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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中篇《教授越来越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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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25 16:56:0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小中篇    教授越来越幽默    作者：侯珏      一  书法教授莫惊龙最近发明了一种新的字体——青蛙体。他坚信这是中国书法在现代社会的又一里程碑。他发现一种书法的哲学，认为书法和直升飞机的发明一样都源于自然界。如果说蜻蜓给飞机的发明提供了灵感，那么青蛙对于书法的启示也是顺乎宇宙规律的。我们最初的象形汉字不也是出于对事物的模仿么？况且书上也说“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生，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生焉……”我所独创的青蛙体书法就是源于自然的启示，取青蛙之形势，激活死板的方块字，丰富传统的书法体型，赋予汉字书法新的美学涵义。青蛙动静自如，大小多类，色彩随环境而变化，地上地下，水上水下都能生存，其形状极像裸体的人，符合阴阳的规律……然而这一套理论，他的老婆和他的同事都不以为然，特别是他的学生，每当教授在黑板上展示成果时他们就疯了一般爆笑如雷，根本不买老师的账。这让他很感到好生郁闷，可他终究也没有办法说服身边的俗人。这么通俗易懂的新艺术，居然没有人能够理解，实在可悲。所以这个周末教授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孤独感。按照莫教授自己的说法，真是“世风日下俗不可耐，万人皆睡唯我独醒”——这幅对联是莫教授在这个周末即将结束时，用青蛙体写下并挂到书房墙壁上的。严格说来，莫教授的这个周末是从周六早上他送丈母娘及老婆何山梅母子三人走出家门那一刻开始的。周六早上，莫教授和往常一样早早醒来就去学校运动场跑步。当他跑完第二圈的时候，接到了老婆何山梅的电话通知。何山梅正在校运动馆练瑜伽，她命令他待会儿回去早一点，因为她今天上午要带儿子陪母亲去市区步行街购物，晚上去看电影《功夫熊猫》，之后就住在琅东她姐姐家。星期天是她姐姐生日，要到晚上才能回家。莫惊龙教授获知这个好消息高兴得不得了，心想你这母夜叉终于给我腾出一段黄金时间了。挂了手机，他一脸春风得意，脚步也轻盈了。他迈开大步子使劲跑，并一路热情地跟跑道上的熟人打了招呼。一会儿工夫，他就跑完第三圈。还剩下七圈暂且不跑了。教授缓步走到运动场前方跑道升旗台右边那个嵌在围墙转弯处的小铁门前面。铁门前有几棵上了年纪的小叶榕。他在其中比较茂盛的那棵树的正下方停下来，屈腿，蹲下身子，顿了顿，猛地往上一跃，双手勾住了一根高于头顶大约两尺的树杈。抓稳树杈，他先让身体垂悬自由摇摆，以充分享受肉体舒展的愉快。过了大约几秒钟，他气沉丹田，突然依次紧绷手指手部深层屈肌及肽三头肌、三角肌和背阔肌等肌肉，做起了引体向上运动。一口气八个回合下来，莫教授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感觉他妈的舒服多了。奥运会玩单杠大约也就是这种快感。他一边让身体依惯性自由摇摆，一边沉浸在奥运会的遐想中。此时校医外科医生也就是莫教授的死党老魏，从远处望去，腰肥肚大小脑瓜的莫教授套一身紧身迷彩运动衣挂在树枝下，酷似一只大青蛙，样子非常滑稽。老魏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向莫教授所在的那颗桂花树跑过去。就在这时，只听见嘎吱一声，树枝折断了。大青蛙从树上重重地摔了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教授肥得像个气排球，弹性极好，所以基本上没有受伤。他是根本没有看见老魏的。所以没等老魏跑过来，他已经拍拍屁股一溜烟窜出铁门，匆匆离开了运动场。 二 早餐，莫教授照例给家人准备田鸡粥。田鸡是儿子小龙斩的，料也是小龙按照他的指示下的——小龙早就跟他学会了这一套。今天这餐粥煮的猛，居然连一丁点田鸡肉都看不见。我这聪明的儿子，手艺还真他娘的不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莫教授想。可上桌时教授还来不及享受儿子的手艺，老婆又对他开骂了。田鸡田鸡，我都吃腻了，就不能换点别的吗？我看你喜欢青蛙喜欢过了头，自己都快变成癞蛤蟆啦！教授怕老婆业已怕惯，虽然不服气，一肚子闷气却也只能往心里憋。他低头自言自语申辩说，我还不是为了孩子，小龙现在才满五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田鸡粥有好处。田鸡含有丰富的蛋白质、钙和磷，有助于小孩子的生长发育。田鸡肉所含维生素E和锌、硒等微量元素，能延缓机体衰老，润泽肌肤，防癌抗癌。而且田鸡肉性凉味咸而无毒，是大补元气治脾虚的营养食品，可以治阴虚牙痛，腰痛及久痢，缓解更年期骨质疏松。田鸡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糖类、水分和少量脂肪，也有助于减肥。吃田鸡粥对我们一家老少都有好处。这些我都听腻了，胡说八道，我看你……你要是真腻了，要是以为自己身材够苗条，那我改天换鳝鱼粥算了，鳝鱼粥主治形体消瘦，补虚损，益五脏，驱风邪……老婆见莫惊龙啰啰嗦嗦，言语中还有侮辱自己的意思，嗙，摔下筷子，不吃了。她直指老公的鼻梁说你下次再买这些小动物回来我统统丢出去喂狗。丈母娘见状，就象征性劝了女儿几句，接着圆场说，小莫呀，我看这田鸡熬的粥，真是天下的美味！不过书上说，田鸡体内容易寄生一种名叫曼氏裂头绦虫的寄生虫卵，当人们吃完田鸡肉时，幼虫会随之进入体内，约经20天时间便可发育成1米长的成虫哩。什么寄生虫，那全是瞎掰，我洗了这么干净，还熬了这么久，再大的细菌也会变成补品。你老人家既然知道田鸡有虫，为何天天吃？教授心里虽然是这么想，不过还是暗自佩服丈母娘，她不愧在农科院干了几十年，生物化学样样精通，只可惜养了个女儿是母夜叉。丈母娘继续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多亏了田鸡粥，我最近几个月感觉身体好多了，身子骨也变得比以前松动灵活。你的技术可是越来越好啦，这不，今天这餐煮得就跟往常十分不同，新鲜，美味，颜色好，几乎跟白米清粥一样，一点腥味都没有了。坐在老人家旁边的小龙这时已经刨完一大碗粥，放下调羹，转身跑厕所撒尿去了。莫惊龙教授得到丈母娘的首肯，心里很是高兴，便回答说是啊是啊，做多了也就轻车熟路，做惯了还能做出新花样来，你看，今天幸亏我去跑步前事先叫小龙开大火熬，这样时间长一些，连田鸡骨肉也煮化了，要不味道哪有这样鲜？丈母娘连忙回应说，对，对，小龙今天也表现的不错，粥的味道很合适。记得有一次，他抓了一大把盐撒下去，咸的睁不开眼睛，全家人不得不跑出去吃米粉……小龙现在已经撒完尿。