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我们抛硬币

陈鱼

我觉得，在我们这个年纪，不能理解一些事情，并不是因为我们笨，而是，事情——这个东西，太狡猾。
比如，我们很难想到，一只桔子，在没人采摘它的时候，它，自己竟然掉了下来，而且，恰好就砸在阿洪的头上，阿洪，原本捧着球的双手一松，球，就蹦到了地上，我们走在一条很窄的田垄上，球向斜着的一侧滚去，然后，当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的时候，球已经滚到田垄下的粪池里了。
球，浮在粪池的一只塑料瓶子旁边，格外的圆。
按照我的理解，既然球是从阿洪手里掉的，他，就应该去捡回来，他有这个责任。但，阿洪显然有了另外的想法，他从口袋里（他穿着蓝色的小短裤），摸出一个硬币，捏在手心里，问我：数字，我去捡，花，你去捡。
阿洪比我高出一个头，我想，他能说出这番话，已经很让我感到安慰了，至少，他已经承认到，错误是他造成的，但，他觉得因此付出的代价，还不至于走到粪池边上，冒着脚一滑掉进去的危险（刚下过雨，草丛里还有一种牙齿细细的青蛇），我说：噢。
阿洪把硬币抛起来，然后，啪，落在它的手背，他，另一只手盖住，然后，咬着嘴唇，仿佛在增加硬币判决结果的权威——我们，都应该遵守，然后，他的手缓缓移开，硬币上，是一朵花。
阿洪看了看我，我就捡起一根树枝，爬下田垄，在粪池边，用树枝拨球，把球拨过来不是难事，难的，是要把球拿出来，周围没有塑料袋和报纸，我，不得不把来到粪池边的球，用手拿出来，放到边上的溪水里，冲洗几次。
阿洪，一直站在田垄上吹风。我们接着往前走，阿洪说：幸好没掉到另一边。另一边是河，我和他都不会游水。我觉得，粪的臭味一直停留在我手上，我时不时地看手，生怕上面残留着些黄色褐色的颗粒。阿洪说：怕什么，杨梅干都是在粪池里腌的。他，说着闻了闻球。
我们已经走到老榆树下，这就意味着，再拐过一个弯，走过一座桥，我们就进村子了。我们看见老榆树下，王蒲家的杂毛狗还是懒洋洋睡着，而且，滑稽地伸出一条前腿，像问人要烟抽的样子。阿洪说：踩它一脚。我看看他，他说：王蒲在插秧，他们家田在山脚跟，你怕什么，狗叫了他也听不到。我说：狗咬人。阿洪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我害怕狗是一件他根本没想到的事情，一件，显得过分愚蠢的事情：你眼睛呢？那狗拴着绳子，王蒲家的懒狗，每天拴着绳子，不干活的。
我，还是觉得，人应该本分，我闻了闻手，确定那里还是有粪臭。阿洪说：我们抛硬币。我摇摇头，阿洪咬了咬牙齿：孬，难怪你妹都不要跟你玩。我想起我们去叫芳芳一起打球，但是芳芳却已经跟邻村的人出去了，那时候，阿洪就抱怨，我们村的人都太孬了，而且，他这话是对我说的，我当时低下了头。
我接受了抛硬币的决定，阿洪把球给我，然后从裤带里摸出硬币，抛起来的过程中我被硬币的反光刺了一下眼，硬币被阿洪接住（他的身手总是比我灵活），朝上的一面是花。阿洪说：你去踩。我说：我没选花。阿洪说：你只能选花，抛硬币一选连三次，否则不吉利。我，就大着胆子走过去，看见那只杂毛狗吃得肚滚腰圆的样子，我想，这只狗这么懒，应该很难醒来，就算醒来，也懒得叫，就算叫，也懒得站起来——我踩了，我感到，踩下去时，狗的脚掌明显大了一些，我觉得踩用力了——狗“嗷呜”一声站了起来，我吓得撒腿就跑，狗叫声从后面一直追过来，我看见，阿洪跑得比我更快，他的腿很长，我追不上他，但，狗叫声却追上来了，直到跑过桥，狗叫声才没了，我和阿洪蹲在桥头，大口喘气，阿洪说：王蒲，老孙子，从来都偷工减料，狗绳都是断的。
走过桥，到了村口的集市，我们看见外地运进来的哈密瓜，切了片放在青石板上，卖瓜的女人看苍蝇一样看着我和阿洪，村里的小孩，手脚都有点不干净。阿洪说：我渴了。我说：回家喝水吧。阿洪说：我要吃瓜。我决定不去管阿洪，我们身上没一分钱，而且，卖瓜的女人是村子出了名的泼妇，据说很烂，“烂”的具体意思我不知道，母亲说：别去王翠那里，晦。显然，我的脚跟我的想法不一致，它没有动，阿洪似乎想到了办法：我去骂她，你趁机偷两片瓜。为什么是我？——你有胆子骂王翠吗？——我不去。——那抛硬币。——我不要花。——一选连三次，否则不吉利。——我不要花。——好，给你数字。
阿洪摸出硬币，重复了一遍：数字，你去偷，花，我去偷。
我想了想（想了两遍），觉得他说的没错，就点点头。阿洪找了个角落把球藏起来，用一个蛇皮袋盖住，然后，抛了硬币，结果是花。我笑笑，觉得终于有一次如愿了，阿洪说：好，你去骂，我去偷。我看着阿洪有点野的眼神，我觉得不能白白放过这次机会，我走到王翠身边——保持了一个我相信跑得掉的距离，然后，我看了一眼阿洪，他猫腰躲在青石板下面，于是，我就叫了一声：王翠王翠烂棉被！叫完我转身就跑（或许，我一边叫的时候一边就跑了）。
我跑了很远才发现，我又在村子外面了，阿洪在村子里面，我又不能再见到王翠，于是，我只能从另一条要爬岭的小路绕进去，走过水库和毛竹林，然后找到阿洪家，我看见那只球放在矮凳边上，矮凳上还有一条蓝色的短裤，地上，一片啃光了肉的哈密瓜皮，现在，两只鸡正在啄它。阿洪妈出来，拿着一个淘箩，看见我，说：阿洪在洗澡。她说着把阿洪的蓝短裤收了进去，捏了捏口袋，拿出一枚硬币，随手扔在板凳上。
我去看那枚硬币，正面是花，反面竟然也是花，这是一枚只有花，没有数字的硬币。我有点被骗的感觉，我被这种感觉堵了一下，我正在想怎样发泄出去，阿洪妈拿着一把笤帚又走过来了，我就对她说：两面都是花。我原本是抱着一种控诉的语气的，或许，我表达的不是很好，但，也不至于——阿洪妈听到后，脸刷得白了，她夺过我手里的硬币，正反面一看，起手就扔了，她把硬币扔到了对面人家地基的阴沟里，溅出了一点水花。
阿洪妈放下笤帚，从柴房拿出一把稻草，点了火在一只洋盆里烧，背对着我说：快回去，跟你妈说，见了晦，用稻草灰洗手。我说：什么晦？她也没理我，冲着二楼叫：阿洪，别洗了，下来。阿洪就像一只脱毛的鸡，屁股一扭一扭走下来，阿洪妈一把将他拽过来，用稻草灰给他擦手，灰还是烫的，阿洪嗷嗷叫起来，他妈说：晦鬼，一面阴，一面阳，两面阴的钱碰不得，跟你说过你又去捡来了？阿洪咧着嘴，还用眼角偷瞄我，我就装出听不懂的神情，阿洪又看看旁边的哈密瓜的皮，现在是三只鸡在啄它了，把瓜皮啄得一跳一跳的。




