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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十天我就要去南京了,沈筱敏醒来后脑子里自动闪过这句话。她住在西屋,窗户被边屋遮挡,阳光难以照射进来。她弟弟曾在这个房间住过一段日子。这个房间除了住人,还放了许多杂物、旧衣服和家里收获的粮食。她进来找东西时,经常看见她弟弟身上盖着被子或者床单躺在床上,手里还拿着本书。她翻箱倒柜找东西,可以感觉到她弟弟的目光跟着她的身体到处移动。她知道她弟弟希望她尽快出去。她弟弟把这个房间当成了自己的私人领地,他希望其他人只在另外的房间以及院子里活动,永远不到这里来打扰他。她背对着弟弟时心里在想他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都干了些什么,他看的都是什么书,他有没有抽烟,他是将烟头扔到了床底下,还了扔到了窗外,也就是边屋和堂屋之间狭窄的仅可容身的巷子。
那时她很怕弟弟会抽上烟,所以在他和她都在家的时候,她总是假装找东西走进这个房间。她的目的是让弟弟觉得她可能随时都会进来,让他甚至都不敢把烟拿出来。她记得有一次她翻腾了一会,又两手空空地走出去时,弟弟在她身后轻轻地说了一句你是神经病吧。
沈筱敏在字迹模糊的手机键盘上按了两下。才六点多一些。床头和门洞的北面边框在一条直线上,将房门打开一条缝,就可看见她的陷于枕头中的圆圆脑袋。现在房门大开着,晨光爬过堂屋的大门,再爬进这个房间,叫醒了她。
起床后她一径走向东面的房间。她父亲闭着眼睛躺在那屋的床上,身上盖着一条已经褪色的砖红色床单。沈筱敏的父亲仰躺在芦席之上,面容平静,嘴唇轻启,两个鼻孔随呼吸轻微而均匀地一张一翕。
一年四季什么都不干,就这么躺着,应该早已睡够了。可他居然还保持着正常人的作息习惯,真是奇怪。
不过这并不是他以前的作息习惯。中风之前,如同所有的乡下男人一样,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早已下床做事了。
他身上的那条床单沈筱敏曾经盖过。闻到尘土和尿骚混合在一起的浓重气味后,沈筱敏每次都只把床单拉至胸口处。当时沈筱敏想到了电视里的情节。那些人为他们所爱之人盖被子时总是只将被子拉到胸口以上一点的地方。
就在沈筱敏考上大学的那年秋天,他在一次刨树根时中风了。中风之前,他举目四顾河边的那片树林,全身透着疲乏和舒服,然后他往坚硬的手心吐了口唾沫,举起斧头,准备为家里再添一些柴火。但停在半空的斧头及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随即一起向后倒去。
沈筱敏赶回来时她父亲已经出院在家。沈筱敏几天来一直想象的情景与现实出入很大。她的父亲并不口歪眼斜,嘴角也没拖着一条浓稠的粘液。他的五官仍在以前的位置,只是无法动弹,无法说话。而且,床边也没站着坐着许多面带同情的人。
沈筱敏到家时只有他一人在家。他醒着,感觉到有人进来,眼珠从左边转到右边,嘴巴大张着,咿咿呀呀不知说些什么。
“沈筱玲,沈筱军呢?”他们家所有人都有对比自己身份低的人直呼其名的习惯。
他又咿咿呀呀了一会,后脑勺还使劲地挤着枕头。沈筱敏觉得他两次咿呀的长度是一样的,表达的应该是同一个意思。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回来呢。”
他不再咿呀,面容逐渐平静下来,双眼瞪着屋顶。后来沈筱敏惊讶地回忆起整个下午她父亲都没做出要大小便的表示。
沈筱敏觉得手臂上有凉意传来,接着她就刷牙洗脸去了。洗漱完毕后她坐在当间的板凳上,不知道该干什么。
位于房间中央的餐桌上放着昨晚吃剩的菜。为了防止蚊虫掉落进去,她母亲用红色的塑料罩子把那只仅有一层汤水和几根土豆条的盘子罩了起来。沈筱敏觉得有些饿了,于是走到桌边,揭开罩子,把鼻子凑近那只已使用多年的搪瓷盘,闻了闻。接着她找到了饼,倒了一碗水,就着盘里冰凉的汤水吃起来。她吃的时候希望她的母亲快点回来,她不想她的父亲对她提什么要求。几年来她从没伺候过屎尿的事。她知道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不过只要在家里,她总是惶恐地觉得那一刻就要到来。这种感觉时强时弱。
她母亲背着药桶,手执一捆豆角走了进来。她浑身的衣服几近湿透,裤腿上沾着几处泥污。她那张隐于草帽之下的脸灰暗得几乎要和阴影融为一体。
“哪来的豆角?”
