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莜麦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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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8:3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给我的父亲母亲 <div> </div><div>　　爹很早就起炕了，他边提裤子边啃哧着，我做了个梦。 　　我慵懒地躺在炕头，把身子朝发硬发潮的被窝里缩了缩，说，我也做了个梦。 　　我梦见我在一块熟透了的莜麦地里放足狂奔。金黄的莜麦密皑皑覆满东梁干旱的坡地，低矮的麦秆上，没有麦穗，却是粘结着一簇簇纸扎的白花，一簇簇，一簇簇，蓬松地散着。我在那块结满纸扎白花的莜麦地里肆无忌惮地奔跑着，直挺的麦秆被我踏倒了，又蓦地立了起来，白色的花簇优雅地抖动，发出鲜亮耀眼的光。麦秸断折的脆响，在东梁上空长久地回荡着。 　　被爹唤醒的时候，我正撞见一个坟冢。坟掩隐在密匝匝的麦秸中，坟面上插满纸扎的玫瑰，一丛丛，一丛丛地叠着。纸玫瑰没有刺，泛着青光，散放着胭脂般滑腻的香气。坟被密密地遮蔽着。我停住脚步，只看见头顶上悬着碗口大的星星，太阳的光芒照过来，把星星的影子投在空旷的坟头。 　　我伸了手，去摘那黝黑泛青的玫瑰，却见玫瑰丛中浮露出一个水淋淋的脑袋，脸颊浮肿，淌着水，额上粘着一些黑黄的泥块。我张大嘴，正要喊，爹说了句，我做了个梦。我便醒了。 　　爹系了裤子，端着尿盆出去，屋里便只剩下一股又酸又臊的臭味儿。自娘死后，这臭鸡蛋掺和着腐殖麦秸的味道便逐渐滋生开来，再没有散去，反而日渐浓烈。庆庆来我家时，常在屋门外深吸一口气，再捏了鼻子冲进来，拉我在空旷的场面上说话。她曾问我，你家是不是养了臊狐子？我说养了俩，都是公的。庆庆便笑，她一笑，那满嘴参差不齐的黄牙便全露了出来。 　　我起床，照例在娘的供像前点了柱香，焚一张墨印的黄裱纸钱，再合了眼，念几句祈祷词。娘的黑白遗像，嵌在墙上的柳木像框中，像框四周，缀满陈旧破损的蜘蛛网，玻璃镜面上落满灰尘。在土尘的遮蔽中，娘就那么憨憨地笑了七年，默视了这屋七年，七年后，屋还是这屋，只是少了她，便显得臭了，臭的象养了臊狐子。 　　拉开柜门，我用黏糊糊的黑手，抓了半个馒头，馒头干了皮，黄色的面皮上缀着或黑或绿的霉斑。我掰下一块儿，塞进我还喷着口臭的嘴里，囫囵下去，再喝半瓢凉水助咽。然后，我打开窗户，用衣裳挥散屋里的臊臭味儿。 　　我开窗户的时候，爹进了屋。他把干裂的手伸进昨夜洗锅的泔水里揉搓，象搓一截枯朽的木桩。他干瘦的脊背横在我的面前，说，我做了个梦。 　　我骑跨在窗户的木头底框上，挥着手中的衣裳，轻蔑地看他一眼，我也做了个梦。 　　　　　　　　　　　　　　　　　 　　爹出去的时候，臂上挎着那个柳条筐。柳筐是爹前几天才编成的，编筐的柳条还发湿，抽叶的地方，还挂着几绺未完全枯死的皱叶，象老汉人指关节上的横纹，打着卷儿，粘满黑黄的泥斑。编筐的柳条，是庆庆娘从自家河塘边的柳树上砍折来的。爹用这些柳条，编了两个筐，一个给庆庆娘带走，一个留了下来。