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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弱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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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7 12:09:1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 陶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上牙，她的整排上牙忽然地松动了，就那么咯嘣一下，由着最中间已蛀掉的门牙开始，整个的几乎要脱离了牙槽，那么突兀、惊愕。有多少次的梦里，出现过类似的情景，但每次都发觉是在做梦，然后虚惊一场地庆幸着。可这会确是大白天，站在马路上，那么多的车辆，那么多的人在她身边穿梭而过，带来风尘仆仆的气息。 她注意到了前边的几个妇女，臂弯里坠着菜蓝子，从街的一头过来，随时地，她们还要低头顾着路边上的地摊。“两元一样。”她们蹲下了身，缩短的衣裤间，蹦出一道道卷着的赘肉。毫不介意的，她们蹲在那儿，嗓门粗大地讨价还价。 她站住望着她们，期望着她们中，有一个是她所认识的，她向陶走过来，大大咧咧地笑着，用粗糙的手捏了把陶的小脸。这时，陶一定会扑倒在她怀里，象遇到亲人般的哭泣。但是，她们不认识陶，甚至都连瞟都没瞟她一眼，很快抖着衣服站起来，离开地摊。她们的菜篮子里，装满了新鲜的从市场上带回来的菜，伸出来的长长的茭白叶，擦着陶的手臂，过去了。 使劲地闭嘴，只能这样。陶努动着牙槽，希望能借这一动作，将马上要脱落的牙暂时地安放到牙槽里。可好象不行，它们使她的嘴显得鼓鼓的，又突起。只要她一张嘴，好象它们就立马会从嘴巴里蹦跳出来，然后她的嘴将下瘪，象没了牙的老太婆。 河对岸有牙科门诊的，过了好一会儿，陶才渐渐地从恐慌中恢复了点意识。 在走去牙科门诊的路上，陶用手机给男友杰发了条短信，“我的牙掉了，现在去诊所。”很快，回复的短信来了，“等一下。”陶知道，此时的杰可能很忙，也许这会他正戴着白白的帽子，在做搬箱子之类的活。杰是一家糕点店的蛋糕师助理，外加搬运工。这家糕点店的生意总是那么忙，陶过去几次，不是看到杰在厨房专心致志地往做好的蛋糕上浇奶油，就是见他从车上搬下来一只只箱子。站窗口的几个小姑娘，白白俏俏的，在陶搬动箱子时，她们挤眉弄眼的，不断地用话语来挑戏杰。 如果是在深夜，在冰凉的露天台阶上，杰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他会捏一把锃亮的口琴，或用路边的野草做口哨，深情地吹着歌。多么迷人。陶在杰吹歌的时候，喜欢挂在他的腰间，她迷恋他身上青草般的味道，连骨碌滚动的喉结也一同迷恋。 “我们是在谈恋爱吗？” “傻瓜。” 往往这个时候，他不再说什么，倾过身子，按住她的头，长时间地跟她接吻。他们接吻的时间，大大地超出了他对着她吹口琴或唱歌的时间。 　　　　　　　　　二 对着镜子，坐在那把会转动的金属质地的转椅上，陶一度以为自己来到了一个理发店，就只等着理发师，将长披巾围到她脖子上。而现在围到她脖子上的不是有色彩的长围披，而是白色的围披，刺眼干净的白色。随即陶又闻到了那人手指间呋麻灵的味道。斜对一侧的桌上，一个大陶瓷盘里，放着几把锃亮的刀具。有血，坐对面位置上的一个男人，忽然直起腰来，往身边的铅桶里吐，血淋淋的全是血。就在医生走进里屋的一瞬间，陶从金属质地的椅上爬起来，扯下围披，跑了出去。 那是一家不可靠的牙科诊所，一路上陶这么对自己说。瞧对面那个病人的样子，出那么多的血，就知道医生的医术是如何了。而且一个牙科诊所，装璜富丽，多是想以此来掩盖医术上的差强人意。 现在该上哪儿？陶摸出了手机，看了看，没有短信。这会，离杰发出“等一下”的信息，已过了半个多小时了。陶真想忽然袭击下杰的蛋糕店，也许他这会根本就不忙，或许此时正趴在窗台上，跟里面的小姑娘打情骂俏；也或许，在后面厨房的仓库，在一堆堆的箱子间，杰正抱着一个小姑娘在做爱。