他走到电视机旁试图打开冰箱，但是够不着最上面一层，便跑到沙发旁边央求他妈妈取西瓜给他吃。他妈妈哄他说不给吃，小孩子一大早吃西瓜会肚子痛，尿多。小龙于是凑近妈妈的耳朵小声说，妈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但是你得给我吃西瓜。妈妈小声问，什么秘密？小龙大喜，马上用两只小手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对着他妈妈的耳朵说，今天早上爸爸叫我斩田鸡的时候，我一不小心让田鸡给跑了，我找不到田鸡，我怕挨爸爸骂，就……就放了一包味精下去…… 三  莫惊龙教授被儿子的不忠气得半死，但是接下来这个完整的周末又让他很快复活。他再次体会到了，一个人的世界就是一个自由的王国。一连两天，他足不出户，严严实实把自己关在自家的小书房里搞创作。第一天，他在自家书房的小方桌上铺毛毡，裁宣纸，洗笔，磨墨，压纸，构思，下笔，落款，盖上印章。作品完成后，又拿数码相机拍照，输入电脑，利用photoshop处理纸张皱纹，修饰不符合青蛙体标准的笔画细节，压缩，发布到网上。夜幕降临，取来一支漓泉啤酒，一边小酌，一边在书法论坛上发表宏论，享受网友对青蛙体的点评，不亦乐乎。第二天早晨，外面下了一点小雨，不便出去跑步，校园里也宁静许多，没有了往日的人声嘈杂。雨后天晴，强烈的阳光从玻璃花窗折射进来，光线投到墙壁上，斑斑点点。莫教授躺在床上看着那些斑点，越看越玄，突然感觉灵感来袭，慌忙起床，抓起笔记本写下了一个论文的题目：《论青蛙是怎么变成书法的》。这天他像一口新凿开的水井一样充满爆发力，文思如泉涌，从早上一直喷涌到天黑，终于完成了论文的大纲。他的忘我程度，以致连丈母娘老婆孩子已经回到家都不知道。爸爸，爸爸！你猜我给你买了什么礼物？随着捣蛋儿子的叫唤声，自由的王国宣布结束。莫惊龙教授从自我的陶醉中惊醒，问儿子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儿子说爸爸我给你买了一只青蛙。小龙手举一个绿色塑料玩具青蛙在头顶上摇晃。教授这才意识到晚饭还没有准备，老婆肯定又要动怒了。说起老婆，莫教授简直有苦说不出。当初谈恋爱时，何山梅说她从来不会洗碗做菜，莫教授还以为她开玩笑。人家父亲曾经是省里的高官，母亲也是农业科学院的中级干部，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很优秀，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撒娇受宠是应该的。莫教授当时想，我的父母都在乡下，帮不了什么忙，自己都快四十岁了，是个晚婚的年龄，找个老婆不容易，找到一个比自己小十多岁而且家庭背景这么好的老婆更不容易。幸亏这些年读硕读博评职称的单身生活让自己掌握了一手厨艺。现在这手厨艺到了体现价值的时候了。他料何山梅故意撒娇，于是大方地说，女孩子不会洗碗做菜非常正常，这年头不是流行“家庭煮男”么，你要真不会，我就一辈子给你煮饭做菜。何山梅听了这话，咯吱咯吱地笑。不料结婚以后，莫惊龙惊奇地发现老婆确确实实不会做什么家务，自己不得不履行一辈子煮饭做菜的诺言，不禁暗自叫苦连连。何山梅是北宁市东乡塘区政府的招商办主任，应酬外联，早出晚归，有时早出晚不归，甚至经常到外地出差一两个星期，家里的家务一直丢给莫惊龙扛着。仕途正红，她哪里有时间管家里琐事。因此在儿子断奶以后，莫惊龙不得不腾出房间请年迈的丈母娘来家里住。丈母娘早年脊椎患病留下了后遗症，怕水，不怎么能沾冷水，洗衣做菜的活儿是肯定干不了的，只能给她帮带带孩子，接送他去大学内部的附属幼儿园。如今一转眼，儿子已经满五岁了。宝贝儿子，漂亮老婆，让莫惊龙教授在外人眼里似乎显得非常幸福美满。可是内裤是穿在里面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又有谁能够理解我的难处。我要维持家庭稳定，就得伺候老婆，听从丈母娘，呵护儿子，永远不能有丝毫怨言。比起老婆的事业，我的事业明显是次要的。没得说，在强硬的政治面前，艺术永远是处于软弱被动的地位。书法算是什么东西？今天的大学，除了艺术系的学生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学习书法了。即使艺术系的学生也只有国画专业的学生出于要求而学习书法，那些声乐啊舞蹈啊油画啊动漫啊广告设计啊等专业的学生根本不需要书法了。中文系文秘专业或者政法系法律专业的学生也许需要书法，可是自从我在中文系开设书法选修课也没有发现一个好的苗子，他们都是冲着赚学分来着。那些功课不好的学生专业课不及格，只要在我这里听上几节课，交上一幅跟鸡爬牛粪差不多的“书法”作业就能得到1一个学分。这么便宜的事，招引了许多学生来上我的课，甚至许多理科学生也来。由于市场上的书法教材都不符合实际，我只能自己编印教材，配合笔墨纸张卖给学生。教材书名叫《硬笔书法实用技法大全》，每册10元，每年都有上千名学生向我订购。在众多大课程中，我这个点缀性的书法课程，却能热卖教材，不可避免要招致别人的妒忌。我想说的是，在同事们眼中我非常自卑，人 家上的是文学史、哲学史、法学史、经济学、社会人类学、电波模型、生物技术等等，成果迭出，年年获奖。写字嘛，人人都会写。而且现在电脑普及，谁会在乎那点技能。你莫惊龙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们写来写去，还不是模仿古人的字迹。书法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我们看你莫惊龙的教授职称真不知道是怎么评上的，这些年你头都秃了，也不见写出个什么学术论文来。莫惊龙教授终于失眠了大半个晚上。黎明时分，何山梅口渴起床喝水，之后也睡不下，虎性大发，干脆骑到了龙的身上。弄得近来体力渐弱的教授苦不堪言。 四 星期一，莫惊龙教授早晨出门时因为精神恍惚，糊里糊涂就跟迎面冲来的一个女学生撞了个正着。哐啷两声，当即两人都翻身向路旁的花圃倒去。女生所骑的微型自行车和女生一起冲进了朱槿花丛下不见踪影，而教授的28寸凤凰牌老式坐骑则彻底翻了天。那两只轮子受着惯性而余劲未竭，像两架大风车一样在空中欢快地飞转。两个当事人在出事的那一瞬间都表现得十分冷静，谁也没有吭声埋怨。显然双方都以为是自己闯的祸。一阵眩晕以后，教授发现自己的脑袋并没有开花。他于是本能地抓起跌落地上的黑框眼镜，一边戴上，一边敏捷地站起来，迅速往左侧三尺远的地方跨过去。同学，你没事吧？真对不起！我没事！老师你没事吧？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教授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先是把压在女同学身上的微型自行车扯出来，然后伸手去扶她。她手里还拿着一块没有啃完的面包，一瓶蒙牛牛奶压在她的乳房下面。她像只兔子轻盈地站了起来。没等教授再开口说话，这位打扮时髦的女同学就抢着说，我因为急着赶去上课，见前路来人竟然忘了扭转方向盘所以……还好大家都没有受伤，要不事情真不知道有多麻烦云云。这时已经有不少中小学生围过来看热闹了。这段路是教师住宅区通向本科教学楼及附中附小的必经之路，十字路口。每天早上有大量中小学生路过。女同学应该是个外宿的泼辣的柳州妹，她一脸无畏对着围观的人群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说完，她拍了拍粘在胸口上的树叶，就一手抓起大约只有5公斤重的自行车跨上去，呼啦啦窜出人群。