编柳筐是爹的拿手活，爹编的柳筐，结实、耐用，再有图案的点缀，便显得愈发精美。爹编柳筐，常在筐底或筐帮镂配一些图物：或在筐底配插一个小兔，或是筐帮镶嵌一垄花蔓。图案虽不很精致，大体轮廓却也逼真。新编的柳筐，爹分别在筐底插配一只他想象出来的鸳鸯。庆庆娘来取筐时，问爹，这是啥呀？爹回答说，是鸳鸯。庆庆娘便笑的一仰一合，蓬散的头发一根接一根地抖动，肥大的屁股一颤一颤，我咋怎看怎象只落窝鸡啊？爹红着脸，喃喃应道，这，是野鸳鸯。庆庆娘的屁股颠的更欢了。她提着一只“野鸳鸯”，迈着大步，喜滋滋地走了，另一只“野鸳鸯”，便象征性地留在了我们家。 　　　　　　　　　　　　　　　　　 　　东梁是连绵山体的一座主峰，早年是荒芜了的野地，坡面长满杂草，只有长尾的蚱蜢蹦来跳去，后来被村里开辟出来，种了新育种的庄稼，收获季节，却长出了沉甸甸的大颗粒麦穗。只是东梁的坡地缺水，同种的莜麦总是晚熟二十几天。洼地里的庄稼都收割完了，狼籍的麦地里齐整地码放着成捆的莜麦。运麦的牛车吱吱呀呀，远远地响着运麦人爽朗的吆喝。高高的麦茬被点燃了，清淡的烟气不紧不慢地飘着，麦秸的灰土随风胡乱地扬起。这时节，东梁的莜麦却熟的正旺，低矮的麦秸上，压着沉甸甸的穗子，散发着这个季节最后一茬甜甜的麦香。 　　庆庆手执一柄薄薄的镰刀，健壮的手臂娴熟地挥动着。金脆的麦子被割倒了，安静地躺在地里，等着一根草绳把它们捆扎起来。庆庆把头发打了个髻，用黑色的丝网罩着，红扑扑的圆脸被山风吹得泛起一片片白色的粼屑，额前的几根刘海左右飘忽。她扭过头，浓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结婚的事，你和你爹说了么？ 　　我呆呆地望着她，用油滑的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液，点起一根烟，无声地抽着。 　　　　　　　　　　　　　　　　　 　　和庆庆结婚的事，我和爹谈过两次。一次是在吃饭的时候，爹正把一团夹成碎块的莜面往嘴里扒拉，我说，我想结婚。爹稍微停了一下，瞟了我一眼，继续扒拉第二口，扒拉第二口的时候，他又瞟了我一眼，这一眼在我脸上定格的时间比较长。我没动筷子，手扶膝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爹抄起身旁的的铜瓢舀了一口凉水喝了，才耸动着大大的喉结，抬头问我，和谁？ 　　我盯着他，和庆庆。 　　“啥？”一声巨吼，爹把嚼成碎块的莜面喷吐回碗里，眼睛瞪得象快要憋爆了一样。 　　我看着他逐渐突暴的青筋，面色平静地说，我，要和庆庆结婚。 　　爹猛地把碗朝炕上一按，冲着我响雷般吼道，不能！碗里的莜面碎块弹起很高，又落回碗里，有一些零散地落在炕席上。 　　“咋不能？”我坐直了，声音发颤，眼里闪着愤怒的泪花。 　　爹怔了一下，白煞的脸慢慢转红，直挺的脊背渐渐弯曲下去，终又明显地伛偻着。他把头埋得更深了。沉默了很久，他又端起碗，机械地扒拉着他吐回到碗里的莜面碎块。 　　第二次和爹谈结婚的事，是在一个夜里。灭了灯，月亮朦胧的光线照进小屋。我对爹说，和庆庆结婚的事，你想的咋样了。黑暗里，爹不说话，只一遍遍地叹气，过了一会儿，他沙哑着嗓子，你非要和庆庆结婚么？我没好气地回她，你想让我打光棍啊？爹又叹了口气，不能，不可能。