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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玲珑路犄角上的报亭时,王宏远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缩着脖子,两手插在裤兜里,自然弯曲的脊柱像是一根装满了枝杈的挂衣架,撑开了他上衣的每一个直角和边线。他望着马路对过两个正在亲热的中学生。唉,多难看的校服,他摇着头,随后便像往常那样,抽出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摸索着——钱包在口袋里;钥匙串在皮带上;电话在……王宏远的这种行为已经成了无法克服的恶习,即便是当着旁人的面,他也会让自己的身体不时地叮当作响。仿佛他随身带着一个管弦乐队似的。因此,当周围的人用略微皱起的眉毛上下打量他的时候,他的动作便会更加利索,那些凌乱的金属单音节也组成了一曲交响诗。“我在找我的录音笔”此时的王宏远清清嗓子如此答道。但,在大街上,他无需去理会陌生路人的异样眼光。因为,这样自顾自地爱抚着身上的这些小东西几乎能让他产生某种快感,更何况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系着酱色围裙的服务生正在整理店门口的售报箱。他身上那件洁白的衬衫从胸口处坠了下来,而他撅起的屁股上,两粒左右对称的铜钮扣则在闪闪发光。王宏远从远处就看见了那两颗光彩夺目的东西。“妈的,好像女大学生。”王宏远悻悻地盯着逐渐逼近他的那浑圆的玩意儿。
“嘿。怎么样,今天有什么新闻?”他用老主顾般的口吻和服务生打了个招呼。
“还那样。哎,您今天来得挺早啊。”服务生扭头看了一眼王宏远,便又埋头去整理手上的报纸了。
“嗯……”王宏远背着双手长舒了口气,他无意识地看着服务生把报纸折好,然后一摞摞地放到售报箱里。报纸头版印着大号的照片——黑乎乎的一小滩血迹,不知是什么人的手从左下角伸了出来,那只被闪光灯打得惨白的手正指向斑马线上的血迹——图片上面的红色的大标题像是超市门楣上的对联广告。“你们怎么也不招个女的呢?”他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啊?”服务生关上报箱站起身来,“咳,我们老板不喜欢年轻女孩。尤其是大学生。她男人就是被留过洋的一个什么女博士拐走的。”大男孩笑呵呵地说道。
“开玩笑吧?那帮人不都是三十多岁还找不着男人的主儿吗。”
“所以呀,她们才饥不择食,尤其喜欢中年男人。”服务生掸了掸围裙上的灰尘说道,“而且我还听说,那个女博士就因为床上花样多,才一晚上,就把老板的那位给勾走了。”
“什么!”王宏远足足愣了有半分多钟,“难道她们出去,就是去学床上功夫的吗?”
“谁知道呢。”服务生给王宏远打开了店门。
