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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短篇《南岳》、《320国道》和《高山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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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6 17:40:0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南岳

天快黑的时候,伯伯从南岳赶回来了。他歪歪扭扭地走了进来,一直从堂屋走到灶屋,把门槛踢得“砰砰”作响。他就象只破水袋似的,磕磕绊绊地走了回来。当时,奶奶正在往灶膛里生柴火,烟子呛得她不停地咳嗽,咳得就象只风箱似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伯伯一见到奶奶,他忍了多日的一肚皮泪水,终于哭了出来。他本来一直忍着没有哭,但是,一回到家里,他就哭了出来,就仿佛在他的心里打下了一眼井,泪水汩汩地往外流。本来,奶奶不同意伯伯带婶婶去南岳进香的,但婶婶一定要去,她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南岳圣帝,奶奶只好同意了。可这又管什么用呢,婶婶还是被阎王派人收走了。

从去年冬天起,婶婶就不停地咳嗽。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说这是地气太寒,钻到婶婶的心里去了,来年开春时,阳气会旺盛起来的,到时她就没事了。开春以来,田埂上冰碴子都“嗦嗦”地融掉了,黑黑的泥土又软又粘,在脚趾间钻来钻去;天气非常暖和,可婶婶的病却没有好起来。她躺在床上不停地咳来咳去,不停地往木地板吐痰,一大块一大块地往外吐,床下积了一堆又一堆的痰,人一走在木板上,它们就颤巍巍地抖动着,就象一块块魔芋豆腐。奶奶不停地往痰堆上面铺灶灰,灶灰刚开始时又白又干,可过不了一会,马上就变得湿乎乎的,粘成一团了。奶奶不停地往外扫痰,可地板刚扫干净,还来不及干,婶婶就又开始吐了,她张着黑洞洞的一张大嘴,一块块地往外吐。奶奶忧虑地说,婶婶的血气都化成痰了,等她把痰吐干净了,血气也就耗干了。

刚开始的时候,家里的老鼠都被婶婶的咳嗽吓坏了,每晚它们从地洞里探出脑袋,一听到咳声,就吓回去了。可时间一久,它们不仅习惯了这一切,甚至公然藐视起婶婶来了。它们成群结队地在木板上走来走去,钻进谷仓里偷谷子吃,不停地咬木板、磨牙齿,磨得“咯吱——咯吱——”作响。婶婶躺在床上,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老鼠在谷仓里闹够了,就跑到婶婶床上来了,你追我赶,窜来窜去。它们的脚上、毛上和嘴巴上沾满了痰,在婶婶的头上和手背上踩来踩去,有些老鼠还用尖嘴巴掀开婶婶的嘴唇。对于这一切,婶婶又能怎么办呢?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鼠在她身子上面作威作福,她没有力气驱赶它们了。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脸变得又青又灰,脸上的肉也被一丝丝地抽走了,眼眶又深又黑,就象两个灶洞似的,黑得吓人。她的皮也越来越松垮,越来越干皱,就好象一个皱皮袋,里面装了一堆“叮珰”作响的骨头。大家心里都明白,婶婶的阳气正一点点地被鬼收走,她正在一步步地往死路上走。为了不让老鼠把婶婶吃掉,为了把婶婶从死路上解救出来,堂哥说,让他陪婶婶睡觉吧。他睡在婶婶的脚那头,把婶婶的脚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肚脐眼上,让自己的阳气一丝丝地顺着婶婶的脚心往上爬,爬到婶婶的心里去,这样,鬼就不敢来收魂了,他也就会有妈妈了。但婶婶还是没有好起来,她一天一天地病下去了。夏天到了,她还把自己紧紧地裹在絮被里头,就象一条过冬的蛇,蜷在里面,一动不动,手脚冰凉冰凉的。