那两个碗口大小的车轮歪歪扭扭像两条蛇，戾地消失在人流之中。教授方才像经历了一场梦，现在已彻底清醒。他徒自摇了摇头，转身去支起他那架倒在一旁的老凤凰。这老凤凰是他攻读硕士学位时买的，也就是没结婚前买的，像个患难与共的老情人，一直陪伴他在这所大学里完成硕士、博士学位，工作以后又助他拿下教授职称。虽然后来经济条件好了，老婆自己买车了，也劝他买部Buick取代凤凰，他还是不愿意舍弃它。老情人站好了。教授接着俯身去捡起散乱在地上的几枝毛笔和一只装有滑石粉的哇哈哈矿泉水瓶，心肝宝贝一样用草纸把他们包起来，放进车篮。然后他习惯性地用右手去拍了拍皮垫座，这时才突然感到虎口隐隐约约发痛。待仔细一看，果真有一线红血冒出来。真他娘倒霉！莫惊龙教授走在老情人右边，用一只左手推车，慌慌张张来到校医院，直奔外科室。前面已经说过，外科医生老魏是莫教授的死党。不仅如此，老魏和莫教授还是一对臭味相投的铁杆戏迷，彼此以老萎、龙兄互相戏称。记得当年南宁市有一部现代京剧叫《霸王别姬》曾经风靡一时，他二人就从来没错过一场演出。后来有一年学校举办教职工元旦联欢晚会，他们二人联袂导演、主演的校园版《霸王别姬》还脱颖而出一举夺过冠军。不过这些风流往事都成为过去了。这两年来，大家各为各的家事伤透脑筋，哪有心情去听戏。两人平时除了在运动场偶尔碰上面，见面时偶尔谈谈饮食，男欢女爱等庸俗话题，再也难得合作。现在老魏见教授突然闯进来，甚是惊喜，连忙起身招呼。哟，龙兄，真难得，今天难得有空，请坐，请坐。这回又是哪个部位出了问题？老魏想起周六早上莫教授摔下树枝的场景，开怀大笑。手出问题了。哦？你可真行啊，屁股没出问题，倒是手搞出问题了！给我看看，是不是被你那强悍的老婆给扭断的。老萎，你别开玩笑了。我今天倒八辈子大霉，骑车到转弯处一时眼花，竟碾上了一大片西瓜皮！现在的学生啊，真没有道德可言……老魏小心翼翼地给教授的伤口做了消毒、防水小包扎等简单的处理。其实闲得慌的老魏也是小题大做。在这所安静的大学校园里，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人的伤口了。日常生活中人们要是弄出一些小皮肉伤，一张创可贴就可完事，根本没有必要跑医院。虽说是外科室，平日里医治的也都是些看不见血的关节脱臼手指骨折之类。所以一套程序下来，老魏便笑着对教授说，龙兄，这只是干树杈划开的小皮肉伤，不碍事。看上去虽然流了些血，那是因为刺破了几根毛细。只要不沾水，个把星期就能愈合。说着，老魏取出一小卷纱布塞给教授。他说人的右手经常会碰到水，万一手上这层弄湿了，可以换上这些备用的。教授接过纱布放进裤子左边口袋，谢过老魏，说还要赶去上课，便匆忙出去补了挂号单。 五 来到中文系已经是八点二十一分，离上午第二节课还有九分钟。莫教授的书法课是从第二节课开始的。他放好自行车，趁上课铃声还没响，匆忙跑进了一楼左侧的洗手间。教授打开装有滑石粉浆的矿泉水瓶接了一些水，摇一摇，盖上，放一旁。站在洗手池前，教授顺便照了照镜子。他发现自己的脸确实虚胖了许多，头发也稀薄得不成样子。他叹了一口气。心想再不做出一些成绩，这辈子看来要完蛋了。他拧开水龙头接水润了润眼睛，然后伸手进口袋要纸巾擦眼。可掏出来的却是一卷纱布。纱布纱布，你有什么用？嗨，莫教授，早上好啊！教授在心里自嘲，正思量着纱布有何妙用，一个同事闯进洗手间来了。早上好！马教授！招呼的正是中文系鼎鼎大名的诗歌评论家马教授，莫教授见其昂头挺胸，自己不禁感到一丝窘迫。你在包扎伤口啊！你的右手怎么啦？马教授投来关切的目光。哦，是，是受伤了，医生说不能湿水……怎么伤着的？没什么大碍吧？哎，一言难尽……你看，上课铃声响了我得先走啦！莫教授把洗手的位置让给马教授，急忙跑出了洗手间。他一边跑一边迅速地撕开纱布，到老情人那里取出毛笔往腋下一夹就往教室赶。走进教室前，他已经把一卷纱布全部包扎到右手上去了。仿佛一名刚从抗美援朝战场凯旋归来的战士，莫惊龙教室举着光荣负伤的右手走向了神圣的演讲台。教室早已坐满了学生，同学们目目相眈鸦雀无声。 六  如果你们没有意见，那我就开始讲了。相信大家已经看得很清楚。教授略感沉重地举举右手，再次强调他手上的重伤。很不幸，我今天是不能写字了。如果大家非要我写字，我只能试着用左手写。其实无论是左手写字还是右手写字，对于我来说都一样。有时候换一个角度写字，或许会写出新意。况且咱们学校也有明文规定，老师上课不能不作板书。万一你们中有一个同学去跟领导告状说我莫教授今天上课不作板书我岂不是冤枉？来，前面这位穿白衬衫的同学，帮老师把黑板给擦一擦。这个在黑板写毛笔字呢，它的诀窍就是要快。稍微慢一点，墨水重了就会往下流。这个用稀的墨水写也不行，得用浓一点的。所谓浓墨出重彩。而且它黏性大，不容易流动。使用浓墨，即使写得慢一些，也没关系。哎，同学，你先别下去，再帮我拧开墨水瓶。……。喏，大家看，今天这瓶墨要比平时浓很多吧？事实上，早在前天晚上手受伤以后，我在备课时，就估计到今天这次课得用左手写字，所以呢，当我儿子帮我调墨的时候我就让他调得浓一点。今天我们继续讲青蛙体。虽然用毛笔表现青蛙体书法是最佳形式，但是我们都知道，青蛙是有骨头的。你们说是不是？哎，只要有骨头的毛笔书法，都能运用到硬笔的书写中去。莫教授用左手执毛笔蘸了蘸滑石粉浆，在黑板上写了一个白色的“秋”字。“秋”字的最后一笔是一捺，而捺是要往右下角用力的。教授写完一看，非常不满意，又连续补了三笔，还是不理想。于是快速用手腕把那一捺给涂掉，下意识地换上右手重新添上去。他还没转过身来，全场已经一片哗然。老师！原来你的手还可以写字啊！老师！你的手是怎么受伤的啊？老师！你别假装用左手表演啦！老师！左手不能写青蛙体啊……老师……嗙！莫惊龙教授显然已经发怒，他似乎包拯再世，不假思索抓起黑板擦狠狠拍了一次案。这一拍，拍出了效果，拍出了威风，喧嚣陆续平息下去。我忍着剧痛给你们上课，你们倒好，乱起哄，你们到底会不会写尊重两个字？如果谁不愿意上这门课，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你们以为我领这点工资容易吗我？真是的！坐在最后一排的几个男女同学，坐好来。坐没坐相，还像个大学生吗？要谈恋爱也别急着在教室谈啊。你们父母要是知道你们就这样浪费大好年华不知道要怎么伤心。好了，我也不想干涉你们。只要你们在我的课堂不吵不闹，不影响其他同学，就谢天谢地了，这是最起码的要求。刚才我讲到哪了？老师你刚才说到了青蛙体的骨头……语毕，整个教室爆笑如雷。教授再次举起黑板擦。黑板高高地被举到空中，但这次没有落下。教授迟疑了一刻。脸色由僵硬而突然变得温和，他那只包公手也随之耷拉下来。黑板擦被放到原处。教授这时语气平和地说，算了，我也没有心情写字了。下节课我要去开会，给你们自习。现在……还有十五分钟下课，这样吧，我索性给你们讲讲我这手是怎么受的伤。不过说起来你们也不大会相信。前天不是星期六么？是！好奇的学生们异口同声回答道。你们说我们北宁市最乱的地方是哪条路？河堤路！对，就是河堤路。那条路经常有小流氓埋伏，专门等夜深人静，抢劫过路的学生情侣。今年那一带已经发生多起人命案，相信大家在《早报》上都看过那些新闻。起初我还不太信这个邪，这世界上哪里会有那么多小流氓？当年我还读书的时候，那里还是一片安宁和谐的景象，我们班有许多男女同学都喜欢去那里约会。老话说的好，没有碰上鬼不相信邪，见了鬼才知道腿会软。情况恐怖是真的恐怖，不过像我种年纪的人，什么大风大浪也没少见，遇上了也没那么容易被吃。前天晚上，我带夫人跟孩子去万达电影院看《功夫熊猫》，要是不信你们可以打电话去我家问我夫人她前天晚上有没有去过万达。