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汽车进入小镇的街道后,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街道狭窄,拥挤着行人和车辆——车身多少粘了些泥巴或尘土,连那些并不多见的优雅的小车也不例外。不久前,在窗口还能望见广阔的枯黄的田野,以及它们尽头墨绿的山峦,偶尔闪过一幢独立或一排矮小的建筑。除了汽车的震动声与耳边呼啸的风,什么也听不到。空气清新。黄昏的淡白色阳光划出了我所熟悉的一切:邮政局,“一心”书店,小桥……也许是违别了一年多时间,也许是它们确实有了新的变化,一切都让我不能完全肯定。车没有进站就停了下来。我往窗外扫视了一阵,发现这是一个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可是,对我而言,这个小镇上这样的地方是不可能存在的。同车的人已经在下车了,我也不得不起身。司机已经迫不及待地吸起烟来,红色的烟头在迅速朝尾部推进。<br />一下车,周围早已围满了摩托车。“迄哪当?”离我最近的一个满脸胡须的中年胖子大声嚷道,他脖颈上吊着一根粗大的金黄色项链,黑色的皮大衣把一身肥肉绷得紧紧的。我摇摇头,转身走开,马上又有一个骑摩托车的人问我去哪里,我还是摇头。和我同一辆车下来的人要么果断地离开,要么跨上了摩托车,很快就只剩我一个人。环顾四周,搞不清到底是在哪里。沿汽车驶来的方向走了一小会儿,一些熟悉的建筑逐渐被我辨认了出来,又回头仔细打量一阵之后,我终于明白过来,汽车所停的地方原来就是车站旁边,可是,车站,车站已经被拆掉了,目前成了一片正在打地基的工地,而车站对面的一排店面也已被拆除,估计是要拓宽路面。我怔了好一阵。没有人知道我失去了什么。二姑妈开在车站里的饮食店不见了,我每次回家都要在那儿逗留,小时候度过一个个快乐的暑假的地方,现在已经不存在了。那么,这个小镇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我搜索着路面两边,希望二姑妈的店开在了别的地方。结果令人失望。<br />天色已晚,我得尽快坐车回家。不断有摩托车停到我面前,问我去哪里,坐不坐车,我一律摇头。我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坐车。肚子也饿了,原本,我以为一下车就可以在二姑妈的店里吃饭的。路过一家粉面店的时候,里边飘出的香气吸引了我。稍微停留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发现前边似乎再也没有吃东西的地方,我又折了回去。店里只摆着两张桌子,一个老头在吃粉,声音很响,唏哩哗啦的,还捧起碗呼呼地喝汤,仿佛那是难得的珍馐美味。“有饺子么?”我问站在店门口的老板。“卖完哩。”“面呢?”我想若面也没有,我就不吃了。“海碗细碗?”“细碗。”老板很快从泡在一个盆里的面中抓起一把,觉得多了点,又扯掉一些,随后扔进沸腾的汤锅里,才几秒钟就捞了上来。老头的粉这时候吃完了,用袖子擦了擦嘴巴,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来,喊了声结账,正在给我的面添哨子的老板忙跑了过去,接钱之前把手在大腿上揩干。当我的面端上桌后,看到那里边黑乎乎的辣子,以及老板递过来的毛茸茸的一次性筷子,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了。<br />留下大半碗面出来,我想先给家里打个电话,说很快就到家。可在街上找了好一阵也没发现话吧,我记得是话吧的那几个店面全变了样。天色越来越暗了,在扔满垃圾,四处堆积着施工材料、停放着车辆的街道上,我匆匆赶往坐车的岔路口。一些出租摩托的人,在街道上缓缓行进,他们用眼神示意我是否坐车,这时我便看向别处。远远的,我就看到岔道口那里停着一辆三轮车,于是加速赶过去。我到达的时候,司机正好从驾驶室里跳出来,而后边一个乘客都没有,那车厢里湿漉漉的,还有几把干稻草,并不象是载客的样子。“去田家垅么?”我朝司机的背影喊道。他猛地回过头来,眼睛很大,瞪了我几秒钟后生气似地嚷道:“修路!冒看见!?”我差不多在同一时间看到了旁边立着的一个牌子:“前方修路车辆绕行”。而这辆车前方不远,还有一排刷成了绿色的路障。我迅速地逃开了。<br />现在还剩下一个坐车方案就是先坐回自己镇上,再从那儿走回去。去我们镇上的车应该还有,以前车站里边多不胜数。我又走回车站那儿去。这个黄昏我在这个小镇上已经晃荡了那么久,那些出租摩托的人是很清楚的,他们会怎么想呢?——我坐不到车,还不肯坐他们的车,活该!<br />返回车站那儿的时候,我感觉他们完全可以大声地嘲笑我了。那儿可以坐的车,依然只有摩托。难道,只有坐摩托一个法子了?我又往前走了一阵,希望可以看到去我们镇上的三轮车,走了好一段路,还是没有找到。