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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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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 15:54:0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四喜的故事


星期六的正午,骄阳当空,弄堂里出奇的安静,仿佛陷入一场短暂的午睡中。褪色的绿纱门“依呃”一声被推开了,四喜端着一盆洗头水出来,往路边的阴沟里一泼,返身回去,用脚尖把纱门勾了关上。夏天蚊蝇多,觑个空子就飞进来几只,真烦人。
她刚洗完头,照着镜子用塑料发卷裹头发,三分卷,不似成熟妇人般大波浪的俗艳,自有一番天然未凿的少女的清新娇俏,用吹风机吹干。薄施脂粉,又换了一套雪青色碎花衫裙,上下打量镜子中的自己,很满意。她略为整理了一下刚睡过午觉的床铺,把桌上的几本书装进肩包里,便准备出门了。
姚太太正同街坊婆姨占据了客堂的饭桌打麻将,头也不抬地道:“要出去?”四喜“嗯”了一声,嫌恶地瞟了她们一眼。姚太太道:“回来的时候顺便去买点菜,我脱不开身。”
四喜漫应着就推门出去了。
吴太太道:“四喜谈男朋友了吧?经常见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去。”姚太太道:“谈啥男朋友?影儿都没见着。前阵子报了个英文学习班,上课去了。”王太太说:“四喜和我家丽珍同年,我下个月就要抱外孙了,你可要催催她。”虞太太道:“不用急,赶明儿四喜学好英文嫁个老外,生个洋小囡。”众人笑了起来。姚太太啐道:“你这张嘴,老不正经!我可不敢指望她有这能耐,女孩子读多少书有屁用?猪不肥,肥到狗身上去了。——碰!”
四喜走在路上,风日晴好,车水马龙,满眼都是明亮新鲜,心情也忍不住莫名地雀跃。那个杂乱的家和麻将桌上的是非长短都被她远远地抛在身后了。有三五成群的毛头小伙子嘻哈逛街,从她身边走过,低声议论,大胆地吹了一声口哨,她只作不理会,朝商店橱窗的玻璃里瞥了一眼自己,也不恼。四喜生得素净,瓜子脸,细眉,水汪汪的黑瞳,双眼皮的折痕浅浅的,鼻梁有点扁,一笑左边唇角梨涡乍现。身材苗条,七分成熟,三分天真,有一股无邪的诱惑力。这般相貌在姹紫嫣红的众香国里虽不能成为逞妍的主角儿,却也淡雅宜人,她很清楚这点,小心地保护和利用着。
姚家在弄堂里也算得“模范家庭”了,人见人夸。姚先生是个和善的老头,年过半百,精神矍铄。在一家国营食品厂里做了一辈子的糕饼师傅,两年前退休。尽管赋闲在家,但他很会找乐子,玩股票、养花遛鸟、自学看相算命,最大的兴趣是吃。夏天吃绿豆糕配酸梅汤,冬天吃糟鹅掌,枸杞羊肾,调养得满面红光。家常穿一件蛋壳白的对襟衬褂,躺在客堂的摇椅上,一杯茉莉花茶在手,听着收音机里的新闻报道;有时也听昆剧,勾起戏瘾来就票上一折。逢到和太太一块儿出门的时候也很登样,换了一身干净的衫裤,头发蘸了发油梳得一丝不乱,皮鞋擦得锃亮。见人未语先笑,白皙的面皮笑起来皱皱的,像刚出蒸笼的热气腾腾的包子。
姚太太年轻时是个美人,一双俊俏的丹凤眼里永远透着三分泼辣,弄堂里出了名的蜜饯西施。如今上了年纪,这美貌便像手法拙劣的画家仿制的赝品,走了样。粗糙的生活把她彻底地变成了一个脾气尖刻而琐碎的妇人,她提高嗓门说话,笑起来声传十里,乐于散播邻居间的各种闲言。姚太太平生得意事有二:一是她当年慧眼识人,在众多的仰慕者中挑中姚先生,衣食无忧、风平浪静地过了大半生;其二便是她在牌桌上的手气一向很好,跟她同桌打了二十余年麻将的老搭子们,莫不称羡。就为着这个,她给孩子们起名:三元、四喜、五魁。姚太太的人生就在牌桌和儿女之间泰半消磨掉了,然而这是她理想中的人生,她因此很自满。
