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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过一个年轻的自己,
他曾经是速朽的精灵①
九五年漫长、厌烦的冬日就要结束的时候,家里来了很多人。爸爸被派去接站,他们仿佛幽灵一般在模糊的夜色中走进屋,安静而疲惫。我被外面的叫喊吵醒,眼睛干涩,脑袋像灌了铅,感到难受极了。天已经黑了,我不情愿地推开门走出去撒尿。空气里弥漫着浓呛的烟火味儿,院墙那边传来若隐若现的鞭炮声,夹杂着几声狗叫,遥远而清晰。桃树上的花苞又开了几朵?没有人知道。奶奶站在门口唠叨着让我别张风。暗蓝色夜空明亮又寂静。他们在隔壁屋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把老家带来的特产塞到我手里。他们围坐在那张青色茶几周围谈论事情,夹香烟的手指在沙发人造皮革的映衬下散发出柚色光泽;时而发出奇怪的笑声。电视里正在演一部我没有看过的电视剧,上面下着大雪,马路两旁有整齐的树,一群人骑着自行车在茫白的路上前行。后来,窗外的雪果然停了,坐在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嗞嗞的响声,爸爸对着电话那边大声说:到了,到了——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我想不起来。清晨,奶奶走进角落的屋子里擦拭那些家具,阳光照在门框上,空气里有种混合着灰尘的奇怪味道。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安静极了。水龙头前搁着盛满水的搪瓷盆,里面浮着一只瘪了气的皮球。我蹲下来看了一会,然后穿过院子走到门口,奶奶从黑乎乎的屋内走出来,坐在屋檐下动作缓慢地剥着堆好的玉米棒子。我想起那次在地里,我脱掉鞋爬上那个高大的铁塔,坐在上面能望见远处的树林和紧挨它的小河。公路从长草的地方穿过,能隐约听见汽车微弱的鸣笛声。沿河岸走的时候,我提着鞋,脚上却被划了道口子。那间放杂物的屋子,他们叫它“两间房”,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叫。我走进去,屋里的光线让视线模糊了好一阵,黑暗中有一些色彩鲜艳的鱼缓缓游来:闭上眼,它们出现,睁开眼就消失。在抽屉里我找到了半盒蜡笔,几截暗红色的烟嘴和一封破旧的信。
傍晚的时候爸爸回来了,他今天没有去库房上班。他似乎要进隔壁屋拿什么东西,到处翻了半天没找到钥匙。月亮正从屋后升起来,远处传来的鸟叫声潮湿清晰。吃过饭,奶奶给我讲了一个新的故事,是关于蛇的。白昼潮水般迅速从我周围褪去,爸爸借着最后一丝光亮弄掉了那把锁。我想不出两间房里有什么,除了我找到的那些东西,几盒没有拆封的药放在被子上,录音机旁是学校用来排节目的磁带,几根斜挂在墙上的孔雀翎,以及那个双喜寄存在我这里的纸盒——盒子里装着我们收集的弹子球、几枚绿色的塑料小人儿和一颗捡来的高尔夫球。爸爸急匆匆地走了,我问他,你不看新闻联播了?他冲我摆摆手,那扇门在身后发出“吱呀”的一声。院里的香椿树正在发芽,我想着那条小蛇,究竟是谁把它放在那里的呢?
学校明天要搞检查,轮到我做值日。放学后老师叫住我,她站在讲台上用绷紧的声音把这件事情告诉我:“这关系到班级的荣誉,我们班……”我开了个小差,没听到她后面的话,出神地盯着地上那块晃动的光圈,下午的阳光投在老师脸上,刺眼白亮的光线抹平了五官,我看不到她的表情。现在我倒彻底忘记了这回事。奶奶关上厨房的门,借着月光到瓦棚下拣几支松柴,又拿起搁在窗台上的火柴,用塑料袋给我装好。她边往屋里走边嘱咐我明天生炉子的注意事项。我翻出那本爸爸送给我的书,趴在床上看了几页。很厚的一本书,封面上写着:《童年》。我知道里面有个小孩叫阿辽沙,没记住作者。外国人的名字总是很难记。阿辽沙,我躺在黑暗里琢磨着这个名字。
“奶奶,那些人都是谁呀?”
“老家要钱的,可知道?都是家里奈个害人的。”
“我上头屋里那个?”
