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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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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5 21:36:2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蓝色的铁皮洒水车唱着生日快乐开过来,它尾端贴近地面的扁平喷头里哗哗喷出扇形水面,先是把绿化带的乌冬草和小白菊喷得簌簌颤抖,然后喷飞了一支没有盖子的塑料瓶,喷过站立在街边的雄鸡和青蛙外形的垃圾桶,喷过几只被砸开的麒麟瓜和一地鲜红瓜瓤,汤水上的果蝇嘤嗡四散(它们的翅膀连一滴水都没沾到),几只穿凉鞋的脚故意伸进水面,被水喷到的一瞬又尖声嬉笑着跳开了,西装短裤老头和一个墨镜女人争论着什么,女人拽着他往旁边烟杂店的台阶走,老头似乎性格倔强,不满意地摇手,他显然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洒水车唱着生日快乐哗哗哗开过去了,扇形水面喷过前面的一家卖报纸、画册、游戏卡的报亭时,老头才反应过来,哇啦啦直跺脚,看着洒水车轻快的背影一路向前,一只同样轻快的猫从扇形水面上一跃而过,一位母亲牵着穿蓝白格子连衣裙的女儿看洒水车刚经过的道路,在半空中弥漫的小水滴是无数迷你棱镜散射出虹影的碎影,小女儿伸手要去抓,妈妈呵斥着拍掉了她的手,当蓝色的铁皮洒水车开过银行、汽车维修店、三层高的市立图书馆、两家女装店、一家奶茶铺时,它往左转进东西向的十二街,消失在九街人们的视野里。
奶茶铺里坐着两个穿校服的少女,理蘑菇头的女生每次吸奶茶时都要夸张地撅起嘴,她说:我以前也被洒水车喷到到,那水可凉了。她对面单眼皮的女生就说:真恶心。单眼皮还皱起了鼻子:你不知道那水多脏,都是地下道的水,垃圾、大便、死老鼠都烂在里面。蘑菇头说:骗人,我都是看他们从消防栓抽水的。单眼皮说:那是老早了,现在才不是这样,我三叔是环卫所的,我跟他出过车,到了路上撬开窨井盖,把一根皮管子插进去就抽水,咕噜咕噜……蘑菇头白了她一眼:你恶不恶心,人家在喝奶茶哎!单眼皮耸耸肩:我说的都是事实呀。她说着往奶茶的吸管吹气,奶茶就咕噜咕噜泛起泡沫,然后再一口气把奶茶带着褐麦芽和黑珍珠吸进嘴里,粉红色的嘴唇闭紧离开吸管腮帮子鼓起来,口腔里多余的奶茶从她嘴唇的小孔溢出来直滴到下巴尖,蘑菇头也皱了皱鼻子:真像屁眼。等单眼皮把满口的奶茶分三次吞下去,她看了看表,蘑菇头说:他说过来就一定会来的。
她们旁边的一桌,坐着一个头发有点卷的青年,他一直盯着蘑菇头看,蘑菇头确实很胖,校服穿在她身上明显小了一号,把她背部的肉勒成了一条条鼓胀的豚鱼形,那些肉的表皮又分泌出汗水,把校服浸透了一大片,青年时不时往椅背上靠一下,确认自己的背脊还是干的,他又看手臂,手臂也是干的,奶茶铺没有空调,只有两架吊扇在扇着风,青年就坐在吊扇的下面,原本他不想坐这个位子,因为他看见头顶的吊扇除了转动以外,还有一定幅度地左右晃动,这种晃动让他怀疑吊扇随时会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掉下来,砸在桌子上,转动的叶片把他手上的奶茶切成两半,被切开的还有他的颅腔或者胸腔,那时候洒水车正好经过,扇形水面加深了这种想象的视觉效果,他因此哆嗦了一下,然后他就咳嗽了几声,用来掩饰这种哆嗦。他发现其他位子都坐了人,他甚至有点一杯奶茶站着喝的念头,但是那些喝奶茶的人到处晃动的目光让他打消了主意,喝奶茶的人们除了吃点心以外,好像在用目光搜寻一些能让他们开心交谈的事情,这样的话,一个很瘦又有点驼背站着喝奶茶的人就落入了他们的圈套。青年最终在那个位子坐了下来,他手上捧着柚子凉茶,是戴鸭舌帽的年轻女服务员调制的,她用长柄勺从罐头里舀出柚子汁,倒进塑料奶茶杯,然后淋上几滴蜂蜜,冲进冰水,一边冲一边不断地晃动杯子(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她很聪明地让液体在反向时互相更剧烈地撞击),然后送进包装机咔嚓一下密封,插上吸管,她的动作麻利极了,她对这间小作坊里所有的器皿、汁液、调料都一清二楚,不但清楚它们的位置,也清楚它们的物理属性,清楚它们之间如何搭配,青年看得眼花缭乱,以至于服务员递给他凉茶时他稍微愣了一下,这样短时间的思维空白让他有点心虚,他拿着柚子凉茶坐回座位,他确信他回过神来从女服务员手里接过凉茶时,女服务员对他笑了笑,他把凉茶贴到脸上,他的发烫的脑子对刚刚的一瞬间似乎也并没有明确的记忆了,那个女服务员,她的笑究竟是职业性的还是带着个人情绪的?如果是后者,那真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他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让别人成为他的一面镜子,尤其是年龄相仿的女人,她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女人。好在,他发现自从他坐下之后,上门买奶茶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女服务员应该很快就会忘记他这个客人吧,她现在就像一架智能机器人一样娴熟地做着所有工作,而且,她能记住顾客的所有要求——
热的加抹茶加珍珠加一块钱胚芽的港式奶茶、冰的加珍珠不加抹茶加五角钱胚芽的蜜桃凉茶、冰的珍珠抹茶都不要但要五角麦芽和一块钱胚芽的英伦风情奶茶……
她在亮着日光灯的三米见方的小房间里,在铺满了原浆、奶粉、果酱、糖罐、冰块、珍珠缸、抹茶缸、麦芽和胚芽的盒子、夹子、长柄勺、搅拌机、包装机、饮水机、塑料杯、格式吸管、一只水槽、一柄倒立的海绵拖把,她用来擦手的毛巾,收银台、工作牌、一顶被塑料钩子挂起的红色鸭舌帽、一支立式电扇之间,她简直就像跳舞一样,她和这些物体之间的关系处得如此融洽,仿佛她不是个人类,而是一支胸针或者一枚盖子,如果被放置在这堆东西的任何一个角落,都理所当然。
虽然,她越忙碌他就越安心,调虎离山似的给了他一块喘息空地,但这片空地上还有一架能量充足的吊扇,有时候他会突然痛恨那些导演的想象力,制造出机械螳螂、旋转着发出嗖嗖声的回旋飞刀、直升机撞向一座大楼螺旋桨把玻璃幕墙砸成碎片后还有余力绞得人血肉横飞,他还听人说起过一个女人出了车祸,本来是不会死的,但是由于她是长头发,她的头发被车轮卷了进去连带着脑袋也被碾碎了,他又想到了路边破碎的麒麟瓜和瓜瓤,这实在是一个让他不安的位子,他很懊恼为什么有人会约他在奶茶店,幸好,他看到了那个蘑菇头女学生,看到了她已经湿透了后背,他很奇怪,仿佛蘑菇头对时刻勒紧她皮肉的湿淋淋的布料没有任何厌恶感,她还是很自在地和她的单眼皮同伴在聊着什么,她们的表情虽然因为聊的话题时刻变化,但是她们都很融洽地坐在椅子上,就像皮肉和汗水、布料融洽地摩擦,就像两件搭在椅背的校服——他可以称呼她们两个为:单眼皮校服、蘑菇头校服,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以此类推,还有一个年轻女服务员就真的能叫:熟练的盖子。