婶婶说,南岳圣帝的第一个生日到了,她要去朝山,或许去南岳圣帝那儿化一碗仙水喝下去,她的病就会好起来的。奶奶说现在天气太热,劝她等到九月份再去,那时是南岳圣帝的第二个生日,天气也凉快下来了。但她已等不及了,她哭叫着说现在就去,她只剩下几口阳气了,等不到九月份了。就这样,她和伯伯两个人,嘴里哼唱着朝山的圣歌,走向南岳去了。伯伯搀扶着婶婶,走出了村子,来到大路上,才发现朝山的香客有很多,密密麻麻地走在路上。大家低着脑袋,簇拥着往前赶路。太阳直筒筒地照着大家的脑袋,汗水哗啦啦地往下流,顺着手臂往下流,汇到手指尖上,“嘀哒——嘀哒”地往下掉,人们一群群地往前赶,汗水就象下雨一样,一串串地往下掉,把路上的尘埃砸了一个又一个的洞。人们踏起一阵阵尘土,大家的耳朵里、鼻孔里,到处都是灰尘,仿佛都是用泥土作成似的。灰尘蒙住了大家的视线,人们在里面不断地呼叫着自己的同伴。这时,有人唱起了朝山的圣歌,另一些人跟着唱了起来,这伙人唱累了,另一伙人又接着唱下去。大家就这样流着汗,唱着圣歌,不停地往前赶去。到了晚上,人们在路边生起了火,在里面添烧了艾草,把蚊子都熏跑了,它们挥舞着纤小的长腿,鸣叫着跑走了,来不及跑的蚊子,则低垂着尖尖的嘴,一只接着一只地往下掉。大家一群一群地围着火堆,不断谈论着南岳圣帝显灵的事情,火舌一闪一闪的。地面经过太阳一整天的炙烤,热烘烘的,人们就睡在地上。婶婶把布包垫在地上作枕头;但她怎么也睡不着,骨头硌得生疼,她翻来覆去不得安宁,她坐了起来,听南岳圣帝显灵的故事。

婶婶就是听了这些故事后,第二天才坚持要改成进拜香的。因为有一个妇女也得了婶婶这样的病,只剩最后一口阳气了,但她一步一跪地拜到山顶的正殿,病就好了。婶婶听着听着,眼睛发亮了,她许愿说,她也要进拜香。第二天赶路时,伯伯扶着婶婶,一步一挨地走着。婶婶跪了下去,又站了起来。她不停地磕头,额头磕破了,血还没流出来,灰尘就糊住了她的伤口,皮肉不停地烂下去,黑乎乎的。她的脸上、手上,全身上下都粘满了灰尘,只剩下两个深凹的眼眶还露在外面。伯伯扶着她,走得越来越慢,香客们一个接一个地从她们身旁走过,他们都低着头,不断地哼着圣歌,影影绰绰地,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过去。伯伯眼看婶婶不行了,劝说她回家去。但婶婶却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不肯松开,她怎么也不肯回头。她不断地向南岳圣帝忏悔自己的罪过,她流着泪,祈求南岳圣帝饶恕她,救救她。她跪了下去,又死命地抓住伯伯的身子,就象抓住了一根枯树干,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说听到南岳圣帝的声音了。她走路时也更有劲了。是啊,谁都以为南岳圣帝会救她的。奶奶每天在堂屋里给南岳圣帝烧化香火,他都爽快地领受了,没有一点为难之处,纸钱和线香都恭恭敬敬地燃着,一点烟子都没有,烧完后,还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纸钱上的印戳,它们一个挨一个地趴在纸灰上。每次占卦,那两半竹根卦都是一个朝上,另一个朝下,紧紧地趴在地上,端端正正是一个圣卦。奶奶还在神龛角落里放了一碗米饭,那碗饭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颜色一天天红了起来,但味道却一点都没变,一点都没有馊味。这种种兆头使得奶奶也宽下心来了。