“你三娘给我的,我不要的,她硬塞给我。”
“肯定是自家吃不完的,肯定老得都嚼不动了。”
“胡说。她今早才摘下来的。中午和鸡一起炒,鸡最合豆角了。”
“把人毒死了怎么办?”
“一大早的,别胡说八道。”
她的母亲到侧屋洗澡去了。侧屋一共三间,地面没浇水泥。厨房南面的两间屋子是连通的。自夏季以来,外一间地面上的积水从没干过,因为她和她的母亲每天晚上都在那屋洗澡。里面一间的主要物件是一张床,她弟弟出门打工前睡的。沈筱敏刚到家的头几个晚上,洗澡时总感觉有些异样,不过很快就习惯了。
“你爸爸没要什么吧?”她母亲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往堂屋走来。
“我不知道,你自己去看吧。”
她听到里屋传来一声巨大的“拉屎不?”。她闭着嘴巴吐了一口气,气息顶得双唇振动了几下。然后她将头转向远离房门的一边,笑了笑。她记得从前全家人都用这么大的声音对她爷爷说话。
她的母亲做好早饭后她喝了一碗稀饭,压压肚子里的凉气。她喝稀饭时听见她母亲在里屋不停地重复“饼?”、“稀饭?”、“菜?”、“啊?”。她知道她母亲是把饼和菜嚼碎了放在勺子里再喂给她父亲吃的。
她母亲吃饭时,她已经喝完稀饭,打开电视机了。她母亲这顿饭吃得极其漫长,在此过程中,她约莫起身了十次去换台。
“呆会你到街上买点菜回来吧?买牛肉,豆芽,鱼,猪肉,鸡,青椒。每样都不要多买,没几个人,吃不完就糟蹋了。葱、生姜家里还有。”
沈筱敏半天没说话,她实在不想上街。出了这个门,她就要不停地和人打招呼。她问:
“猪肉和什么一起炒?”
“青椒。青椒多买一些,鱼里也能放一点。要不是因为这几只羊,我早在院子里栽几棵青椒秧子了。要不你再买些芫荽,鱼里放芫荽好吃。”
过了一会,盛好第二碗稀饭后,沈筱敏的母亲又问:“你到底去不去呀?”
“我不想去,你去好了。”
“那你看着你爸爸?”
“我去。”
她又说:“大热天吃什么饭,这人真是一点眼力见也没有。”
“也是锻炼嘛。你马上就要自己生活了,这些事情难免要做的。”她母亲笑呵呵地说。
沈筱敏回来后看见她母亲正在洗衣服,圆圆的大铁盆里有她的几件衣服。她那淡粉红色胸罩就躺在搓衣板的旁边,压在她母亲刚换下来的衣服和她父亲的衣服之上。
不一会,她姐姐的男朋友就要初次踏进她家的门槛,而她的挂于晾绳上的胸罩会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吊在晾绳两边的罩杯还会随着偶尔吹过的夏季风摇摆不定。
“我早就说过了,我的衣服不要你洗。我初中就开始寄宿,难道连衣服都不会洗吗?”
“喊什么喊,洗坏了吗?”