青年在心里暗笑了一声,环顾四周,一个高谈阔论穿黑T恤的男人,充当他倾听者的穿细纱短袖后背印出白色胸罩带子的女人,他分别称他们为:黑方糖、白砂糖,一个扎蝴蝶结站在凳子上不安分的小女孩成为了弹跳球,她的母亲叫牵引线,一个边喝奶茶边听复读机背单词的年轻人成为了自动铅笔,三个低声交谈的穿白衬衫西装裤的男人分别叫:黑扣子、卷袖子、脱线口袋,当他把所有人命名完之后,他就想着给自己找个名字,比如:汗斑背心、旧皮带、粘脚的鞋垫,这些名字虽然妥帖地反应出了他的生活面貌,但是他觉得太过实在,他想了又想,突然决定叫自己吸管,他不确定这个称呼由来的根据(和目的),但是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比前面几个多了一种通透轻盈的感觉,对,他想,我就叫吸管,并且和插在柚子凉茶里的淡绿色塑料吸管属于同一类,他这样想着,又吸了几口凉茶,淡绿色吸管帮他把冰凉的略带苦涩清香的饮料从塑料杯子里送到他有点溃疡的口腔中,这是多么默契的配合啊,两根吸管之间的配合。当他开始准备给吸管分类的时候,他遇到了麻烦,他发现自己完全不懂吸管的世界,他大致知道有不同颜色的吸管、不同形状的吸管、不同材质的吸管,再往细致里分,他就不清楚了。此时,他等的人终于来了,一个身材魁梧人中很长的阔脸男人,他的身板坐在奶茶铺的小餐桌边总给人桌子是倾斜的错觉,同时,他也给人一种安全感,比如吊扇如果砸下来会首先切割到他然后会被他看起来坚硬的骨骼卡住,那么,他可以被称为铁夹,铁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给他看:“喏,五月份的。”青年仔细看了上面的条目,每一条后面都对应金额,总计是两百七十一元六角,他佯装喝柚子凉茶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掌,里面的数字是2716,他把2-7-1-6逐字翻译成汉语——二七一六,然后确认了金额,在文件右下方的空白处签了名字,铁夹收起文件就匆匆走出了奶茶铺,他边走边拍打着屁股,好像要把尾随的热气拍掉。青年也跟着站起来,出门向左手转,街上烈日炎炎,洒过水的街道现在又尘土飞扬,他把最后一口凉茶喝完,拿着空杯子找一些屋檐和树荫躲进去。
九街是南北向双行的,它一路穿过东西向的六街、十街、十二街、十八街,其中,九街和十二街的交叉口立着一尊不锈钢雕塑,从九街的南端看,它像一团凝聚的火焰,从十二街的东端或者西端看,它又像一株古树缠绕着藤蔓,最顶上的一撮火苗成了一只雀鸟,而从九街的北端看,火焰成了一张人脸,火焰的外轮廓是他的冲冠怒发,他正在呐喊,青年现在已经沿着九街穿过了十二街,站在九街的北端看雕塑,他想模仿一下这个据说是古代某个勇士的男人,但是他的嘴张不了这么大,事实上,是他不敢张这么大,九街是一条繁华的街,除了每天六班洒水车降温除尘外,还有潮水般的车流和人在这条街上短暂地经过,现在短暂地经过他身边的是三个手拉手的女人,都穿着时髦的夏季装,她们说笑着看了一眼这个站在五金店屋檐下的青年,眯着眼,半张嘴,穿米灰色汗衫和七分裤,脚上是褪色的黑球鞋,很多在体育场里把踢足球当回事的男学生都会穿这种廉价球鞋,黑布面,印着走样的某球队标志,鞋带很长,鞋底还有牛筋突刺,他们把白色的皮球踢得嘭嘭响,球从草皮稀疏的土操场上弹起或者撞在球门框上反弹,这种反弹和光从镜面反射是同样的原理,这种原理曾让这个青年着迷,他总是站在学校足球场外的塑胶跑道上,看那些被原理牵着走的人,他还想着足球和那些踢球的人之间有某种磁场反应,足球对有些人是异极像吸,对另一个人是同极相斥,人和人之间也像带着不同的磁极,而且随时变化,所以,一场小规模组织起来的足球赛在他眼里就是一场光学和电磁学最粗浅原理的交织运用,那些穿着黑球鞋的男学生还飞奔、大笑、自以为帅气地甩动头发让汗水飞出来,青年就站在远处嘲笑他们——以物理系本科生的身份,他这时候忘记了自己脚上也穿着黑球鞋,只是没有人给他上场的机会而已。
三个穿夏季装的女人已经走过了五金店,青年的嘴在她们曾经投过来的目光里定格,然后转化成一个自然的哈欠,他还发出了一点啊哈的声音做配合,随后又有四个时髦的女人和两个骑电瓶车的男人嘻嘻哈哈过来,后面是几个女高中生,再后面是两个脸色沉重的银行职员,青年只得放弃站在街边呐喊的计划,他从五金店的屋檐走出来,钻进阔叶梧桐的树荫,绕过一个小喷水池,走进红色店面的连锁快餐店,从排队等候取餐的人和埋头进食的人之间挤过去,这么多人发出的热气都被一台挂壁空调的大嘴吸了进去,空调被挂得很高,不情愿地伸出短了一截的排水管,尴尬地吊在半空滴水,接水的是一只红色塑料桶。青年看见这一幕停下了脚步,他对了一下表,每隔三秒钟排水管就滴一滴水,一秒后水桶里就会卟咚一声,这成为了一个规律,他觉得由空调和水桶组建的这个系统完全可以称为一只“每三秒钟走一格的钟”,在这个钟里二十秒就是一分钟,当然,它的一秒等于普通钟的三秒,这里面有一个微妙的换算关系,他窃喜于这种关系目前只有他一个人掌握,就像一个启动与否完全听命于他个人的秘密汇率,之后,他的脑袋里又多出了一个问题,如果像普通的钟走一格都会发出咔哒一声的话,那么显然这个系统的钟面不应该是空调排水管(那只能算是内部的齿轮和弹簧)而是水桶里发出卟咚声的水面,他不清楚那个水滴自由落体占用的一秒是否会影响自己的计算,他又在心里换算了一遍,比如取第一滴水从管口渗出为时间原点0,它滴落到桶里是第一秒,然后第二滴水在三秒的时刻渗出,滴到桶里是第四秒,所以两声卟咚之间还是相隔三秒,这个结果让他惊喜,自己的直觉和理性的演算之间完成了一次合作,创造出了一台质量合格的“水面钟”,并且,三个水面秒等于一个普通秒,他默念着这些名词从快餐店的长廊快步穿过,他在人群中看见一个曾经见过面的女人,他没有和她打招呼,那些浮动如灰尘的人们——他微闭着眼睛在心里默念这样一句话,然后走出后门,穿过对面写字楼的底层,就到了商厦。
他按计划来到商厦二楼,那里高大的铁柜里堆满了婴儿用品,奶嘴、奶瓶、尿片、无菌纸巾、小袜子、小枕头、小毛毯、绿色玩具、带顶棚的摇篮、宝宝乐靠垫、体温计、标着剂量刻度的药嘴、塑料药罐、适合爬行的卡通泡沫地板、能遮住整张脸的蝴蝶大墨镜、彩色糖果形发卡、辨别颜色的教科书、成堆的各个品牌的补钙补锌均衡维他命奶粉、会唱歌的婴儿车、智力开发碟片(多是一些古典音乐和诗朗诵),这一切还只是二楼靠墙的一列柜子,青年把手上的空凉茶杯扔进垃圾桶,把淡绿色吸管藏进自己的裤兜,然后从另一个裤兜挖出一本小簿子,一支圆珠笔,左右张望确定没人,开始记录这些货物的价格——
乐多体温计(国),12元,康洁体温计(国),28元,康洁母子两用体温计(国),35元,孩儿氏体温计(英),69元,孩儿氏母子两用体温计(英),102元,孩儿氏电子体温计(英),188元,孩儿氏遥感报警体温计(英)663元,雏菊糖果味体温计(日),22元,雏菊薄荷味体温计(日),22元,雏菊巧克力味体温计(日),22元,……
单是体温计,他就记了四页,有几次导购员走过来的时候他要尽快把簿子卷起来藏好,然后拿起一副尿片捏捏看看,他甚至在没人时试过一支雏菊巧克力味体温计,那是一支塑料包装壳破开的体温计,他含在嘴里,果然在舌根有一丝甜味,但并不像巧克力,没有那种厚重和粘稠的口感,体温计的甜味太稀薄了,他想这是在欺负婴儿年纪小不会说话,他们含着巧克力味体温计却没有得到和预想一致的回报,他们也无法出说来,他们会攥紧拳头咿呀哭喊,但是大人却认为这是他们不听话,忽略了倾听和帮助他们反而埋怨恐吓:再不乖就没收玩具!婴儿只能向这个不讲理的世界屈服,他们羸弱的白色肉体里裹着无奈和委屈,这是童年不幸的根源。他把体温计从嘴里拔出来,水银线停在37.7,他把体温计放进那个破损的塑料壳里,看它的反面,那里用中文和日文写着使用方法,体温计被插进一个婴儿剪影的肛门,而且在另一幅婴儿口含体温计的画像上打了个叉,也就是说,这是一支只能测肛温的体温计,但是测肛温的体温计为什么要做成巧克力味呢?