但婶婶最终还是倒了下去,她象具水袋似地倒了下去。那时,天上正下着暴雨,谁都没想到雨水会来得这么突然。乌云一团团地跑了过去,它们从身子里放出了一条条火闪,雨水就哗哗地浇了下来。婶婶已走不动了,她的嘴巴大大地张开着,老是闭合不拢,就象刚杀的鸭子似的,张着嘴不住地喘气。她的裤子磨破了,两个膝盖骨兀兀地突了出来。她还在不停地磕头。她来到了回头崖,她额头上的血不停地渗到石阶上,很快就被雨水冲刷掉了。她额头正中的皮肉早已磨破了,里面塞满了尘土,这时雨水把它们都洗走了,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但婶婶已顾不得这么多了,就要到山顶了,就要见到正殿里的南岳圣帝了。她不断地跪了下去,额上的骨头在石头上碰得珰珰作响。一群进饿香的香客围成了一个圆圈,他们穿着紧身的玄黑衣服,头顶上缠满了黑布,上面插着一根根香火。他们唱着圣歌,不停地转着圈走动,香火的红火头在不停地抖动,不停地转动,汇合成一片恍惚的火点;雨点纷纷离离地溅在石头上,变成一片片明亮的水花。大家都没注意到,婶婶爬了过去,爬进圆圈里头去了。她跟香客们一起唱着圣歌,跟他们一起不停地转动。很快,她就倒下去了。她浑身浇得透湿,衣服湿沉沉的,死劲地把她的身子往下拽。就这样,婶婶象破朽的木屋一样,“喀喇喇”地倒下去了。伯伯站在人群外面,眼看着她倒下去了。

事后,香客们把婶婶放在柴堆上,放在柴堆的最上头。婶婶干枯到了极点,就象一束穿了衣服的柴禾,在上面一点也不显眼。火焰燃起来了,她随着柴火一起噼噼啪啪地烧着。伯伯坐在旁边,一直没有做声,看着香客们做着这一切。他用衣服从灰堆里包起了一捧灰,一声不吭,就这么走了回来。伯伯一路上都没有哭,一见到奶奶,他就哭了出来,奶奶摸着他的头发,不停地抚摸着。这时堂哥哥带着他的一长串妹妹从山上回来了。他们看到了伯伯,他们没有多问什么,就明白了。他们昂着一个个圆脑袋,大声哭了起来。他们就这么不停地哭,眼泪从他们的脸上流了下来,就象流着一沟沟脏水。

320国道

队长蹲在大石头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山脚下的公路。他刚开始爬上那块石头的时候,还象只不安分的雄鸡,在石头上昂首挺胸地走来走去。可到后来,他就走不动了,蹲在石头上,一动也不动,看上去,就象一个小坟的尖顶。

“来车了吗?”二叔问了一声。

队长那边没有动静。天空蓝得发亮,一缕白云贴在天空上,稀稀拉拉的,就象一团丝瓜瓤抹在上面。

“没有。 ”队长头也不回地说,“可能我们上次干得太狠了。现在没有车敢从这条路上通过了。”

是啊,一定是那个新化司机在跟我们作对。他只要在黑茅镇放上一通风,把我们的事添油加醋地抖出去,那么,所有的车辆都会跟着他走,就象一串蚂蚁似的。他会很容易做到这一点。自从320国道经过黑茅镇以后,公路两旁的旅店就象毛笋一般,一个接一个地从地底下钻了出来,——这都是当地农民开设的。他们在旅店外面用晒簟支起了凉棚,让自家最大的女儿在外面招呼过往司机。他们一家人则躲在屋里作饭作菜。炉火把牛肉炖得透烂;辣椒在菜锅里炒得刺鼻的香。这香味一直飘到公路上去,使得司机们还在驾驶室里就直打喷嚏。到了晚上,那儿就更热闹了,缠在晒簟上的彩灯一串又一串地亮了起来、灭了下去,把路面都照得花花绿绿的。司机们敞着胸脯,啤酒一瓶瓶地往下灌。喝够了,老板的女儿就搀他进去睡觉,——他只要肯出钱,旅店里什么都提供。

去过黑茅镇的人都说,那儿是个小香港。司机们也都乐于在那里停歇下来。那个新化司机把车开回黑茅镇,只要对那些正在光着膀子吃饭的伙计们一说,那么,即使有人想从我们这儿经过,他也宁肯沿国道绕远路了。

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那怨恨的目光。他直瞪瞪地盯着我们,右手把方向盘恶狠狠地转来转去,反光镜照着车后的路,他看也不看,卡车就这么往后退了下去。

现在,想起这件事,我们心里还感到后悔。本来,他已拿出190元钱,就差10块了。但二叔不该说那句话。

他说:“你拿不出这么多钱,没关系,把轮子卸一个下来就行了。”