说完，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根烟，双肘支着炕沿，燃亮一根火柴，他平静地吸着，微小的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灭。 　　　　　　　　　　　　　　　　　 　　庆庆弯着腰，半蹲在麦茬中间，把割倒的莜麦用草绳紧紧地捆扎起来，结婚的事，你倒是和你爹说了么？ 　　我松开手中的镰刀，凝重地看着她，你娘呢？ 　　庆庆把捆扎好的麦捆两个一组地码放成“A”形，你说，她会同意吗？说完，又去收拢另一堆散放着的莜麦。 　　我看她一眼，没说话，又拾起镰刀，一头钻进密匝匝的麦地，拉锯般割着脆硬的麦秆。 　　见我不做声，庆庆停下手中的活儿，你咋啦么？ 　　我没应她。 　　庆庆把头探得更长了些，你咋啦么？ 　　我抬起头，瞄她一眼，又低了头，挥动着手中的镰刀，坚壮的麦秆一排排躺倒。 　　庆庆跺着脚，硬直的麦茬被踩得“啪啪”直响。她把码放好的麦捆推倒了，跳动着窜到我身旁，奋力地掐我的胳膊，象一头受惊的烈马，狂吼着，我娘不应称我应称啊你愁个屎你爹不是也不同意么你倒是放屁啊你！ 　　我盯着她，把胳膊轻轻一抡，从她粗糙的手掌中挣脱出来，又垂下，说，我，想我娘了。 　　　　　　　　　　　　　　　　　 　　娘是在一个我熟睡着的早晨入殓的，等我醒来，那原本搁在炕角盖着遮面纸的娘不见了，她被放进一个借来的薄薄的棺材中，停放在院子里一个临时搭建的灵棚里，等着在一个已经掐算好的日子里安葬。 　　爹突然间老了好多，面皮干瘦，颧骨象要突破肉皮跳出来，面色憔悴的爹整日蹲跪在娘的灵棚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不停抽噎着，淡绿的鼻涕随意地抹在裤脚。那年，爹的背开始弯曲，头发一夜之间花白，并患上一种间歇性咳嗽的病症。 　　娘被安葬在东梁一截低矮的土丘，四面是大块丰饶的麦田，坟墓旁边，零星散着几株野草，夏天，偶尔开几朵淡黄的小花。但多年后，那本高高突起的墓堆被季雨蚀成了平顶的土包，那根招引魂幡的坟树也不知被谁连根砍折了去。如今的坟，只形似一个平坦的椭圆，形单影只地贴伏在东梁坚硬的土地上。 　　娘的墓地是爹选的，他对姥爷他们解释说，把娘安葬在坡地只是暂时的，他还没死，按习俗，是不能把娘直接归并祖坟的。他还自谑地说，他也是黄土盖身半截的人了，用不了几年，也就熬到头了。他摸着我的小脑瓜，对姥爷说，到时候，再把娘的尸骨挖出来，和他合葬在爷的祖坟上。 　　唢呐手吹打起来了，我跟在丧葬队的后面，偷偷钻进坟坑边的一块莜麦地里，看他们把装有娘的棺材用绳子缓缓下放到土坑里，再用土填平了，并逐渐隆起成一个小小的土丘。丧葬队返回了，引魂幡插在坟的前端，爹跪伏在坟灶前，压着声哀泣，他使劲地抽着自己的嘴巴，嘴里戚戚哀哀，咋就这么个事儿呢？咋就这么个事儿呢？他的肩头轻轻地颤动，几天里急速瘦弱下去的身子晃晃悠悠。几只黑鸦倦缩在坡体的土棱上，不时地拍拍翅膀。 　　那年开始，爹象变了个人，终日郁郁寡欢。乡邻说，这是娘的阴魂勾走了爹的阳气，是对爹的报应。 　　　　　　　　　　　　　　　　　 　　庆庆拾掇着她踢散的麦捆，目光幽怨地望着我，突然，她停住手中的活，侧着耳朵，惊异地耸耸肩膀，轻轻对我说，你听，啥声音？ 　　我放下镰刀，站起来，四处望了望，顺着庆庆指的方向听去，只听见从右侧的麦地里传出一声声女人沉闷的低叫。我心里一颤，屏了气，扳开侧旁的麦秆，循声摸去，庆庆蹑手蹑脚地跟在我的身后。