大女儿三元生得粗眉大眼,俊秀之中带有几分骄蛮,乍一看颇像戏台上英姿飒爽的穆桂英。早两年已经结婚,境况一般。丈夫是和她一道推销保险的同事,业余也跑跑小生意,什么投机做什么,大起大落。三元也很看得开,有钱的时节披金穿银,三天两头下馆子,捱穷的日子就回娘家领救济粮。姚太太一想起这门婚事心里就疙瘩,慨叹当初反对不够坚决,否则三元准能嫁得比现在好。最小的一个儿子五魁,在大学里念书,是系篮球队的前锋,会模仿“空中大灌篮”,很受女生的欢迎。
四喜不喜欢她的家,她在家里不快乐。家靠不住,家里人更加靠不住。只要想到她的母亲和姐姐,她就没来由的憎恶,她发誓决不把自己的一生也变成一出伧俗的市井闹剧。可是四喜毫无特别之处,在学校里,她算不得聪明的学生,成绩平平,引不起同学的注意,又没什么课余爱好,交不到朋友。在家里,上有伶牙俐齿的姐姐,下有活宝似的弟弟,她无声无臭地夹在中间,手足间发生争执,闹到父母跟前裁判,她占不了上风,明里暗里吃了不少哑巴亏,自觉委屈。连续两年高考落榜,使她不得不放弃念书自谋出路一途,转而一心打起婚姻的主意。平时她在服装店里当收银员,周末就去念各种速成班,她不喜欢目前的职业,嫌不够上等,只怕找对象时要求不高。虽然尚无恋爱经验,四喜却深谙人类在求偶活动中的虚荣心,大多数时候,人们不是在找最适合自己的,而是在挑最好的,难免有攀比心理。所以,你挑人,人也挑你,只有自身条件优越,才能理直气壮地选择别人。否则就只有像她姐姐那样,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内,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时常为着一些小事争吵、怄气、回娘家,一辈子湮没在狭隘污秽的生活中,走到哪儿都背着小弄堂破败的背景,如影随形。
四喜是立定志愿要以婚姻为归宿的,岁月不等人,眼看快满二十五了,她的结婚的理想却还渺茫得很,她不免忧心如焚。愈是心急,面上就愈发不动声色。
姚太太从麻将桌上下来就添了一桩心事,三元的婚姻本就不如她意,姑爷小器得厉害,除去逢年过节能收到他奉送的微薄的礼金,平日里几乎就没有油水可捞。牌搭子们那些会钻头觅缝地赚钱、且出手阔绰的女婿们,直叫姚太太又羡又妒,“真不晓得走了啥狗屎运!”她背后总这么说。幸好她还有扳平的机会,眼看四喜出落得颇具姿色,眼光甚高,闲杂人等还不入她的眼,姚太太老怀大慰。虽说女儿出嫁就如泼出去的水,但这份生养的恩情到底在这儿,谁也撇不开谁。以三元为前车之鉴,她决计为四喜找一个有钱人,即使沾不到财运,也能沾点财光。
在身边是找不到的。她着三元给四喜做媒,物色一个有条件的对象。女人间的说媒,就像是把一件不合身的衣服转赠与人,无奈的大方,同情式的慷慨,亲姐妹也不例外。可是谁也没三元这么热心,她在兴头上忙将开来,几天后便有了回音。她推销保险时认识的一个客户,是糖果厂的质检员,年近三十,各方面都不错,并向她母亲出示了他的近照,证明此言不虚。
姚太太跟着姚先生,对面相也颇有研究,她细察了相片,笑道:“嗬,长得天庭饱满,地颌方圆,皮光肉嫩的,看上去倒是个福相。”三元说:“长得好还在其次,最主要是他命里带财,他买哪支股票,哪支股票就涨,他摸奖券没有一次不中的。”姚太太将信将疑:“——真的?”随即又犯嘀咕:“他的情况你可摸清楚了?现在外头的坏人多着呢,不要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三元道:“我又不是三岁娃娃,个把好人坏人还分不出来?你就放心吧,人是再老实不过的,他保证四喜嫁过去,他会诚心待她好,就算自己喝粥,也要让她吃上白米饭。”姚太太皱着眉半恼半笑地嘟囔道:“他要是真的过到这步田地,我也舍不得把女儿嫁给他了。”三元道:“人家丰衣足食的,以后亏待不了四喜。”姚太太觑着她说:“也不知你拿了他多大一个红包,这么起劲儿地替他拉拢。”三元道:“妈,瞧你说的,好像我眼里没见过钱似的!我都是为大家着想,果真说成了,不仅四喜吃香的喝辣的,咱们也能沾到些好处,一家人还能说两家话么!”姚太太笑斥道:“这鬼丫头,门槛比我还精!”