青年听见咕噜噜的声音,一个妇女推着运货车走过来,上面堆满了2000g大包的婴儿爽身粉,也是日本雏菊公司的,标明了榛子味,包装袋上还印着几粒闪烁褐色光芒的榛果,这让他想到里面的爽身粉也是褐色的,婴儿身体搽了褐色爽身粉就像洒了巧克力粉的白色蛋糕,圆滚滚的蛋糕,那个忙碌的妇女面对的那列货柜上,还有婴儿专用的各式洗衣粉、洗衣液、肥皂、沐浴乳、清洁液、润肤霜、驱蚊水、益智熏香……妇女找了个空档把爽身粉一包包扔进去,就像建筑工人在丢水泥包,全部丢完后,妇女从蓝色工装的口袋里掏出半只苹果,在发红的果肉上咬了一大口,然后把剩下的苹果塞进袋子,推着车走了。青年掏出本子继续抄录价格,他现在绷紧的神经稍稍有点放松了,这家商厦里不止他一个人在口袋里藏着秘密。
青年现在开始抄体温计边上的塑料药罐,这些药罐有些被做成兔子的外形,有的是圣诞老人外形,有的是个机器猫,颜料上色无一例外的滑稽可爱,当他抄到第四种药罐的时候,他看见标签上写着“该儿氏”,这三个字让他的笔停下来,他觉得这应该是一块写错的标签,应该还是英国儿童用品公司“孩儿氏”(Health),品牌后面的国籍也标着(英),从价格上来说也是孩儿氏的高端价位,但是他显然还在犹豫,介绍这份工作给他的朋友说过:这份工作没有压力、不用熬夜、每周双休、薪水稳定,唯一一条规矩就是仔细,千万不能弄错一个字一个小数点。这个自称吸管的青年此刻考虑着究竟是按照标签记录“该儿氏”还是依照自己的推理记录“孩儿氏”,而且,这一款“该儿氏婴童磨砂药罐”的位置上没有对应的货物,但是,就算有货物又能怎么样?他的工作是记录标签上的商品名称、产地、规格和价格,这是老板和他一字一句说好的,是标签上的,和货架上的商品无关,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用一种惯性的思维去替老板做决定,这样的结果就是自作聪明。他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在簿子上记了“该儿氏”,然后在空白处注明了自己的一些推理,当他把这一列货柜都抄录完了以后,脑子里仿佛被塞进了满满当当的货物,这是他每次抄录后的相同感觉,甚至此刻你一拍他后背,一张“香草活性炭填充六凹槽尿片”就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他把簿子和笔塞进口袋,看了看这一列货柜,确信没有遗漏,这才离开。按照计划,这个星期他就能把婴儿用品全部抄录完,然后输入电脑用软件做一份清楚的报表,电邮给老板。
现在,他拥有了自己的时间,他在商厦的二楼闲逛,看那些推着购物车的人们,相对来说老年人的表情比较严肃,对这个环境抱有警惕,而年轻人就很放松,情侣之间手拉手的随处可见,他们在货柜间行走也像在露天逛街,时不时说笑,有一个女孩吸引了他的目光,她长得很自然,不戴眼镜,尖下巴,穿玫红弹力背心和白色褶裙,扎着马尾,她一个人站在一列台灯货柜前,拿起台灯一盏盏试,货柜的铁杆上固定着接线板,只要把台灯的插头插进去,灯泡就会发光,她试了一盏伞形罩桶的白炽灯,一盏造型复古的荷叶托盘台灯,一盏鲤鱼嘴衔着灯泡的台灯,总体来说,她偏爱复杂具象的台灯,不喜欢那些做工简洁抽象的台灯,这和她穿的藏青缎面绣白猫平底鞋吻合,这样的女孩子,普遍喜欢读中国古典名著,喜欢十字绣,会烹饪,孝顺居家,或许还学过几年琵琶古筝之类,总之这是一类渐渐稀少的女孩,她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安静的气氛,不断亮起的灯光映在她白皙的脸上,一会儿明黄,一会儿月白,一会儿又是奇异的石榴红或者粉紫,青年就站在斜对面的水壶货柜,他现在走过去,到了女孩旁边,他也开始挑选台灯,同时他在心里猜测着那个女孩子最终会选择哪一盏,他心不在焉地翻着一盏盏有罩子没罩子圆灯泡长灯管的台灯,满满两排的台灯就像结在货柜上的果实,他还看见女孩纤细的右手腕上缠了一条加持绳,女孩右边的锁骨有一粒红痣,女孩褶裙上有一块茶色的淡淡的渍,似乎是咖啡或者菜肴汤汁留下的,显然是洗不干净了,他在心中暗暗替这一条白色褶裙惋惜,多白的面料啊,多细密的线脚啊,多么让人舒心熨帖的褶皱啊,那些褶子的排列疏密有致,皱起的幅度恰好显示了平面的活泼变化又不至于喧宾夺主,他回忆起在婴儿货柜那里有一种法国产的百洁灵去污剂,能洗去任何污渍而不破坏衣服的纤维和母婴的皮肤,他甚至想找一个话题和女孩交谈,然后很自然地把百洁灵推荐给她,他甚至能洋洋洒洒地说出:百洁灵,法国蒂诺卫生公司生产,300ml的售价20元,600ml的售价38元,1000ml的售价45元,如有有会员卡的话可以打八五折,蒂诺公司还生产过洁厕液、消毒水、杀虫剂、牙膏、面膜、啫喱、感冒药、香皂,这个品牌在一楼还有橡胶轮胎、双人床、安全套、自行车垫、带反光条纹的工作装、身份证塑料套、雨靴,三楼的用餐区还有一间蒂诺开的法式餐厅,那里有……想到这里他停住了,他并没有进去过那间餐厅,所以估计到时候他只能说出诸如红酒、鹅肝酱、煎鸡蛋之类的寥寥数语,这和前面精确的名词一对比就出现了反差,是的,前面的所有名词他都能报出规格和价格,以及它们被安置在哪一个楼层哪一列货柜的哪一格,他自信就连商厦经理都没他熟悉这里的货物,但是,对法式餐厅的语焉不详最终会暴露他的身份,他暗自庆幸演练了一遍避免了出丑。他打消了和女孩交谈的想法,扩音喇叭里开始提醒顾客打烊的时间快到了,女孩最终选了一盏纯白翻盖式台灯,欧式简约造型,然后向收银台走去,青年觉得他之前对女孩的推测可笑之极,他沮丧地把手上的一盏台灯放回货柜,然后他想找点有趣的事情让自己心情好一点,他走到家电区,找了几件促销试用的玩意儿,一架转起来嗡嗡响的打蛋机,一台放干冰就能吹出冷风的空调扇,一口怎么烧都不会焦的平底锅,他还喝了免费的香草咖啡,吃了用平底锅煎的一颗鸡蛋,他突然想到靠这些免费的食物自己就能解决晚饭,于是他试用了三次平底锅,剪了两片小牛肉和一颗鸡蛋,试吃了一次荞麦面包,一次葡萄干松糕,还参加了一次促销小姐问答活动,答对了某品牌200ml盒装酸奶的价格,领取了作为奖品的一罐酸奶,他打算以后不定期来这里答题,他还想着要不要叫上自己的女朋友。