沈筱敏还没有进院子,车把手太靠近右边的门框,进不去。车篮里的东西太多了。沈筱敏抓住把手,使劲一扭,想把前轮转到左边去。可用里过猛,右手蹭到了墙臂上。一阵剧烈的疼痛,沈筱敏差点哭了。车篮里垂死的鲫鱼随车篮的晃动跳跃了几下。
“这么大的人,什么都干不好。”
“干不好,还叫我去干?”
沈筱敏把自行车在院子里停好就到堂屋当间坐着,检查伤口。蹭掉了一层皮,密集的血点凸现在那层新皮之下。
她的母亲站起来甩了甩手,把车篮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到堂屋当间,放在西侧的墙壁下。沈筱敏用左手按着右手,觉得无聊极了,真想回到床上再睡一觉。
她母亲洗完衣服,到堂屋看了一眼她的父亲,然后就到侧屋睡觉去了。沈筱敏的母亲夜间和她父亲睡同一张床。
沈筱敏打开电视机。这台在她小时候买的电视机只能收到三个台。此时两个台在重播昨天晚上已播过的电视剧,还有一个台在播放一个药品广告。那些被医好的患者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现身说法,其身后远处站着一大群迷着眼睛、嘿然傻笑的人,间或还会有小孩从患者的身后迅速跑过。那些蒙此药得以痊愈的人的说词几乎一模一样:患病时如何痛苦,试了多种药未见起色,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买了这种药,吃了一个疗程就好转了许多,现在全好了,感谢厂家。
沈筱敏想怎么就没有我们村的人呢,如果看着我们村的人在电视里忸怩地说话,身后还站着一大群认识的人,一定好玩。
看广告容易使人犯困。沈筱敏关掉电视机,到东屋看了看她的父亲。她父亲本是看着屋顶的,见她进来,就把眼珠子转到右边来,张了张嘴,但似乎并不打算说什么。他气色如常,未见浮肿,也未见消瘦。沈筱敏觉得她的父亲似乎只病倒了一天,而且马上就要好起来了,行动如故。她不觉得空气中有愁苦、凄惨这些东西。
“我马上就要去南京了,你在家要好好的,别和妈妈怄气,她不容易啊。”说完她就直奔她父亲走去。她父亲先是动了动嘴唇,接着感到困惑,然后脸上掠过一阵恐惧,终而平静下来。
沈筱敏抓起床边抽屉桌上的电话机。刚才那句话说到一半时,她忽然想到要给南京那边打个电话。
“喂。呃……我是沈筱敏啊,我想问一下,现在有没有确定我要到哪个学校任教。” 沈筱敏很为自己恼火,她想不起对方的姓名。
“还没确定啊?您不是让我十天之后去报到吗?怎么到现在还没确定呢?”她不能确定这个您字用得是否合适。
“噢……噢……噢……噢……,谢谢你啊!”其实她心里已将那人骂了好几遍。
她挂了电话。她父亲看着她,希望她说些什么。她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房间。
现在她真的想不到要干什么了。她坐在当间看了一会外面的院子,然后又到她那间昏暗的房间,想躺一会。但在那她只是站了几秒钟就又回到当间坐下。此时她倒希望能有一本言情小说,可她一向不看什么书,手头没有小说。数学书倒有几本,但她一点也不想看。
她到院子里把湿漉漉的胸罩从晾绳上摘下来,走回房间,将其放在床尾,然后躺下。她尽量不让自己睡着。她姐姐和她姐姐的男朋友随时会到来,沈筱敏不想让她姐姐的男朋友看到她睡眼惺忪、头发散乱的样子,尽管她对他不屑一顾。