我深吸一口气，再往前走，那声音逐渐清晰，顺着随风扩缩的麦秆缝，我看见一个男人半裸的身体在晃动，我直了直身，便看见了被麦秆遮住的两瓣屁股，黑黝黝地，压在另一个半裸的身子上，不断晃动。地面上铺着一层新割倒的莜麦，麦秆断折的声音和女人的呻吟杂错传出。 　　我脑子里一阵昏眩。 　　庆庆被我挡在身后，她怔了怔，好一会，才顿悟般地说，那，是我娘的声音。 　　我急转了身，拉了庆庆，赶忙出了麦地。庆庆还没反应过来，我就拉她到了自家的地头。 　　天湛蓝湛蓝，我和庆庆并排躺在土棱上，庆庆嘴里不停地喃喃，刚才那分明是我娘的声音么。 　　庆庆家在村南的河塘岸上，傍了河塘，她的哑巴爹用土坯砖围了一匝，框作菜园。塘水穿过围栏，掺和着庆庆爹从各处捡来的粪便，沤成粪肥，滋养着满园绿油油的菜蔬。菜园当中，几条碎石铺成的便道，曲曲弯弯，掩隐在肥嫩的菜叶当中，便道两旁，堆着新积的粪肥，或是备冬的柴禾。几把生锈的农具，被搁弃在门洞一边，两张圆形的白色石凳，搁在倒垂的弯柳下。塘水中的小鱼小虾，口吐透明的泡泡，滑动着双鳍，自由地游来游去。 　　庆庆爹蹲坐在塘岸边的石头上，手握一根短棍，轻轻撸着水，从一边划到另一边，平缓的水面被搅出杂乱的波纹，调皮的小鱼在短棍的一头，围成一圈，嬉戏追逐。 　　庆庆曾对我说，别看我爹不会说话，他心眼儿可大着呢。在庆庆半是自傲的嗓音中，我便也曾不止一次地想，即使我爹编再多的柳筐，又如何能装得下庆庆爹那满园的菜蔬。 　　庆庆爹对着大门，弓形的脊背朝着水面斜沉下去，只有肩臂在慢慢蠕动着。我在他身边坐下了，他递给我根烟，又继续撸他的水。我一口气吸完了，便看他拨弄那碧清的塘水。平静的水面被搅起层层的波痕，波水一晕一晕地荡开，散尽，象我梦中麦秸的浮浪，清滑而均匀。庆庆爹单薄的身子倒映在碧蓝的波水中，又被他手中的木棍割破了，隔成错位的影。 　　　　　　　　　　　　　　　　　 　　爹是跟在庆庆娘的屁股后到院子里来的，他手中提着柳条筐，迈着罗圈儿步，走起来身子一闪一闪，左右晃动。庆庆娘披着发，发稍挂着几根金黄透明的麦芒。她弯了腰，穿过门洞去摘菜，爹表情木然地立在门洞外，他机械地接过庆庆娘递过来的菜蔬，放进挎在右臂弯的柳筐中。 　　庆庆爹坐在我的身后，他垂着头吸烟，沉闷地吸，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已堆着好几截长长的烟蒂，白色的烟雾从他鼻孔中狂乱地窜出。他用木棍搅动塘底的淤泥，塘水一片浑浊。 　　爹走的时候，柳筐里放了半筐菜蔬，摘完了，爹不给钱，也不打招呼，他望了一眼这边的庆庆爹和我，便又低了头，迈步出了菜园。他吃力地提着菜筐，迈着罗圈步，习惯性地咳嗽着。 　　　　　　　　　　　　　　　　　 　　从庆庆家出来，我没有回家，而是拐了个弯儿，到了庆庆家屋外的那片河塘。 　　河塘里的水，清冽冽地，荡着清幽的波，肉眼便可看见塘底的泥沙、粪便，和一些人们丢弃的垃圾。塘岸上，即将枯死的草叶，无力地耷拉着，塘底的草，却绿意浓浓，叶片上附着另一层毛茸茸的绿。这河塘的水，以前，人们是用来洗菜做饭的，但自从娘跳入这河塘后，就再也没人打这塘里的水喝了，只是有人偶尔洗洗衣服，但庆庆家的菜蔬，却因这水而日渐茁壮。 　　坐在塘沿上，看塘里的水，柔和、平静，风偶尔吹过，水面泛起一道道波纹，随即又平散下去。