮肉的质感如此真实，全然不似梦中，会不会咬住的是他女友的脸呢？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如果无法在女友的哭泣声中愕然惊醒，他将深坠黑渊而不得复返，他又使了把劲，狠狠地咬下去，鼻尖似乎已嗅到了皮肉的血腥之气。

[ 本帖最后由木与白于 2009-7-20 17:3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