他们终于来了。听见一阵跺脚声,沈筱敏从床上爬起来。是他跺的脚,他想摆脱脚底的泥巴和鞋面的灰尘。她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服,看了一眼纱巾腰带。她微笑着走出房间,关上门,来到当间的门口。
沈筱敏已经见过他好几次。他黑又胖,个子不高,头发不长,却硬从左眼内眼角上方分出一条线。他两腮肉鼓鼓,眼睛被脂肪挤成一条线。他看谁都是笑容满面却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此时他就是这副模样,他把此次来访当成了应酬。他的笑容很和气,并尽力表达真诚,但一点真诚也没有。
他穿黑色方头皮鞋,黑色西裤和白色短袖衬衫。衬衫口袋上方绣了一个标志。是个名牌,但应该不是太名贵,沈筱敏见过许多人穿这个牌子的衬衫。她觉得他不该穿黑色西裤,矮而瘦的人穿才显得干练。至于她弟弟,一条牛仔裤和一件T-恤就会让他帅气无比。她姐姐也很高,映衬之下,他几乎成了包裹于衣服之下的一团肉。
他手里拎着两盒礼物,红色包装盒的中间部分是透明的,可以看见里面的玻璃瓶。
她母亲正在厨房里忙活。油烟从厨房门洞的顶上飘出来,飘到屋檐下,消失了。
他又剁了几下脚。不知母亲会作何感想。沈筱敏的母亲从厨房里走出,双手在皱巴巴的围裙上擦了擦,笑着说:“哎呀,买东西干什么,家里哪有人吃这东西啊。”
“在县城逛了一上午,也没见到有什么好买的,就随便买了些。”
“沈筱晴,你怎么让他买东西呀。”
“给我爸吃。”
沈筱晴个子高,但很瘦,胸平,屁股也平。沈筱敏屁股滚圆,但腿太短。大学时的一次照镜子,让沈筱敏接连苦恼了好几天。她觉得圆屁股搭上短腿显得十分不雅。
人们说夫妻俩如有一个胖,另一个必定瘦。如此看来,他们倒很有夫妻相。
“大娘,大爷呢?”沈筱敏看得出来,他是在为第一句话没叫大娘而补救。
“在屋里呢。沈筱敏,你看着锅。” 沈筱敏正求之不得。
“他爸,这是沈筱晴——同事。”沈筱敏笑了。妈妈本来是想说对象之类的词的,可是不好意思。于是说了同事这个她同样不熟悉的词。
“大爷,我是广宗。”
这条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鲫鱼在油锅里仍全身抖个不停,被油花顶得。
“怎么不开风扇?”沈筱晴一边卡卡卡地拧吊扇的开关,一边说。开关是新换的,不过头顶上的扇叶是旧的。扇叶上落满黑色灰尘,边缘已经锈蚀。
妈妈应该把扇叶擦擦,不过那样又有点隆重过头了。
三人坐在吊扇下说话,沈筱敏的母亲在厨房里做菜。
“你什么时候去南京?”沈筱晴问。
“还有十天。”
“二妹,你是在县中实习的吧?”广宗问。
沈筱敏没有回答他。她讨厌他叫她二妹,她弟弟也会讨厌被他称为弟弟。他们俩的想法终于有了一致的时候。
“到了那要好好与人相处,老员工喜欢欺负新来的,任何单位都这样,你又是外地人。”沈筱晴说。
“我教英语,你教语文,她叫数学,我们三人可以开间学校了。”广宗笑呵呵地说。
“叫你爸给钱啊。”沈筱晴嘲弄地看着广宗。广宗不再说话,不过脸上仍挂着笑容。
姐姐完全是一副已为人妇的德性了。
沈筱敏的妈妈端上来一盘菜,汤水快要从盘子里溢出。
从前一家六口也就吃这么多菜。
“沈筱敏,你到老四家买几样熟菜和几瓶啤酒回来。”
“够了,妈妈,四个人吃不了多少,他正在减肥呢。”
“是啊,大娘,吃不完浪费了。”
“哦,那算了吧。熟菜不买,啤酒多买几瓶。”
快走到院门口的沈筱敏想,妈妈还是小气的。
吃饭前发生了一点争执。沈筱敏的母亲执意要让广宗坐东面,广宗执意不肯。沈筱晴先是不说话,后来说就让他坐南面。沈筱敏早就在北面坐下,凑在一起的三个人挡住了从外面照射进来的光线。听到姐姐说就让他坐南面,沈筱敏有点后悔早早坐下了。