商厦里响起了保罗·赛内维尔的钢琴曲秋日私语,音乐像季风一样把人群整理成候鸟集体迁往收银台,这种先舒缓后急促的旋律确实是暗示别人应该离场的最佳选择,青年也空着双手跟着人群往收银台方向走,他看着收银台长长的人龙以及间隔着堆满货物的银灰色购物车,几个别有用心企图插队的人,母亲发现落下了什么让孩子先占着位子自己再去补缺,中央空调在一阵隆隆尾声之后下班了,热气在这个空间里扩散淤积,人们不停用手扇风擦汗,空着双手的青年心里有点舒坦,他幻想着自己成了一颗水泡,浮在流动的打烊音乐之上,不是自己的脚在走,而是音乐这条肥皂水把自己像冲果皮或者塑料瓶子一样冲了出去。青年来到自动扶梯的入口,最后看了一眼收银台,一对中年夫妻正和收银小姐起了争执,那个烫发妇女四十多岁,挂金手链,穿一袭红底团花蝙蝠衫,不停翻着几份火腿指指点点,她的丈夫站在她身后偶尔帮一下腔,有时也打下圆场,妇女此时就会迅速剜一眼丈夫,描着墨蓝眼线眼皮凹进的眼睛,又薄又脆的眼皮上盖着厚厚的粉影,她的眼光反而不怎么明亮,焦躁居多,说话也不见得多有气势,仿佛未经组织的零落枪弹,这时候后面等待的顾客开始抱怨,丈夫也规劝着妻子,妇女最后作出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把火腿扔进了袋子,然后从皮夹抽出一张卡丢给收银小姐,结完帐出来她一路走一路念叨,丈夫跟在她身后成为了一只听筒,妇女走过青年身边毛发脱落一样留下“……明明对不拢,她肯定理亏,你……”半句话,青年看着她站上扶梯的背影,肥大松垮的臀肉裹在一条褪色的浅蓝牛仔裤里,她的腿倒是不粗,到了小腿和脚踝那一截就很正常了,青年知道这是减肥失败的普遍例子,上身瘦了下身依然横向膨胀,这种细颈花瓶的身形把女人曾经臃肿的体态以及为此的焦虑辛劳和最后尴尬的残局和盘告诉给每一个把目光投注在她身体上的人,一幅主题为“赘肉人体和失重人生”或者“脂肪饱和的婚姻”或者“青春曾经来过”的招贴画,一部聒噪的电动扬声机,所以扬声机和听筒组成了一户家庭,他们的子女应该是拨号盘、电话线之类,他们还有一个叫卫生湿巾的阿姨,除了做家务还要抹去一些碎语和口角,青年替这样的家庭感到沉闷和悲哀,也庆幸自己尚未成家,在父母三番四次地催促下。
黄昏的初夏,水泥马路反刍似的吐出一团团热气,一辆洒水车从九街和十二街交叉口的不锈钢雕塑旁唱着新年好驶过,扇形水面喷在雕塑上有闷热的噗噗声,青年往边上靠了靠,躲开溅起的水花,湿淋淋的路面蒸出漂白粉味,他觉得这应该是自来水,下水道的水无论如何不会这么白,而且应该有骚臭味,他沿着九街的西侧走回家,他的家就住在九街和十街的交叉口再往南五百米,那里有一个农贸菜场,菜场背后两排等待拆迁的老房子,屋主们已经拿到了赔偿金,他们的儿女就拿着赔偿金去市区边缘购置了新房,零星空出的老房子就以低廉的价格出租了。青年走到奶茶铺的时候看了一眼,那个被他称为盖子的女服务员不见了,换了一个满脸雀斑的男人,细瘦的胳膊,正在给两个女学生做可丽饼,一个女学生说:多加点芒果,还有黄桃,……,我不要片片,要一块块的,……,给我草莓沙拉,你把那两颗草莓拿掉好了,给我加沙拉就行……,旁边的一个安静地站着,一直低头看自己的指甲,她的指甲上绘着白色和粉色的点组成的细藤蔓,还贴了亮钻,旁边活泼的女生对她说:你吃什么奶茶?我吃加麦芽的英伦午餐红茶,你吃什么?我请你。旁边的心不在焉地说:随便,不加珍珠就行。那个男服务员的动作也一样的训练有素,青年从他忙碌的台子前走过,洒水车留下的痕迹已经快干了,空气里弥漫着炸带鱼和炒菜的味道,几个打赤膊的男人正从一辆货车上卸麒麟瓜,一个工装明显肥大的男青年挥着西瓜刀叫喊:海南麒麟瓜,包熟包甜,先尝后买,不甜不要钱……他身边两只泡沫箱上陈列着小小的七八片西瓜,后面是用保鲜膜包裹好的半只、四分之一只西瓜,再往前走就到了卤鸭店,卤鸭店的空调排水管通过屋檐的铁环接出来一直垂到地上,里面的水就像小便一样时刻不断地流到阴沟里,青年就是在正要过马路时遇见同学的,他等那盏红灯倒计时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跳绿他就走过去了,这时有人叫他,他回头看见一个穿白衬衫西装裤的青年,右手拎着一只黑皮包,左胸表袋夹着一枚名牌,头发油油的发光,他认出这是他大学同学,他挥挥手和他打了个招呼,同学问他:最近忙什么呐?他说在商厦工作,同学问他有没有买电脑的需要,或者身边的人,他在数码城卖电脑和配件,他摇摇头:我的电脑就用来上网和打字,不玩游戏。同学说:老兄,这不是玩不玩游戏的问题,这是生活品质的问题,现在都流行双核了,几百块钱弄一个,很划算,速度提升一倍以上。青年噢了一声,同学说:你不会还在用大二时买的那台吧?好换了,我给你进货价。青年摆摆手,找了些推脱的话,诸如不想折腾、到时候再说吧、现在也没什么钱等,同学说:我们班的好像都没混出什么名堂啊,读研究生的那几个今年毕业撞上金融危机,读得又是和物理沾边的专业,唉,很难找工作的。青年点点头表示附和,同学问:有女朋友了没?他说有了,同学问:什么时候结婚啊?他说还早,等买了房子再说。这时候一辆班车开过来,同学说他要走了,他塞给青年一张名片:什么时候我们物理系的聚聚,大家三年没见了,要多联系,都是人脉资源啊。青年说好的好的。班车像个邮包一样寄走了,青年翻看同学的名片,正面印着“脉冲数码省级代理 销售员XXX”,背面是数码城在二维平面地图上的具体地址,以及一个鲜红的坐标点——(26层,B-177)。