“可不是哎。”
“那你说双喜他们家搬到哪了?”
“跟他爸走的,谁知道搬奈个去了。”
“那他都敢光脚片儿,就扎不破?”
“噢哟,奈个娃娃结实很着类。”
我于是仿佛真看见双喜在清早跑来,站在门外朝里看着,等着你招呼他过去或者发出笑声。
在临近春节的时候,他们回来了。从很远的地方,没日没夜地坐车。我想想不来那种样子,他们经历着我不能理解的东西。爸爸怀里抱着那个孩子,用毛毯裹得严严实实的,站在灯下抽烟。奶奶把南方带回来的干果递给我,然后转过身去和妈妈说话。他们认为我还小,以为我什么都听不懂。而你呢,总不争气。“医院上次打碎暖瓶那个人,就前几天……”“那女人坐在我们对面,火车刚开就听见喊她,她一回头……”“屋里烧热水了,你别动,噢……过几天走,还是那个地方。”他们坐了一会就离开了,回另外那个家里,爸爸和妈妈,他们太累了。出门的时候奶奶折了一截桃树枝放在那个孩子的额头。
我一直以为,在不必借助视线的时候,气味和声音使我无所不能。那种味道是我所熟悉的,混合着酒精和淡淡烟硝味儿的空气吸入嘴里时凉丝丝的。他们在刷着黄色油漆的老式楼房里没完没了地说话,谈论即将到来的春节,笑得很大声;而那些大人在对面坐下来,向妈妈问起孩子的事情。他们叫他大头。妈妈用手捂着眼睛转过身去,这使我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呢,他们总这么叫。大头,这名字使你觉得难受。
他们走后,这里变得安静。在远处的地方,沿着公路朝前走,能看到那个废弃的矿坑,周围长着杂草。那里曾经是圆形的湖,水都是绿色的,现在是一面碎掉的镜子。双喜坐在湖边架着电线的铁架子上,好像在想什么事情。他告诉我准备用压岁钱买一把气枪,就是那种能装塑料子弹的。他问我:沈飞,你划过船么?我摇摇头,见过,没划过,县里公园就有,那些人躺上去在人工湖里漂来漂去。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们在这里拣到过一个竹筏,所有人都站在竹筏上,然后叫喊着往水里冲。那时还没这么冷,草长得很旺,那时我们把湿衣服晒在岸上。
阳光照在公路上,像是撒满了盐。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辆,因此看起来显得异常宽阔。偶尔有几辆运煤车从我们身边经过,留下轮胎与路面摩擦的微弱噪音。我们在路上飞快地向前跑,直到经过了河边老胡家才停下来。拴在门口的几只狗扑上来对我们吠叫着,混杂着铁链碰撞的声音。再往前,是那座横在河上的木桥,站在上面我们看见对岸几栋房子在山下冒着炊烟。桥面摇晃着,上面的木板发出年久失修的响声。穿过它,眼前是一片开阔地,留下的那些碎冰壳在身后闪着明亮的光。
双喜走在冬天,仿佛一颗灰暗的星行将消失。山间有风吹来,他站在远处朝我喊着什么,嘴里呼出的热气如同积雪一般在空中融化。我们在房屋后面找到了一个陡峭的山坡,盘旋到高处,尽头的一片平整地带上铺满银色的冰柱。我们后退几步,快速冲了上去。从上面往下看,那几座房子像是被扔在地上的火柴盒。我们一点都不害怕,敲下那些挂在岩石上的冰锥从高处砸下去,鬼才知道它们究竟落向哪里。滑倒的时候我们险些双双踏空,从崖面掉下去。厚实的冰层使行走异常艰难。石壁上的岩洞露出黑色的嘴唇,好奇心驱使我们走过去。双喜认定里面有不为人知的东西。他想要枪,而你想得到一件绿军装。就是电视上那种带彩色图案的,穿上它你能在学校墙头跑来跑去。我们不断被光滑的冰层击倒,惯性把我们推向更远的地方。双喜躺在地上喘着气,汗水湿透他的脊背。它如同所有不可抗拒的事物那样充满吸引,我们盘算着轮流往上靠,每次进攻都有人倒下去。这种举动最终由于毫无意义和耐心的消弱而宣告放弃,以至于我们在离开时都懒得向它看一眼,觉得它充满乏味和厌烦。
天色正渐渐暗下去,太阳仿佛喝醉了一般,染着红晕,晃动着朝山后塌陷。我和双喜沿着铁路往村头走。我们决定等到天黑以后再回家。废弃的铁路从没有火车经过,锈色铁轨顺着视线拐了个弯儿,延伸向远处,一群乌鸦在风中往来蹀躞。我们靠在铁道旁的空地上,那里有几截堆在一起的枕木,用手扣着地面散落的木屑。我艰难地辨认着远处模糊起来的房子:严浩家的,我家的,明明家的。在紧挨它们的公路上,一群人举着硕大的彩色玩具从我们下方经过,好像学校每逢节日排练的仪仗队。我甚至清楚地看到队伍中有一只纸扎的橙色小鹿。“你弟弟死了。”双喜看着我说,像在陈述一件听来的事实。