沈筱晴说完,母亲就不再强迫广宗。广宗如释重负地坐下。
他刚才真有些招架不住呢。也许那也是装出来的。
他们三人坐下后,沈筱敏的母亲才到里屋去。广宗没有动筷子。他侧脸西向,胳膊肘垫在桌子上,双手合在一起,正对着下巴。
他的样子好像打八十分时耐心地等待上家出牌。
沈筱敏的母亲坐下后说:“他让我们先吃,不必管他。说不饿。”
“大娘都能听懂大爷讲话了。”
“几年了,一般都能听出八九分。” 沈筱敏的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广宗喝啤酒,沈筱晴、沈筱敏喝饮料,沈筱敏的母亲吃饭。饮料是沈筱敏自己做主买的,她在买啤酒时忽然想到的。广宗一人喝酒,其他三人吃饭,这样的情景沈筱敏不愿看到。
“要死,还没给羊打点水。” 沈筱敏的母亲放下碗筷,站起来。
她那碗米饭上已经沾了不少汤水,有的地方油光闪闪,有的地方是已经渗透到饭粒里的酱油汁。
“广宗,实在对不起啊,没人陪你喝。要是沈筱军在家就好了,他酒量不小。”
“没事,我喝不了多少。”
“大娘真了不起啊。一个人抚养四个孩子。”
“妈,过年时你得管管他,不能让他抽烟喝酒,他才多大呀。” 沈筱敏说。
广宗抬起头,目光越过沈筱敏的头顶,四散而去。他像是在回忆自己刚才是否抽了烟。
“还好还好,他爸中风的时候她俩已经上大学了,就剩两个了。两个小的不争气,念不成书,就随他们折腾吧。”
“沈筱玲,沈筱军寄钱回来没?”沈筱晴问。
“没。我也不要他们的钱。他们自己挣自己花,不向家里要钱就行。”
“妈你心虚了,你是怕我向你借钱吧。”沈筱晴说。
“借也没有,你结婚的钱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沈筱晴的母亲,广宗,沈筱晴都笑了。
“过几年就好了。”广宗说。
“现在也没什么可烦心的。他爸治病欠了人家一些钱,这钱我卖粮食,做点工就还上了。她们俩的贷款她们自己还。她们俩争气啊,每年暑假都打工,念大学基本上没花家里的钱。沈筱敏每年夏天回来都又黑又瘦。”
“我比沈筱敏瘦哎!”沈筱晴说。
“你吃了龙肉也还是这么瘦。”
“有一句话怎么说的?天上龙肉,地上——什么肉?狗肉?”广宗问。
“驴肉。”沈筱敏说。
广宗、沈筱晴,沈筱晴的母亲都笑起来。沈筱敏的脸迅速热了。
“要是沈筱军有她们两个一半争气就好了。”
“沈筱军还小嘛,过两年就懂事了。”广宗的话被沈筱敏抢着说了。
“二妹找了个好工作。”广宗说。这次沈筱敏原谅了他。广宗不得不用二妹这个称呼,用她好像是在说沈筱晴,直接说沈筱敏则有点生硬,而且他也不是这个家的成员之一。
“沈筱敏,你工作几年考个研究生,再调到重点中学。我算完了,呆在乡下中学,永无出头之日了。而且每年都遇上几个烦死人的小流氓。”沈筱晴说。
“哪儿都有小流氓。我前几天看电视,南京的几个中学生不服老师管教,反而诬告老师打了他们,把记者都叫来了。”广宗说。
“沈筱敏,城里的小孩打不得,你管教他们时得注意点。”沈筱晴说。
“他们四个我从没打过。三岁定八十,要是不成器。往死里打也没用。”
“那你是说沈筱军一辈子不成器了?”说完沈筱敏就后悔了。沈筱敏并不擅长指桑骂槐,她喜欢直来直往。
这样也好,可以让谈话中断一会。
乡下人从不会被人说得哑口无言。就沈筱敏的那句话,沈筱敏的母亲七七八八说了许多,广宗见机就附和一句。沈筱敏拿碗到厨房盛米饭,她回来时沈筱晴也站起走到橱柜边拿碗。沈筱晴走到厨房后喊道:“你要不要呀?”