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准确地说她对他已不再有吸引力。这要命的牙齿，简直要把人逼疯。 陶终于想到要去外婆家了，她想到了外婆的假牙，外婆曾多次在不同场合，当着众人称赞自己的假牙镶得如此之好，连啃苷蔗之类的活做起来都是绰绰有余。这个时候，也只有求助于外婆了，就象小时候，在放学路上淋了雨，就只能就近避到外婆家里去。 　　　　　　　　三 “我的上牙快要掉了。”陶站在进门的穿堂里，绞着双手，一道横梁的阴影，斜打在她一侧的脸上。 “哦？那我看看。” 这之前外婆站在煤气灶前，小心地划着了一根火柴，随着炉灶上一圈淡蓝色的火苗突地窜起，她的身子终于大功告成地向后躲倾了一下。 手指上还沾带着火柴燃烧的味道，外婆将她粗大的手关节，准确地按在了陶的嘴上，用力地掰开。 陶是那么配合地张大着嘴，她无法想象这会儿，自己的嘴里是什么样子，摇摇欲坠的一排牙齿，混淆着已消化饭菜的馊味。 “去西店桥下吧。”看过陶的嘴后，外婆开始走向外屋更换衣服。 陶点了点头，暂时将身子安放在一把木椅上，只要外婆换好衣服，她就跟着她启程。现在对她来说，没有谁比外婆更可信赖的了。 出门的时候，她们打了一把黑色的布雨伞，外头下雨了。撑着伞的是外婆，刚刚她用了一个大拇指，拧了下手把上的钢纽，黑布伞就蓬地一声，在她们头顶结实而有力地弹开了，象一朵黑色的蘑菇，在路上缓缓移动了。 “西店桥真有补牙的？” “那是，那店里的大夫姓李。” “你看，你看，我补的牙都快过去四年了，现在还那么管用。”说着，外婆已经努开自己的嘴，试图让陶看清楚她那口洁白的假牙。 “可是我好象没在那儿看到过有补牙的店。” “那你看到过有家馄饨店吧，就在馄饨店的边上呀。” 陶将一只胳膊伸到了外婆的臂肘下。外婆手臂下的皮肤软塌塌的，冰凉，象可以随时捏揉起来的面团，陶很想随时地把手抽回来，但事实上，她的手更紧地抱着外婆的手臂。一些亲密的情感，在她们手挽手走动时，开始重新培养出来。 过了一口石桥，出现了馄饨店、馒头店、小杂货铺，它们象隐在黑暗里似的，然后显影一样，依次浮现。馄饨店里的板桌，跟长条凳，锃黑发亮，一股热腾腾的肉香直往鼻子里钻，陶仿佛看到了漂浮着碧绿葱花的白鼓鼓的馄饨。 陶咽了下口水。往夕关于馄饨的回忆，再一次美好地浮出来。 “你等下，我进里面去问问。”外婆挣开陶的手，把那顶黑蘑菇似的布伞留给了她，自己一耸屁股，颠着脚，走进了其中一家店铺。外婆身子矮小，可是屁股却是硕大，这样在她迈开腿走路的时候，首先让人注意到的是她移挪的屁股。 在外等待的片刻，陶继续盯着馄饨铺，现在她已是近距离地站到快烧开的锅前，里面那一只只不停翻滚着的馄饨，让她的喉结不自主地再次咽动起来。 外婆很快出来了，眯着笑起来更象条缝的眼睛。 “啊，原来这家烤鸭店的后半截就是镶牙的。” “怎么会这样？” “现在补牙生意不好嘛，李大夫就开起了烤鸭店，但是老本行的手艺还是不能丢的。” 这样说着，陶在外婆的引领下，穿过一只只油光光的烤鸭，来到了店铺的后半截。 敢情那位戴着高高白色厨师帽，脸庞黝黑的中年男人，就是李大夫了。他正伏在案板前，手握菜刀，熟练地剖着一只烤鸭，用刀的速度不断加快，让人看着眼花。 外婆将陶领到了背对着案板的一张木转椅上。 “你先坐这儿吧。” “可是？” “听话，李大夫很快就忙完了。” 递给陶的围披也是油腻腻的，上面还粘了一两根鸭毛，为了不使自己进一步反感，陶把那两根鸭毛想象成是从羽绒衣里钻出来的。 安排陶坐下后，外婆就跟李大夫说着话。外婆的嗓门总是很大的，又尖又响，好象别人都耳聋似的。 “烤鸭的生意不错吧。” “还行。” “看不出，你会的手艺还真多。这烤鸭的味道怎么样？” 陶从镜子里看到，外婆倾着身子，伸出手臂，又尽量使自己的身子跟油光光的案板保持一定距离，就象钓鱼似的，外婆钓起了一片烤鸭，往嘴里送着。 她歪了点头，在那儿嚼着，回味无穷的样子。 “嗯，味道真的很不错。” “呵呵，那您多尝尝。” “不了，下回，我让我们家阿红过来买。”这俩个人在搞什么，陶下定决心，数到50，那个李老头还不走过来，自己就站起来，扯下围披离开。坐在椅子上等待的时刻里，陶更加坚定了自己先前的某个观点。没有可信赖的人，除了自己，你全心信赖的人他们会在你不知觉的时候，随时地丢下你。这会儿，又联想到杰，她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她发誓那是发给他的最后一条短信了。