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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那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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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12 10:49:3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爷爷起床的的咳嗽声吵醒了我。母亲早出门了，她今天要去镇上食品买肉。二苕还在床那头酣睡，我一脚踹过去。我与二苕各拿了一个粪箢去捡粪。“今天我走左边，看谁捡得多一些。”二苕挑战性地扬了扬脖子。初秋的早晨天气转凉，二苕用肮脏的袖口抹去了长年不息的鼻涕，看上去体面多了。我走右边。要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把这件事利索地做完，然后回家洗脸换上干净的衣服。这是母亲昨天吩咐过的。因为家里今天要来客人。我和二苕翘首盼望家里来客，这样我们不管做错了什么事也不会挨打。而在平常，母亲几乎天天都能找到我们挨打的理由。进屋的时候爷爷已经把堂屋扫干净了，坐在毛主席像下那张磨得发亮的圆椅上，气管里呼呼啦啦。此时正严肃的盯着我们，不可一世的样子显示出他在家庭中的尊贵地位。“铫子里有热水，你们两个，做事搞快一点。”衣服在柜子的最里层，去年过年时做的，这是来人来客或走亲戚时穿的衣服。家里每逢过年都会叫一次裁缝。叫裁缝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管吃喝外，还要给工钱。而每次做出来的上衣都盖住了屁服，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因为有新衣服而兴奋。“哥，姨娘长的么样？”二苕问。他正在卷起宽大的袖口，鼻涕洗干净了，看不出一丝痕迹。“记不太清，反正比娘俏。”姨娘在很远的一个镇上生活着，我三岁时她来过一次，穿着红花绸缎对襟式夹衣，笑容满面地坐在客厅的中央，村里人像看新娘子一样都过来凑热闹。“比娘还俏？”二苕努力地睁着小眼睛问。在他的心目中没有谁能比得上母亲，所以他总是心甘情愿地挨打。“今天有肉吃了。”二苕有些控制不住的兴奋。“切，又不是给你吃的。”“我至少可以吃到一块。”二苕坚定地说。 母亲的声音从村头前面的那条路上传过来。她的嗓门很大，走起路来铿锵有力，从不掩饰对我们的热爱与愤怒。我与二苕纵身跳出去迎接。母亲奢侈地提着一挂新鲜肉，边走边与村里人说话。母亲叫我去河边等姨娘，他与二苕去回家烧火。“我也要去接姨娘。”二苕噘着嘴。“你回去帮我做事。”“不，我要去。”二苕边说边后退，态度很坚决。他今天还没有从母亲那儿讨到拳手。“炮子打的东西！”母亲咬着牙地骂一句。 我与二苕一前一后地向河边跑去，船停在岸边，撑船人是村里的寿元，单身寡汉，坐在船头抽劣质烟。“寿元爷，我姨娘要来了。”二苕对着寿元喊了一句，“你送我们过去。” 寿元继续抽烟，眼睛看着河水。这个势利的老家伙，对待我们这些孩子像聋子一样。唯一的喜好就是在深夜敲村东头刘寡妇的家门。“老孱头！”我压着声音恶狠狠地骂一句。然后我们放声大笑，骂人给我们带来快乐。寿元起身撑船，我与二苕同时站起来。河的那边，姨娘来了。我们静静地等着姨娘从船上下来，心情异常激动。