“半碗。”广宗说。
他们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小安乐窝了。
“怎么吃这么少?你饭量一定大,一定得多吃点,别客气。”沈筱敏的母亲说。
沈筱晴将一碗饭放在广宗的面前,又到墙边的橱柜里拿了一只碗。
广宗吃饭很具特色。他先夹几筷的菜放在饭上,然后嘴对着放在桌上的碗,挥动筷子不停地往嘴里扒饭菜,接着紧闭嘴唇以防饭菜喷出来,大嚼大咽。而他的另一只手搭在大腿上始终不动。
也许这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
“怎么吃饭的你?你当这是你自己家呀?”沈筱晴说。
“没事没事,年青人不要在乎这些。”
广宗看了沈筱晴一眼,目光垂了下来,慢慢咽掉嘴里的饭,然后吃掉饭上的菜,接着一板一眼地吃起来。沈筱敏注意到,广宗偷偷看了自己好几眼。
“盖浇饭不就是这样吃的吗?”沈筱敏说。
“咱们县可从没有人吃盖浇饭。”沈筱晴说。
“所以要把菜放到饭上,当成盖浇饭。”沈筱敏说。
“我念书时盖浇饭还不流行,二妹念书时应该就挺多了。”广宗低着头看着沈筱敏说,他那双小眼睛上方的眼皮使劲往上翻,却怎么也翻不进眼眶里。
“哎哟,我都从来没叫过二妹,你倒叫得甜兮兮的。”沈筱晴笑着说。
广宗那本来就肥厚的脸一瞬间鼓涨了许多,像一只准备聒噪的青蛙。
“等会打牌吧。”广宗已经摆脱窘镜,不再看沈筱敏。
真不该坐在他对面。
“哪有到了人家要打牌的?人家请你打,你还得推就半天呢。”沈筱晴说。
“不是说三个人也可以打八十分吗?”沈筱敏的母亲说。
桌上已经收拾干净。沈筱敏的母亲到里屋喂饭去了,其他三人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但并没打牌。太阳已经行到西天,边屋的墙角下落下一米多长的阴影,堂屋门口也只剩下一小块阳光。他们的脚边已有了累累的鸡骨鱼刺,他们应该挪个位置。可当间狭小,后半部分已摆放了长条几、大桌、橱柜和小饭桌。他们只能坐在原来的地方,再往前挪,便可通过敞开的房门看见里屋的景象。
沈筱敏、广宗两人无精打采、昏昏欲睡。而沈筱晴,但凡醒着,就精神抖擞,她时而嘲讽时而愤怒地和广宗谈学校里的事。沈筱敏越来越困。她的床铺近在咫尺。西屋冬季寒冷,夏季阴凉。此时置身其中,就可避开阳光,避开夏天,迅速入睡。
他们要到太阳落山才会告辞,也就是六七点钟的样子,而现在两点不到。
一条红砖铺就而成的窄路通向院门。窄路之东、堂屋墙壁的下面是一个鸡窝。鸡不在,外出觅食了。家里来了个客人,无一只鸡被吃,实在奇怪。原因是那些鸡是下蛋的,不是吃的,所以沈筱敏的母亲宁愿让沈筱敏到街上买鸡肉。
窄路之东、南围墙之下是羊圈,放在圈门里的那盆凉水快要没有了,羊喝了一些,漏了一些。羊都躲在遮棚下,不发一声。
等爸爸死了,让弟弟牵着一头老母羊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呵呵。
等妈妈喂完了饭,四个人就真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沈筱敏想。
沈筱敏不说一句话就走到夏日午后的阳光里。她来到羊圈旁,遮棚里的一只母羊站起来,平静而有所警觉地看了沈筱敏一眼。小羊门仍跪着,不看沈筱敏,其中一只伸了伸潮湿的嘴唇,吃了一口面前的干草。
沈筱敏拿起放在羊圈旁边的竹竿,在棚顶上敲了几下,喊道:“出来,出来,都给我出来。”
“妈,沈筱敏发神经病了!”沈筱晴兴高采烈地喊道。
沈筱敏的妈妈已经听到响动,她从里屋跑出来,站在门口喊道:“沈筱敏,你这是什么意思?”