我们买的是十一点十分的票，看完了以后出来已接近凌晨一点钟。这个时候街上还有不少人，我儿子说肚子饿。我们就去中山路吃烧烤，炒田螺。我自己呢，还要了两只漓泉。顺便说一句，中山路的烧烤贵死了，人又多，不卫生，劝大家以后少去那，男同学要真想喝酒，去我们学校十栋后面得了。不过不要大声猜码影响周边居民睡觉。以前我们学校东门没有建围墙时，那些啤酒摊可真够火爆啊。我扯远了。言归正传。当时我们三人吃完夜宵已经两点钟。我们是开车去的，又是周末，所以才敢玩这么晚。我自己是肯定不会开车的了。我家那辆车是我夫人专用的。我那宝贝儿子没有熬夜的习惯，吃完夜宵就想睡觉，上了车立马睡着。我就抱着他。我们沿河堤路回来。喝了点酒，还抱个孩子，我感到身体出奇地发热，就打开车窗让风灌进来。这风一吹，一会儿就把我儿子给吹醒了。到河堤路中段，我儿子推着我的胸口说他要撒尿。我们停了车。我带儿子到路边撒尿。那一段路的路灯早就坏了，周围静悄悄的，一片漆黑，只听见邕江的水在流。情况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当我举起手机准备给江南拍一张夜景照片的时候，有人喊救命！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大约她看见我手机的荧光知道有人在附近。她连续叫了几声救命。我寻声望去，只见河堤下面的河边草地上有四个人影在奔跑。最后面两个男的追赶前面不远处一个男的，女的跑在最前面，往我所在的位置跑过来。情况不妙，我提起儿子便往停车的地方跑回去，钻进了车，快速关上门。我夫人大概也隐约听见求救声，但弄不懂发生了什么事。她问我外面发生什么事，我说有人抢劫。她说啊，同时赶紧发动引擎准备踩油门。但是，她立刻被我阻止了。那一刻，我突然变得极其冷静。我想我是人民教师，我不能见死不救，不能做范跑跑。我夫人毕竟是妇道人家，她抓了狂一般用力拍打方向盘说莫惊龙你疯了啊！我没有理会她。我顺手从车盒子里抓出一把水果刀就往外跑。那四个人已经全部跑上公路，女孩子已经跑到我的眼前。女孩子一见我手上也举着一把刀，竟大叫一声晕倒在地。她后面那个男孩子，应该是他的男朋友吧，见状不知如何是好，以为自己被歹徒包围了，顿时腿软，双膝跪地，举起双手哭着叫各位大哥行行好饶了我吧！追上来的两个小流氓见此情景也蒙了。哪路朋友有话好好说，不要伤着人！我是他们的老师，我车里还有兄弟。你们要动歹，不会有好下场！我已经打了110！110马上就到了！我趁着酒力大声朝对方叫，胆子从来没有那么壮过。俗话说，歹徒歹徒，亡命之徒。对方似乎没有被我的话镇住，他们嘴里骂着粗口话，竟一起举刀向我冲过来。说到这，莫惊龙教授故意噶然而止，眼神越发神秘。他看见学生个个竖着耳朵睁大眼睛听他讲，对他瞎掰的这节故事深信不疑，心里暗自兴奋。有那么几秒钟，莫教授自己都分不清故事的真假，还真把自己当成了英雄。如有巧合，纯属雷同。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学生们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一副不想听下回分解必须现在看完的架势。见此状况，教授也不忍心埋下悬念。只好抖出大家都可以猜出来的结尾。那就是，我迎上去了。我一个小李飞刀，击中了第一个流氓的小腿，他应声倒下。还剩下一个继续冲上来，我一个箭步往左闪，躲过他的刀锋，并扯住他的衣服，他转身刺我右肋，被我擒住他手腕，他往回猛一抽手，丢下小刀拔腿就逃。我的右手虎口，就是被他那一抽给割开的……你们要是不信就算了，可千万别打我家电话去问我夫人，因为我的冒险行为，她正在气头上呢。 七  第三节课，莫教授让学生就教材《硬笔书法实用技法大全》进行自习，给他们布置了作业，自己则拖着光荣负伤的手去教研室开会。莫教授所在写作教研室是中文系最古老的教研室之一，共有九名专业教师，分别教授普通写作学、秘书学、写作心理学、诗歌创作、小说创作以及书法等。书法除外的课程都由两名教师组成一个教学小组，教授带讲师，前仆后继。而书法的道路上唯独莫惊龙教授一个人在战斗。五十多年来，书法课程历经曲折，沉浮不定，最后只剩下莫惊龙教授一个光杆司令。上个世纪50年代，写作教研室伴随着这所大学的成立而诞生，最初只有一个专业课普通写作学，说白了就是怎么写调查报告。进入60年代，新闻通讯写作专业开始红火。当时许多在报纸上放卫星高手都出自这个专业。60年代末，毛主席南巡，在人民公园亲自接见本校的少数民族学生，又下邕江击水三千，上岸以后挥毫泼墨。但是对于毛主席的狂草，据说当时在场众多地方官员和学者教授竟无一人可以完全读懂。毛主席的墨宝世之罕见，太深奥了。我们之所以感到深奥，是因为我们对书法艺术不够重视。因此毛主席回去以后，为了弘扬国粹，写作教研室迅速增设了书法写作专业课程，红极一时，此后便每况愈下。80年代是诗歌创作专业的黄金时代。90年代，秘书学兴起，写作心理学冒头。进入21世纪，小说创作成为时髦的专业。而自从90年代中期电脑日益普及，90年代末办公自动化取代传统人海办公形式，电脑设计出了五花八门的艺术字体，书法，这门中文系的必修课就变得可有可无了。“写字不怕丑，只要笔笔有”。写字不再高深莫测，你用再漂亮的书法写情书，女孩子也绝不稀罕。今天这会议的主题，莫教授早就接到通知。他越想越难受，连抽了数根烟。“关于书法课程专业归属问题的讨论会”，明明是给我判刑嘛，领导一不高兴，端了我的饭碗也说不定呢。莫惊龙教授边走便琢磨着力挽狂澜的法子。教研室所有教师悉数到齐。系党支部书记、分管科研和教学的系副主任和教学秘书也都来了。讨论会开始了。领导首先回顾了书法专业课的历史经验和教训，再分析书法在提高大学生就业率中的劣势地位，深刻总结书法专业课的性质，最后喝了一口茶，让大家轮流发言。大家畅所欲言，或含蓄，或刻薄，几乎所有矛头都指向莫教授。你比如诗歌教授就说，难以想象现代诗人还用书法把诗歌抄到纸上，书法和古诗一样注定会在网络时代中败落下去。秘书学教授也引用实践证明说，除了签字，现在我国几乎所有正式的办公文稿都不用手写了。在这些冒头中，最尖锐的无疑就是，你莫惊龙教授已经多年没有出什么成果了，哪怕连一个像样的书法奖项也没见你领回来。你最近鼓捣出来的什么青蛙体，多么幼稚，哪里算得上科研成果。说到青蛙体的问题，讨论会突然变得活跃起来。最后一个发言的莫教授耳朵发热，一阵脸红，感觉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他极力控制住心中不满的情绪。他把沉重的右手抬起来，摆上桌面。突然所有人都惊诧了。但没有人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约同事们都幸灾乐祸。莫惊龙教授只能自己说了。他的心中确确实实有许多委屈话要说啊。内裤只穿在里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年来你们哪里知道我的苦。你们的老婆都是贤妻良母，你们个个养尊处优，全国各地考察学习，年年上报选题免费出书。而我呢，我的老婆是政治家，我要照顾老人孩子，我一个人顶一门课程根本没有时间外出学习，想邀请国内书法名家到学校讲学也因为经费问题没有得到审批，我申报的课题你们都说没有实用价值和研究价值不予通过，自印几本书法教材卖给学生也被你们妒忌……心里的许多委屈话就像口水泡沫草草涌了一遍，又被莫教授自己给咽下去了。他怕吐出来连自己都感到恶心。