一粒沙落水了，化做水纹，再散了，荡开去，荡开的水晕间，出现娘水淋淋的颜面，她垂着长长的头发，在水中自如地游动，象一尾欢快畅游的鱼。 　　　　　　　　　　　　　　　　　 　　秋收时节，雨象个忧郁的怨妇，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熟透了的麦子，在雨水中艳黄艳黄，闪着清幽的光。人们来不及吃饭，晌午了，面孔黝黑的人们，依然把头扎在麦秸中，赶晌收割。娘把镰刀放在疙棱畔上的柳筐中，用沾着黄土的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液，没来得及歇一歇，便起身往家赶。娘临走时对爹说，也不知怎么啦，我这右眼直跳哒。爹扳头看了娘几眼，做点莜面吃哇，我这肚子里也翻腾的不行。娘说，行了，那我迟来一会儿，把饭给你端来吃哇。爹磕了磕脚上的泥块，说，恩。然后，他点了根烟，一直目送娘走出东梁的低洼。 　　大捆的莜麦收割回来，在场面上脱出金灿灿的麦粒，再磨成面，就是山里人一年的口粮。脱了皮的莜面，色白，耐看，但味儿寡，不耐吃；没脱皮的莜面，色黑，象掺进了土，但味儿纯，有正宗的莜麦味道。只是人们吃莜麦久了，就逐渐忽略了其中的味道差异。莜面是人们四季的唯一主食，做莜面，通常是在一块平滑的石面上，把莜面剂子搓成薄薄的长方形块，再卷成筒形，立放在蒸笼里蒸熟了沾汤吃。吃莜面的汤料，通常是烩菜拌的汤。但秋收季节，为了方便，人们便用黄瓜或菠菜挑拌好，加上油料配成汤，沾了莜面吃。也有人家用自家腌咸菜的菜水作汤，但娘从不这样，娘说，腌菜的汤水太咸，用这作汤，莜面味儿都变了。 　　娘从地里回来，便和面作饭。娘的莜面窝窝薄薄的，带点透明，一笼莜面窝窝一般大小，吃起来带着甜甜的麦香。娘把做好的莜面放在铁锅里，盖上锅盖，加旺火蒸着。她擦去额头的汗迹，拍拍衣襟上的粉面。就出了家门。 　　娘用两毛钱，从庆庆爹的菜园里买了三根黄瓜，末了，庆庆爹又钻进菜园，攥着一大把香菜，硬塞在娘的手里。娘感激地望着庆庆爹，庆庆爹冲娘笑了笑，便又低伏了头，身子斜靠在岸边的垂柳下，闷闷地抽烟。 　　娘看见爹的柳条筐，是因为她进了一趟庆庆家的茅厕。茅厕在庆庆家的正屋后，说是茅厕，实是一块用毛坯砖围隔起来的空地，上面撒些土灰，和脏物掺起来沤粪。娘撒完憋了一晌午的一泡尿，刚提起裤子，就看见了搁放在茅厕墙角的柳条筐，里面放着两把粘着泥土的镰刀。娘愣神对那柳筐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然后，不知怎么，她就提着三根黄瓜和一把香菜，摸进了庆庆家的堂屋。隔着堂屋的门玻璃，娘看见她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她看见庆庆娘和爹并排躺在庆庆家的土炕上。 　　那一年的秋天，雨不停地下，雨水在平地上汇成一股股的水流，沿着河沟流在那些低矮的洼地，大部分没来得及收割的庄稼成片成片地烂在地里，有的发了芽，抽出细长细长的穗丝，人们各自蹲在自家的屋檐下，脾气暴躁地数落着自家的孩子和媳妇。 　　娘被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死去很久了。三根黄瓜沉在塘底，引来一群小鱼，围着吮嗅。那一捧香菜漂浮在水面上，碧绿碧绿地。娘被搁在塘岸的水泥台阶上，她的面皮白白嫩嫩，身体被水浸泡的微微发胖。