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卡

向作铁

马卡

马卡的名字叫马卡，那是因为当年妈妈生马卡的时候，生到一半就卡住了，过了好久才最终将马卡生下来，爸爸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在马卡上学以后，同学们从他们父母那里得知这个故事以后，就经常拿马卡的名字作为取笑的材料，装作愁眉苦脸的样子，还不断地干呕，别人一定会问他怎么了，他就说：“我卡住了。”大家就哄笑起来，马卡也常常跟着大家一起笑。现在，马卡躺在山坡上，看着天上的云在天上飘，也在山窝里的水塘中飘；有时候，从山下面传来狗叫声，山坡上湿润的土把马卡的背都渗湿了。
天有点暗了，马卡也不想爬起来。马卡现在还不想回去，他知道，舅妈的晚饭还没有做好，一定会叫他烧火的。马卡倒不是偷懒不想干活，而是在现在这个时候，他不想和舅妈待在灶屋，灶屋挂满了缠着烟尘的蜘蛛丝，累累垂垂的，整个灶屋黑洞洞的，就好像阎王的眼珠。而舅妈炒菜的时候也真怪，她的一只眼睛本来就不好，炒青菜的时候，总是担心把青菜炒蔫了、炒黄了，菜勺在铁锅里面刮拉几下，就要把菜舀出来，放到鼻子底下仔细地看，过了一会儿，又要把菜舀到鼻子底下仔细地看，灶膛里的火让舅妈的脸一闪一灭，每到这时候，马卡就有点害怕，想起村里的人都说舅妈会跳神，说舅妈在地窖里养着几个鬼。因此，马卡不想现在回去给舅妈烧火。再说，马卡刚刚吃了很多映山红，也不那么感到饿了，映山红只要把里面的花心抽走，再把花瓣揉软了，就变得又酸又甜，吃下去也不怕流鼻血；映山红比茅根好吃。也不知怎的，马卡总是觉得饿，每次吃饭的时候，马卡总是拼命的吃，搅和着肥肉炒青椒的肉汁的时候，米饭怎么会那么好吃，一直胀得肚子发疼的时候，马卡害怕了，才不再盛饭了。但是，过不了多久，马卡就又会觉得饿。每天睡觉前，马卡都要在灶膛里烧几个土豆，然后躺在床上一边吃烤土豆，一边睡觉。马卡也觉得奇怪，自己怎么能够吃这么多饭，每次都要吃上三菜碗米饭，马卡拉屎的时候，看过自己拉的屎堆，顶多只有一饭碗多点，他不知道，自己吃的饭都去哪儿了。有几次，马卡认为自己饿，那是因为把屎拉走了，于是就两三天不拉屎，以为会变得好一些，结果自己还是一样的饿，后来，马卡就不再憋屎了。
马卡的妈妈是在大前年死掉的，过了一年多，爸爸就把他领到舅舅家，托付舅舅家照顾马卡，爸爸自己则到广州打工去了。爸爸也没有回来过，他给舅舅写过两封信，马卡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只见舅舅一个人在那里看，有时候还对舅妈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然后舅舅告诉马卡，爸爸冬天过年的时候回来，到时给他带软奶糖吃。马卡也不知道广州在哪里，有时候坐在山顶上，就拼命地望南方看，一座座山峦横在前边，马卡将眼睛死劲地眯成一条缝，仿佛这样能够将远处的山拉到眼前似的。马卡想，爬过眼前的这一座座山，在最后那座山的脚下，就应该是广州了，那是一个非常大的城市，那里的人说着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无论白天黑夜，路上都走满了人，不像在村里的山头上，见不到人，只能不时听到狗叫声。
爸爸临走的时候，没有给马卡留学费，所以，马卡现在就不上学了，每天背个篓筐上山打猪草。马卡觉得这也挺好，他本来就不想上学。他特别怕数学老师，数学老师天天喝得醉醺醺的，双眼通红。他提问时，要是回答不上，那可就惨了，有一次，他提问马卡：6+7等于多少？马卡当时正在想妈妈，被数学老师一问，吓了一大跳，心里又急又慌又怕，低着头默算，数学老师要马卡抬起头来，马卡只好抬起头看着黑板，脸急得通红，在下面掰着手指算数——可手指头怎么也不够用啊。数学老师发火了，揪着马卡的耳朵，拉他出教室，不许他上课。马卡又疼又怕，不敢哭出声来。马卡让眼泪悄悄地从眼睛里流到脸上，紧紧靠在走廊的墙壁上。马卡看着操场，阳光照在操场上，明晃晃的亮，一只雄鸡用尖喙死死地啄住一只母鸡的脑袋，骑在母鸡的背上；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头小猪，不慌不忙地摇着耳朵走了过来，迟疑地看着公鸡和母鸡，公鸡就从母鸡的背上下来了。马卡看着它们，有点想笑，这时，在操场上体育课的高年级同学自由活动了，两个同学看到马卡了，先是假装干呕，说自己被卡住了，马卡没有理他们，他俩就走过来拉马卡，说一起打球去，马卡将身子紧紧靠住墙壁，双手用力地扳住窗台，那俩人没有拉动马卡，发火了，就扔篮球打马卡，因为数学老师命令马卡“不许动”，所以马卡就不敢闪避，篮球扔过来的时候，马卡用手死命地抱着头，回过身躲避，一心只盼望他俩打够了，就不打他了。