二叔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边把架在缺口上的厚木板翻了过去。

我们以为他车上装的是西瓜,经不住绕来绕去地颠簸。我们只要再逼逼他,他就会听话的。

没想到,他听了之后,一言不发,紧咬着嘴唇,就这么硬生生地把车子倒了回去。

此后,我们的公路就彻底荒下去了,再也见不到任何车辆了。这条弯弯的土路,就象条死蛇,无精打采地缠在山上。它是从黑茅镇开始的,爬过我们这座山,就到达猫耳岭。猫耳岭是个荒僻的地方,谁也不会留心它,即使连政府的农业税也将它遗忘了。在猫耳岭,只有寒风吹打着石缝上的蒿杆。瑶人拎着鸟铳在猫耳岭钻来钻去。还在民国时期,他们就被我们汉人赶到那儿去了,谁也记不得他们了。只有当他们偶尔去黑茅镇买猪仔的时候,人们才想起来。他们去的时候,笼子里放着草药、野鸡,黄昏时分,就挑着猪仔、盐和洗衣粉回家了。

司机们经过猫耳岭的时候,都加足马力,只想尽快离开这鬼地方,尽快将它遗忘掉。只要过了猫耳岭,就一路往下跑到了新化城。

在320国道没有修建之前,我们的日子是多么好过啊。我们一般都在半夜时分动手。月亮高高地挂在山谷上,把我们的庭院照得亮堂堂的。这时,山脚下传来汽车“轰隆隆”的叫声。由于是在爬坡,它叫得分外的响。但我依然没有动身,继续躺在床上养神。根据叫声,我能一丝不差地计算出它的距离,以及它的货物轻重。后来,我就起床了,我从屋后的小路爬了上去,来到狐狸湾。伙计们都在茶油树上藏好了。汽车开过来了,灯柱穿过茶叶,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货主坐在驾驶室里,睡得象个死人。脑袋还耷在车窗外面,随车身左右摇晃。

我们跳了上去,把货物往下扔。就这样,我们弄到了化肥、农药、甘蔗。有一次,弄到了好几箱河北的鸭梨,我们拿回去大口往下吞,直吃得肠子透心凉。我们从来没有失手过,只有一次,二叔扛着一桶油往家里走,半路踩了个空,油打翻了,人也跟着滚了下去。二叔呆呆地看着空油桶,他舍不得走。队长上去踢了他一脚:“快走,别让人看见了!”

现在,二叔就穿着那身被油弄污了的衣服,他坐在栎树下,呆呆地看着对面的马拐崖,公路就从对面的山脚下绕到我们这边。前些年,有几条泥石流从崖顶上拉了下来;如今,太阳照着那些砂石,白得发亮,就好象在崖面上拉了一条条伤疤。

山洪是在半夜发生的。当时,我睡在床上,只听得雨珠大粒大粒地砸在瓦片上,就好象在炒爆一大锅黄豆,直砸得我头皮发麻。我冒雨跑了出去,只见人们披着蓑衣,扛着锄头,纷纷往自家的稻田跑去。他们在田埂上挖月口,让稻田的水向沟渠里泻。尽管前些天刚施了粪肥,这样做,就意味着肥水都放走了,但是,为了保住田埂,为了保住水稻,也只能如此了。人们都在大声叫喊着,但雨水的声音把这些声音都压了下去,偶尔打出一个闪电,只见到人们的嘴巴在一开一合。

大家都说,这场雨是解放以来最大的一场。但谁也没有想到,它竟然会这么大,引发了泥石流。回家后,我们都躺在床上,早晨时只听到一阵轰响,以为是在打雷,可打开门一看,只见一条条泥砂从对面的崖顶拉了下来,它们在崖顶时还很小,可越往下,就越来越宽,流到山脚下的小河里去了。它们就象草席,把途经的一切都卷走了。它们裹着石头、栎树、茶树和猪直往下冲,把山下的房屋不动声色地卷走了。人们还躲在被窝里,正做着梦,连喊叫一声也来不及,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冲走了。洪水过后,在黑茅镇的河滩上,人们找到了一个个的猪脑袋和一只只人手。它们搁浅在树枝和草堆上,都已糜烂了,绿头苍蝇在上面爬来爬去。

太阳照着被暴雨冲洗过的树叶,熠熠发亮,就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马拐大王的金身也从崖顶上冲了下来,它是坐在上面冲下来的,不但他的全身没受到任何损失,就连他的红绸衣裳也没沾上任何泥点。他端坐在一根树枝上,一动不动。