最终，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已割手明志，请领导再给我三个月时间，如果三个月内不出成果，你们就把我调去学校老年人工作中心！”说罢，莫惊龙教授表示身体不舒服，悲壮地离开了会议室。其实在心里他觉得自己给自己的退路也太绝了，领导又不说要取消我的教职，他们正商量着把书法课转移到艺术系呢，我何必拿出老年人工作中心垫底。其实艺术系也是一个不错的系，书法划归艺术系算是名至实归，那些国画什么还不至于进化到舍弃书法。可话说回来，我老莫岂是窝囊到在中文系站不下脚跟而被踢足球一般踢去其他系。如今的艺术系最吃香的乃是歌曲创作、戏剧表演这些能够在中央拿大奖、有机会到CCTV亮相的效益专业，是动漫制作、广告设计这些可以直接投入市场的时髦专业，我拿一支毛笔如何立足？正当莫教授准备离开中文系时，分管科研的系张副主任打响了他的手机。张副主任语重心长地说，小莫啊，你不要想太多，我们都知道你的情况，也一直在支持你，争取让你留下来。我刚打电话向校领导请示，初步作如下决定，如果你能够在三个月内获得一个全国大奖，写作教研室就继续保留书法课。你也知道，我们写作教研室正在筹备申请两个硕士点，下半年要举行教学科研水平评估。如果你走了，是我们的失策和巨大损失啊。  八  中午提前回到家，家里没人。丈母娘大约正在附小门口接儿子。何山梅中午一般是不回家的。莫教授打开冰箱见里面还有足够的菜，就不打算出去买。他倒了一杯水，坐到沙发上，捡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到处是韩剧，坐不下，关了电视，教授跑回书房打开电脑。我太浮躁了，他想，我得豁出去，做的潇洒一点。教授打开了网易邮箱，0封未读邮件，倒是看见了一条关于“潇洒”的新闻《揣手机 抽龙凤 这个乞丐好潇洒》。他点击进去看看，看到最末一行字，还来不及思考，另一条新闻标题吸引了他的眼球《少女被强奸砸晕  活埋7天奇迹生还(图)》，还有图呢。莫惊龙教授急不可耐点击进去。从网易到新浪，天涯到凤凰，各大网站论坛的八卦新闻，接二连三的热点事件让教授看得双眼眩晕。这个世界也太幽默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芙蓉姐姐、梨花体、最牛钉子户，脱裤子朗诵、周老虎、艳照门、打砸抢，穿短裤主持节目，地方台性病广告插在新闻联播上，还有范跑跑郭跳跳，最近又冒出了什么俯卧撑，还说什么天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三个俯卧撑。简直他妈太有才了。如果毛主席他老人家再世也要拍案惊奇，教授想。教授泡上一杯茶，边喝边回想上午的经历。他们都被我忽悠了。想不到我这只手才包上了几层纱布，世界就换了面目。教授甚至一度打算转行写小说，因为他发现今天上午自己编故事的才华毫不亚于一个出色的作家，自己撒的谎简直无懈可击。教授下意识打开了一个书法网站，首页就飘出一片浮动广告，“二十一世纪首届华人生态书法艺术大赛大展”。当他看见“生态”二字时，竟瞳孔放大，耳朵发红，一阵狂喜。他憋住尿，一 一下载了相关章程和表格。未能仔细阅读通知，这时儿子小龙和丈母娘已经走进家门。……此后半个月，丈母娘的手居然奇迹般地能够碰水了，还可以洗米洗菜了。何山梅也一改往日的贵族作风，对教授的态度变得关心体贴许多。何山梅惊魂未定地对丈夫说，幸亏当时你及时赶去医院，否则……毕竟……毕竟被生锈的铁片刮伤容易患上破伤风啊……手好了以后你一定要去学开车了。哎，妈，他那辆破单车，哪天收破烂的路过咱楼下你直接送给他们算了。老人家从厨房里伸出头来说，我早就想把那车当废铜烂铁卖了，他硬是不答应，现在看来不卖不行了。教授死爱面子，眼看老情人就快要被两个女人赶出门，还惋惜地说其实这单车还能用。能用个屁！这破单车有什么值得留恋啊，弄不好到头来要了你的命！你现在这个样子，对声音、光线、震动和水都敏感，还想骑那破车？何山梅说到这，莫教授打了个寒战，似乎感到肌肉收缩，好像真的得了什么破伤风，乏力、头晕、烦躁不安，张口不便。何山梅见丈夫一幅焦虑，心事重重沉默寡言的样子，怕激怒他对伤口不利，也不再敢啰嗦。这样一来，家里许多活儿就暂时不要教授操心了。在这个家庭里，莫惊龙的手受了重伤，好比阵地上的旗杆被炮弹打中，士兵们一拥而上护住它，旗帜可不能倒啊。有一天下午，莫教授送小龙去上学，适巧在附小门口碰见小龙的班主任张雨绮。年轻靓丽的张老师从中文系毕业就直接调到附小做老师，早年读大学时曾经是莫教授的学生。在莫教授的教化下，她很早就认识到，书法家的手和战士的枪一样重要。虽然当年青蛙体尚未面世，但她对莫教授那只游走龙蛇的手再熟悉不过了。张雨绮热情地招呼说，哟，太阳从南边出来了，今天莫老师这么有空！哎呀，小龙，你爸爸的手，这是怎么回事？小龙说，我爸爸的手受伤了，他给一个老人家让路，被后面的摩托车撞翻了。他的大腿上还有一个这么大的黑血快，都肿了呢。噢，原来如此。莫老师真是个英雄，不过您要小心啊，我们准备早读了，您去忙吧！说完她牵起小龙的手走进了附小的大铁门。教授干笑几秒钟，目送张雨绮和小龙走进校园深处。他觉得儿子小龙还真他娘的幽默，什么时候看见我的大腿有这么大的黑血快了。  九  教授终于“因祸得福”，从繁重的家务活中解放出来。白天，他一个人关门研习书法时就用右手，在人前就用左手写字。人们问他伤口的情况如何，他就说快好了快好了，这狗日的害我耽搁许多事，一个人啊要懂得时时爱惜自己的双手，就像鸟爱惜羽毛一样。鸟没有羽毛不能飞，这人要是手坏了，嘿，吃饭都不方便。作为教授，个人空间是非常有限的。莫教授的时间，大部分都得面对他人，因此左手便不得不扮演重要的角色。那右手大有退出舞台的趋势。有时接待上级领导，写作教研室教室全体出动赶赴饭局，教授怕露出破绽，而且也想多博得一些领导的同情，就说伤口近日又发炎，极为不便，于是几个小时下来教授硬是硬着头皮使左手。如此日子一长，大约过了两三个星期时间吧，教授显然成了左撇子。其实右手早在受伤后的一周时间里就痊愈了。晚上洗澡时，他把卫生间的门关紧后，一层一层解开手上的纱布。两只完好无损的手愉快地搓洗着胸膛。在业已痊愈的伤疤上松动地包几层纱布，好比人穿内裤，对皮肤并不能构成任何伤害，人家瑶人还在长年累月在小腿上缠裹脚布呢。然而现在手上的伤口重新发炎，而且糜烂的部位一天天发痒、扩大，完全是因为教授的一时疏忽。伤口尚未愈合的时候，教授每当洗澡一般都会举着拳头，生怕它被水溅湿了。伤口刚愈合后，他也是小心谨慎，尽量避免伤疤被划伤。可是前几天晚上教授心血来潮破天荒请了西宁市几位书家吃饭，酒喝多了。晚上回家，脑子疼痛难耐。他溜进卫生间里开水淋浴，热水加快血液循环，酒精发作，动作也变得凶猛。他抓完那些稀疏的头发后，感觉鼻子发痒，就顺势抹了一把脸，谁知洗发水丰富的泡沫不慎流入眼睛，双眼无论如何搅和也难以睁开。教授索性扭开大腿旁边的固定水龙头，一屁股坐下去，一阵冷水洗涤，才勉强看见东西。教授站起来，左手习惯性地伸出去抓了一个绿色的肥皂就往右手抹。这一抹，出血了。原来那绿色的“肥皂”是一块塑料鞋刷！鞋刷划破了刚好没几天的伤疤。教授顿时瘫坐在卫生间里，仰天长叹，但考虑到家人都已经休息，却不敢叹出声来。只感到屁股下面的瓷砖冰冷冰冷。旧伤初愈，又添新伤。西宁市的秋天天气不转凉，反而变得极其闷热，新伤没过半天就顺理成章地发炎了。教授去医院找老魏。老魏直摇头，用调侃的语气安慰莫教授说，你最近更胖了，有时候人啊受点伤，对生活会体会更深刻，更知道什么叫幸福，什么叫健康地活着的尊严。莫教授完全赞成这观点，直说是是，我巴不得住上他几个月的院呢。