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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键:《哭庙》诗选九首
一咏
傍晚总是缓缓地来到一条小路上,
如同一个缓缓的穿着老旧的的确良衬衫的温良老人,
这样温软,光线柔和。
不是魔鬼主宰我们,
而是自然纠正我们。
柳树、银杏树、松树,
没有高处,
只是一种气息,
一种荒凉烧出来的气息,
一种老旧的的确良似的温软气息。
再咏
雨下在那种小的青瓦上面,
人的心肠也会跟着软下来,
看着雨落在这样的青瓦上面,
人的惘然也变得美丽,
生活也会紧跟着慢下来。
现在人的心肠很硬就是因为这样的小青瓦不在了,
因为屋顶没有了,
雨已无处可落。
我想写写这样的雨,写写此地的人,
却发现无法落笔,
主要是没有可写之人,
即使写了,
也无法连成一片。
就像在这个城市没有什么我想去见的人,
我已经很少出门了,
外边,灰大、噪音大、车多,脏乱差也没有了。
三咏
咱家的家谱呢?
烧了。
什么时候烧的?
1966年上半年。
能不能不上交呢?
不上交那就批斗,
站在台上罚跪。
我们的来历就这样被毁了。
不知自己从哪里来,
是山西,山东,还是江苏?
有的这样说,有的那样说。
不知自己从哪里来,
这是我们的真苦难。
四咏
五条叠起来的凳子上我跪着挨斗,
我看见,
周围有许多人跪在或高或矮的凳子上,
用一根粗麻绳牢牢牵着我们的舌头。
为了有一天
我们的嘴里全是你的语言,
我们的头脑全是你的思想,
一丝不挂地成为这里的异乡人。
我跪下,
我的血也跪下,
我身边的柳树松树梅树也跪下,
我身边的长江大河也跪下。
为了有一天
这里的一切全是你的语言,
这里的一切全是你的思想,
这里的一切全在你的手里。
五咏
他们把我摁倒在千乘桥上开始打,我没有动——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可以硬朗简约的道理。
一片枫叶沿着桥下的河水,飘过来,折下去——
这就是为什么我的歌喉可以悠扬婉转的原因。
他们在桥上开始烧僧衣、烧戏装,烧书,火光冲天——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山川有奇气的原因。
他们把珍宝烧成了灰,他们把万年桥改造成了解放桥——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可以清微淡远的由来。
家被没收充公了,田地被没收充公了——
这就是为何我们可以绵延千里的道理。
儿女们饿死了,就地把他们埋了吧——
这就是为什么这片土地为何如此悠远的原因。
生死本来一体,死亡已不是死亡——
这就是为何我们可以永续不绝的原因。
河水不可以被糟蹋,那就用人力来拉船——
这就是我们的山河大地为何受难也很美丽的道理。
六咏
我本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瞬间一块白布把我盖起来。
我本是书香门第一瞬间流落街头,
我本是黑白的一瞬间变成了彩色的,
我本是有灵魂的一瞬间变成白纸一张。
从哪里认识我的死,
是肉体,
还是思想?
我得到的死太多了,
死之脸
被涂了那么多的黄金与脂粉。
在这一只鼻子里,
屎尿和粮食,
有不同吗?
在这一双耳朵里,
死讯和生产,
有差别吗?
邪恶掌握了流转,
没有脚印,
我就找不到家了。
脚印是我的信仰。
七咏
如此之多的人眼、牛眼、猪眼、婴儿眼没有闭上,
如此之多的是非善恶没有分清,
如此之多白天如黑夜,
如此之多的怀疑、恐惧、出卖、告密、揭发、判决……
你从来没有关心过灵魂,
这正是我们常年遭受侮辱的原因,
多少年了这侮辱后来变成了
沉入心底的恐惧与混沌的木然……
我们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告密,
最容易遗忘的,就是邪恶,
邪恶如此之久,
就是因为我们不管了,忘记了……
我们都成了石灰、煤灰、水泥灰,
我们都成了门环、锅铲、道路,
我们都成了荒草,杂草,枯草,
这又能怪谁呢……
是生、是死、是冤魂、是鬼怪,
你来定,你来定,
是看客、是剧中人、是亲历者,
你来定,你来定,你来定。
是良人、是贱人、是娼妓、是优伶,是白,是黑,
你来定,你来定,你来定,你来定,
断魂枪大红印都在你手里,你来定,你来定……
无人能逃你的附体。
八咏
苦难里的阿罗汉,
粪水已经淹到了你的下巴……
神农与黄帝是我们的乡愁……
尧舜禹是我们的乡愁。
在文庙丧失以后,
在寺庙丧失以后,
我们将进路与退路一并丧失。
在自然被毁灭以后,我们就是真的丧家犬了。
久久地站在万年桥上,
身背几十年累积的尸体,
一夜过后我又是河边石头上的一道水痕了。
业无成,德无成,一事无成。
死之弦一弹再弹,
由仇恨一挥而就。
我担心,
这世界最后连晒太阳的墙根也会消失。
苦难里的阿罗汉,
粪水已经淹到了你的下巴……
一点秋色是我们的乡愁……
一点米香是我们的乡愁。
九咏
我情愿做永宁寺的南瓜花,
我情愿做大成殿的蜘蛛网。
也不做——
也不做
我情愿做地主家的土,
我情愿做地主家开白花的空心菜。
也不做——
也不做
我情愿做招隐寺寂灭的塔,
我情愿做天宁桥下白色的莲。
也不做——
也不做
我情愿做敦伦堂的顶梁柱,
我情愿做永济桥的石块。
也不做——
也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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