我们都知道,这是马拐大王发怒了,才发动这些泥石流的。但是政府却说,“马拐崖的地质结构不好”,因此,把我们的山间公路扩建成320国道的计划也取消了,宁肯从山那边的黑茅镇绕道洞口县,再通往新化和娄底城。

我们的公路就这样荒凉下去了。露水草和烂草渐渐地掩盖了道路,同时也掩盖了我们的心。白天经过我们公路的汽车越来越少了,几天也难见到一辆。晚上呢,干脆就没有车子经过了。司机们都在诅咒这条让他们抛锚、让他们翻车的公路,他们宁肯绕远路,也要把我们的公路抛弃掉,遗忘掉。

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在狐狸湾把公路挖掉一个缺口,然后靠向司机收取架桥费来抓点收入。尽管我们一再优惠,一再将架桥费的数目往下调,但汽车是越来越少了。野草疯狂地从地面上往外冒,沿着公路一路延伸,一直往猫耳岭跑,不见了。

即使来辆拖拉机在路面上吼几声也好啊!

这时,队长转过头来,冲着我说:“我的猪怎么样了?”队长的猪仔得了霍乱,他家里又没有其他人,为了不让老鼠把它咬死,队长就把它带了上来。

我把手放在猪的鼻孔上,没探到呼吸声。我又把它的眼皮拨开,只见眼白布满血丝,为了试探它到底死了没有,我用草根对着猪仔的眼珠戳了几下,它还是没有动弹,猪眼珠呆呆地看着我。我把它的眼皮合上,正准备告诉队长,它死了,突然,猪仔打了一个屁,然后,一滩稀屎流了出来。

“还活着呢。”

“你给它翻个身,别把它底下的那半边身子给焐熟了。”

我把猪仔翻了过来,用食指蘸了口水,往它的鼻孔里抹。它呼出的气又燥又热,鼻孔也热得发烫。

二叔撒尿回来了。他每年都在狐狸湾这儿种下两棵南瓜。到了秋天,他就把南瓜籽掏出来,等到大雪封山的时候,就坐在火塘边上,把南瓜籽连皮带肉地嚼来嚼去。

“还没死吧?”

“瓜藤瓜叶都蔫了。我给它们浇了一泡尿,不知能不能缓过劲来。”

一个瑶人挑着猪仔,走了过去。他看了一眼我们和猪仔,就走了。这些瑶人,成年拿着杆鸟铳,有时,为了打一头野猪,他们可以几天几夜不合眼;饿了,就从包里掏出一个糍粑烤着吃。

他挑着猪仔向猫耳岭走去,越来越远,公路转了个弯,他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随着公路出来了。但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不见了。

山脚下,乡政府的秘书拎着桶石灰浆,正在乡政府的围墙上刷写着什么。他在一笔一划地刷着。

“西-女-要,“二叔抠着鼻孔念道。

“木-相-想。”

山下,炊烟一缕缕地升了起来,大家都开始做晚饭了。

“今天不会有车了。明天再来吧。”队长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他把猪仔抱在怀里,踢了一下二叔:“走吧。”

“要——想——富——先——修——路。”二叔一边念道,一边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我们向山下走去。渐渐地听到了鸡的叫声,也闻到了炒菜的香味和辣子的呛味。

我们三人在十担田的田埂上分了手,各自向家里走去。

“猪仔死了没有?”我冲着队长的背影叫道。

队长把猪耳朵用力地掐了几下,猪仔生气地尖叫了几声。

“还活着呢。”他头也不回地答道 。

一个由林场改造而成的高山农场

刚刚过世的表兄和我一样,都喜欢在马椎峁上种苕。因为马椎峁是块沙地,种出来的苕又甜又脆。每到农历九月底,当太阳慢慢地落到峁下去的时候,夜风总会夹裹着沙粒,将焦枯的苕藤吹得东倒西歪,远远看去,就好象难产鬼在乱晃自己的头发。
“这样好,这样的苕才有咬口。”表兄总爱这么说。