然而自受伤以来一个多月过去了，仍然不见丈夫丢掉手上的纱布，人看起来也不见什么异常，要是染上破伤风早他就一命呜呼了，何山梅开始不买莫惊龙的账。吃饭时她问丈夫，你的黄金贵手到底怎么回事，现在还没有好，医生是怎么说来着？我也不清楚，总之医生说还要治一段时间。开出来我看看，你是不是有什么猫腻？猫腻？你以为我容易啊，我现在都憋疯了，都成了左撇子，你还怀疑我有猫腻？那好，再过两个礼拜，还不好的话，你就干脆拆了这纱布，整天重伤员似的难看死了。丈母娘也开始抱怨了，不知是天气骤变的原因还是水碰的多，总之她说这几天腰骨开始隐隐发疼。疼就先忍着吧，等我去北京回来，你们就光荣解放了。莫教授心想。  十  先前，莫教授刚刚受伤时，碰巧上网看见了“二十一世纪首届华人生态书法艺术大赛大展”的征稿启事。待晚上仔细阅读那启事后，他一个晚上合不拢眼。本届大展无论从级别、宗旨、作品要求还是从奖项方面说，都几乎是冲着莫教授来的。特别是那篇大展序言，再傻的傻瓜读都会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个千年一遇的奖项非归莫惊龙教授莫属。现在姑且摘录那一段序言的原文以飨读者：     今天的时代是新的时代，新的时代要求新的创造。伟大的中华民族文化的复兴，需要广大艺术家大胆的创新。值此宏观的历史反思和具体的艺术思辨渐为困境中的识者所重视之际，我们对书法艺术与从事书法艺术的人之间的那层微妙关系作一专题大赛大展和深入探究，或许有助于当代书家减轻一些创新的困扰。    书法是中国艺术中的天骄，也是世界上罕有其匹的奇特文化现象之一。数千年来，它一直吸引着、激动着形形色色的中国人，而且还以不同的方式影响着其他国家和民族。时至今日，随着社会开放情境的形成和艺术独立意识的加强，书法成了越来越多的人热衷追求的对象，展览成风，赛事不断，普及及程度之大，参与欲望之强，创新呼声之高，是以往任何历史时期所不能比拟的。     在我们的社会中，在广大的民间，存在着许多所谓的“原生态”书法形式的表现。这些原生态的书法创作表现并非学院派能心知肚明。这些原生态书法艺术的表现往往因为被人忽视而埋没一生，或者说由于学院派的条条框框的约束和排斥，使得许多优秀的美不胜收的原生态书法艺术形式难登大雅之堂。    过去有人说当今书法艺术的发展已经流变成展馆艺术，流变成“克隆”艺术，更为严重的是，有些打着“学院派”幌子的人用权威和行政的手段打压那些充满活力的原生态艺术表现，这些原生态书法艺术的表现往往被扣上异类或歪门邪道的帽子，故而，当今书法艺术的萎靡不振使得书法出现了危机，这些和倡导及发展原生态艺术有着血脉相连的关系。    原生态书法艺术的内涵应该包括根本的，最初的，原始的，不假思索的，没有刻意加工的、自由自在的，特别是自然的等。而这些总结到一起就是自然为上。    更深刻地说，原生态书法艺术就是要打破常规，道法自然，率性而为，在充满个性的表现中自然而然的发展自我，用最原始的物象来从事书法活动。就像演唱民歌的歌手，他不假思索，不造作的进行尽兴地歌唱，他所获得的灵感、启发均来自自然，他的声音就是自然的声音，这就是一种原生态状态的表现所为。    那种思前想后，举步维艰的书法学习，已经深深压抑了书写者的个性和性情，那种局限在书本和课堂里的学习方式更加限制了人类灵性的舒展，如果你走入民间，去看那些原生态的艺术活动，你便能吸收到真正的营养，才能够做到自然而然的表现。    所以我们坚定地认为，原生态书法的创造必将是新世纪现代社会的又一文化里程碑！原生态书法艺术家大有可为！    金色的十月，光芒的季节！我们诚挚地欢迎全世界各界朋友、书家踊跃报名参加本届“华人生态书法艺术大赛大展”，并到北京大展现场就原生态书法作品的创作现象、原生态书法创作与“后现代”书法的比较研究、原生态书法创作与绘画相互借鉴、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共存互动、原生态书法普及与综合环境治理等课题发表自己的高见。    特别鸣谢XXX公司为本届大赛大展提供网络数字技术支持，感谢XXXX公司为活动提供资金和场地！                                                       总策展兼评审团主席：XXX                                                             200x年8月18日 （具体细则参看附件） 读完启事当天晚上，莫教授心痒难耐，以致一夜难眠，半夜三更起床连撒数尿。何山梅还以为丈夫服错了什么大力神丸竟如此这般奇怪。莫惊龙教授也是一脸神秘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次日，莫教授一大早便去邮局把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打包用航空快件寄去了北京大赛筹备委员会。不出两周，大赛筹备委员会就给莫教授发来电子邮件，通知说大作已经通过初选进入终审并有望参加决赛。再过两周也就是教授二次受伤的前三天，大赛备委员会就给莫教授打来长途，热情洋溢地通知他，届时务必进京参加大展及颁奖仪式，您的参赛作品在评审团的终评中获全票通过，一举夺得了本届大赛的金奖！教授感动得临话筒而涕零，不知所言。教授立马给教研室领导写了请假近期赴京领奖的请示交上去。然后一个个给书法界朋友打电话，说我老莫着几年来怠慢各位了，现在想请大家出来聚聚，喝喝小酒。  十一 莫教授的请示第一站落到了系教学秘书的手里，教学秘书说这个我不能决定，得送交行政秘书处。行政秘书不在，已出差， 秘书助理再送给分管教学工作的余系副主任。总共历时三天。起初余系副主任看了莫教授的请示，并不想批这个假。他认为莫教授岂能凑巧在发誓后短短一个月时间内就获奖。如果这个奖本身没有问题，那么怎么获奖就有问题。其他领导也将信将疑，根据学生的举报，莫教授的人品似乎是有问题的。给学生上课时说自己是行侠仗义的英雄，开会时在我们面前又装蒜，你莫教授也太虚伪了。莫教授获悉领导不批假，像一只抓狂的公鸡，急得跳了三尺高。周四，他去办公室找领导问个究竟。我获得这么严肃的一个全国奖你们居然当儿戏？也太小看人了。领导却说，小莫啊，这将近放假的，大家都忙着期末考试，大四的学生还需要毕业论文答辩，人手本来就不够，你怎么能随便请假外出呢？我这是非常正当的事情，机会难得，也耽搁不了几天。况且……况且什么啊？本来我们的老师有事请个假也没有什么难，更不用说请假去拿全国大奖了，我们是绝对支持的。主要是，你说获奖的事情……有什么主办单位盖过章的邀请函或者书面通知么？难道你我不相信我？你这是……哎！教授暴跳如雷。本想就学校的制度问题发表一番攻击，最后怕节外生枝，作罢。他确实只收到电话和邮件通知，没有收到邀请函。我不是不相信你，连我们的老师都不相信，那还开展什么工作？他们给我电话通知，又发了邮件，我想这已经足够了，我，我拿脑袋担保总算可以吧？如果我骗你们，如果那些证书和奖金是假的，我莫惊龙提脑袋回来见你！喏，喏，你可别激动，不就请个假吗？何必说那么严重。我们想看到的是货真价实的大奖，而不是你的脑袋。你也太荒诞了。莫教授心想，请个假还要拿脑袋担保，我莫惊龙算是这个荒诞派的开山鼻祖了。三天假期终于批下。周一启程，周二颁奖，周三回来。教授盘算着如何领受那光荣时刻。好多年没有去北京了，不知那里还有没有沙尘暴，听说奥运会的鸟巢正在进行初期施工。我要从空中进入北京城，领完奖以后一定要去瞻仰毛主席他老人家。想当年我登上八达岭，那真是好汉气概。