老许听见了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他此刻正坐在中间的桌子旁,手里揉搓着他的小球。那是他在半路上捡到的,一颗明亮、冰凉的小钢珠。大概是平板三轮车轴里掉出来的,他想。他一脚踩在钢珠上面,就立刻感到一个圆形物体透过他的鞋底把某种坚硬的力量传递到他的脚心上。什么?他俯身察看自己的脚下。一颗钢珠,并且没有丝毫的污渍。于是,老许像偏好钻戒和玻璃的鸟类一样,本能地把小钢珠儿捡了起来,揣到自己的上衣口袋里。那粒圆圆的东西便跳到钢崩中间,发出一连串悦耳的撞击声。中午两点一刻,老许已经坐在店里了。尽管,在他内心深处,并不喜欢这儿,但和自己的三居室比起来,这里反而更能让他放松——他斜躺在直角靠背椅上,看着印有金色镶边牡丹花的桌布的一角。支楞着的外套领子如同一条蜿蜒曲折的矮墙一般,随意地绕在他短粗的脖子周围。隔着这道城垣的缺口,他把模模糊糊的眼球聚焦在茶杯托上。洁白如玉的碟子。那上头有一团丝绸般的浅红色花纹。他眯起了眼睛,或者说是让眼睑附近的肌肉聚拢到一起;从嘴角向上,一层也可能是两层的黢黑肉块儿,就这样堆了出来。活像一扇松松垮垮的臀部。他耷拉着枣仁脑袋,来回挠着喉结下方的皮肤。一只等着被女主人抓挠脖子然后发出呼噜噜浪声的大赖猫。可是,老许不仅赖,而且又懒又丑。虽然他每天都刮胡子,但这和他每天早上都喝一大杯浓茶一样,只是习惯成自然罢了。“这个浑身都长满梅毒疥疮的家伙。”在镜子前,老许望着里头那个萎靡不振的中年汉,不免又要发一阵牢骚。为此,他甚至练就了一身不用看镜子就知道自己鼻孔上有没有挂鼻屎的神奇本领。他垂着眼皮,默默地在脸颊上涂抹着香皂沫,一边盯着从水管里淌出来的凉水……他将视线重新拉回到茶杯托的花纹上,那上面映出一张人脸。然而,那张人脸却急速地开始扭曲变形。
“许哥。”王宏远;倒不如说是一首奏鸣曲的结尾,已经坐在老许的对面了。他冲老许点点头,接着就把低音鼓丢到了桌子上——那串让他颇为得意的钥匙,轰隆一声便乖巧地趴在两只茶杯中间。它悠闲地沐浴着下午的室内阳光中。那些交映在瓷器表面的散射光线,荒唐透顶的色彩学,或者其它什么让人为之一振的东西,终于使这只难看的金甲虫复活了——当然,这一切都被王宏远看在眼里。他与老许从容地交谈着。即使谈话内容已被他那乱糟糟的单侧耳鸣彻底漫灭了。好像在他耳朵里住着一只会演讲的蚊子;一只拍打着翅膀从左边蹿到右边、同时嗡嗡大叫着的蚊子。
“是啊。”他漫不经心地附和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吊顶中央的乳白色灯罩。一串漂亮的女人文胸。如果那上面再拴个裸体姑娘的话……
话题很快又转到老许的教徒妻子身上。“更要命的是,她还在床头挂着圣母玛利亚。”老许凄凉地抱怨着,抱怨自己倒霉和个姑子住在一起——然而,他却又无法否认,自己的宗教知识也随之增长了不少;最起码,他连圣母玛利亚也认识了——那位只知早晚顶礼膜拜玛丽亚的准浸礼会信徒。高悬在老许卧室床头上方的美洲女人(他这样称呼它),打从一年半前开始便每天注视着躺在同一张床上的老许和他的老婆了。但也可能玛利亚只顾瞧着他的老婆。用一种虔诚的、看破红尘般的从良妇女的眼神,瞧着。总之,自打有了这尊钉在墙上的外国老处女以后,老许就成了一个鳏夫。一个没有经历过丧偶、没有遭遇到任何情感危机的鳏夫。每当深夜他突然醒来的时候,借着微弱的光亮,他就能清楚地看见躺在他们夫妻中间的那位德育女教师——石头做的,而且还被细心打磨过了的棺材。一顶石棺!这时的老许,身上只穿着背心裤衩,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肾。一股洪流正淤积在他的袋囊里。
“唉”,王宏远依旧叹了口气,他扭动着屁股说道:“信教的人早晚都得……我是说,你就没找人来劝劝她?”