姚先生在摇椅上闭目养神,听到这儿,心里一动,睁开眼说:“请他有空来家里坐坐,最近有几支新上市的股票,我倒想和他研究研究。”姚太太道:“还得听听四喜的意见,毕竟是她自己的事,我们说的话也不能作数,这丫头就是性子倔。”三元眉毛一挑,道:“我说句笑话,如果我还没结婚,像这么好的人材,一早就把他留下来了,还舍不得让给她呢。”姚太太道:“你还怕四喜会忘了你这个大媒人?”三元说:“过河拆桥,这种没良心的事我见得多了!”姚太太笑道:“你妹妹不是那样的人。你多替自己想想,该添个孩子了,你们岁数也不小了,海亮成天在外面跑,有个孩子抓着他的心,叫他顾家些。”三元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横竖传宗接代是他家的事,他都不急,我急什么?海亮这辈子就是劳碌命,享不了福的,难道要我们母子俩跟着他受苦?将来万一闹离婚,带着个拖油瓶,谁要?你这不是害我么?”姚太太也觉得女儿说得有道理,当下便不再多言。
四喜下班回来,姚太太便百般撺掇她去相亲。眼前如果遇上合适的人,她未尝不想嫁,这个家她是待够了,一无留恋。青春是短促的,耽搁下去总不是办法,另做打算才是权宜之计。这样一想,尽管她根本不信任她母亲和姐姐的眼光,但还是抱着碰运气的心理答应了下来。
于是,三元择日安排她和那人见面,姚太太高高兴兴地把她们送出门,静候佳音,连麻将都不打了。不想才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却见四喜一个人气烘烘地回来了,沉着脸,也不睬她,一阵风地上了楼。姚太太吃惊不小,夹脚跟了上去。四喜回到屋里,“砰”一声摔上门,姚太太碰了一鼻子灰,又不便发作,正值进退两难之际,恰好三元及时赶到,她奇道:“怎么回事?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像换了个人?”三元连珠炮似地炸了起来:“你问她!她这是存心的!见面说不到两句话,她就垮下个脸,人家请吃饭,她说牙疼;请看电影,她说头疼,上公园去走走吧,她又犯筋骨疼。一径吵着要回来,我都被她闹得下不来台,到底人家哪里得罪她了?”姚太太疑猜道:“是不是那人有什么不对头——”三元说:“没什么不对呀,和照片一样,平头正脸的一个人——八成是她中了邪!”四喜的声音这时候从屋里传了出来,带着哭腔:“你介绍的好人!吹得天花乱坠,我还以为是香饽饽呢,原来是个结巴!话就像黏在牙齿上,半天吐不出来,真费劲!”三元恼恨道:“老天爷给了你什么,由得你挑别人的眼儿?他说话不顺溜,可人家有本事!街上油腔滑调的混混儿有得是,你去倒贴他们呀!”四喜一时发不出话来。三元越发得了理:“我是看在只有你一个妹子的份儿上,才帮你签好线,搭好桥,以后他要是敢欺负你,我还指望着替你出头呢!我真傻,巴巴地拿热脸孔去贴别人的冷屁股。这回可学了乖,好人做不得呵!”四喜不甘示弱,顶刺道:“你根本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不得已找了个不成器的,就见不得我好,千方百计地想把我也拖下水。我说你怎么这样热心,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原来是你另有所谋呢。你希图他的人也罢、钱也罢,你自己改嫁给他好喽,何必拉上我做幌子!”三元一听,下狠劲地拽住姚太太的膀子,一叠连声地说:“妈,你看,她非但不领情,还瞎七搭八地污蔑人!你要为我做主,海亮虽然不争气,我可是清白的,没有半点对不起他的地方!”姚太太道:“气头上的话,你不必拿它当真,你们是亲姊妹,切肉不离皮,吵死都是一家人,往后还要互相帮衬呢。”又转头朝着屋里说:“你姐姐为了你的事,一趟趟的跑,可没少累,她还想得周到,特为挑了个上海人,住得近,你回娘家也方便,凡事有个照应。”三元叫了起来说:“我就是吃亏在这里!当初你教我找个上海人,却不想害苦了我,现在我跟婆婆住在一个屋顶下,谁都烦谁!”