娘的眼睛半启半闭，她面色安详，手指自然地伸开，鞋子丢落了，光光的脚丫上沾满黑黄的污泥。塘岸边围满了人，爹站在我的对面，目光呆滞，脸上淌满泪水。 　　娘被平放在土炕上，炕沿脚下放着一只瓷盆，爹趴跪在那里，一张一张地朝里递送着纸钱，纸钱燃烧的火苗窜上炕角。我坐在娘的身边，表情木然，紧握着她冰凉的手。 　　锅里的莜面还在蒸着，腾着一些清淡的热气，我抓起一团擦炕布，狠狠摔在爹的头顶。他一动不动，只抽噎着，一张一张地朝瓷盆里递送着纸钱。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莜面甜甜的香气满屋弥散着，在狭小的空间里飘来飘去。 　　　　　　　　　　　　　　　　　 　　河塘里的水草，绿线一般，随着水流漂动着。日已近午，塘岸边静悄悄一片，偶尔跳出一只绿色的青蛙，“呱呱”地喊叫两声。 　　回到家，爹正在炒最后一个菜，他把切好的料片放进锅里炝着，屋里弥漫着喷香的味道。爹揉揉鼻子，把芹菜和切好的羊肉小片倒进锅里，说，你去买瓶酒，再买沓纸钱。 　　我诧异地望着他，做啥？ 　　爹朝锅里加了点盐，给你娘祭祭坟，今天你娘的祭日。 　　七年了，每一个祭日，爹都买一沓纸钱，炒几个荤菜，摆在小娘的供像前，然后，独自坐在那里，静静地抽烟，喝着酒，看着娘的遗像出神，但从来也没到娘的坟上去祭悼过。 　　我看看他，他面无表情，只专注地炒着菜，手不时地揉摸着喉结，或鼻子。 　　酒买来了，纸钱也买来了。 　　爹把各种炒菜分别装了一餐碟，叠放在柳筐中，用布盖了，把纸钱和酒放在上面，说，你自个儿吃，我去坟上。说完，便挎了柳筐，身子一闪一闪地出去了。他跨出门槛的时候，忽然停下来，缓缓回过头，我做了个梦。我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看着他，我也做了个梦。 　　我又夹了口菜放在嘴里嚼着，瞅了他一眼，说，我和庆庆年底就结婚。 　　爹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右臂上的柳筐颤了几颤，里面发出碟子相互碰撞的声音，嘴里喃喃地，不能，不可能。说完，便迈步出了门，门外传来他习惯性的咳嗽声。 　　　　　　　　　　　　　　　　　 　　庆庆娘熟练地拉开我家院门门闩，扭着肥胖的身子走了进来。 　　她迈着方步，土黄的头发紧紧抓扣着头皮，象戴着一顶用糨糊粘固了的毡帽，脸上的皱纹中，散布着褐黄的雀斑，她体态臃肿，衣服皱巴巴的，屁股上补着两块长方形的补丁。 　　庆庆娘说话总是软塌塌的，有气无力，把人从头麻到脚底板。上次替爹去她家买菜，她正在园子里掰菜皮，臀部撅的高高的，裤腰松松垮垮，裤子好象随时要掉下来。她穿着半旧的黄色球鞋，也不穿袜子，塞满黑泥的大拇趾从破损的鞋尖露出来，让人看了直发呕。她给我摘了菜，也不称，直接放进筐里，我接了菜，给她钱的时候，她霍霍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不用给了，你爹都给过了。看着她麻酥酥的笑，和那满嘴黄牙，我提了菜筐，一口气跑回家，放下菜筐，便大口地干吐。爹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撞到了一泡屎。 　　　　　　　　　　　　　　　　　 　　庆庆娘盘坐在炕沿上，把油腻腻的袖子捋了又捋，你爹去坟上了？ 　　