老许晃了晃脑袋,“没用。谁去都没用。”他拿起茶杯,却又马上放下,“虎门销烟都他妈快两百年了!”他握紧拳头冒出这么一句。
据说,直到1922年,在通财胡同里;也就是现在金市南街的前身,还住着二十几号整日靠放贷过活的人。他们要么是失势的地方小军阀姨太太的娘家兄弟,要么就是玩儿骨董不慎赔了本儿的倒霉蛋。这些人在“洪彬”的现址上盖了一座专门唱武行的坤戏馆子。每到晚上,就能听见咿咿呀呀的女人声音。三十一年之后,这里变成了职工澡堂。连名称也改成了新风路。但那仍然是一条夹在洋灰矮房中间的狭窄过道。然而,世事都在变化。特别是随着单小宇的降生,这周围的一切变化得就更加令人应接不暇了。单小宇出生后的第一个礼拜六,往日职工澡堂里冒出来的热气凝结成了一根水萝卜。它被斜放在玻璃窗上,正好压住了“食”字的那一点上。红色的字以及粉红水嫩的萝卜。旁边就是那扇似乎永远都是敞开着的铁皮门——有人说这是澡堂留存下来的唯一一件证物,住在附近的人们都可以作证:他们拖着星期天下午软绵绵的双腿,从铁皮门外走了进去。沉甸甸的搪瓷脸盆时不时地撞在门框上,并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儿。中年妇女拉着五岁儿子的小手,随即便隐遁于女浴室的茫茫蒸汽之内。一个小时、或者至多两个小时以后,人们又从铁皮门里钻了出来。迈着依旧绵软乏力的步子,绕过电线杆儿和莽撞骑车人,消失在逐渐嘈杂起来的街市中。
基于某些尽人皆知的原因,年幼的单小宇每次走进这家和自己同龄的副食店后,就会感到浑身燥热。摆在窗户上的一溜蔬菜犹如一道涂着惨绿色的防御工事。他被这淡淡的土腥味道包围着。这时,他回头望着门外。那是刷着白油漆的新世界。挖沟人的身影首先映入他的眼帘,然后是上下飞舞着的铁镐,接着便是抛到空中的泥土。最后,漆着白色的铁皮门上轻灵跳动的耀眼光斑把世界彻底化为一片白光……单小宇移开了视线。直至从他细长而又圆润的鼻子里飘出最后一缕苦涩的烟气后,他才抿着小嘴笑了起来。这就是将这三个人凑到了一起的美妙笑容。第一个受到感召的是出租车司机老许。他刚把一对外国老夫妻扔到柳荫西路的旅舍门口时,就看到了这副笑容。单小宇当时正在做洋人旅社的侍应生;或者,按照他自己的说法,那是为了锻炼口语而不得不屈就的“卖笑”式课外练习。但老许从来都没问,他是否也会接客。至于他们之间说的第一句话,可谓寻常至极——“兄弟,有火儿吗?”那是一束淡蓝色的火焰。它摇来晃去的姿态宛如正在宣告,倒挂在黑色瞳孔里剩余的生命之树;或者说是生命之树剩下来的几根枯干的枝杈,终于在此时被点亮了。可是,被如此炙热地烘烤着的残留物却还是冷冰冰的。即使是老许本人,大概也只能在自己心里这样总结道:已经没有什么再能让人感到激动的了。他毫不在意地把此种心理写在了脸上,每逢遇到熟人他也只会再多追加上那么一句“让我再想想”之类的话。但这种犹豫;这种对自己也全然丧失感觉的冷色调尘埃,却并非真的能把世界淹没在无言的寂寞之中——虽然此时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但那是憋在嗓子眼儿里的欢愉即将爆发的前夕:围着八仙桌子虎视眈眈的每一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的目光,全盯在被灯光包裹着的象牙色子上面。当然,它根本不是象牙做的,但它却能在不停歇地旋转中,发出象牙一般的奇异光泽。这颗色子就仿佛是一颗拥有着巨大能量的彗星,正朝着藏身于人们心脏深处的某个小黑点儿疾速飞来。扶在桌子边沿的手指莫名其妙地突突颤抖着。甚至有些人似乎连喘气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哦!”