姚先生插话道:“你那个婆婆,三年不来看一次亲家也就算了,偏偏小家子重得很,把钱都攥在手里,防你跟防贼似的,好像我们全家靠她养着,——提起来就有气!”三元笑道:“爸,这你就不懂了,婆媳两个向来是远香近臭的,天天眼见着,肯定闹得不可开交,分开一段时间,倒又彼此想念了。我和海亮他妈,过去隔三差五就要吵一回,后来她女儿接她去南京,住不了多久又回来了,说那里没人跟她吵,不习惯。”姚太太道:“我教你找个上海人,可没教你找个爱吵架的婆婆,你听话只听一半,怪得谁?”三元一愣,冷笑说:“是呀,都是我自己找了来,过得好呢,是我前世修来的,过的不好,你们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谁也不用管我的死活。”
这时,五魁胳膊里挟着一只篮球,一身汗酸味地回来了。问明原由后,讪笑这个家里的女人太无聊,为着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就险些闹翻天。他同姚先生自去门口下象棋,姚太太下厨烧晚饭,三元赌气回去了。四喜一言不发,对家里人只有满心的鄙夷忿懑。
经过这一次,四喜明白机会还得靠自己找,她放开眼光,寸步留心,很快锁定目标,她英文班上的老师,赵怀璞。她暗中打听到此人颇有点来头,他爷爷以前在香港经商,家道殷实,他父亲是位翻译家,母亲是小提琴演奏家。他是独子,在大学里教书,业余便来这儿兼课,长得也是高大斯文,一表人才。而且他近在眼前,有时经过她的桌子旁,她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植物性洗浴精的气息,沁人心脾。四喜决定采取主动,她开始时常向他请教问题、借笔记,从家里带来小点心谢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两三次以后,赵怀璞对她的心意也有所察觉,有天他约她得空儿一起出去走走。
他们约在人民公园,四喜故意迟到了半个小时,怀璞早等候在那儿,并无怨言,她芳心暗悦。这天不是节假日,游人不多,两人并肩走在幽静的林阴道上,像每一对初次约会的男女,他们腼腆地走着,谈论着天气、文学、电影、足球赛,偶尔拘谨地开个玩笑。经过荷花池,池上芙蕖初成,红裳翠盖,煞是可爱。四喜不由得回想起出门前,她在镜子前试穿一件荷叶绿的衣裳,当两只浑圆粉白的手臂从袖口里伸展出来,她恍惚以为自己是一株刚刚从酣睡中醒来的荷花,娇美悦目,欣欣然地舒手探脚,叶子上仿佛还滚动着晶亮的露珠,在昂首期待赏花人采下来,插入瓶中。怀璞随身带着相机,想给她拍照。四喜在柳荫下摆好姿势,怀璞迟迟不揿快门,她发现原来他在照相机的后面偷偷观察她呢!四喜红着脸一笑,看就看吧,她今天做了充分的准备,任他多看两眼也无妨。她不觉微微抬高下颏,脸朝左边偏了一偏——她较为满意的三七分的角度。
晚饭时分,怀璞请她在附近的饭店里用餐,席上都是她爱吃的菜,四喜不便在他面前露出馋相,但在他的热情招待下,胃口也放开了许多。怀璞付账的时候,她对着满桌残羹剩炙,暗暗打了个饱嗝,心里是欢喜的。
怀璞送四喜回家,姚太太闻风而来,在弄堂口迎接,异常亲热。天色已晚,怀璞不欲久留,客套几句也就告辞了。姚太太失望之余,察言观色也瞧出了几分。她回到家,掩上门喜孜孜地道:“老头子,这回我看有戏!这赵先生果然派头很正,没想到四喜还有这份福气!”姚先生打趣道:“这下你该满意了罢?”姚太太瞅了他一眼,笑了。
四喜回到屋里,没有开灯,她站在窗前望出去,栉比鳞次的屋脊和黄寒的灯火,底下是嘈嘈切切的杂音,她的心里快乐得有些不安定。今晚的月亮掩藏在厚沉沉的乌云间,偶尔从隙缝处透一点光,将云层的边缘染成亮白色。后半夜大概会有一场雨。她倦乏地叹口气,关上窗户,打了个大呵欠,顺势踢掉了鞋子。