“我们拉倒吧。” 过了半分钟，没有任何回应，陶按了关机开关，一阵关机的音乐响起，由重及轻的，象演出的闭幕。几乎是悲壮的，陶冷冷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象看着一个陌生人。镜子里，已换好白大褂的李大夫向陶走过来了，手里托着一个白瓷托盘，几把闪着亮光的镊子，碰撞着，发出轻微而又清晰的砰砰声音。 人的感觉是多么奇怪呀，几分钟前，在心里她还对这个向她走近的男人充满了不屑与嘲讽，可当他真正地站到她的身边，那高大沉稳的影子，盖过来，竟让她不再慌乱，甚至有了一种安全可靠的感觉。此刻他身上的烤鸭味，也可以忽略了，现在，只有他能帮她，她必须信赖、配合他。 陶闭上了眼睛，来吧，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整个补牙的过程，就象躺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痛楚、清晰。她能感觉到他手的温度，动作果断、利落。他全心全意，那么专注、耐心地对着她那黑洞洞的嘴巴，“别紧张，放松。”“放松。”每到紧要处，她好象受不了了，他就会说“放松”，说得冷静而温情。 她几乎是要感动了。在心里保证以后再也不乱吃东西了，好好保护牙齿，每天早晚，都要很认真地刷牙。“好了，可以起来了。” 陶睁开眼，摘下围披，对着镜子象看一个重生后的自己。使劲地张了嘴，那些牙齿，现在它们完好齐整扎在那儿，好象从未发生过意外似的，牢牢的，掰也掰不动。 陶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的时候，身后，案板上又响起了密集而有节奏的落刀声。 离开转椅，陶要走过去告谢了，但忽然地又紧张不安起来，她涨红了脸，想尽快地说完话，尽快地离开。吞吞吐吐地开口，“真是太麻烦您了。” “这有什么。”男人抬起了头，将油腻腻的一只手在肚前围兜上一抹，又低下头，麻利地一只手在菜刀上一拢，一捧烤鸭又装了一盘。如果再多呆一会儿，陶恐怕心里刚积攒的好感与尊重，又会忽然地消失。陶站到门口，就看到外婆靠在馄饨店门板边上，嗑着瓜子，跟站在柜台里的妇女聊天。 没有人再比外婆会享受生活了，没有什么事，能阻止她对吃的爱好，楼上房间的瓶瓶罐罐里，永远藏着一粒粒话梅、橄榄、巧克力。外公连打酒的钱也没有了，外婆照旧拧开瓶罐，从里面倒里一粒椭圆形的橄榄。 “小孩子饭后，是不能吃橄榄的。” 外婆这样说，小时候的陶，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外婆朝后仰了下头，将那粒椭圆形的橄榄投入口中。外婆看到陶出来了，拍了拍双手，将手里剩余的瓜子掸掉。颠了脚过来了。 “你觉得那个补牙的李大夫怎么样？” “很不错。” “他呀。”外婆的声音忽然压低，凑过来说，“年轻的时候，他追过你大姨，可是你大姨却看不上他。她那个时候，看得上谁呀，心比天高。” 　这是个令人激动起来的话题。大姨，至今一直未婚，从前她那开始或没开始过的恋爱史，在亲朋好友间，秘密而热烈地传送着。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发觉大姨嫁人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后，所有的好奇与耐心都落了空，从此后，他们一概不再谈论大姨的情感生活。现在外婆又冷不丁地提了一下，让陶的心里荡起了微微的波澜，顺带着做了下写意的想象，那会儿的李大夫会怎样追美丽高傲的大姨。 　　　　　　　　　　　　 四 黄昏的光线，长长短短地落在石板路面上，桥栏上，河面上，折断、弯曲，金黄色的。也照在人的半边脸上。有一刻，外婆的脸就沉在这样颜色的光线里，她忽然眯起眼，提起一只手背遮挡着。她的另一只手，拎着那把长柄的黑布伞，现在它完全成了累赘。 “我忘了，我得去趟菜场买菜。” “为什么大姨不去买。” “一直都是我买得嘛，她这会大概才吃了午饭，在梳头吧。” “你前几天不是跟她闹翻了？” “那又能怎么样。昨晚，她又在隔壁哭了一夜，说起自己年轻时的事，都怪到我头上。” 每次说到大姨，首先浮映在陶面前的是大姨的小房间。