狂欢的序幕在此刻拉开了。有人忽然大叫“他奶奶的”,还有人张开黑紫色的嘴巴猛地呼出一口猪肉韭菜味儿的二氧化碳……稍顷,带着银铃般动听旋律的人走到了阴暗的长沙发旁,“许哥,再借两张吧。”王宏远打算利用自己细柔的呼唤来引起对方的怜悯。可他失败了。“别扯淡了。我连他妈坐车回家的钱都没了。”老许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他摸索着自己的上衣口袋。“那就给单小宇打个电话,他表姐不就在附近住么。”王宏远掏出一根烟递给老许。“那你就打吧。”
“我跟他还不太熟……”
“是吗。”老许吐出一口烟,静静地看着他。
凌晨一点二十七分,单小宇走到了金市南街的北口。他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那两个游荡于一片朦胧之中的身影。午夜时分的寒气渐渐从地下冒上来了。但两个影子却只顾在那儿东倒西歪。他俩喝醉了吗?单小宇不由得摇着脑袋,叹了口气。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别处去了。这不是新风路么,单小宇认出了自己的出生地。他快速巡视了一遍马路两侧的每一家店铺招牌、树木以及电线杆——没错,一点都没变。这周围一点儿都没有变!这就如同是一个永恒真理似的。一条街道、一座城市不论怎样装扮,他们总保留着自己独有的个性。而且,这些固定的特征、带有七彩光环般的固定特征,即使是从远处,也能叫人一眼就认出来。比如说这条马路上的那些电线杆,它们虽然不起眼,却在这时勾起了单小宇二十年前的回忆:母亲双腿之间的三角形世界;盖在码放整齐的白菜上面的油毡;二八车缓缓转动着的轮子;站在矮墙上缩着脖子的麻雀;还有跟他年纪差不太多的、臃肿的小矮人们。这些影像,杂乱地在他脑子里一一翻过,然后定格在那间永远敞开着两扇白铁皮门的杂货店前。它是否已经被时间洗刷得面目全非并最终消失在记忆的空白之中,还是说……等一下,单小宇忽然间想了起来。鲜嫩的萝卜早在九年前就变成了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神秘男子。他清晰地记得那个男人斜着身子站在水泥墙上,露着两只冒绿光的小眼睛,一支黑洞洞的枪口丛肋下伸了出来。从枪口打出来的,则是一串带着火苗并具有渐变风格的夸张字体……那么说,这些都是萝卜变的?
录像厅显然已不复存在了。那张海报、那张曾轰动了整条新风路的海报,也无影无踪了。呈现在单小宇眼前的,只有一个轻轻摇曳着的、银灿灿的门把手。他前后搜寻了一番,却一无所获,除了两个挂在空中的蓝色标记——洪彬。他又转头看了看在不远处游走的老许他们。单小宇在门前犹豫了片刻,最后,他还是抓住了那只半球型把手。金属的冰凉随即从他手心里,传遍了全身。他在走进来的那一刹,便马上认出了坐在柜台后面的中年妇女——那位十年前曾活跃于录像厅里的阿姨,依然健在!
老许又摸出了那粒小钢珠。他一面把它捏在手指间玩弄着,一面直勾勾盯着王宏远上下舞动着的嘴。性感的小嘴儿,他想。小钢珠从中指滑落到手掌心里,然后又被大拇指的指甲卡住。
“这么说,他们原来是卖衣服的?”王宏远侧着脸问道。
“啊,我也是听人说的。后来,就变成录像厅了。我上中学的时候,还来过这儿。十块钱就能看两场下午的。”
“也放成人的?”
“礼拜天晚上才有。”单小宇打着响指说道,“不过要三十块钱。其实,那就是香港的三级片。没什么意思。”
啪,小钢珠弹到了茶杯托上,并在惯性的作用下,绕着茶杯底座转了一两圈。这就好像是地球围着太阳转;月亮围着地球转一样。老许这时感到有些头晕。在他眼前,有四个一模一样的人坐在他对面。他们一齐抽着烟、一齐张着嘴、一齐凝望着他。他们难道也是围绕自己旋转的卫星吗?