青年把名片塞进安置簿子的裤兜,穿过交叉口来到九街的南段,走过一家自行车修理铺、一家快餐店、一家美发厅、一座公用电话亭、一座超市,来到农贸菜场,他从菜场边上的斜弄走进去,那里有一扇老旧的石砌拱门,门柱上贴着褪色的对联,“锦绣山”、“晖”、“神州吐纳”、“祥瑞”……连不成句子,拱门后面架着巨大的黄色雨棚,雨棚下停着十几辆自行车和电瓶车,雨棚后面就是邮政宿舍的传达室,传达室现在空无一人,只有日光灯亮着,从传达室到住宅区有一条两侧种满槐树的小路,现在天色已经暗了,一些人家亮起了灯,窗帘被灯光照得像一小格剪贴画,有水印石榴花的,有爬满英文字母的,有纯蓝色丝绒的,有白纱的,青年边走边踢着槐树落下的花絮,快到家的时候,他摸出塑料吸管,含在嘴里吸气吐气,淡绿色的吸管发出嗖呜嗖呜的流窜的风的声音,几只野猫好奇地盯着他,青年走进公寓楼,开了楼梯间的大铁门,爬上四楼,开了402的防盗门,开了木门,安静的房间里一股油烟味,他原本开着窗是为了透气,现在薄雾般的油烟在对楼的逆光照射下浮现一缕缕幽蓝,油烟已经冷了,里面有冷了的芹菜、笋干、腊肉的味道,他含着吸管吸气,那些油烟就被他吸进嘴里,吸进气管,呛得他差点咳嗽,这些油烟就像一场骗局,幸亏他控制得也很好,并没有出太多丑,他只是配合油烟玩了一个小游戏,他关上客厅的窗,打开排气扇,现在他要请这些油烟出去了,他推开卧室的门,房间里没有油烟味,这几天突然蹿热的天气让他烦躁,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和房东说装一个空调,他打开电脑,拍了拍变色的显示器,然后把簿子拿出来,把笔插在笔筒,把同学的名片随手放在电脑边,显示器的颜色依然偏黄,他又拍了几下,终于恢复正常,一些灰尘被他拍起来,没有风的房间里灰尘爬得很慢,他想洗个澡,然后用一块湿毛巾擦一下显示器、机箱和电脑桌,摸着油腻腻的脖子他走到卫生间,水还是没来,据说几公里外一处水管爆裂,他看到过那张告示,那是早上出门的事情,上面说修好的时间他算了算应该就是现在的钟点,他脱了上衣,坐到电脑桌前,拿起一本杂志给自己扇风,顺便翻翻杂志,这是她女朋友每周都要买的时尚画报之类的杂志,上面有彩妆术、时尚风、补水果盘DIY、夏日卷发指南、格子衬衫和波西米亚长裙色系配搭、为什么海鲜和鲜奶不能一起吃、青岛啤酒节七五折三日游、梧桐河——城市腹地的绿荫尊邸、嘘~我不是性冷淡、瑜伽族必备十二款精油熏香、十六街炭烤生蚝大盘点、清凉心扉的冰岛电影、黄瓜面膜未必人人适合……他无聊地翻来翻去,最后翻到底页,厚实的铜版纸上“潮人玩深沉”专栏出现了一个叫埃舍尔的荷兰画家,作者简介里一幅木刻自画像,脸条狭长,傲慢的双眼像鸡蛋落在眉毛虬髯的草垛上,下面的履历、成就、影响等介绍排版得又密又长,他就直接看了埃舍尔的作品,一幅黑白素描的《手画手》,画面上一张铅画纸(四角被固定),纸上有一只左手和一只右手,左手从袖口的小臂处开始,小臂以白描的平面线条被简单画在纸上,渐渐到手腕、手掌、手指,这只左手变得立体起来,加上了阴影、纹理、毛孔,手指捏着画笔,画笔底下是右手的小臂——简单、平面、线条,然后延伸出去,到了右手的手腕、手掌、手指逐渐就细腻立体起来,栩栩如生的右手手指也捏着画笔,画笔底下恰好是左手的小臂起始,所以,在这张铅画纸上,右手画出了左手,左手又画出了右手,成为一个互相创造彼此的循环结构,青年觉得这幅画有点奇妙的意思,就仔细看了介绍:“埃舍尔版画中最著名的代表作,……,20世纪颠覆传统思想的第一个矛头直指创造论,埃舍尔也通过他的版画表达了他的怀疑……,画面里没有答案。”青年看了一遍并没有收获什么,他认为这幅画说的是“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这个问题从数学的角度来说,完全是偷换概念,把生物进化过程这一条平滑曲线替换成了锯齿状的折线,那个问题拷问的就是某一个拐点两端的线段,如果以时间为X轴的话,那么拐点左边是鸡还是蛋?问题是根本就没有拐点,它和物理学中热的连续传导、生物学中人的逐渐饥饿、绘画中色彩的渐变是同一个道理,青年为自己心里的这一番理论激动起来,他随意想想就交叉联系起了多门学科,对这种论调进行了充足地驳斥,如果说埃舍尔的思想就这点境界的话,自己也应该有成就某种事业的潜力,或许,自己缺少的仅仅是一门例如埃舍尔的绘画之类的手艺。青年的电脑终于启动完了,桌面上是一片绿草地,他打开工作文件夹,点击抄录,然后在一堆以时间命名的文件夹里找到2009-05-18,在里面新建了一个文档,但是他现在却没有马上工作的心情,他总觉得似乎少了什么,他在一个思维的空隙又一次想到了近期房子的状况,排除掉自来水、空调、一台新电脑的话,他还是缺少了什么,但是他想不出来,这时候房间外突然哗啦啦炸响起来,他扔下杂志,拿起脸盆毛巾边走边脱了七分裤和内裤,赤身裸体走到卫生间,趴在水龙头边接了口水,漱口,吐掉,刚来的自来水带着温热的铜腥味,等淌了一阵后就成了漂白粉味,凉快的水花溅湿了他一脸,他用脸盆盛了水往身上冲,对,他想到,这个房子还缺一个热水器,幸好冬天已经过去了,他决定要在今年冬天到来之前安装一个热水器,用管道天然气的那种,他已经在网上查询过,这种热水器价格便宜,安全而且损耗低,到时候他要把这一套理论条理清楚地分析给房东听,让他拿出全部或者部分费用,青年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自己看到了自己的潜力、找到了生活中唯一的缺漏、水也在这时候恰好来了,这些事情凑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暗示,至于暗示着什么他现在还没有细想,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去胡乱猜测暗示之后的事情,他有过这样的经验,琢磨那些暗示或者向别人说出它们,之后的日子就依然平平常常,而,如果把暗示藏在心里,做出一副静默且虔诚地等待暗示之后的预兆发生的样子,往往就会在生活中出现惊喜,比如赶上一趟很空的公交车——那辆车在平时简直是沙丁鱼罐头,比如可乐瓶盖有奖,比如老板在电话里夸赞了他的工作。青年的卫生间有一面窄条的镜子,他看见镜子里自己发育得并不良好的身体,几乎没有胸肌,乳头像两枚内嵌的扣子,小腹平坦,手臂只有普通成年人三分之一粗细,但是他觉得这算得了什么呢?他的脑子能轻易理解大师的构想,他只是缺少一门手艺,对,他告诉自己要去找一门手艺学学。
青年洗完澡走到房间刚换上短裤就接到了女朋友的电话。
“水来了吗?”