恩，我抠着脚丫子，盯着她看。 　　还没回来？她想努力挤一点笑意。 　　恩。 　　她干咳了两声，婶儿想跟你说个事儿。 　　哦？我把身子朝正摆了摆，什么事儿？ 　　是这样，听说你要和庆庆结婚？庆庆娘用一种病恹恹的表情望着我。 　　恩，我清了清嗓子，挖苦道，是这样，但，好象你不同意？ 　　不，不，不是，这，她断断续续，神情尴尬地问，你非得和庆庆结婚吗？ 　　你口气咋和我爹一个样儿啊？我白了她一眼，我还就真非她不娶了！ 　　她哆嗦了一下，又端直了身子，她沉默着，盯了我很久，目光越来越柔，半晌，她叹了口气，用颤巍巍的声音说，不该瞒你们了，迟早你们也要知道的。 　　我向她靠近一些，什么？你有什么瞒着我们？ 　　又是一阵沉默，庆庆娘揉了揉眼窝，你和庆庆不能结婚呀，你们俩是亲兄妹呀。 　　什么？我把脖子伸的直直的，双手扳住她的肩膀，你说什么？ 　　庆庆娘双手捂着脸，声带哭腔，声音嘤嘤嗡嗡，你和庆庆是亲兄妹，同父异母的亲兄妹呀！ 　　我跳起来，抓着她的两只手腕，胡乱地舞动，你说什么？你骗人你，你胡说！ 　　是真事呀，婶娘没哄你呀，庆庆娘抽泣着，两个脸颊涂满黑黑的泪斑，她使劲拍打着大腿，造孽呀，造孽。 　　　　　　　　　　　　　　　　　 　　太阳已西斜，薄淡的余晖被一两片云遮住，那云朵黄黄的，天际也被染成淡黄的颜色，象一块婴儿的尿布，悬在西山顶上。牧羊人的皮鞭甩响了，羊群白云一般窜回院子，它们翻越低矮的土墙，撕扯那几棵新生的果树。天将黑了，一切都将暗淡下去。我呆呆地望着空空的门洞，爹还没有回来。 　　娘的坟一年年平坦下去，就象画在东梁的一个平面，没一点立体的形状，收割后的麦地，光秃秃的，透着安详的睡意，东梁静静的。 　　着朦胧的黑，我远远看见，娘的坟头躺伏着一个黑黑的身影。我越过枯败的长草，疾步到坟前，只见爹静静地横躺在那里，头枕着娘的坟腰，面色安详地闭着眼。坟灶前，整齐地摆放着四碟菜，菜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羊油，顶着蒙着细碎的尘土。纸钱焚烧了一半，剩下的随风飘散着，呼啦啦地响。 　　我蹲下来，仔细地瞅着爹，我轻轻推推他，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把手探在他鼻孔前，很长时间，都没有呼吸的迹象。我赶紧握他的手，他的手已冰冷如铁。我平静地合上眼，紧紧握着爹的手，楞楞地蹲跪在那里，象一座凝固的雕塑。 　　起风了，云不知什么时候聚了过来，黑黑地压在头顶。风呼呼地吹着，纸钱和断折的枯草随风飞舞。我扶起爹发硬的身子，只见他嘴角挂着一些血丝，身旁堆着一堆凝固多时的血痰。 　　我背起爹，他僵直的身子紧贴我的后背。爹的身子很轻，象一株被风干的小树，没有枝叶，没有根须，只一根干瘦的骨头，没有一丝分量。我的脚底空空的，虚虚的，象踩着一滩湿泥，深一脚浅一脚。 　　天色阴暗，云层逐渐增厚，看不到一颗闪耀的星，，远远的地方，偶尔传来几声狗的叫吠。 　　黑暗中，我隐约看见，我抬着爹的棺头，庆庆抬着棺尾。她不是和我一起抬棺头的爹的儿媳，她是独立抬棺尾的爹的女儿。 　　走下山坡，村里的灯火渐渐明晰。我知道，再过三天，就要把爹搁在一个薄薄的棺材中，再在一个掐算好的日子，与娘的尸骨并了，合葬在爷的祖坟上。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