在镇尾那儿,一条小黄狗突然朝我叫了起来,并作出要扑过来的架势,我不敢再动,和黄狗对峙起来,手上只有一个手提包,我拿着它挡在胸前。“嘿嘿嘿,过累!”小黄狗听到那声音,全身立刻松弛,顺从地跑了过去。那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带着歉意朝我笑了笑:“几只吓人的,恩的真咬咯。”但我早被吓出了汗,怕被她看出来,忙转身离开,突然我想到可以向那女人问哪里可以坐车,便又转过身去。她告诉我车子都进了新车站,不过这时候可能已经没有去我们镇的车了。最后她又补充,我可以坐去新化的车,最后一趟一般是六点左右过去。我看一下表,已经六点十几分了,便决定再去新车站看看。她指给我新车站的方向。沿着那方向走了几分钟,眼前最终出现了一片光秃秃的稻田。在往回走时,我又问了一个人,他没告诉我新车站在哪,只说找到了也没用,里边根本没有车。我问为什么,他说车站附近的人不让车子进去,我当然又问为什么,他奇怪地看了我一阵,什么也没说就走了。<br />没想到,在这座我如此熟悉的小镇,我已几乎成了一个陌生人,也没有想到,要到咫尺之隔的邻镇去,竟会如此艰难。趁着天还有点亮度,我决定坐摩托过去。在街边站了一小会,一辆摩托便迅速靠了过来。“坐车么?”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但看起来显得成熟干练。“嗯,到鸭田好多钱?”“三十。”“三十?!”我不禁笑起来,心想对方肯定以为我从没坐过车呢。我说以前都是十块,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块。“全是咯个价!”那人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我恩坐哩!”我恼怒地说。那人不情愿再多呆一秒似的,立刻发动摩托离开了。我仍呆在原地,没多久,又过来了一辆摩托,我问价钱,他却也说了个三十块。<br />我完全搞不懂,才仅仅一年多的时间,这镇上就有了这么多的变化。我想,只要能回家,掏三十块钱也无所谓,可是,花三十块钱坐摩托去鸭田,说出来只怕让人笑话。我打算在镇上先住一晚,明天再看有没有车,至少,去新化的车肯定是有的。这么决定后,我掏出手机给家里打了个漫游电话。信号很差,我只依稀听到奶奶一个劲地问我什么时候到家,我就一个劲地说太晚没车了,明天再回去,然后那边换了爷爷接电话,我听到一个细微的,杂着嘶嘶响的声音:“你坐摩托呀……”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那边也许以为信号断了,挂断了电话。<br />路灯已经亮起。镇上的路灯并不多,在街道两旁高高挺立,那么高,可能是为了防止被人砸。可还是有一部分灯被砸坏了。这时候,路面上的行人和车子已经不多,但四处都可以看见摩托车,每走几步就可以看到好几辆停靠在一起,品牌五花八门:钻豹、隆鑫、GS王、小霸王、钱江、中裕、豪杰……它们大多在车头或尾部挂着“出租”的牌子。<br />我在一个偏僻点的地方找了家旅店。进去前,我看到旅店斜对面的一家餐馆门口就停着十来辆摩托,估计一伙出租摩托的人正在里边吃饭。服务台在二楼,从窄小的楼梯上去。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正在拖地,听见我上来,猛地抬了下头,长发甩到了一边去。她那张微胖的脸浮出一个微笑,问我住什么房,我便问有些什么房。她把拖把靠在墙上后,走到一个玻璃柜那儿,我也走过去。那柜子里边整齐地陈列着香烟、打火机、卫生纸,还有避孕套。那女人把柜上的一张价目单子递给我,只见那上边写着双人床、单人床、四人间、两人间几类,最便宜的四人间是十块每床,两人间是十五,我考虑了一下,要了个两人间的。付钱后,她带我上了三楼,沿着过道一直走到最里头,墙壁是新粉刷过的,洁白,而铺有瓷砖的过道也光滑干净。这些令我颇感舒畅,只希望房间不要太差。当房间门推开,我惊讶地发现,里边好得出乎我的想象,被褥枕头都是白的,清洁得如同新的一样,有衣帽架,也有电视机。进去的一刹那,我疑心只要十五块,店主是不是别有所图。我看向那个女人,矮小,皮肤白净,脸上始终带着凡事都可容忍似的微笑。给我钥匙后她补充,如果要开水的话可以去二楼提。<br />扑到床上,枕头上有一股清新的香味,再摸一摸光滑的被褥,我感觉今天所有的不顺都可在这家旅店里抵消了。没多久,我感到了腹中的空荡,想到有开水,就决定去买桶方便面来。<br />从旅店出来,我立刻被斜对面餐馆里的景象吸引住了,里边的桌椅全都躺倒在地,满地的碎酒瓶,酒水从里边一直流淌到了街面上来。我又走近点去看,只见一个男人提着扫把正要打扫,还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地上,指点着男人不停地骂着。门口的摩托车一辆也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待我从一家超市买了方便面和面包回来,那家餐馆的卷闸门已经拉上了。