教授在书房里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整理进京必备行李，还时不时翻出当年登长城的几张照片来看。周五晚上教授邀请的几个书法界的朋友悉数到齐，在东乡塘的马山鲶鱼馆狠狠宰了莫教授一顿酒，一是对他斩获全国大奖提前表示祝贺，二是饯行。教授手上的伤疤就是当天晚上再次被划破的。他并没有认为这是倒霉的事情，兴许还能让北京那帮人觉得我莫惊龙因为刻苦练习书法练到了手都骨折了呢。周六早上，教授去医院找老魏清洗包扎伤口，末了提出要请老魏去喝酒，以感谢他的关照。老魏婉言谢绝了莫教授邀请，说等你拿奖回来我们再去庆祝也不迟。教授的饭量比以前大了许多，动作也比以前夸张。何山梅跟她妈坐在四方桌的北面，他和儿子小龙同坐她们对面。他的左肘老是碰着儿子的右肘。儿子有些不耐烦，对他妈妈说，我要换位子坐，爸爸的手老撞着我了。教授立刻暂停下来，教训他说，换什么位子，你换一边手吃饭不行吗？喏，跟爸爸一样，用左手。你们张老师没有教你们吗，锻炼左手可以开发右脑呢。你英语那么差劲，就应该学学用左手吃饭。右脑可是管语言的地方啊。小龙白了他一眼，换上了笨拙的左手。一餐饭没完，小龙的嘴巴脸就沾满了饭粒和油。丈母娘扑哧一笑，说小龙啊，你知道吗，你爸爸因为使用左手，右脑开发出了金矿，准备去北京拿大奖呢！教授惊愕，放下筷子问老人家，怎么，这你也知道？！老人家说，你就不用瞒我们啦。今儿我去市场买菜碰见校医院老魏的媳妇，她跟我说，你跟老魏说你准备去北京领个什么全国大奖，还要请她家老魏去喝酒呢。何山梅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好奇了，也暂停下来，审问丈夫，真有此事？莫教授重新抓起筷子晃了晃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吃饭吃饭，一个很普通的书法展，不值得大惊小怪。你说不说？何山梅威胁道。我不是说了么？一个很普通的书法展，不值得大惊小怪。嚯，这回倒懂得谦虚了，见你神秘兮兮的，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不说也罢，有什么稀罕的。妈，吃饭，别管他的事情。我不就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吗？难道要我全学校宣布我即将去北京领奖啊。你这熊样，放个屁都要四处张扬，要真获得什么全国大奖，还不要满世界做广告。我就不相信你有那个能耐。不信？你等着瞧吧。不信，难道你那青蛙体还能拿奖？要是把奖给你，我看评委是瞎了眼，没看清楚。你们搞政治的，永远比艺术落后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我这些年是受够了。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现在时运已到，我要让你们知道我的价值。屁话，我看你的价值就是照顾好这个家。那些书法，只是谋生的手段。这年头胡乱涂鸦，满世界都是书法家，我可不想看见你搞什么装神做鬼，一副神圣的样子，一辈子鼓捣那些字啊印啊，好像地球没有你们就不转了似的。以后小龙长大了，我不许他接近毛笔。你是妇人之见，修身养性，靠的就是艺术。没有艺术，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你那境界，就甭跟我谈什么艺术了，恶心。你看人家，一幅字卖了几十万上百万，你那青蛙体能卖几块钱？我看你们中文系的书法课也该取消了。这，说的是什么话啊。没办法，简直无法沟通。你们都太功利了。什么叫功利你得弄清楚。换你去做我那工作，招商，看你的青蛙体能不能招到项目。教授觉得扫兴，只好匆匆了事离开饭桌，关进书房去了。几分钟后他开门探出头来，对客厅说，我这次去北京拿的可是金奖，奖金听说有10万。周一出发，坐飞机，周三回来，要是我没拿个奖杯回来摆在你们面前，尽可以把我逐出家门！10万块钱？你不要做梦了！爸爸，我要你给我买礼物……去北京之前，莫教授答应给儿子买个奥运福娃，还许诺帮他订购一张奥运门票。08年8月到了，爷俩去北京看奥运，让妈妈妒忌才好。周一早上吃过早餐何山梅开车送小龙去学校。莫惊龙教授一切准备好了也踏出了家门。丈母娘目送他走下楼梯。教授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情绪，当他走下左后一级阶梯时，回了个头，亲切地对丈母娘说，你回去吧，不用看我了。秋天深了，天气无常，我到时候从北京给你老人家买床进口电热毯回来。丈母娘叮嘱他路上小心，北京人口多，鱼龙混杂，谨防小偷骗子。教授说，你老人家就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去进京。  十二   莫教授订购的是ZH9591航班，睡3个小时就来到了北京。举办方早就派人在首都国际机场等候多时。教授长着一副典型的南方面孔，很快就被认识出来。来接莫教授的是一个20多岁的女孩，身材比教授高出一个人头。她自我介绍说她是大赛筹委会秘书长，复兴欧阳，叫欧阳子木。筹委会几个负责人都去上面忙了，只能由我一个人来接您。寒暄完了，接着伸手要帮教授提行李。教授幽默地说，这点行李哪里需要劳烦欧阳美女，我自己提就可以了。那好，那请您上车吧。二人已经坐进一辆蓝色奥迪。北京可真冷，我们西宁市现在还穿短袖呢，郊区的菜地还能听见许多青蛙争鸣。是啊， 北京哪里有南方那么好天气，教授你穿这么少，看来身体很好哟。我早上6点就起床去跑步，已经坚持好几年了。看得出来，真羡慕！车左转弯，右转弯，路过天安门，路过中南海，最后来到一个陌生的小区。车停了，教授问欧阳美女这是什么地方。欧阳子木说这是一座新建成的别墅园区，在设计上宾馆住宿文化娱乐场所合为一体，作为本届大赛大展的颁奖地点、主要展区同时也是各地来京嘉宾住宿的地方。教授点了点头，举目四望，这里五颜六色喷泉花卉雕塑钟塔一派效仿欧洲斯洛克建筑风格还真他娘高级。欧阳子木把莫惊龙教授安排妥当后，将走之前提醒他，要仔细阅读会议章程及日程安排，千万不能误了时间。大会地点日程安排的背面有地图指示，今天晚上的宴会7点钟开始，如果到时找不到地方就给工作人员打电话。教授对欧阳美女的周到服务表示感谢，把她送了出门，反上门锁。他打开房间里的电脑，放了一曲《春江花月夜》的二胡独奏，然后拉下厚厚的窗帘，开了房灯。把行全部李挂好。他像个一个间谍般四处检查，没有发现什么窃听器和微型摄像头之类，觉得一切挺安全的，就脱了个精光，进浴室一边泡热水澡一边仔细阅读会议资料。莫教授读完资料，兴奋到了极点。因为资料上罗列了许多出席颁奖仪式的重要人物，特别是几十家媒体都已对本届大展表示殷切关注，更令人振奋的是，金奖的奖金比邮件上说的翻了两倍，竟有20万！奖杯也是300克烫金的沉甸甸的水晶底座。教授控制不住自己，连忙取下浴盆旁边的固定电话拨了何山梅的手机给她报喜。何山梅居然没有接电话。他又拨了家里的电话，也没有人接听。教授有些纳闷，刚要放下电话，转念想学校那帮领导。对了，给领导汇报一下我的情况，让领导知道我莫惊龙能够来北京泡热水澡不容易，顺便提醒他们这两天注意看CCTV或者BTV，看见我总算不是个孬种。莫教授拨通了余系副主任手机。铃声是一曲刘三姐山歌。山歌唱了三遍仍然没有人接听。教授骂了一声娘，只好打算明天再给他们一个个发去报喜短信。浴缸的水已经涨到肩膀，教授憋一口气把头埋进水里。当他浮出水面，固定电话突然响了。他伸头看上面的来电显示，是余系副主任手机的手机号码。教授伸手去抓了话筒，但是他没有把它提起来。