她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去约会了。两个人见面,通常是在咖啡馆里消磨一个下午,逛逛书店,间或去看一场有惊无险的动感电影。怀璞常给她讲述他在旅行中的各种新奇见闻,他去过的地方还真不少,纽约、马德里、东京、佛萝伦莎,他的见识丰富得可以写一本书!四喜不免自惭,她的思想和阅历都乏善足陈,同他说话的时候,常常因为答不上话而苦恼着。然而她不知道,男子在高谈阔论之际,总是希望身边有一个仰慕地安静聆听的对象,因此她的沉默寡言的神气,在怀璞的眼里不但不显得孤陋,反而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情态。他最喜欢的还是她善于揣度人意,包容他,温柔地信赖他,也许男子对女子的爱,总是带着对母亲和女儿的双重感情。两人倒也相处融洽。四喜相信她是在恋爱了,如此轻而易举地便俘获了一个众人觊觎的目标,这在她真是不可多得的胜利。
两人交往了一段时日后,姚太太便催促四喜趁热打铁,早点把事情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四喜遂邀怀璞上家里来,作一次正式拜访。
不凑巧三元这几天也来投奔家里。起因是她和丈夫近日炒股票得来的一些钱,放在衣柜里竟就不翼而飞,谁都不肯承认碰过。她怀疑她丈夫在外头胡来,她丈夫又疑心她贴补娘家。两人少不得风言醋语,拳脚相向,三元势单力薄,跑回家来搬救兵。
怀璞上门的这天,三元正在家门口陪着母亲说话,姚太太忙着剔蹄子,三元在一旁洗了头,忙着用发卷做头发。母女俩一搭一地数落着三元的婆家,和好如初。他提着大包小盒的礼物,来到姚太太的跟前站定了叫声“伯母”。姚太太满脸堆下笑来招呼道:“来了?——屋里坐!”顺手接过他递上来的礼,佯嗔道:“瞧你,还是孩子脾气,喜欢乱花钱!人来就好了,还带这么些东西来——怪生分的!”
三元乜斜眼睨着怀璞,他穿着一件灰蓝色的樽领毛衣,米色法兰绒西装裤,剑眉星目,全身透着一股清爽的帅劲儿。当下对四喜心生不忿,顶着一头花花绿绿的发卷子,朝他待看不看地轻轻溜了一眼,抿着嘴佻挞地一笑,半开玩笑地:“赵先生这辰光才来呀,我们已经吃过了。”怀璞正色的说:“没关系,我留下来洗碗。”三元如同受到恭维似的咯咯笑了起来。
姚太太手脚利落地烧好一碗桂圆汤,送了进去。怀璞道:“这些习俗可以免了吧?还要让伯母费心。”姚太太笑道:“姑爷第一次上门,这规矩一样都不能少,讨个吉利。”她回到屋外,三元道:“姑爷?叫得也太早了!”姚太太道:“至少是毛脚女婿,像你们家的那位,来了只有请他喝洗脚水!”三元讪讪地答不上腔,转身踅回屋里继续弄她的刨花卷。
四喜收拾停当,不一会儿也从楼上下来了,站在狭窄的楼梯间,向怀璞冁然一笑。姚先生和怀璞纵论天下大事,谈得入港。四喜闲坐无趣,低着头玩赏自己的掌纹,看看姻缘线是否顺畅,忽然听见怀璞唤了她一声,原来他也有礼物要送给她,是一套俄罗斯彩绘人环,将愿望写在纸条上,藏在最里层的空壳里,套中人就会帮你实现它。四喜向来不迷信这些,只嫌浪费,暗想将来在财务上定要严加管教他,好在离这个“将来”也不远了。
四喜的姐夫也来凑兴了,顺便接三元回家。他姐夫粗枝大叶的,不修边幅,来到屋里和怀璞打个照面,闲谈几句,话不投机,忙不迭地敬烟打火,便自去门前的石阶上蹲着抽烟,帮岳母擦拭碗碟。姚太太一边照看着那钵花生蜜枣桂花蹄子汤,一边不忘向闻香前来打探的王太太炫耀:“家里来人了,是四喜的男朋友。他是大学老师,文的武的都使得出来,家里也很过得去——以后要来吃喜酒呵,王太太!”
怀璞在屋里听到了,不以为怪地笑着说:“伯母真有趣。”四喜觉得她母亲的话过于露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拨转头注视着门外,那只炖汤的宜兴紫砂锅上面烟雾蒸腾,一缕缕白烟袅袅上升,迂回飘渺,升到半空便虬结在一起,像一条懒懒的蟠龙。
饭桌上,姚太太简直巴不得把所有的菜都夹在怀璞的碗里,姚先生也大方地取出他珍藏多年的好酒,五魁和怀璞说着学校里的趣闻,四喜今晚格外高兴,心胸豁然开朗,觉得她父母也不像平常那般惹人厌了。三元瞅着她丈夫被冷落,独个儿在嘴皮子底下咒道:“一家人都这般势利!当初海亮第一次上门,也没见你们这么折腾。以为钓到了金龟婿——八字还差一撇呢!等我们炒股票发了,看你怎么巴结我们!”