“放羊啊,不是每天都要放羊吗?”沈筱敏心里紧张极了,很怕他们制止她。她这时才发现自己真的想放羊。
“现在还早呢,傍晚再放吧。”广宗以正常的态度对待这件事,希望不必吵闹,希望沈筱敏能恢复正常。
为什么你有时聪明绝顶有时愚不可及呢。
“羊就是饿死了也用不着你放。”沈筱敏的母亲喊道。
“不是还有一大堆干草吗。”广宗喊道。
沈筱敏已经把羊从圈里赶出来了。那些羊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出来,但沈筱敏不停地用竹竿敲打它们。它们拥拥挤挤地出了大门,拉下几颗黑屎球。
他们没有阻止沈筱敏。沈筱敏觉得很奇怪。
沈筱敏走上马路之前没碰上一个大人,只有几个小孩站在树下用粘着蜘蛛网的竹竿捅知了。他们只看了沈筱敏一眼就继续干自己的事了。
沈筱敏赶着羊在马路上走了一段便拐上了一条土路。这条路夹在玉米田中间,通向铁轨。这几年很少有人来踩它,所以杂草丛生。
羊们看到青草就不觉得热了。它们吃了一口草就跑开到另一个地方吃另一种草。有的羊不吃路边的草,偏要伸长脖子吃沟坡上的。那头母羊叉开两条后腿走在最后面,两只硕大的肉球似的红色乳房倒悬于两腿中间。
它走路的样子就像那些已经失身的女生。
沈筱敏手执竹竿看着铁轨。铁轨对面地势低洼,只可看见一些树冠探出头来。沈筱敏对一个问题始终不解:他们从哪搞来这么多大小相同的石块。
沈筱敏的脸圆乎乎的,不过并不通红,也没穿连身的裙子,也没站在深及腰身的荒草之中,竹竿上也没绑着红布。
大学二年纪时,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朗读一篇模范作文。那个同学这样写道:
我看见一大片荒烟蔓草,有个手拿竹竿的小姑娘置身其中,看着她面前这列急速前行但一时还不能完全从她面前驶过的火车。她的脸蛋圆乎乎而且通红,杂草没至她肚子上的系带处。竹竿头上的红布条随风飘扬。她脸上有几抹极其可爱的脏痕,就像火车从她脸上滑过,留下了痕迹似的。在她身后,湛蓝的天空又高又远。
一个男同学说:“真傻比,大学里还朗读作文。”
另一个男同学说:“真傻比,大学里还写作文。”
而沈筱敏趴在桌子上一节课没讲话,一直担心别人会认为这篇文章与她有关。
想起此事,沈筱敏笑了一下。然后她决定到铁轨对面去。她把羊群往前赶,到铁轨旁停下。极目处也不见火车的影子。但羊们胆小,不肯过去。沈筱敏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们全撵过去。
走过一段斜坡是一片桃林。桃花早已开过,桃子也摘下来卖了,桃叶却恋着枝桠不肯下来。桃林右边是一片低矮的植物。茎细,每一株从头到尾附着几片黄里泛绿的椭圆形叶片。
羊群散开,跑到那片植物旁边吃草去了。
沈筱敏看见一个男人向她走来,接着她发现他身后有一栋红砖红瓦的房子。那人穿着白衬衫、牛仔裤。穿什么鞋子看不清楚,面容也看不清楚。
沈筱敏听见那人在远处喊道:“谁家的羊啊?”