“说来也够可怜的。苦哈哈地干了十年来,从倒腾服装起家一直到餐饮业,不说是五行八作全干了一溜够,至少也是泥塘里趟了几个来回。好容易走到今天,男人还给丢了……”
“呵呵。怎么,你觉得老板娘是不是特孤独?行啊,你去跟她聊聊去。说不准,人家的第二春就应在你身上呢。哈。”单小宇调侃着,向王宏远挤了挤眼睛。“拉倒。我这么一黄花小伙子再怎么作践,也不至于非傍个中年老大娘啊。”接着,在一阵慢板打击乐的伴奏中,这两人的谈话又中断了下来。
一张长圆形的女人脸庞,从喜气洋洋的酱油广告里跳了出来。好像兔子,王宏远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儿,不假思索便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电视里不会出现漂亮女人。因为真正的漂亮女人早被买家彻底包圆儿,所以,现在这些打着标签、待价而沽的女人,根本就是二手货。她们不仅没有丝毫价值,更是一路下跌且永远都不会跌停的赔钱货。至于那些大量进仓的人,他们要么是开窑子的,要么就是自我感觉良好的笨蛋。当然,电视台也是个窑子窝。他们这么做无非就是为了经营他们的第三产业——满足那些暴发户既可怜又可悲的龌龊心理。于是,这些标签就逐步发展为一种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装饰品;莹光璀璨并系着丝带在电风扇下任意飘荡。他捅了捅正在梦游的老许,“哎,我跟你说个笑话。”
刚从巨兽尸体下面奋力挣脱出来的老许,除了呼吸,什么也做不了。他的眼前依然是一片昏天地暗。世界分裂为好几块儿似非而是的片段。而他正好被夹在这些片段的间隙内,犹如困在两面墙壁内的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小虫儿:他爬到了最顶端;但那儿只有严丝合缝的水泥,于是他又钻到了最下面;可是没完没了的砖头再次阻挡住了他。他只得在黑暗中来回瞎撞,没有目的,也不知疲倦地到处乱跑。他甚至无法大声嚷嚷,因为他发不出任何声响。所以,他就这样跑来跑去,直到他跑累了,便就地蜷缩成一团。然后,他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继续在黑暗中挪动着愈加沉重的脚步……此刻,老许刚刚恢复的视力,还只能把附近的东西以负片成像的方式投射到视网膜上。因此,他启动了灵敏的耳朵来了解现状。电视新闻的只言片语便首先进入了他的大脑。说的是些什么呢?他搞不清楚汇集到耳蜗里的各种名词,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且,这些搅拌在一起的词汇,宛如一座正在溶化并缓缓下沉的泥浆山,令人不堪忍受。“杀人犯!”他从椅子里直起腰,突然叫嚷道。
王宏远抬起头盯着电视,一边喃喃自语:“黑色外套……五四口径……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又转向单小宇,“喂,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鬼才知道。”单小宇不耐烦地嘟囔着,他现在只想赶紧抽身离开这儿。已经快五点钟了。如此长时间地静坐,早就让他重新蓄满了足够的活力——是该到别处去转转了。
“走啦走啦。”单小宇站在门口催促着老许。后者摇晃着用手撑着桌子。他找不到如影随形的小钢珠儿了。明明刚还看见来着,怎么没有了呢。老许被华丽的桌布弄得眼花缭乱,他试图寻找金属特有的柔缓光晕,但手里头却攥着一只锃亮的小勺。“你连勺子也带走吗?”单小宇大声喊道。“行啦!行啦!”老许懊恼不已地扔下了勺子,耷拉着脑袋冲单小宇走了过去。
