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那山顶上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时,我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在那里数了一下午山脚河里过往的船。
是的,但我想我先得说说这来龙去脉。
中午和我的妈妈告别,并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之后,我在滨河路边的一个小烟摊上买了一包阳光骄子和一个5毛钱的打火机。你知道,是用齿轮打火的那种,曾经有一个晚上一个小个子女人递给我那么一个,我半天都没打着,因为我的手总是抖的厉害。然后我看着那个干瘪的老头在一个老旧的糖果盒子里面掏了半天,他是掏了那么得久,久得让我以为也许他会一直掏下去,然后他在太阳下变得越来越干瘪,然后啪得一声手臂断掉,然后他消失;或者,久得让我几乎说算了,拿个1块钱的吧。
然而他在消失之前、在我开口之前把那个火机掏了出来。于是我赶紧拿着转身就跑了,连能不能打着都没试。
也许我应该发觉什么不对劲的,就像我曾经站在转盘的边上,一切运动都让我眩晕的不敢迈出一脚。
然后我顺着梯子下到了河岸上,并给自己点上了一根,应该庆幸的是那火机点了三次就燃了。第一口烟总是能让我头皮发麻一阵,要知道,我都四天没抽了。
我最后一个跳上了渡船,没错,跳上去的,而船上其它四个人,我是说,船夫和一对夫妻以及他们的小孩,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这让我觉得自己那个过于亢奋的一跳显得非常滑稽。
我坐在那对夫妻对面的椅子上,装作不经意的瞟了他们几眼,一个孕妇,一个断臂者,他们甚至连眼睛都懒得动的比正常人快。而就是那死鱼一般的眼睛也不时要盯着我的脸看好大一阵,于是我只好转过脸去看背后的河水,或者勾下头点一根烟。
而此时我感到右小腿的某处痒痒得慌。哦。那是被J用烟头烫的伤疤。那小玩意儿是如此之痒,让我悲哀的想到那里会莫名其妙的多出一个小洞,而我就从那小洞里面慢慢流出来,作为被蓬顶上透进来的阳光晒的滚烫的液体,流出来,流光为止。
然后我的皮飘向天堂。
现在我应该说说我要去什么地方了,倘若这个地方存在的话,倘若这个地方仍然存在的话。是的,我要去,它就是存在的。但是,它不会是仍然存在的。
我想那个小孩会明白我在说什么,而他一直趴在船头看河水。
下船的时候,我走得比其他人都慢,这大概是因为第二根烟、又痒又麻的右腿、内在摇晃的沉淀、不能破裂的羊水、湿热的凝视。然后我走到船夫面前,掏出了5毛硬币,很快的。如果和以前一样,他得找我3毛。果然,他拿出了一沓毛票。我看见,一张2毛,一张1毛,一张1毛挨着。他将这三张钱从左到右捻了一遍,他将这三张钱从右到左捻了一遍,他将这三张钱从左到右捻了一遍。他抽出了一张2毛。他将这两张钱从左到右捻了一遍,他将这两张钱从右到左捻了一遍。他抽出了一张1毛。然后他将这两张钱递给我。而我只想大声的笑。因为我第一次看到,在这半勃起的太阳下,每个人都被晒的那么软达达的,每个人都被晒的那么湿漉漉的,每个人都那么疲软,每个人都那么没危险,每个人都那么温和,每个人都有一个slowcore。对,slowcore,这个词儿真带劲儿,slowcore,而不是sadcore。我只见过一个人有sadcore,那就是我爸爸,他每次都是把头埋在抽屉中,寻找他的螺丝钉、榔头、卷尺、或者梅花改刀。偶尔抬起头来一脸愁苦的对我说:“X,你应该看书了;X,把你妹妹送到楼下去,你应该看书了;X,不要总坐在电脑面前,你应该看书了;X,别撕你的头皮了,你应该看书了;”他总是在考虑一个叫我去看书的适当的方式,虽然他没意识到他只有一种方式,这还是让他得了过敏性头痛、高血压、颈椎病。
于是我拿过钱,下了船,沿着石梯子,向上,盯着左右脚,向前。盯着左右脚,你应该去听一听Arab Strap的Cherubs,然后我们一起来,盯着左右脚。
我就知道,我将走过田野,走过远处和近处的农妇,在南瓜架下点燃一根烟,把烟放回去的时候会发现一颗扣子掉了,会遇见一个牵着小女孩的同样叼着一根烟的男人,然后暗自思忖我和他谁的烟好,会得出一个结论我抽烟的样子更猥琐,抬起头眺望河流的转向,然后会想起那个我给她买了船票并且帮她把一背篼鞭炮背到庙上的老善人,如今我是这样怀着恶意的回忆她,所有这些老的善人,所有这些善的老人,在我受到郊游的愉悦的驱使帮她做了这一切之后,她居然当着我的面给我祈福,就在这条路上,她说出了如此猥琐的句子,这些都将她的老、无力、别扭暴露无遗,并且看起来分毫没有猥琐的美感;接着我将会想到当时我听到那个老太婆垂死的恭维时大概还是很受用的,我甚至能记起当时我踏在干草上的声音是如此的悦耳;只是在那一年中余下的日子里,我被扇了无数个耳光,无数个耳光,那声音至今还在回响着,就像那老鸨的念珠,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如今我就站在这山顶上,这我要来的地方,我穿过了很多狗尾巴草,我背着身子挡开很多巴茅,我努力望着脚下的路,把每一步都踏在看得到的地方,我避开了蚂蚁,但是蝗虫跳到了我身上。我没想到这里是这么的难走,或者因为现在是夏天,蒲公英都长了一人多高。是的,我到了山顶,但是到处都是正长开了的灌木植物。你不能去抱怨它们,它们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行走和停留。最后我在电杆下好歹找了一块空地,空的能让我站的足够吊儿郎当,我就靠着电杆,背对着太阳,背对着太阳下的灌木,背对着灌木里潜伏的暗的生物,看见了那条河。是的,那个女人,大概就是在这个地方,数了一下午河里的船。这曾经让我无限神往的场景。我一度希望带她再到这山顶上,我们躺着看云,数船,唱歌。而我现在才知道,从你在山脚踏下第一步,如果你和我一样,和她一样,柔弱,你便再不能停下脚,你穿过了很多狗尾巴草,你背着身子挡开很多巴茅,你努力望着脚下的路,把每一步都踏在看得到的地方,你避开了蚂蚁,但是蝗虫跳到了你身上。然后你到了山顶,发现自己只能这么局促的站在这个地方,发现自己能做的只有两件事:下山,或者数河里的船。而你又和我一样,和她一样,患得患失。然后你就会在这么个奇怪的地方数了一下午的船,也许你会被陀螺一般旋转的电线杆、那些在你身后灌木中游来游去的东西、那些从阳光里跳下来的人逼得疯掉,然后一路跌跌撞撞的奔下这座一点也不高的山,是的,你身体里的某些液体已经变了,以致于你没有发现之前一直让你恐惧的下山的路其实一点也不难走。HM说过,这是让人弄巧成拙的怀疑主义。最后呢,你爱上了一个人,你诱惑了一个人,你对他说你曾在一座小山坡上数了一下午山脚河里的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