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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30 13:44:0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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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过来了。爬起来又很快地躺下去，因为你想起来，自己再也不用去上学了。这样也好，在家里你有自己的高达模型，有一块完美无瑕的木地板，一瓶自己收集的红色石头，一面洁白得足以欺骗一切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挂着灯，灯泡蒙着一层灰。连里面也是。每当灯泡点亮的时候，这些灰尘就把光芒变得不再刺眼。而它们在里面，因为滚烫的温度而痛苦地跳跃着。一旦身边的同伴受不了它的灼人的体温，它们就会把这粒灰尘抛得高高的，让它撞到灯泡顶部，而后像苍蝇一样摔落下来。灯光会越来越温和，而灰尘们不可避免地会越积越多。
你买来一把锄头，打算凿开那块完美无瑕的木地板。它的确完美无瑕，即使再过两百年，也不会再诞生一块这么完美的木地板了。可惜的是，它已经被不经意地弄出了许多难看的痕迹。但真正让你不可忍受的，是这么难看的痕迹竟然没有人发现。所以你要凿开它。
   你买来一本《住房施工》(作者张国华，哈尔滨工程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封面和底面的背景颜色是黄色的，封面没有图，只有黄色背景和书名。书中有提到相关工具的使用步骤和具体方法。你最需要做的是根据书中内容，结合房间的布置掌握管道接入地面后的延伸方向。挖地实际上是件艰难而且充满危险的事情，进行之前必须做好一切准备，安全最重要。）,按照上面所说的，凿开了木地板。木地板下面只铺着一层薄薄的蛋壳般的水泥，你决心继续挖下去。你不断地挖，发现这里面简直是地下宝库，有二战时期一个士兵放进破布袋子并埋藏地底的恋人照片、只剩下骨头的猫爪、冒着亮光的红色石头，你把它放进了小瓶里。
挖到十来米的时候，你凿开了地球与某个星球海底之间的通道。水流从洞口涌入，你被水流推到天上（天花板已经被贯穿了），而源源不断的凶猛的海水很快灌满了城市。可能并不存在的新闻特摄组，乘直升机进行现场直播。一百二十一天之后，地球已经被海水全面淹没，它像一个怀孕的女人，用一种安静的，远离一切的目光望着自己的海洋。
   海洋里到处都是漂来漂去的动物植物。人类已经不用进食，他们通过从肚脐眼和肛门里挤出水泡来取悦异性。而原先作为人类家乡的土地核心，此时已经成为这颗星球的心脏。它有频率地跳动着，每一阵跳动都使海洋里的生物晃来晃去：每当一个星球到达这样的状态，我们就说一颗新的星球诞生了，是不是？
   但你没有锄头。你的木地板下的水泥太坚硬，你花一辈子也凿不穿。墙，地板，天花板……这些事物，随着历史逐渐变得坚固。人们将永远痛苦地思索，如何让这些阻隔变得更加坚固。
   你的目光从地板转向门。
我是被关着的。你这样想。于是你从床上爬起来，走进了客厅。窗户被密不透风的窗帘遮住了。但仍有几颗微细的，平日里绝无法察觉的光点，在几千万次的尝试中寻觅到仅有的缝隙，通过缝隙如同一记迅捷但毫无力量的拳头打在地板上。当光点全力撞击地板的一瞬间（或许是几千万几亿万分之一秒），持续掉落一晚上的灰尘，不会有谁抖一下圆不溜丢的身子。这些颗粒像雪花一样，持续不断地降落。它们会不可避免地会越积越多。缓慢但不可阻挡的一切。
城市缓缓开始运作。
总是显得有些匆忙、无奈并且，身在其中却不明真相的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人们会说，一切都是新的。你不相信。但无论如何太阳还是在温暖人们的身骨。所以你出了门，迎接城市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你为自己感到羞愧。走进人群里，又很快地从里面逃出来，手贴在路旁的栏杆上。随即你发现栏杆上的油漆还没干。刚才你之所以没有闻到油漆味，是因为一阵风暂时把它们吹走了。你感到自己被愚弄了。为什么不提醒你？不，我不能告诉你。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
   你想撒开手，试了几次都不成功。怕把皮给扯下来，你觉得被粘住的手掌因为刚才的拉扯而有些疼痛，在第一次尝试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但出于某种固执的认识，你并没有认输，又尝试了几次，直到刚才这下疼得让你差点叫出声来。通过某种直觉，你认为这次的痛苦超出了平常所能承受的范围——它到达了你未知的地方，你不知道继续前进会是什么后果。于是你放弃了。
   你看见了那些在车辆行驶过后，被气流卷起，到达一定高度后又慢慢下落的灰尘。这些灰尘带着地面将近滚烫的温度进入鼻孔滚入肺部，直到你觉得鼻子干涩得有些难受，它们才落进你外衣敞开的衣领里，摩擦出细小的沙沙声。偶尔还有一两粒受到汽车轮胎的压力而被挤压出来的小石子，弹向你的眼睛和嘴唇。
你对这一切感到眩晕，同时既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这条马路上也不清楚接下来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你经常想不起自己是谁，对你而言，你的面孔同其他人一样陌生。当每个人都能够心安理得的前进的时候，你却在怀疑自己的身份。你对城市里的规则一无所知，因此当绿灯亮起的时候，你仍然要环望四周，跟随大多数人的脚步。他们让你感到羞愧。
当街头的叫卖声响起，当庸俗不堪的歌声响起，还有拥堵不堪的车道上一个接一个按响的喇叭声，手机的铃声，谈笑的声音，厚重的呼吸声，人们笔直的目光的声音，挥动手臂的声音，套在双腿外的裤子相互摩擦的声音，簌簌地把粉面吸入嘴中的声音，不同的鞋子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沉重，永不停止，冰冷，滚烫却毫无温度……
   但没有人在乎你即使你已经在那里站了整整三个小时。你终于发现，是什么让你变得疲惫苍老：当你闭上眼睛观察城市的时候。眼前的东西太过庞大，因此你什么也看不到。以前还以为，就算这个城市再怎么陌生，你也能看清它的相貌，但现在你知道这简直不可能。你的视力是那么有限，而一座城市又是那么的大。即使听得见它的呼吸。可至始至终，只有闭上眼的黑暗和流逝的时间是真实可靠的。