怀璞一直待到尽兴,方才起身告辞。四喜送他出来,适才她多喝了两杯酒,这当儿吃风一撩,分外感到红头涨脸,热得极不自在。两人走在暗影幢幢的弄堂间,这家的门里传出电视剧的声音,大人在斥骂小孩;那家犹在洗刷锅碗瓢盆,仿佛还闻得到饭菜的残香;有人在楼上的窗口把一根竹竿子和上面晾着的衣物颤巍巍地往里收;晚归的人骑着自行车“叮铃铃”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后还回头看了一眼。寻常日子不过如此,平淡、琐碎,各人在各自的小圈子里求得安乐。怀璞感到踏实亲切。他在路灯下郑重地吻了她。
可是,迟迟不见赵家回请,四喜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怀璞的父母强烈反对这桩婚事,并且对他在外私自结交女朋友极为恼火。四喜在他面前又哭又求,他只说他爸妈很固执,需要时间去和他们沟通;有时逼急了,他也没好话。姚太太大为愤慨:“真是狗眼看人低!我祖宗三代穷也穷得清白!我养的姑娘有哪点配不上他家的儿子?怀璞到家来,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他们一点表示都没有,还是知识分子呢。现在左邻右舍都等着看我的笑话!”姚先生道:“我替四喜算过,她这两年运道不顺,会有些波折,就随遇而安罢。”
赶巧儿怀璞早前向学校提交的公派出国进修的申请此时批了下来,不日将动身。四喜的心,像在油锅里两面煎,如果她阻拦他,那他们之间就算完了;如果让他去,谁又知道一年后会怎样?也许他另结新欢,把她忘了。她甚至不能去机场送行!怀璞来跟她告别的时候,她找不出话说,只是哭。尽管怀璞百般安慰,她悬着的心却再也放不下来了。
四喜自从和怀璞好上,就同以前的姐妹淘疏远了,现在又回到她们中间,不免受揶揄。午餐时分,大家照例聚在一块儿,聒闹得像一群雨过天晴后的麻雀。淑琴说:“我下午休假,要陪我表姐去试婚纱,她下周结婚,我当伴娘。”秀敏说:“你那个表姐真发噱,三十好几了,找个二婚头,还带着孩子。”淑琴说:“男人多结几次婚怕啥?越有经验越懂得疼女人。不像女人自己,一结婚就贬值。我表姐不想生孩子才找他的。”纹青道:“女人不生孩子还叫女人么?男人求得着女人的地方,无非就是替他生个孩子,你表姐真是浪费了天赋的本领。”亚茹说:“我想起来,我有个远房亲戚,最近从美国回上海,就是来借肚子的。那女的不能生,两口子都是奔五十的人了,想传个香火,找个同乡人有亲切感,外国的血缘太混杂。听说出价很高呢,两万美金!还托我母亲帮他们打听可有人愿意。”众人吃惊地笑了起来。秀敏说:“哟,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去替他们生,亲上加亲,还有钱可赚呢。”亚茹啐道:“下作东西!满口烂牙,就没一句人话!”纹青说:“反正都是生,要么为爱,要么为钱,有什么分别?到头来受罪的总归是女人。你说是不是,四喜?”适才她们一递一声地议论,四喜不插嘴,这当儿也只是淡淡地抬眼说了一句:“各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理由,何必多话?”便收起盘子去洗了。淑琴小声道:“我看她的魂儿都跟着她那位出国了,倒也省事,不用护照机票。”秀敏撇撇嘴:“整天摆出一副王宝钏苦守寒窑的神气,给谁看?我们都俗,就她清高!”