“骗人,你就知道放屁。”
“本来就是,我听我妈说的。”
“那你妈又不是神仙。”
“不信算了,我妈什么都知道。”
暮色中的光亮逐渐退回黑暗,远山笼罩在氤氲雾气中,周围的景物看起来变得奇异而陌生。矿区在下面亮着稀疏的灯火,这时候工人们都已放假。天冷极了,我们跳下铁道,哆嗦着,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我想起那本书里,阿辽沙站在床边,看到几个陌生人走进来,母亲把那个裹着白布的小孩放进木匣子里,抱着匣子被那些人领出去。后来他跟他们一起上了船,船舱摇晃着,他不知道船要往哪开,感到恐惧和困惑。阿辽沙,他的爷爷对他一点都不好,更让我生气的是,整本书里就只有几个可怜的好人。
门开着,奶奶不在。院里只有我前几天堆好的雪人。我没找见厨房开关,在灶头上摸到火柴和一截蜡烛。烛光摇晃着,把我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巨大而空旷。铺着油布的饭桌上摆好了碗筷,我喊了一声,没有人。外面的风划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除此之外时间似乎是静止不动的,这个想法使我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我听见院门被推开的响动,一位衣衫褴褛的乞丐走进来,在院子中间停下,重复着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他敲打着手里的几只塑料瓶子,看上去傻极了。我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他就那么站了很长时间,后来转身走开了。我感到沮丧和害怕,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我想起上次哭鼻子还是夏天的时候,语文课上老师让大家集体朗读凡卡写给爷爷的信,在最后他忘记了贴上邮票,也不知道该如何寄信。读到这里,我们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河里的积雪消融了,水哗哗地流着,传出拍击堤岸的声响;山上春桃在夜间开放了第一枝花,漫山遍野的粉红,他们商量着摘几枝回来插在玻璃瓶里;湖边那棵老杨树上有猫头鹰筑的窝,还有人爬上去过;一阵微风拂过,长在湖边齐腰深的狗尾巴草仿佛街上那些手工编织的花篮,剧烈地翻滚着。你没找到他们,草尖上的绒毛刷得你浑身发痒。太阳什么时候出来的,照得人睁不开眼……我想看看时间,在床边摸了一圈没找到那只闹钟。屋顶天花板上亮着灯,奶奶和一个陌生女人坐在屋子中间说着什么,奶奶停顿了一下,朝我这里看上一眼,嘴唇又动了起来。他们声音压得很低,如同在交换一个事关重大的秘密。
天色重新亮起来的时候外面又开始下雪,到了中午越下越大。南方来的生意人推着车挨家挨户兜售气球,人们在巷子口围住了他,好奇地看他用管子给待售的氢气球打气。每当有人买走一只气球时,刚走出几步气球便“砰”的一声破裂开来。被买走的气球越多,破裂的声音便越巨大。我走过去看了一会,然后离开了。那些气球在我身后炸开,不断发出“噗哧”、“咕唧” 、“砰”的爆裂的巨响。
新年就要来了,晚上我在公路边碰见双喜,我们约好待会去矿上看花炮。有人在雪地里点了一堆火,我们围在那里,双喜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扔在火堆里。我问他,你听过小蛇的故事么?他看着我,摇了摇头。于是我把那个故事给他讲了一遍。那时我还不能理解死亡这回事,世界对我来说还显得渺远和难以想象。
①王敖《隐居》
2008、11、30于西安
[ 本帖最后由 重塑雕像的权利 于 2008-12-5 12:44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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