我很同意表兄的看法。农场里其他人把苕种在山窝里,虽然苕的个儿比我们的要大,但嚼起来松松垮垮,就象塞了一嘴巴的岩石粉。我们的苕则不同了,我们不把苕放在地窖里面,而是把它们摊在二层楼板上,让寒风吹够了,到冬天才吃。那时,苕身子变得结结实实,每吞咽一口苕肉,都要嚼半天,直咬得太阳穴发胀。

可令我无法想通的是,像表兄这样一个聪明的人,临死时为什么会做这样的蠢事:儿女们跪在他的床下,落气纸燃起来了,烟子从纸钱缝里慢慢升腾起来。他的脸皮开始灰下去了。他却开口讲话了,要儿女们在他死后,把他“种”在马椎峁。

马椎峁背后几乎就谈不上有什么玄武山,它孤零零地矗在那里,就好像刚剃了光头,脑后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一座山前来保驾;右边的煞手又象只饿虎似地扑了下来。——具体后果我无从知晓,但肯定不会是处好穴场。

出丧的那天,连山下的人们都来了。大家抬着棺材,朝天放着三股铳,一行人向马椎峁移去。穴坑早已挖好了,人们把棺材放了下去,开始往上面撒土。孝女们嚎叫着跳了下去,要父亲别离开她们。她们戴的尖顶孝帽在坑沿上时隐时现。旁边的妇女一边劝解,一边要拉她们上来。这时,突然下起了大雨。雨珠子就好像一口口唾沫似地砸在灰土上。人们慌了,七手八脚地往穴坑里撒土。孝女们哭喊得更厉害了,眼泪和着脏土不停地往下淌,仿佛春天发桃花汛时浑浊的河水进入了她们的体内,不停地冲打着她们。

那一天,我没去送表兄出门,但我非常伤心。这不仅是因为我将永远和他隔着一层土,更重要的是,以后再也没有人和我一起回忆农场以前的情形了。

那时,我们也有过好日子,不象现在,一到十月,所有的山坡都一片荒凉,石块四处耸立着,就象一个个巨大的鸡蛋朝着天空。天还没黑下来,夜风就跑到我们岭上来了。也不知它们从哪儿来的。有人说,山那边瑶人居住的岭上,有个蛇洞,风就是从那儿穿过来的,它本来是从蒙古那里跑过来的,它一路前来,刮过牛羊的尸骨和蒙古人的毡包,只要它所经过的地方,人们都缩在被窝里,听着它从屋顶上空过去之后,才敢出门收拾残局:掀落的瓦片,倾倒的篱笆,牛栏屋顶被刮翻的杉树皮……这就是我们岭上的夜风。它仿佛刚被刺瞎了眼,吼叫着从这个山窝跑到那个山窝,又从山顶跑到山脚。山坡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几株枯了的苞谷杆,象钢丝一般发出“咝咝”的叫声。夜风象条蟒蛇,身子紧紧地拧着山岭,它把坡上所有的土都挟裹走了,一粒不剩。就留下一块干土板,溜光梆硬,就象一块没毛的干牛皮。

我们围着火塘烤火,谁也不敢出门。有时,夜风挟着土坷垃,重重地甩在墙壁上,把木墙板撞得“砰砰”作响。老辈人都说,当初开荒时放的火太大了,把山给烧伤了,这是老天在讨账。真的,这夜风什么都要:松脱的瓦片,晒谷场上的衣服,甚至冻结在院子里的萝卜叶和鸡毛,它都一片不留地和着黄沙刮走了。表哥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在院子里手忙脚乱,把鸡和鸭子风风火火地往屋里赶。雄鸡伸着脖子四处乱飞,可它在黄昏时又看不清东西,因此,总是撞在屋柱和堂屋的门槛上。这是最后一只雄鸡了,如果它死掉的话,我们就再也听不到鸡叫声了,这就意味着,我们的农场将会彻底沉寂下来。表哥伤心地捡起倒在地上的雄鸡,一边怒气冲冲地咒骂着;但是风很大,话刚从表哥的喉咙里骂出,还没来得及到嘴唇上,风就把它刮走了,刮到那一望无际的夜空里去了,干干净净,半点也不留。