晚上,四喜辗转反侧,亚茹白天说的事犹在耳边,代人怀孕生子?真是又滑稽又实际的主意。会有人这么做么?两万美元,她做梦都不敢想她这辈子能有这么多钱!她甚至隐隐觉得这是上天赐给她的机会,怀璞出国了,正好瞒住他。他们家不是嫌她穷么?她要是有了这笔钱,就没人敢轻视她了。万一他知道了,也许他不是脑筋那么守旧的人,她出卖的只是她的子宫,她的贞操仍然为他留着,还有转圜的余地,而且,谁会不喜欢钱呢?就算怀璞为此和她分手又怎样?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只有钱是真实的。有了钱还怕找不到更好的?四喜思前想后,决定冒险一试,她兴奋紧张得失眠了一夜。
第二天,四喜有意找亚茹闲聊,探听到她亲戚的姓名和住处,下班后便前往。她忐忑地敲响酒店房间的门,恰好夫妇俩都在,她口齿艰涩地说明来意,他们热情地请她进去。四喜细细地打量着他们,男的是一个戴眼镜的敦实的中年人,面目和善,乡音未改,一口上海话还是很道地。那个妻子朴素而拘谨,给她倒茶时还双手递上。四喜感到稍许欣慰。他们认真地询问她的情况:家庭、职业、是否已婚,看得出他们对她很满意。四喜从酒店出来时,华灯初上,车流人潮拥挤,每个擦身而过的人都不知道她心里怀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她暗自一笑,因为这个秘密,她变得与众不同。
几日后四喜向家人谎称和几个小姊妹合租了一套公寓,要搬出去住。姚太太一来觉得家里实在太乱,影响她学习;二来女儿大了还留在家里显得怪样,便也首肯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像一场快速而紊乱的梦:频繁进出医院做各种身体检查、私下签订代孕合同、伪造结婚证假扮夫妻、人工受精……快得让她来不及细想,整个人轻飘飘地像踩在棉絮堆里,不着实地。
等她踏实下来,恢复了知觉,她已经在公寓的后阳台上。午后的阳光迟缓而安稳,她坐在藤椅里,一绺头发垂在胸前,两只手交叠轻轻放在隆起的腹部上,晒太阳。一只橘黄花纹的蝴蝶飞来,栖在泛锈的绿铁栏杆上,翅翼缓慢地一扇一扇,阳光里翅子上的金粉亮闪闪的。片刻,它又飞走了,四喜仰起脸,微眯着眼,看着它飞远,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眼睛里却毫无感情,静寂得像死。
那夫妇俩请了一个中年保姆照顾她,不时上门关心她的饮食息起,得知她妊娠反应很厉害,爱吃酸物,那太太高兴地说:“酸儿辣女,一准生男孩!”他们预付她一半的钱,另一半,产后再给。四喜许久没回家了,偶尔打个电话回去,也是为了稳住家里人,不叫他们疑心。姚太太见她几个月不着家,怎么坐得住?跑去她工作的地方看,才知道她早就辞职了,和一班小姐妹也断了联系,没人晓得她在哪儿。电话里她一味敷衍,也听不出异样。姚太太急归急,却也没地儿可寻。
四喜半夜里被送进产房,她躺在手术床上,无影灯白惨惨地亮着,一群医生护士围着她。她感觉下身火辣辣地像被撕裂开来,五脏六腑绞在一起往下坠,整个人又痛楚又羞耻,恨不得死去。几经挣扎,孩子终于生出来了,她也大汗淋漓。力气用尽,几乎虚脱。只听得护士说:“恭喜你,是个男婴,嗬,哭得真响!”把孩子抱给她看,旋即又抱走。四喜疲倦地闭上眼,别过头去,方才匆匆的吃力的一瞥,她也没看清孩子的长相,是不是有点像她?她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般,良久,一行泪水从她的眼角静静地流了出来。
人钱两讫后,四喜又回到家里,对前面的事绝口不提。她镇日闲待着,每月交家里的伙食费却分文不少,还有余钱买名牌化妆品和衣服。姚太太觉得女儿有些变化,可又说不出哪儿变了。她和三元背地里叽咕,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变化只有四喜自己晓得,不,不是肚腹上有了妊娠纹,也不是宫缩痛和乳胀,生过孩子,她骤然觉着老了十年——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愈觉衰弱憔悴,仿佛背后有个形容枯槁的老太婆在冷笑,她怕极了,把桌上的化妆品统统扫落在地,伏臂嚎啕。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天姚太太和老搭子砌方城,不知怎地手气特差,连连诈和,她恼道:“哟,我怕是着了小鬼了,这星期的买菜钱都输进来了!”虞太太道:“这点小钱你还在乎?你有个好女儿,会给你挣大钱呢!”姚太太不明就里,只当是寻常调侃,笑一笑就过去了。此后她却隐隐约约听到别人谈论,四喜在外面和人同居,替人生了孩子。她气急败坏地回家逼问,四喜见事情泄露,也慌了阵脚,啼哭着把原委说了一遍。姚太太如遭当头一棒,懵了,回过神来,羞愤不已,骂道:“你真是让糊涂脂油蒙了心!你让我的这块老脸往哪儿搁?你也不想想你以后,你,唉!你怎么就这么……”姚太太平日牙尖嘴利,可是现在四喜有钱了,她也变得有些口吃,说话有了顾忌,不敢太触怒她。