“来了。”
“洗衣粉买了吗?”
“啊,忘了。”
“昨天跟你说了两遍,今天出门又和你说了一遍,你自己嗯嗯嗯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又忘了?”
“……”
“你不是去商厦了吗?看见洗衣粉也会忘?”
“……”
“本来,水来了刚好可以洗衣服,现在又要堆着了,天这么热,脏衣服多臭啊。”
“我现在下去买,小店也有的。”
“小店的是假的,我告诉过你在商厦买的啊。”
“现在商厦关门了……”
“是啊!”
“这样吧,我去24小时便利店看看,那里应该是正宗的,不会假的。”
“那里贵啊。”
“就贵几毛钱,计较什么?”
“不是在跟你计较钱,我说的是你,你总是这样的,说好的事情转眼就忘了,你说我怎么能放心叫你做事情呢?每天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东西,你真是……”
“……”
“答应的事情就要去做,怕忘记就记下来,你不是有本小簿子吗?一条条记下来,每天要做的事情,你还是理科生,你的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呀!”
“……”
“在跟你说话呢!每次和你讲道理就闷声不响,你好歹表个态啊,已经不止一次这样了,说了忘,还要强词夺理,扯开去,我不是计较几毛钱,我说的是你身上的问题。”
“噢,那我明天去商厦买吧,我记在簿子上,明天一定买。”
“我食堂吃了饭回来,要不要给你带?”
“不用了。”
“你吃了?吃了什么呀?”
“我在商厦吃的,吃了一些免费试尝的,牛排、煎蛋、面包,我还答对题赢了一盒酸奶,给你留着,下次要不要带你一起去,那里还有现榨的果汁,也是免费的,我们两个一人去领一杯,不会被发现的……”
“不说了,丢脸。”
女朋友挂了电话,留给青年一串郁闷的嘟嘟嘟嘟,青年把手机往床上一扔,四周无声的空气慢慢凝结成一团,他很想在这一团什么里抠出一个洞,让新的空气流进来,他尤其反感女朋友用“丢脸”作结尾,如果在超市吃免费试尝的食物算丢脸的话,那每天买削价的水果算不算丢脸?每次在食堂要厨师多加点菜量算不算丢脸?每次还捞铝锅里沉底的紫菜和蛋花,虽然那是免费汤,但别人就打一勺走人,她不仅捞那些料,还要把汤沥干,光是这些料就能当一份新菜,当时她带他去单位食堂吃饭,他说这样的行为别人看了不好,女朋友说:都是交了餐费的,他们已经赚了大头,就不允许我少捞点?女朋友说着就呼噜呼噜开始吃拌了汤的饭,简直像只吸尘器。
青年觉得刚才自己的话明显落空了,他们之间的交谈看着像那么回事儿,事实上并不是那么回事——现在回想起来,就像凹透镜呈的虚像,对,看起来有个东西,事实上只是错觉,而且是互相错开的错觉。回忆让青年更加恼火,这团火还只能闷在肚子里,他想找个喷发的口子都找不到,凝结的空气在酱紫色的夜光下成了一条海绵隧道,吸纳一切光线和声音的柔软的海绵隧道,青年在隧道里有点闷,他又拿起杂志扇风,杂志封面上一位模特儿妆容精致的大脸盘,金发、腮红、黛眉、唇彩、粉红吊带、蓝钻项链、银色的Logo、杂色拼贴的字母在扇动过程中成为一条条喷溅的火苗,青年索性把杂志扔到床上,捡起来再狠狠扔了它一下,然后用毛巾擦了一下身体,带上钥匙下楼。
黄昏最热的那一段已经过去了,夜晚确实凉爽了起来,槐树飘出很淡很粉的清香,弄堂拐角还吹来一两阵夜风,青年感到自己不再汗腻腻,这种干爽的感觉让他脚步轻快,七点刚过,菜市场已经散了,一些小贩、学生、年轻人开始在水泥台子上铺开塑料纸,上面摆满了各类日用品,亮起一盏盏白炽灯,挂上各家自己起的店名,青年在这些夜市摊位里找到了一家卖电扇的“海发家电”,挑了一台立式摇头鸿运扇,淡蓝色,扇盘直径40cm,线条圆润敦实,看起来风险很小,他交了钱拎起来,很轻便,他拎着电扇时经过几个卖洗衣粉的摊位,心里又孳出了恨恨的情绪,但是转念想到女朋友跟着自己住在没有空调和热水器的出租房里,而且还迁就他惧怕电风扇的念头不再吵嚷着要电扇,他的心就又软了,他走进超市,挑了一包洗衣粉,准备回家自己把衣服洗了,这中间他还看到了某品牌洗发水,含芦荟原汁精华,柔顺、保湿、修理发根、滋养毛囊,琥珀色的瓶身做成女人腰肢的流线型,500ml标价42元,这是她女朋友很想要却一直舍不得买的,青年对比了一下商厦的价格,贵了8元,他最后还是决定不买,他做过为了讨女朋友欢心结果却招来训斥的事情,他觉得对女朋友的补偿限于一包要用的洗衣粉和洗一次衣服,足够了,加上一瓶价格昂贵又不一定讨好的洗发水,反而提高了风险,青年满意于自己的结论,他回到家,把电风扇插上,站在前面吹风,然后剪开洗衣粉,把一脚盆衣服一件件洗了。
女朋友回来的时候,青年刚洗了三件汗衫,他手上正在搓女朋友的内裤,女朋友笼罩在脸上的黑云被吹走了一些,她还是给他带了饭,他就坐在客厅的小桌子吃,一个荷包蛋一只鸭腿,一碗白饭上面盖着包心菜和南瓜,淋了卤汁,他说:我看见了某品牌洗发水,但是钱没带够。女朋友说:你想着我就好,反正那个太贵。他就继续吃饭,女朋友继续在卫生间洗衣服,偶尔走出来用沾满肥皂沫的手指点一下他的脸颊,他说:我买了电扇。女朋友噢了一声,他说:我在想装个热水器,冬天就不用热得快烧水了,太冷。女朋友说:你现在想冬天的事干什么?夏天还没过去呢,而且,最热的还没来呢。他说:你想装空调?她说:总要装的,你找个时间和房东说说,这里没空调怎么过夏天啊?这种老房子又没隔热板,朝向又不好,窗子开在东面。他继续吃饭,扒一口饭,然后把鸭腿上的肉一丝丝啃下来。
“唉,你听到没有?”
“嗯。”
“别又忘了,趁这两天还凉快,赶紧找房东把这个事情定下来,过几天,热死你。”
“噢,要他出钱不一定肯。”
“那就商量怎么样分摊,多少他都要出一点的,我们是租他的房子,要么,我们自己出钱装,然后搬家带走。”
“麻烦,以后搬家还拖一个空调。”
“是啊,我也知道麻烦啊,所以要你和房东去谈啊,那空调还有个外面的机箱,我们到时候肯定要叫车了,越住东西越多,空调、热水器……”
“电视、冰箱、洗衣机、微波炉、消毒柜、音箱、煤气灶、席梦思、电磁炉、咖啡机……”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空调总是要有的。”
“看房东吧。”
“……”
“要是他不肯出钱呢?一分都不肯出呢?”