<br />看电视到十一点多,我住的二人间里一直没有别的人来。外面一片沉寂。关掉电视,关掉灯,我很快就睡着了。<br />醒过来的时候,满眼都是阳光。耀眼的白光从没拉窗帘的窗口倾泻进来,同时进来的,还有外边喧闹的市声。一台音响正响亮地放着“妹妹你坐船头哦,哥哥在岸上走……”我高兴地听完了好几首歌才爬起来。<br />走出旅店的时候,我抬头又看了下店名:欣一佳旅店,我决心要记住它。斜对面那家餐馆仍没有开门,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故。摩托车们早已经出动了,我一路不断地被询问坐不坐车,我毫不理睬。去我们镇的三轮车还是一辆也没有,我打定主意,在路边等去新化的车。<br />路边的店面几乎都开了门,每个店门口都有一滩水迹,那是他们早晨洗漱时泼出来的。我站的地方对面有一棵法国梧桐,树在街道边难得一见。那树叶上全积着厚厚的灰尘,在充满热情的阳光里,依然显得了无生气。树后边的店面挂着“鲜美饮食店”的牌子,这使我想起二姑妈开的“秋华饮食店”来,二姑妈店里的饺子粉面,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多少年来,那店里一直生意兴隆,我偶尔也帮忙做点抬水洗碗之类的活计,那热闹,那快活,现在,都只能想象了……<br />透过眼镜,我看到一辆去新化的车开了过来。那里边挤满了人,我连忙招手,但那车子毫不理会地开了过去,我猜是车里人太多了,司机不愿再载人。于是又接着等待。只过了十几分钟,又来了一辆,这次车里的人并不多,我招手后,满以为它会停下来,然而那车仍是冷漠地过去了。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感到一种被漠视的可怜与愤怒。<br />“坐车么?”一辆摩托车来到我身旁。我果断地说:“恩坐!”<br />“迄新化咯车恩得停咯!”<br />“为么个?”<br />“恩敢停!”<br />看着摩托车上那张得意的面孔,我把惊讶小心地压制住了,没有再问为什么,提着包往一边走去。我饿了,买了包子和豆浆,边吃边等车。我知道想要坐去新化的车已基本无望,不过是想最后再证实一下。然而,吃完东西后,又等了十几分钟,依然没有把车等来。<br />那人戴着红色的头盔,缓缓地驾着摩托。我盯着他看,头一次希望有摩托靠过来。他显然明白了我的心意,过来了。<br />“迄鸭田好多钱?”我问。<br />“二十!”他的回答使我感到意外,我生怕他反悔,立刻点了点头,跨上了他的摩托。<br />摩托在人群与各种障碍中缓慢穿插,那人开车时仍左顾右盼,仿佛还想再载一人似的。到了开阔点的地方,他才专注地驾起车来,速度飞快。很快眼前就出现了广阔的田地,延绵无尽的树林,天空碧蓝,舒展着几片白云。我想象自己是一只出了牢笼的鸟雀,正向着自由的天空冲刺而去。尽管高速前进的摩托使我有一种随时会弹离座位的惊恐,微冷的风也刮得脸生疼,可我依然咬紧牙关忍受着。路面上不时有车辆被我们超越,除了少数运货的三轮车,其它的几乎都是载人的摩托。迎面而来的车也大体相似。突然,那人把速度放慢了下来,原来前边有许多摩托排成一列,几乎把路面全挡住了。很响亮的歌声从其中的一驾上飘送出来,是刘欢的“大河向东流啊……”此情此境之下,听起来还真让人热血沸腾。奇怪的是,那些摩托似乎都没有载人,我把身子转过一点,才发现只有最中间的一辆上载着一个白色的身子,是个新娘子!原来他们是用这样的方式送亲。我们的车慢慢靠过去,听到的歌声越来越响亮:“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啊……”前边的车终于让开了一条通道,我们的车立马全速冲了过去,“哎呀咦哎呀,哎呀咦哎呀……”过去之后,车速依然不减,我忍不住喊慢点慢点,这是我上车后第一次说话,但那人毫无反应,我只得更用力地抓紧车子。一会儿后,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刘欢的歌似乎仍回荡在身后,按理,他们应该远远被甩在后边了的。我快速地回头瞟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那排摩托竟然也全速地追了上来,黑压压一片。那人想必早已经知道了,把车开得真象要飞腾起来一般。我正想问他怎么回事,一张嘴,嘴巴里就全灌满了风。好奇使我又回过头去张望,但呼的一声,风把我的眼镜刮了去,我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忍不住大叫道:“眼镜!我咯眼镜了咯哩!停车!停车!”没想到我竟听到了回复:“阿要眼镜,命都冒得哩!”这回,我是盼望着他能开得再快点了。</p> [此帖子已经被作者于[lastedittime]1216179079[/lastedittime]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