姨娘走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美丽，光洁白晳的脸上有一对深邃明澈的眼睛，头上盘着油亮的鬏巴，金色圆形耳环，穿着细蓝花毕叽呢上衣，暗绿色灯芯绒裤子，滚边绣花布鞋，右手挎着一个红色的礼篮，礼篮上盖着一块红色的布巾。我走过去腼腆地接过礼篮。“这是我家的大苕二苕么？都这么大了。”姨娘摸着我的头笑着问二苕，声音很好听，我的脸在突然间红了。 姨娘的礼篮放在母亲睡房的橱柜里，母亲把橱柜上了锁。“哥，姨娘的篮子里装的什么。”“我怎么知道，别想心思了，好吃的家伙。”我以一个当哥的身份训斥他，尽管我也很想知道。“那篮子不是你提回来的么？”“上面有块布。”“你没掀开看看？”我懒得理二苕，并开始暗暗琢磨那礼篮的东西。钥匙就在母亲的口袋里，她绝不会当着我们的面开那扇令我们向往的橱柜门。中午的菜让人馋涎欲滴，除了家常小菜，还有一碗红烧肉，一碟花生米，一碟小鱼。整间屋子弥漫着香味，勾引我饥肠辘辘的胃。爷爷坐在桌上，他招呼母亲过去陪姨娘坐在一起，母亲说她还要喂猪，叫我们先吃。农村的风俗是女人不能上桌吃饭。父亲在外做事，不经常回家，即使这样，母亲也从来是最后一个拿碗筷。再过五年，我就可以上桌吃饭了，这是母亲说的。我端着满碗米饭去桌上夹菜，筷子刚伸出去的时候有一只脚落在我的脚背上，那是爷爷的脚，它在提醒我肉要留着客人吃。不动声色的爷爷正微笑着夹一块肉送到姨娘碗里。起先我慢腾腾地夹着小菜，在爷爷的脚还来不及使劲的时候，我迅速夹到一块油颤颤的肉离开桌边，并把它藏到碗底下。二苕的碗里除了青菜还有一块小鱼，我不稀罕吃到鱼，因为我们经常能捉到鱼。“刚想夹块肉，爷爷的脚就踩到我脚上。”二苕不无遗憾地说。我突然对他生出一丝同情，他终究是要笨一点。我把肉留到最后，吃得细致，整个过程很享受。门前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跳跃，有些鸟已经南飞了。那一碗肉看上去几乎没动，它将是下一顿最上好的菜，并一直吃到客人离去。母亲的睡房与我们隔一堵半高的墙，以前的晚上母亲房里只有纳鞋底的声音，日子久了，那节奏的声音尤如音乐，我们习惯枕着这种声音甜甜地睡去。有时也因我与二苕吵闹，母亲会拿着手中的鞋底，气冲冲地过来在被子外对我们一顿暴打。二苕的声音总是大得惊人，它是招打的祸首。今晚我与二苕都很安静，因为那边母亲与姨娘在小声说话。姨娘没有生育，这给她的生活蒙上一层阴影。接下来的话题让我与二苕都屏住了呼吸。“你也知道的，我就二个儿子，家里的事都由老爷子说了算，没有女人当家的份。你我是姐妹，儿子给你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那老爷子，两个苕儿都是他的命根子，离了哪一个也是不会答应的。”“我明白的，姐姐。”姨娘小声说道，夹着一丝委屈。“妹夫长年抱病，怕是活不长，我也就姐姐一个亲人，又离得远，现膝下无子，将来的日子……我的命就这样也罢，是不会连累姐姐的。”长时间的安静。沉寂过后是母亲与姨娘小声抽噎。我突然很想给姨娘做儿子，除了同情外，姨娘家的日子富足多了，或许像个小少爷那样生活。在憧憬中我进入了梦乡。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就像一个驯良的儿子紧跟在姨娘后面，替她拿顶针找剪刀穿针引线。她说要在走之前给我与二苕赶做两双鞋。 二苕一刻也没停止过打橱柜的主意，他频繁地出入母亲的房里，像侦察员一样寻找橱柜门钥匙，他说橱柜里有饼干的香味。有姨娘的日子里家里温馨了许多，母亲不再大声叫嚷，二苕不再神经质地大笑，家里总有村里的太婆与妇女陪姨娘聊天。