“那就换房子。”
“交了半年房租,才住了两个月,他不会退钱的。”
“谁让你当初租这里的?旁边月桂花园一个月就多了两百块,空调热水器什么都有,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签合同的时候也不告诉我。”
“我怕烦。”
“烦?我烦到你了?”
“……”
“你说话啊,别每次都不说话,弄得自己很委屈,弄得都是别人理亏。”
“我在吃饭。”
“怎么有你这样的人的!”
女朋友搓完衣服,用清水过了几遍,然后用晾衣杆把一件件衣服晾到客厅靠窗的一条铁杆上,这些衣服在客厅摆动,往下滴水,她又抱怨了几句没阳台,青年此时正在收拾吃完的餐盒,把他们归拢扔进垃圾桶,他装出忙碌的样子以便没听到女朋友的话,他低着头看见女朋友走过去的白皙的双腿,它们苗条匀称,没有一丝赘肉,他用冷水漱了口,躺到床上,电风扇吹来的风缓缓爬过肚皮,他伸了伸腿,他说:你弄完了没?女朋友没理他,他就自己翻今天抄录的价格,看见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商厦货柜又一列列浮现在他眼前,货柜组成了迷宫,迷宫的墙壁上结满了货物,那是不分季节长势旺盛的作物,它们汲取各种化学元素作为养分,形成一个物品的大花园,推着购物车的人们米粒一样在花卉上飞来飞去,嗡嗡嗡伸出细长的手,那些浮动如灰尘的人们——青年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女朋友甩着双手进来了,她看见杂志被扔在床上,就去捡起来放在写字台,青年说:我准备擦一下写字台和电脑,都是灰。女朋友还是没说话,站在电风扇前吹风,青年说:你看那本杂志了吗?青年说:我看见里面一个叫埃舍尔的画家,画了两只手,你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吗?女朋友拎了电热水壶出去灌水,然后进来插上电,坐在床沿,青年说:你心里火气这么旺,怎么吹都热。她终于说话了:跟你在一起,能不火?青年又沉默了。
“有时候一个人嘴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念什么东西,和你正经讲话么又不说话,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
“说话呀!”
“说什么?”
“说你的想法啊,我都把想法说出来,你怎么就不说出来呢?人是要交流的啊。”
“我刚才说了你又没回答我。”
“你说什么了?”
“埃舍尔的画呀,你知不知道他画那两只手是什么意思?我一猜就猜到了。”
“……”
“你看,现在是你不说话了。”
“我不想和你说这些。”
“那你想说什么?你总是要别人按照你的话题来说,为什么?”
“我说的是实际问题啊。”
“那做爱也是实际问题啊,我们在一起两年多了,你不想提这个事情,我不就一直没说?我有没有天天抱怨不能跟你做爱,不能插进你的阴道里?”
“我不是不想啊……”
“我知道啊,上网也查了啊,阴道口狭窄啊,我催你去医院做扩张手术了吗?我说要买凡士林强来吗?我都是顺着你的意思的啊,两个人在一起,总是要互相顺对方的意思呀,为什么要挑刺呢?为什么一定要辩来辩去呢?”
青年恼火地坐起来,身上热腾腾的,女朋友也像没了主意,一边吹电扇一边还用手扇风,水烧好了,她泡了一杯速溶咖啡,自己喝了几口,递给青年,青年接过来喝了几口,说今天路上碰到了同学,还给女朋友看了名片,女朋友说:电脑换什么呀,好好的。青年说:是啊,好好的。青年把女朋友拉了躺下来,青年说:我明天一定会记住找房东的,我也热啊。女朋友说:你有没有想过换工作?青年问:什么工作?你给我?女朋友说:我舅舅在潮水监测中心,他说最近领导想招一个测量员,监测潮水。
“潮水有什么好监测的?”
“水位、水质什么的吧,这里不是每年都有观潮吗?这些数据到时候就用来安排观潮的位置,在哪里拉警戒线之类,他问起你,我说你是物理系的,他说专业也算对口。”
“不去,物理系才不研究潮水。”
“那你现在不是在研究洗发水、肥皂、尿布之类的?”
“那不一样,我只是抄录它们的价格,我并没有在真正研究它们,关心它们。”
“潮水你也只要抄录水位之类就可以了啊,谁要你关心它们啊,而且,你现在的工作又不是合同工,一个月千把块钱,还没我多,那里至少是合同工,有编制,交五金,一个月两千多,还不算季度奖年终奖,还有福利,比你现在的地方好多了。”
“噢。”
“噢什么?”
“我再想想。”
“想那么多干嘛?你这个人总是在脑子里想,想,想,要行动的,这个名额就算你要也不一定轮得到,要尽快让我舅舅去活动一下。”
“那我不要了。”
“为什么?”
“烦。”
“又不用你去活动,你烦什么?”
“心里烦。”
“烦什么?”
“说不清楚。”
青年躺在女朋友身边,他们两个都平躺着,风吹过他们就像吹过山岗,他们互相没有说话,女朋友在抠自己右手拇指一小块翘起的指甲,青年在拍自己的肚子,他突然说:我有时候分不清人和物品。女朋友嗯了一声,青年说:我今天去奶茶店等赵武,他要给我送领款单,我就在奶茶店坐着,我看见一个女学生,噢,是两个,我就觉得她们是校服,你说奇怪不奇怪?女朋友撇撇嘴:你就看见女学生?
“还有一个女服务员,动作很快,记忆力也好,好像天生就应该做服务员,各种奶茶都配得很快,我就觉得她应该是一个奶茶缸的盖子,否则,你说她为什么能这么快?”
“很漂亮?”
“漂亮的是我在商厦看到的,一个挑台灯的女孩子,不过她挑的不是我想的那一盏,她的腿很细,头发柔柔的,穿着蓬蓬裙,我当时倒是忘了她是什么了,或许就是台灯,有布帘灯罩的那种,一插电就亮,平时就暗着,对,她如果真是我想的那种读书人,喜欢读《红楼梦》什么的,她就应该喜欢在晚上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读,她就在夜里发光,哈哈,就是台灯。”
“你讲起别人倒是蛮有兴趣的。”
“我善于观察。”
“……”
“你听说过‘水面钟’吗?它是一只由空调排水管和水桶组成的系统,每个水面钟的水面秒都不一样,这个由排水管渗水的频率和管口到水桶的距离决定,我今天看到的,就是一水面秒等于普通钟表的三秒,等下,不对,如果这样的话,塑料桶里的水慢慢变多,水面渐渐增高,那水滴从管口到水面就不用一秒了,那就……它的一水面秒时间在越来越短……”
“……”
“这是个不稳定系统……”
“……”
“唉,明天再想想,想一个稳定系统,一个和全世界的钟都不一样的钟,走着自己的时间。”
“……”
“我还想到我自己叫吸管,你以后叫我吸管好不好,我还把喝凉茶的吸管带来了……”
“脏死了,去扔掉!”
“脏什么?”
“那种管子有什么用?”
“可以吹气的,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一点不脏,要说脏,你也脏,我也脏,我们肚子里隔了层皮就是大便和尿,你说脏不脏?”