那个四壁都是褐色木板的房间，正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大相框，相框里，最早的画像是一个叫潘红的女演员，一对忧伤、深隧的大眼睛。后来换成了大姨的相片，三十来岁的她，倚在河边的桥栏上，微侧了身子，含了笑，作出远眺的动作。引人注目的一条粗大的麻花辫子，一直拖到腰间。身上蓝色的呢大衣配着一条白色的围巾，得体、优雅。 窄小的房间，干净得不能再干净，床单没有一个皱折，一道印痕，所有物体摆放有序。房间里，永远有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从木箱的里面散发出来，扩到整个房间，是淡淡的，但是无处不在。西侧床边的雕花木窗支起来，可以看到对岸的河，以及层层层叠叠的屋顶。河岸上总有人在走动，过来，过去的。大姨的青春在这么干净整洁的屋间里流逝。她乌黑的长辫子，光泽少了，能找出花白的头发了，眼角，笑起来的时候，细细密密的皱纹，象朵菊花一样盛开。 某个深夜起，年近50的大姨，忽然喜欢上了听收音机里的深夜谈话栏目。听着，听着，又止不住地流眼泪。她说人的感情怎么那么曲折呀。 五 陶应该陪同外婆去下菜场，手挽着手的，然后一同回到外婆那个黑不隆咚的家。顺带着，陶还可以关心下寡居的大姨，在做着什么？或是透露给她，李大夫的事。那么好的一个人，当初为什么不嫁。 但她们在去菜场的一条十字路口分了手，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在各自转身片刻后，外婆的声音又从后面传过来，“走好呀，早点回家。”她站在一道停车的白线上，对着陶挥手，眼睛看向陶，这会儿又象极了一个外婆的样子。“知道了，你也走好。”陶也挥了下手，随后很快转回了头。 陶开了手机，有两条短信过来。果然是杰的，一条说，你在哪，告诉我。再后面的一条说，你发什么神经呀。 看完短信，她把手机重放回口袋，捂好，在跨上石桥时，忽然地笑了一下。一切没有她想得那么糟，他还在乎她的，也许过一会儿杰会在家门口等着她，带着一个陪罪的蛋糕，但是他真会来吗？在走下桥时，她又开始不能确定了。这会儿，她还不想回家，就朝着前走吧。 散漫的黄昏，匆忙的人群，一切都符合陶的需要，就让自己消失在陌生的人群里。西边的落日变得彤红，一半跌入河面，周边的河水微微泛红地晃动着。忽然发现四周人流减少，路面变窄，三三两两的自行车铃声，空荡地一串串地翻响着。过去，有一个向外伸出来的宽大的屋檐，旧木板的店门，瞥一眼，里面黑乎乎的，象无尽的深隧的洞口。 陶停下来，一只手伸进裤袋里，用两根手指夹出两枚硬币。身子靠近了柜台，一股酸酸、甜腻腻的味道，立即钻了过来。黑洞洞的深处，出来穿着蓝色布褂的店员，一对兔子般警觉的眼睛，上下看着陶。 “一个面包。”陶的声音有点哑，在说了两个字后，她的声音忽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后面的两个字几乎是断了的说。很快地清了清嗓子，把话再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声音变得响亮、清辙了。店员已转身拿了陶要的面包，面无表情地，扔到了柜台上。她收了陶的硬币，拉开抽屉，丢进去，象丢到一个储蓄罐里。陶听到了那两枚硬币落进去时，发出的轻微碰撞声，它们将同所有的在抽屉里的硬币混为一体，不分彼此。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有了震动声。陶慌忙地掏出来，象捧着一条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鱼，低着头快速地按动键，那条新来的短信，终于露面。 “今夜到明天阴有阵雨或雷雨……” 一边走路，一大口一大口地咬着面包。太阳已经看不到了，没了太阳的天空，很快阴沉下来。怎么说暗就暗了。过去点，一片田地闪出来，越来越多的田地被看到，还有更广阔的天空，连着田地的天空。陶的身影将走在一片天地连接的背景之下，一点点变小，直至看不到。 2008年10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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