长长的影子笼罩在老许的肩头上。他撇着脚,跟在影子的后面,心里仍旧在为自己丢失的那件好玩儿东西而忿忿不平。他这样大约走了十分钟以后,突然被人拦住了去路。单小宇正在练习单脚平衡力——他一只脚踩在马路沿上,另一只脚则悬在外面。“哪谁呢?”老许看着摇摆幅度越来越大的单小宇问道。“里头”单小宇伸着一根手指,指了指左侧的一间店铺,然后,终于在失去重心的那一刻,成功地跳到了地面上。“我去看看。”说罢,老许便慢悠悠地踱了进去。
数不清的脸,透过巴掌大小的窗口,凝视着他。此外,四周还装点着很多明信片儿一般的小型绘画。老许本能地挺着脖颈,站在入口处一动不动。这些只不过是些CD封面而已,他告诫着自己,同时也安慰着自己那根突突跳动着的面部神经。可是,那些装在塑料盒子里的人脸老是朝他这边瞅,他们露出慈祥的微笑、或者表情放荡地瞧着老许;瞧着老许已经日渐稀疏的脑壳——妈的,老许不由联想到住在自己家里的那个西洋娘们儿。她高高在上,不无得意地瞥视着自己。即便是从厨房出来喝杯水,抑或是拿卷手纸去拉屎,她都在上面冷冷瞧着。操!老子对着你打飞机。然而,她笑得更冷也更放肆了,仿佛是在怜悯这头发怒的野兽似的。接下来,也就是在老许光着脚爬到床上,并准备亲手毁灭玛利亚的时候,他发现妻子就在他身后,不发一语地站在那里。于是,他动作迟缓地又回到了地上,低下头,认真地拉上一直敞着口的裤子拉链——他们和她是一路货,老许摸着自己的裤裆,狠狠瞪了一眼离他最近的红发女子。但,王宏远呢,那小子到底跑哪去了呢。他壮着胆子又往里面走了几步,直到看见地上蹲着一个人,这才松了口气。王宏远仰起头,晃了晃手里的一打影碟,笑呵呵地说道:“大有斩获哟。”
“你”老许双手插进裤兜里,原本想好的说词却被某样东西给打断了。小钢球;那粒圆滚滚的小宝贝儿恰好贴在他的食指上——“你,快点儿吧。我们在马路对过的车站等你。”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老许拉着单小宇朝地下通道走去了。他一边玩弄着自己裤兜里的玩具,一边不失时机地闲扯上几句。带着这种溢于言表的欢畅心情,老许很快就隐匿于地平线之下了。他在幽暗的拐角处就开始哼哼着,并把正在打电话的单小宇也落在了后面。仿佛世界就只剩下他和他那粒半浸泡在手指汗水中的金属宠物似的。他甚至没注意到刚从他旁边擦身而过的人。多脏的黑外衣呀;还有那双满是尘土的鞋。仅凭这一鳞半爪的印象,老许即得出此人一定是才进城的建筑工的结论来。不管这些,他继续往前走去。但是,那俩王八蛋走得也太慢了。他还是在快要走到出口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返身折了回去。不过,一支黑乎乎的管子马上就挡住了他。喂,怎么回事?别开玩笑了。老许还没有把话说出来,就倒在了地上——接着,他的两只手终于掉了出来,安分地平躺在身体两侧;手心朝上张开着。
在青云观路笔直的行人便道上,王宏远径直往地下通道的方向走去。此刻,路灯与黑夜交相穿梭,城市被一串串蘸着萤光糖浆的线状蜜饯分割开来了;这景象,就好像是眼前挂着一件飞溅着桔色颜料的黑色雨衣。每一个点、每一条线,都是那么的明显……塑料袋在磨擦着王宏远的衣服下摆,配合着钥匙链敲击皮带扣所发出的乒乒声。他模仿着动作片里的场景,眯缝着一只眼睛,并竖起大拇指,“啪啪,啪”。
09.1.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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