“你再不找一份稳定点的工作,真要疯了。”
“你以后要是再催我,对,我就叫你闹钟,每天铃铃铃催别人。”
“不想理你。”
“其实人和东西差不多,人迟早会变成东西,东西也迟早会变成人,我们都会变成同一种东西,你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
“因为我们都遵守同一种物理规律,人踢足球和光的镜面反射是一样的,人的恋爱和热的传导是一样的,人在纠结的什么高深的问题,两只手的问题,只要画一条曲线就能解决了,我们都活在同一种物理规律下,所以人和物品会变成同一种东西。”
“你自己去变吧。”
“你也在变啊,你吃进去的菜,喝下去的水,电风扇吹在你身上的风,每天乘坐的公交车,你睡得床,你用的卫生巾,你抹的洗发水和肥皂,你穿的衣服和你用的洗衣粉,还有走的路,晒得太阳,每天都在一点一点把你变成一样东西……”
“我不想跟你一起发神经。”
“那你想跟我一起干什么?”
青年说着去抱女朋友的肚子,女朋友蜷起了腿,她的腿白皙光滑,青年就把身体压上去,吻她的锁骨摸她的腿,女朋友说:把窗帘拉上啊。青年跳下床,把电风扇开到最大,拉上窗帘,从抽屉翻出避孕套套上,他的阴茎已经勃起了,他自信自己的阴茎还是很粗的,他一边戴套一边问女朋友:你先高还是我先高。女朋友没回答。青年就抽了几张纸巾爬上床,用手隔着内裤去揉女朋友的阴部,女朋友轻轻呻吟起来,她的手也不自觉地去抓青年的阴茎,握住,她说:进来。青年就脱了女朋友的内裤,用食指和中指慢慢揉捏阴毛下的阴唇,那张嘴巴干涩地闭着,很沉默的样子,揉了五分钟,她的紧窄的阴道里分泌出水来,滑滑的,青年说:要我舔你吗?女朋友说不要。
“我还没洗澡。”
“没关系的。”
“不要。”
“随你。”
“嗯……轻一点。”
“有水了。”
“嗯。”
“对了,说不定我们最后会变成潮水,很潮的水。”
“不要说话!”
“我嘴巴没事做。”
女朋友不说话了,只有她的阴部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她握住青年阴茎的手偶尔也动一下,这种断续的快感在青年髋骨处来一阵散一阵,青年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他看着闭起双眼的女朋友的侧脸,他想着如果人变潮水的话,首先会从哪里开始变呢?是一点点从鼻子嘴巴涌出来,还是身体慢慢融化,这样的话就对应着两种不同的物理现象,如果,人都变成了潮水,其他东西也都变成了潮水,那人和人之间应该怎么样分辨呢?是水位不同?还是水质不同?他想到了女朋友舅舅的工作,这样说起来,他们其实是在做一项很神奇的工作,他想,或许自己再想想,决定要这个名额也说不定,女朋友的大腿根部已经积满了汗液,青年抽出手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女朋友打了他一下:不要闻,我没洗澡。他说:不臭的。女朋友说:屁!你给我闻闻?青年把手指给她,她闻了闻,又闻了闻,说:好像……是没什么味道。青年说:有点肥皂的味道。女朋友说:那是因为我用肥皂洗短裤。青年说:嗯。女朋友说:以后短裤你别帮我洗,不能用洗衣粉洗,要用肥皂洗的。青年说:噢。女朋友的身体慢慢像面团一样瘫软起来,身体里的水通过阴道往外淌,她的喉咙里像有一处湍流,发出呜呜的回响,青年说:舒服吗?女朋友说:舒服。青年轻轻掰开她的双腿,还是把头埋了进去,女朋友不再阻止他,只是含糊问着:有气味吗?青年说:没有。青年的鼻尖和舌头都在上下动,双手抱着女朋友的腿,大腿内侧就贴着他的耳朵,青年舔几下就抬头看看,他看见不远处的两只乳房,他把头再抬高一点,看见颈部的皮肤纹路,女朋友正在一口一口像溺水一样吞着气,他们两个就像隔着水,她的脸泛着微光,很沉迷,很享受,青年就继续舔,女朋友的高潮在双腿夹紧后渐渐散去,那些皮肉的底部游走着电流般的颤抖,青年把嘴里的唾液吐到纸巾上,女朋友说:我给你高吧?青年把纸巾揉成一团,扔了,趴下来把脸贴在女朋友的肚子上,青年说:真香。女朋友说:香什么?青年说:棉被,我妈以前晒棉被,肥皂粉洗了以后用太阳晒,就很香,我就扑在棉被上晒太阳。女朋友说:我的身上有棉被的味道?青年说:都是洗衣粉的味道,热乎乎的,你就是棉被。女朋友的肚皮像水浪一样起伏,青年说:我听到你肚子里有潮水的声音,咕噜咕噜的。女朋友说:那是肠子的声音。他说:都一样。


第一稿:2009-5-9~14
第二稿:2009-5-15



[ 本帖最后由 chenyudemon 于 2009-5-16 23:5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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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5 22:46:11 |只看该作者
很长啊,陈鱼兄。等会躺床上用手机慢慢看。先回一贴支持支持。
我把你遗在从前的地久天长拾来,日夜打磨,化作尾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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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5 23:21:36 |只看该作者
气息紧密,喜欢那段在超市抄东西的段落,最后的结尾很煽情。
http://blog.sina.com.cn/rockdaxingx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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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5 23:57:01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亢蒙 于 2009-5-15 23:21 发表
气息紧密,喜欢那段在超市抄东西的段落,最后的结尾很煽情。


……我一点一点煽情的意思也没有~自我检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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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6 01:17:06 |只看该作者
看完了,很喜欢,就是眼睛有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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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6 03:06:28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穆楚 于 2009-5-16 01:17 发表
看完了,很喜欢,就是眼睛有点疼。


终于明白博尔赫斯说——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写长篇的 原因了~
穆老 你告诉我地址 给你Email哈根达斯味眼药水~包滴包爽~不甜不要钱!

[ 本帖最后由 chenyudemon 于 2009-5-16 03:1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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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6 18:28:50 |只看该作者
回了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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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6 21:34:13 |只看该作者
小齐、一箭,你们留了坑不种萝卜就走人啦……
要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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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6 23:19:18 |只看该作者
小齐、一箭,你们留了坑不种萝卜就走人啦……
穆老 你告诉我地址 给你Email哈根达斯味眼药水~包滴包爽~不甜不要钱!




文章我还没看,仅就作者对论坛其他作者的称呼来说,很难让人觉得作者是个有独立思维品格的人,这种一上来就套近乎,把陌生人当老熟人的交往方式,实在是很不恰当。新人进入黑蓝难免会带来一些老习惯,而这些习惯并不适合黑蓝,像这种称呼上的习惯就是如此,以后直呼其名即可,不必这样亲亲密密的。

另外

希望有缘人能坚持看完,因为……文章结尾有激情大片奉送~

这样的推介词可能吸引一部分读者进来阅读,但也会阻止另外一些读者的阅读。如果文章写得好也还罢了,如果写得不好,只会让人觉得矫情。最终,这只能为自己的帖子多增加一些点击罢了,而点击量在黑蓝除了能带来一点小满足外,并不像别的论坛那样重要。

[ 本帖最后由 马耳 于 2009-5-16 23:39 编辑 ]
新杂志,新希望,时空流。
http://read.douban.com/ebook/52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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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6 23:28:55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马耳 于 2009-5-16 23:19 发表

文章我还没看,仅就作者对论坛其他作者的称呼来说,很难让人觉得作者是个有独立思维品


这就是偏见了。
说小说吧,我正在看,很棒。建议取掉开头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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