放学后，其他同学都走了，马卡留了下来，数学老师罚他把6+7=13抄写两百遍。数学老师开始给自己作晚饭，马卡闻着饭菜的香味，特别感到饿。数学老师不时过来看一下他，他又喝酒了，自己感动起来，就对马卡说，他是为马卡好，“不打不骂不成人，打打骂骂成好人。”马卡抄好了两百遍，天开始黑起来，马卡还得赶回去给爸爸做饭，在回家的路上，有个地方埋着很多死人，大家都说，一到夜里，鬼就会从坟里钻出来。马卡很害怕，怕鬼把他捉到坟里去，鬼会抱着马卡睡觉，用肚脐眼紧贴着马卡的肚脐眼，吸马卡的阳气；饿了就吃马卡的手指头。背后有声音，马卡拼命不回头看，马卡用力把步子慢慢地走，马卡大声唱歌；从土坎上传来扔沙子的声音，马卡吓得飞也似地跑了起来，跑得肺都疼得要裂开了，马卡的腿还在跑；跑到家里的时候，脸都变青了。
爸爸在灶屋烧火做饭，他骂马卡：“我一天到晚干活，让你回家煮顿饭，都不安安分分地干。”马卡扶着门沿，张着嘴喘气，说不出话来，只是大口地喘气，他又不敢把老师打他的事告诉爸爸。自从妈妈死了之后，爸爸的脾气变得特别暴躁，动不动就骂人。以前妈妈活着的时候，爸爸可不是这样的啊。那时候，每当家里有人过生日，家里就会杀鸡吃。在农村，鸡总是作为一个整体来吃掉的，鸡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与家里各个成员对应着，总是一家人共同来吃一只鸡，爸爸吃鸡屁股和鸡肝（鸡屁股和鸡肝以前是爷爷吃的，爷爷死了以后，就传给爸爸吃了），妈妈吃鸡脑袋和鸡肠子、鸡胗，两只大大的鸡腿就给马卡吃，马卡还记得很清楚，每次看到鸡翅膀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就说以后还要给马卡生个妹妹，女孩子吃了鸡翅膀，长大后就善于梳理头发。妈妈总是给马卡夹鸡肉，一边逗他：“赶快吃，赶快长。”那时候，马卡随便怎么吃东西，都很放心，半夜要解手的话，妈妈总是提着马灯陪他上茅房。现在就不同了，每天爸爸干完活，吃过晚饭喂完猪，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半夜，马卡被尿憋醒了，他就怯怯地摇爸爸的腿，可爸爸怎么也不醒。马卡一个人又不敢去茅房，他总是担心鬼就在窗户外面。于是，马卡就把眼睛盯着窗户，只要窗户发亮了，雄鸡就要叫头遍的，鬼一听到雄鸡叫，就会消失的。马卡就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梦里总是会出现马桶或者茅房，马卡就很痛快地撒尿了，忽然觉得一热，他醒了：又尿床了。马卡非常怕爸爸知道，于是就把身子睡在尿湿的地方，尿开始还是热的，可慢慢地就变得又湿又冷了，对于这个，马卡倒不在乎，只巴望那地方快点干，别让爸爸知道就好了。
现在，到了晚上，即使再渴，马卡也不敢喝水了，心里说：忍一忍，过会儿就不渴了；晚上就能放心睡觉了。后来，爸爸知道这事了，就在房间里放了一个马桶，于是房间终日又臭又臊，有次，一只老鼠掉到马桶，它身上沾满了屎尿，在房间里四处乱跑，把被子蚊帐都弄脏了。——反正，自从妈妈死去之后，家里就变得乱七八糟的了，以前家里也不是没死过人，爷爷死了之后，家里就没有乱，但是妈妈死了之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马卡只知道妈妈是病死的，妈妈得了大病，要去大医院开刀才能够治好，家里没有钱，妈妈只好在床上躺着。一天晚上，马卡睡在妈妈的另一头，给妈妈暖脚，妈妈忽然说：“马卡，要是我死了，你爸爸给你另外找一个妈妈，你要不要？”过了一会儿，妈妈又说：“马卡，要是我死了，你会不会哭？”马卡睡在床的另一头，又害怕又悲伤，把妈妈的脚紧紧地抱在自己的小怀里，只知道哭，又不好意思让妈妈听到，就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眼泪掉到了妈妈的脚上，妈妈知道了，在那一头笑了，说：“别哭了，我在说着玩，妈妈不会死的。”
可是妈妈还是死了，出丧的那天，人们把妈妈喂大的猪吃了。那头猪身上长满了烂疮，正躺在泥巴里，死活不肯起来，大家就揪着它的耳朵，把他牵出来杀了，当时，那头猪的尖叫声顺着村子的山谷一波接一波地往远方滚，就好像蟒蛇的身子在山梁上缠来缠去，大家都说，这头猪的魂给惊散了，它身上的肉已经被鬼先吃过了，肯定不会有鲜味了。屠夫给猪刮毛的时候，先在猪脚处割了一道裂口，从裂口处往里面吹气，想把猪身子吹胀了再刮毛，可是，猪身上的烂疮太多了，总是漏气，屠夫发火了，就把猪的皮全部剥掉了，大家都说吃了头无皮的“猪鬼”。
妈妈死了一年后，爸爸就把马卡留在舅舅家，他自己去广州打工了。舅舅家对马卡很好，可就是那个恶作剧的表哥，一到晚上，把灯吹熄后，就在床上吓唬马卡，说鬼来了，鬼要捉马卡去棺材里睡觉，还怪声怪气地学鬼叫。马卡用被子紧紧地蒙着脑袋，闷得出了一头大汗，折腾半天才睡着。特别是，最近村里的水潭刚刚淹死了一个小孩，每天晚上表哥都说：“童子鬼穿着红衣红裤，要你和他一起去上幼儿园呢。”马卡吓得钻在被窝里不敢露脸，——哎，要是妈妈还活着，该有多好啊。
这时，背后的柴“哗啦啦”地响，马卡以为是条蛇，只见一位瑶族老人背着鸟铳，提着两只野鸡钻了出来。马卡忽然想起一件事，说：“老爷爷。”
“嗯？”
“鬼是不是怕硝火？”
“嗯。”
“你能给我一点硝药吗？我们这儿刚死了人，我晚上害怕。”
老人取出牛角，拔开塞子，给马卡倒了一点硝药。这天晚上，马卡的枕头下压着一小包硝药，发出一绺好闻的火药味。马卡总算安心地睡了一个好觉。