“现在,它连话也不让我们留下半句。总有一天,它会连我们的记忆也刮得一丝不剩的。”表哥伤心地叹着气,夜风把他的衣服吹得胀鼓鼓的,仿佛在他体内装了一架鼓风机。

表哥总爱跟我聊天,因为,我们相互是对方记忆的“钉子”。通过我这颗“钉子”,表哥能把自己的记忆牢牢地钉住,把每个山头的原来面貌一丝不差地回忆起来,他历数着山上一株株的黄柏、栎树、油枞、鸡茄子树……就仿佛在清点着他手上的一条条掌纹。他总是叹息说,一夜之间,我们的山坡被人连山皮带树木一起都给“揭”走了。


那年冬天,乡长带着一班人马到山上来了,他们放起了大火,火焰烧得树枝“噼噼啪啪”地响,野兔和山鼠惊惶失措地四处乱跑,野兔身上带着火,沿着山脊跑走了,而山鼠则只能在树根下四处乱钻,“吱吱”地叫个不停,终于,它们身上的火越来越大,火焰里传出一股焦臭的肉味。那一次,一定蒸死了所有洞穴里的青蛙和蛇。第二年开春时分,大家上来挖山的时候,不时翻出一条条黄土蛇和青蛙。青蛙翻着雪白的肚皮,朝着天空,一动也不动。乡长却得意地宣称:“林场里一切的动植物都已歼灭,如今只剩下纯粹的土壤,我们将栽培出最纯粹的庄稼来,里面没有任何杂草,也没有任何动物的痕迹,——甚至连麻雀屎都不会沾上一粒。”

就这样,我们的林场变成了农场,变成了“高山上的粮米仓”。我们的名气很大,方圆几百里的县领导都来参观,看这“最纯粹的庄稼”如何寂静地在山上生长。

那时,天下着大雨,通往农场的马路被冲刷得只剩下了石子,白森森地就象马路的背脊骨。吉普车卡在水坑里,人们走下来,使劲推它,车轮在水坑里不停地转动,搅起来的水花溅到了人们的脸上。人们不停地抹着脸,喊着号子,就象推一头赖在田里不动的牯子。

甚至连省里都知道我们,还派人来给我们录了像,在电视上播放。

但是,我们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庄稼一年不如一年。高山上的泉水冰冷得很,它们冷透了水稻的根,我们的水稻枯瘦下去了,象一根根野猪的鬃毛,就等待着完全瘦死的那一天。老鼠也跟我们作对,它们在土下面挖了四通八达的地洞,把我们的土豆、苕都搬走了,我们看到庄稼在土上长势很好,以为会大获丰收,实际得到的只有苕藤。它们连南瓜也咬,傍晚时大风吹来,攀在土坎上的南瓜藤左右翻转,我们看到南瓜背面老鼠咬的洞,黑乎乎的,就象谷仓。

山那边的瑶人怪我们把野兔赶到了他们那边吃他们的苞谷,非常讨厌我们,甚至传言说,要是我们敢去他们那里,就要给我们送上几鸟铳。山下的农民也不喜欢我们,因为科学家在报纸里告诉他们:“植被遭到严重破坏,将会导致水土流失甚至泥石流。”他们一口咬定,是我们的泥石流冲烂了他们的猪栏,冲走了他们的猪。他们常常趁黑夜时分,上山偷我们的南瓜、苞谷和苡米。

这就是我们的处境,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干,但所有的惩罚全找上了我们。

我们的鸡因为没谷子给它们吃,每天一大早,就走了出去,到山坡上四处闲逛,希望能找只蚯蚓或者土蚕来润润嘴。山坡上的土块越来越硬,这使得我们的鸡拨土时也越来越费事。它们的脚趾和嘴变得又尖又硬,仿佛一把把刀钩。它们在消瘦下去,形销枯立,精瘦得如同寺院里的老和尚。母鸡也不再为我们下蛋了,有时,它会蹲在草窝里,非常痛苦地拉一个蛋下来,仿佛拉的不是蛋,而是一块石头,上面还沾着血丝。下完蛋,它也不再拍着翅膀打鸣,因为它知道,我们不会扔一把苞谷让它补补身子。如同完成了一件任务,它匆匆忙忙地逃走了。