四喜一出去,大人们就用鄙夷嫉妒的眼光看着她,用鼻音打招呼,对她指指戳戳;小孩子在她身后做鬼脸、吐唾沫,弄堂污垢的墙上出现了白粉笔写的歪歪斜斜似孩儿笔迹的小字报:“姚四喜是臭婊子!破鞋!”她待不住了,只得又搬走。她无所事事,一天天划着日历,数算着怀璞的归期,她越来越想见他,也越来越怕见他。
不久,怀璞归国,从她父母那儿得到她的电话号码,打过去约她见面,然而这已是他回来半月后的事情了。四喜预感不妙,但仍然抱着一线侥幸的希望,硬着头皮去了。在熟悉的咖啡馆里,她见到了他,壮实了不少,脸色红润,只是脸上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冷冰冰的。两人对面坐着,怀璞道:“你还好么?”四喜轻轻地摇了摇头,简直抬不起眼来看他。怀璞道:“你的事我听说了,你怎么这么傻?”两行清泪从四喜的脸颊上滑了下来。怀璞又说:“本来,我在加拿大的这一年里,一直跟我父母沟通,他们的立场也松动了,答应我回国后带你去见他们,可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你让我怎么办?”四喜情急下抓住他的手,哀恳说:“对不起!我错了!原谅我好么?”怀璞镇定地把她的手推开,道:“这种事,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很遗憾。”两人都无话可说了,四喜只顾抽抽嗒嗒,怀璞不愿再默然地陪她坐下去,免得给她余情未了的误会,他便招来侍者,准备付账。四喜只觉心头重重地一跌,脑中一热,她委屈地叫着说:“我有钱了!我有钱了!”怀璞道:“这样的钱,你用得安心么?”他转身向门外走去。四喜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怨气,把杯子从侍者手中夺过来,朝他扔了过去,没打中,怀璞头也不回。四喜放声痛哭。客人们厌恶地看着她,店老板过来请她离开,她踉跄地跑了出去。
四喜走在路上,冬天的阳光像溶化的卷筒冰激凌,稀薄地黏在身上,没有多少暖意。她止不住一阵阵的抖颤。世界那么大,她却无处可去,身边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来安慰她!她茫然地走着,只想一直走下去,就可以走出这个世界。她不知走了多久、多远,直到暮色四合,彤云密布,她又冷又饿,恐惧袭上心来,她改变心意,拦了辆出租汽车,回家。
她回到家就病了,发低烧,手足乏力,成天恹恹地在床上躺着。姚太太给她煨中药,补养身体。四喜很少说话,漠然地看着屋里一切,她想自我了断,可是贪生懦弱又让她对自己下不了手。
三元回娘家勤了,她婆婆终于把家当交了出来,由她当家,她也很快怀了孕。四喜午后醒来,听见她母亲和三元在门外说话。三元道:“那个黄先生,你还记得?”姚太太道:“哪个黄先生?”三元说:“上回我给妹妹介绍的那对象呀!”姚太太“哦”了一声道:“你不提,我还想不起来了。”三元说:“可巧昨儿我在街上碰到他,一定要请我吃饭。他还问起妹妹呢,知道了那件事,也不怪她,只说年轻的女孩子,谁不犯点错?改正过来就好。他对妹妹倒真是一片痴心的。”姚太太道:“这年头痴情汉也不多了。”三元说:“人家现在可好了,房子也装修了,还买了车,就缺一个老婆。他听说妹妹病了,就想来看她。我说你明天开着车,风风光光的来,让左邻右舍看看,以为我妹妹是残花败柳,没人要了?气气他们!”姚太太啐道:“气!活该气!”
母女俩一唱一和,四喜在枕上听得清清楚楚,她下了床,换上衣裳,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头发,扑粉,画眉毛,待会儿她要见人。她仍是漂亮的,人生的路还长,谁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是什么呢?她细细地搽着口红,想到这儿,不禁微笑了。楼下响起了敲门声,她匆忙起身出去之前,不忘朝镜子里又瞄了一眼,她看到了一个苍白渺小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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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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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3 11:58:12 |只看该作者
词汇量需要增加。
眼界也需要更高些。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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