   你的手被绿栏杆粘住了，你无法逃跑。即使逃跑，你也只能像只失去眼睛的苍蝇一样，死在飞往纱窗的路上。很快就会有人从人群里走出来，窜到你的跟前。他们有三个人。三个理发师，手里都拿着刮胡刀。会有两个理发师稳住你的四肢，第三个用刮胡刀，轻轻割掉你的眼睑，而眼睑那么薄。你再也无法安眠。

   太阳呢？太阳还在。太阳变得越来越淡，几乎要和天空粘在一起。像一团酥软的颜料溅在纸张上。它虚张声势但不无安心地看着地球，它知道，它们终将老去。红苹果也还在，它安稳地待在你的桌子上，用一种诚实的目光赢取你的信任。它的果肉不可避免地会软化。如同那些持续摔落的灰尘。缓慢但不可阻挡。摆放在桌子上堆成一堆的书籍，沉默的显示屏和黯淡的键盘，都显露出难以接近的冰冷。尽管事实上它们并不那么僵硬，但在这个早晨以及更多的早晨，它们被赋予了可怕的敌意，变得冰冷而且坚硬。
   而那个红苹果，你咬了它一口。在牙齿的咬合中，无数颗顽固的颗粒愤怒地在口腔里爆发。并且再过不久，这个充满生命力的果实将衰竭。先从果肉开始，它们慢慢地发黄，发黄的果肉从突出的部分延伸到整个凹面。接着慢慢侵入到苹果内部，表皮同年迈的人那样松弛，鲜红色褪为黯淡的紫红色。果肉在不断软化，最初清脆且多汁的质感彻底腐烂成软泥。然后它就会变成一团黑色的粘稠物。当苹果内的水份完全丢失掉的时候，它看上去像一坨煤灰，冰冷而且坚硬。忽然你觉得今天早晨的阳光以及更多早晨的阳光也是如此，冰冷而且坚硬。灰尘会不可避免地越积越多。
你慢慢发现，自己原来还躺在被窝里。这一瞬间，你感到不可避免的，长久的安心。

[ 本帖最后由破冬角于 2009-3-28 23:2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