沈筱敏恨不得自己也变成一头羊,听任事态的发展。
“没事的,羊不吃花。” 沈筱敏知道那是某种花卉,并猜想这个正向她走来的人就是这大片花和桃林的主人。
“你是西边村上的?我没见过你。到家里歇歇吧。”
这人在农村算是很英俊了。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像刚修剪过似的。眼睛也很大,脸上无一点赘肉,穿着运动鞋。
沈筱敏跟着那人走向那栋瓦房,羊们把头伸进花里寻找嫩草。
房子干净整洁。一边山墙下建了一个水泥灶台,上面放着灶具和餐具,下面放了一张小桌子。沈筱敏坐在灶台对面的硬木沙发上,发觉竹竿还在手上,于是趁着他去饮水机前倒水把竹竿放到了屋外。
“你是大学生吧?”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的他说。他们中间隔着一个小茶几,上面放着一个纸杯。
“是。这一片都是你承包的吗?”
“是的。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大学生。这么时髦,腰上勒个纱巾。我念书少,很后悔,现在感觉知识不够用。”
“你现在不是挺好吗?这么大的生意。”
“不稳定呀。有时赚,有时赔。”他一直看着沈筱敏,眼中未含鄙视。大多数相貌英俊的男人见了沈筱敏都不会看着她,他们希望她能赶快从他们的面前消失。
“你不是这里的人?”
“嗯,我家在新河镇,地是承包的。”
“你还挺有本事的,一个人管理这么大一块地方。”
“不辛苦不行啊。这里本来都是桃林,我承包下来之后,把一部分桃林毁了,种了花,这部分也要毁。”
“桃林挺好嘛我觉得。”
“是呀。不过世外桃源只是理想,在现实中人不得不面对柴米油盐,光卖桃子挣不了多少钱。不过等我把钱挣够了,再种一片桃林。到时候,我每天就喝喝酒,看看桃花。呵呵。”
“你还挺有文化的嘛。”说完沈筱敏就后悔了。她惊讶于自己对此居然感到心中刺痛。
那人并没有生气,他只是尴尬地笑了笑,然后神色如前地说:“我有什么文化,连电脑都不会用。你以后要是有空可以过来教我电脑。”
“你买电脑了吗?”
“是啊,但对做生意没什么用。你要不要玩?就在里屋。”
“不用了,谢谢。”里屋应该是他的卧室。
“你等会,我去拿笔和纸,你把QQ号写给我。”
沈筱敏转过身体朝里屋看,一股冷气扑面而来。电脑就放在窗下的写字台上,显示器上还套着白色的套子,材质与窗帘相同。
沈筱敏未作犹豫就写下了QQ号码。她甚至想到了,在不久的将来,她坐在南京某间学校的办公室,而他坐在广阔田野中的这片桃林里,他们隔着千山万水,互相说一些意味暧昧的话。他们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见面。
沈筱敏想,如果他问我呢称是什么,我就说你加了就知道。
然后里屋的门又开了,一阵冷气扑到了沈筱敏的背上。
一个丰满漂亮的女人走出来,微卷的头发披散在睡衣的肩膀上。她眯着眼睛,嘴唇干而发白,但皮肤细嫩。她谁也不看,径直走向那男人身后的饮水机。她几乎是踩着人子拖从水泥地上滑过去的。
“这里太无聊了,过几天你还是回家去吧。”
那女人还是不说话,她从水桶上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纸杯。喝完一杯水后,她转过身体,走到茶几边,弯腰把纸杯放在茶几上。沈筱敏看见了她饱满雪白的乳房。
沈筱敏一直到天黑才回家。她暴露在外的皮肤被晒得黑红,潮湿的衣服粘着身体。她踏着最后的余辉往回走时觉得自己好像下了一次地狱遭了一次火刑一样。
她到家时她母亲正在吃饭。她妈妈把鸡肉、牛肉、猪肉放在一起回锅炒了一遍。
这是许多天以来沈筱敏的妈妈第一次不等她就吃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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