2009-4-27

[ 本帖最后由 chenyudemon 于 2009-4-27 17:46 编辑 ]

亢蒙

很有趣，尤其是最后突然出现的两面花的硬币，让小说前面的趣味炸开了。

秦惑

我！很喜欢！你这篇！非常喜欢！
比你推荐的那篇喜欢多了……不能相提并论，那篇我根本不喜欢，这篇却很喜欢。
部分标点可以点好一点点，断开得有点杂乱的感觉，虽然知道你是在强调一个东西。

易无学

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有意思。
  写的不错。童年有根。
“我跑了很远才发现，我又在村子外面了，阿洪在村子里面，我又不能再见到王翠，于是，我只能从另一条要爬岭的小路绕进去，走过水库和毛竹林，然后找到阿洪家，我看见那只球放在矮凳边上，矮凳上还有一条蓝色的短裤，地上，一片啃光了肉的哈密瓜皮，现在，两只鸡正在啄它。阿洪妈出来，拿着一个淘箩，看见我，说：阿洪在洗澡。她说着把阿洪的蓝短……”
  我一面叫一面跑了，与这段的连接，有点面目模糊。

小螃蟹

蛮喜欢的。

黑色外套

RREEDD 垃圾

纪小齐

趣味横生。可是我们小时候都是猜拳的耶。剪刀石头布。往往一局定输赢。只是个头比较大的孩子输了会无理地要求猜三局，再输又要求猜五局、甚至七局。机灵的小个子孩子会识相地认输。譬如我。

陈鱼

原帖由 纪小齐 于 2009-5-31 12:37 发表
趣味横生。可是我们小时候都是猜拳的耶。剪刀石头布。往往一局定输赢。只是个头比较大的孩子输了会无理地要求猜三局，再输又要求猜五局、甚至七局。机灵的小个子孩子会识相地认输。譬如我。

小齐别较真 只是编出来的事情啦 而且 我小时候基本在县城长大 难得一年中三五天去乡村的外婆家 所以 一切纯属虚构 所以 也只敢写一些简单的事情（一些真正的乡村的复杂的事情我就露馅了，而且，也不是我要表达的重点） 事情简单了 就在结构上想点小花样 而且 这篇是先想到题目 觉得这个句子有点语感 然后就开始着手弄了 既然结构上做文章 就想了硬币的两面应该要一样的 末尾再加点巫傩的东西 就差不多了

你的性格 和我很像的 而且 我发现哪里个子大孩子的耍赖方式都一样 而且 我当时的选择 就是不和大孩子玩

江冬

文字真漂亮。和亢蒙相反，我不喜欢这个结尾，可能是读前面的时候就有预感硬币有问题，这样的安排有点老套了，不够聪明。
总的来说你每一个小说都有看头，比很多人的都好。佩服你的状态和产量，能保持下去就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