姨娘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有双城里人那样白嫩的手，有时做鞋一半的时候会停下来，摸摸我与二苕的头，端详一会，那眼神中有几分忧郁与安详。每当这个时候我总希望它能停留长久一些。 二苕的努力终于见到了成果，他幸运地搞到了钥匙。手里拿着钥匙必需尽快开锁，因为母亲会很快发现钥匙不见了，而开橱柜是一个很大的动作，它能发出讨厌的响声，这种响声会吸引正在做事的母亲。 机会是等来的。母亲扛着锄头出工的时候，姨娘去河边洗衣服，爷爷坐在门外的太阳底下，他对我们的行动毫不在意，他或许能揣摩我们的心思，但绝对欣赏我们对吃的热衷程度。开橱柜是件紧张而又刺激的事情，而橱柜里的摆投更是令人陶醉，它准确地验证了二苕鼻子的嗅觉。四袋港饼，两袋京果，两袋红糖，六挂油面，六个苹果。突然间我感觉自己变得十分富有。“拿一个苹果，我们分吃，哥。”这个时候的二苕呼吸听上去有些困难。“不行，娘会很快会发现的，你把港饼袋挖一个洞，从里面拿一个出来。”“她一样会知道的。”“蠢货，你就不会把有洞的那个放在底下？”二苕最大的优点就是对他哥的话言听计从。他利索挖到了港饼，我把那袋港饼归位，看上去天衣无缝。两个成功的盗窃者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村后面的那棵槐树下分享了成果。旁边有几只鸡正在草丛中认真地觅食，对我们毫不在意，天空飘着棉花团似的白云，阳光从叶缝中洒落下来照在我们新衣服上。港饼里包着冰糖，果仁，豆沙。入口的感觉十分美妙。 母亲没有发现我们的秘密，这让我们很得意，我们依照同样的方式把四袋港饼挖了四个洞。挖第四个洞的时候我突然有了担心，但是任何理由阻止不了我们对吃的向往。 姨娘把两双黑色松紧口布鞋整齐地放在筛子里的时候，她说她要走了。母亲突然落下泪来，而我心底有了许多悲伤，甚至想到了不顾一切跟她走的念头。母亲送姨娘，我跟在后面，姨娘还是来时那模样，清洁的面容，油亮的发鬏，只不过手里的礼篮是空的。“你这一走，不知什么时才能见到。”母亲擦试着泪。“我来看过姐姐与孩子们也就足了，姐姐有这么乖巧的两个儿子，你好好活着罢。”姨娘说着的时候摘下耳环放在母亲手中，“我留着也没什么用，给大苕，日后他有了媳妇，算是我送的礼物。”姨娘走过来摸摸我的脸，我低下头，极力掩饰内心的悲伤。 姨娘坐上了那条木船，渐行远去。我的世界在那一刻暗淡下来。 我与二苕又尝到了一顿暴打，我们经常为了偷吃而付出惨重的代价。母亲手中的工具是一根竹条。“枪打炮穿的东西！短寿死的东西！你们就知道吃，吃！居然拆了四袋，四袋！你们也太大胆了，完全是不教不成人的两个贷色。“别人送来的东西还得再送出去，省得家里再花钱去买，亲戚六眷一年这礼那礼得多少送出去，人情大似债，人情就是脸面，自己不吃犹自可，饿着肚子也只有自己才知道，人要学会三天不吃饭嘴里锅巴香。可是你们，居然拆了四袋，四袋！“你们就是这样惹娘生气。你们父亲长年在外何时何月才能回一次家？回过家又何时管过你们？自从进了这个屄屋，生了你们两个孽种，这个家一直就是缺粮户，年年的工分除了我挣还有谁？娘起早贪黑勤扒苦做是为了谁？娘生长的那个地方，女人从不做男人活，你们这个屄地方，把女人当男人当牲口一样使用。娘初进这个地方大挑小压不能忍受泪往肚里咽有谁知道？你们两个……”末了，母亲丢了手中的竹条，声音突然柔和下来，“娘天生的性子暴燥，如果你们当中有一个去了姨娘家，就不会挨打的，她是绝对不会打你们的。” 那一刻我忘了疼痛，走过去抱着刚刚拿过竹条的那只手，我发现我深深地爱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