总有一天,农场会完全沉寂下来的,到那时,只有寒冬时节的夜风在吼叫。

如今,表哥这颗“钉子”死去了,再也没有谁来给我把原来的记忆牢牢“钉”住。我的记忆在逐日地欺骗我,它们正在向农场现在的面貌一步步地靠拢。我伤心地知道这一点,但又无能为力。我已经记不起那颗杨梅树的位置了,当初,它曾给我们那么多的欢乐,虽然它结的杨梅比羊眼珠还要小,但它酸得够劲,能把我们脸皮里所有的水份吸到舌头上来,变成甜津津的口水。如今,虽然我对那棵杨梅树的存在深信不疑,可却又不知该把它置于何处,仿佛它所处的是另一座山,那座山已被大风刮到天边去了,取代它的是现在这座丑陋、荒凉的山,——而我们却不得不在这座山上生活下去,无所适从。

我知道,我将变得和我们的青年人一样。在他们眼里,看不到一点希望,也没有任何美好的记忆。他们的目光黯淡,仿佛荒凉的山岭已进入他们的体内。他们认为,他们生来就是如此,命运一直就在前方等着他们,无可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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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6 17:42:52 |只看该作者
此前写作的三个短篇小说,一并发出来。请多提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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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7 01:05:39 |只看该作者
第二篇好看。
你好,我最喜欢读言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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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7 15:00:42 |只看该作者
这3篇的质量挺高的,看出来是作者熟悉的环境,手法上都很相似
南岳的力量最集中
高山农场结尾收的有点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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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7 15:16:26 |只看该作者
喜欢第三篇。好看。
“总有一天,农场会完全沉寂下来的,到那时,只有寒冬时节的夜风在吼叫。”在这收尾不是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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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7 16:34:04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老实了一辈子 于 2008-11-27 15:16 发表
喜欢第三篇。好看。
“总有一天,农场会完全沉寂下来的,到那时,只有寒冬时节的夜风在吼叫。”在这收尾不是挺好?

是不是因为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高山农场,照我的理解不仅是要叙述这个农场的境况,重点人物是表哥以及他和这个农场之间的依赖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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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7 19:05:29 |只看该作者
这3篇的质量挺高的,看出来是作者熟悉的环境,手法上都很相似
南岳的力量最集中
高山农场结尾收的有点匆忙
____antares,其实,这三篇和《计划生育》、洞庭湖、马卡,是一个系列。另外三个我是分别发的。在洞庭湖那篇,你提出了力度不够的问题。其实,这三篇,任何一个单篇拿出来,都有可能存在力度不够、容量不够这些问题。但它们放在一起,可能会产生一种“板块效应”。打个不完全对的比喻,就像全真教的“北斗阵”,里面的七个人单独拿出来,都感觉功力有较大缺陷,但是组合在一起,他们会让人感到一种气势。
我说上面这些话,其实是想接着谈论你的那篇《厨娘》。这个小说单独看,肯定更多地让人看到它的不足,但是,如果你从古代笔记小说里找到一系列有趣的故事,进行改写,集中在一起,让读者看,效果会怎样呢?
当然,我不敢太热情地鼓励你这么去做,因为这种改写小说,其"不足”之处太明显了,有可能让你“过于放低要求”。但我确实认为,你如果将你的这个维度的工作进行扩展的话,可能很多你事先预料不到的东西都会爆发出来。
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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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7 19:09:13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老实了一辈子 于 2008-11-27 15:16 发表
喜欢第三篇。好看。
“总有一天,农场会完全沉寂下来的,到那时,只有寒冬时节的夜风在吼叫。”在这收尾不是挺好?

——这个我也说不清,因为现在的这个结尾,似乎也没有明显的问题。这个小说,在某种意义不是“小说”,因为它不是叙事,而是抒情。而我写作的时候,恰好胸中就憋了这么长的一口气(直到现在的结尾这里),气出完了,也就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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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7 21:37:05 |只看该作者
我感觉这3篇质量高过洞庭湖,洞庭湖的缺陷要明显,因为它要求对生活的把握要深一些,换句话说对作者的要求要高。
你的意思我明白,这就需要每篇的风格相近,我可能会做到这一点,这只有看时间了。谢谢你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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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30 04:45:06 |只看该作者
看了你所有的
文字很好 但总是感觉"再发生点什么就更好了
我也认为结尾在"只有寒冬时节的夜风在吼叫"比较好  后面的可以再加些句子  当这个系列的序
雪夜访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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