马耳

还好我不叫马卡

不错的短篇小说

tolsbo1

这篇小说开头不错。后面就差了一些。
最喜欢的一句就是开头的：

现在，马卡躺在山坡上，看着天上的云在天上飘，也在山窝里的水塘中飘；有时候，从山下面传来狗叫声，山坡上湿润的土把马卡的背都渗湿了。

现在会用分号的人太少了。这里用的还可以。喜欢的是“现在”和“有时候”两个转折词。放的位置恰到好处。

作者似乎比较擅长渲染气氛。中间写的越来越成为单纯的叙事，在我看来就差了一些。

向作铁

能得到马耳的一句认可，虚荣心小小的满足了一把。
多谢tolsbo1提出的问题，我自己此前确实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说的很准，就是在总体渲染气氛的情况下，“具体叙事”怎样介入的问题。但我个人认为，“具体叙事”还是可以介入的，当然要冒着破坏整体氛围的危险。在这篇小说，叙述的核心其实只是一个传统叙事模式下的“可怜的小孩子”，我希望能够在一种新的气氛渲染下，让这个传统故事内容呈现出一些新的感染力。

生铁

使我联想到余华早期的作品的文笔。

不过我不喜欢这篇的文笔（正如我不喜欢余华的文笔）——无论是语言的叙述方式，还是选用的叙述素材，都有些匠气了。

比如云在天上飘，也在水塘漂，我觉得就不是个很好的意象。太平凡了。
还比如先写黑洞洞的灶屋，把它比喻成阎王的眼睛——这比喻首先就不怎么舒服，接着又提到舅妈的眼睛。
连续提到“眼睛”，也觉得有点组合不完善。

tolsbo1

在这篇小说，叙述的核心其实只是一个传统叙事模式下的“可怜的小孩子”，我希望能够在一种新的气氛渲染下，让这个传统故事内容呈现出一些新的感染力。

不知道这里说的是什么意思。描写一个可怜的小孩子不能算是一个故事。你是想用气氛渲染来把这个“叙述”变成小说？写可怜小孩子的短小说多的很，随便想想就能列出契柯夫的vanya，sleepyhead，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等等。如果仔细看看，可以注意到他们的重点都是当时发生在那个小孩子身上的事情，而不是你这样把这个小孩子的历史交代一番完事。超短篇小说要细致有力量，只有流水账加上气氛渲染是不可能达到这个目标的。

我觉得生铁兄的评论很是敏锐，灶屋那一段我也觉得很别扭。并且余华似乎也有写流水账加上渲染的通病，比如在《活着》里面。

还有一点能看到余华的影响，就是非写写拉屎或者是屎尿。我感受不到这种描写的吸引力。

向作铁

说明一下，我也很不喜欢余华的作品（《许三观卖血记》算个例外），余华其他的中短篇小说基本没看过。当然啦，即使没受过余华影响，也并不代表两者就没有共同的毛病（或者说特性）。

"并且余华似乎也有写流水账加上渲染的通病，比如在《活着》里面。

还有一点能看到余华的影响，就是非写写拉屎或者是屎尿。我感受不到这种描写的吸引力。"

你读过余华吗？我“感受不到”。

向作铁

还有一点能看到余华的影响，就是非写写拉屎或者是屎尿。我感受不到这种描写的吸引力。
————这个提醒得对。对于性、性器官、排泄物等感官刺激性的东西，确实应该慎重。

陶北

余华那些小说经不起重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