教授用力死死摁住电话，像摁住一只生猛的鲶鱼，直到这条鱼彻底死去。六点半，教授提前来到举行晚宴的大餐厅，和主办方领导、全国各地民间书法家以及部分华侨握手、交谈。许多知音都表示很早以前就在某某核心刊物拜读过莫惊龙教授的关于书法的论文。一些从来没有听说过名字的高校领导甚至热情邀请莫教授去客座讲学。莫教授这个时候表现得异常冷静谦虚，又是拱手递烟又是鞠躬感谢，并代表学校、中文系向各位发出讲学交流的口头邀请，俨然一个训练有素的绅士校长。接下来的晚宴，晚宴结束后的各类夜间娱乐活动，不用提，莫教授也会如鱼得水。  十三  第二天上午八时三十分，颁奖仪式在小区露天广场隆重举行。上级领导终于热情洋溢地念完了与时俱进，催人奋进的致辞。教授坐在主席台下方对面一边惬意地喝茶，一边享受北京难得的风和日丽的天气。正如会议日程安排表所列的内容，各地名家学者分别就原生态书法作品的创作现象、原生态书法创作与“后现代”书法的比较研究、原生态书法创作与绘画相互借鉴、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共存互动、原生态书法普及与综合环境治理等课题发表自己的高见。而莫惊龙教授题为《论青蛙是怎么变成书法的》的演讲，极具创造性和实践意义，既完全符合大赛的举办宗旨，又幽默风趣、妙语连珠，文采飞扬，由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所有有识之士的共鸣和赞许。莫教授站在演讲台上往下看，不仅是大会上百名嘉宾、捧场的几百名大学生，还是围观的上千名观众，无不拍红了巴掌。按照会议安排，研讨会结束之后就是本届华人生态书法艺术大赛大展的颁奖仪式。所以莫教授演讲完毕，就被工作人员请到主席台左边的获奖嘉宾席就坐。十一点二十分，颁奖仪式正式开始。从最低的优秀奖开始，获奖嘉宾们一个个走上主席台接受荣誉。正如事先所料，莫惊龙教授最后一个被邀请上台。当主持人富有煽动性地念出获奖级别和奖金数额时，莫教授几乎被主持人抖出嘴巴的那几个汉字击中了要害，激动地走路都不太稳当。但考虑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众多媒体聚焦，教授不得不做深呼吸气沉丹田，让心跳冷静下来。教授早已把获奖感言背得滚瓜烂熟。那些慷慨激昂大方得体的获奖感言从物理方面分析的确是他嘴巴说出来的，但从心理方面研究仿佛就不是他说的了。他已忘记自己在说些什么，心里只想着家里的老婆孩子丈母娘，想着中文系的领导、同事，你们应该都在电视机前看见这一切了吧。掌声响起，此起彼伏。教授就着掌声的节奏缓缓走下领奖台。教授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把奖杯奖状和赫然印着六位数的粉红色空信封放到桌子上。他内心无比激动，真想认真地吻一吻那晶莹剔透的奖杯，但是考虑到形象问题，只好忍住。主席台上主办方在详细总结本届大赛的情况，他已心不在焉，那些都是与他无关的事情了。他抓起信封仔细看了看，20万啊，买一部Buick绰绰有余。手上的信封轻飘飘的，他判断这20万定是一张支票，就打开口子往里看。怎么！这么大个信封连一根鸟毛都没有？教授冒了一身冷汗，直打哆嗦。坐在一旁的一个因为发明了枫叶体行书而获得银奖的长发书法家见莫教授表情恐怖，便凑过来问，莫教授，怎么，您哪里不舒服？这，这信封怎么是空的？！嗨，我还以为你身体出什么大事呢。喏，你看右下角，“为安全起见，会后请凭此编号信封至秘书处兑换奖金”，字是细了一点，还是可以看见的嘛。莫教授这才恍然大悟，那惊讶状，好像一个老数学家苦算了十年的难题最后才偶然惊奇地发现自己其实早在九年前就已经算对路了。他双手一拍膝盖，两眼发光，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教授的思维从天上掉下来时，大会刚刚宣布结束。人们陆续离开了广场。教授站起来，抬腿准备走，但是走不动。十几家媒体记者已经紧紧地包围过来。长枪短炮，各式话筒瞄准教授的面孔和嘴巴。牛高马大的记者们恨不得把这个树立了书法新的里程碑的莫惊龙教授劫持回家进行独家采访。一个记者问他你的和你的家人如何看待这个奖项？你将如何处理这份高额奖金？莫教授说，我和我的家人都感到非常意外，当然也非常感谢主办方给我颁发这个奖。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相信这个奖项的意义一定会超出我个人的意义，它会在更广泛的范围内鼓舞着艺术家去创造。至于这个奖金，我想我会拿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比如慈善事业，资助失学儿童。另一个记者又问你是怎么创造出青蛙体书法的？请谈谈青蛙体书法的艺术性。莫教授不耐烦地回答说，这个问题今天早上我在我的演讲里面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以后我还将另文阐述，希望更多人来关注。……两个多小时下来，教授出了一身臭汗。战斗终于接近尾声。在回答最后一个记者的问题时，教授心里只想着马上跑回住处冲个凉水澡。最后一个记者走了。教授松一口气，人也回到常态，他环顾四周，空空如也。广场上一片狼藉，曲终人散，绯红的天空下，小区蒙上了一股股复杂的味道。几个挂牌的工作人员在有条不紊地拆卸、收拾现场。其中两个民工正在主办方领导的指挥下卖力地撕扯印有“二十一世纪首届华人生态书法艺术大赛大展”几个喷绘大字的背景帆布。教授一怔，想起了自己的奖杯和奖状。教授发现自己被记者们连拱带推竟走到了广场的边缘。他慌忙往主席台前方的位置跑去。然而奖杯和奖状都不见了！他像只精力充沛的警犬一样奋力搜索目标，一排又一排，但是从第一排翻到最后一排座位翻出来的东西只有哐啷响的矿泉水瓶和拉拉杂杂的废纸片。嗨，你们看见谁拿走我的奖杯了！还有我的奖状也不见了！教授急得直跺脚，大声冲那些工作人员叫到，恨不得掘地三尺。他跑到几个领导模样的长者那里去汇报、询问情况。领导不急不慢地说，莫教授，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奖品不见啦！啊？！怎么有可能？你不是自己拿好了吗？我没有拿啊！我来不及拿好就被那群记者围堵住了我，你们快帮我找啊，是不是你们工作人员帮我收住了？你们快帮我想想办法！领导十分冷静，说教授你放心，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我们这就去查一查。领导查问了现场十几个相关工作人员，都说没有看见。领导拨了秘书组的电话，后勤组的电话，保卫组的负责人，都说没有看见。领导急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这么人在会议现场，去问谁呢。顺手牵羊的群众，是不可能举报自己的。领导见教授哭笑不得的样子，思考片刻，于是命令手下即刻跑去通知小区治安岗的同志，全面封锁设卡，对走出小区的所有人员进行盘查。这时莫教授发现象征20万块钱的信封还在自己手上，反而出奇地冷静下来。他毋宁相信这只是一支插曲，一场恶作剧，一个天才传奇里的幽默情节，最终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十四   莫惊龙教授怀揣象征20万块钱的信封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找到秘书处的欧阳美女。欧阳子木恭喜莫教授折桂。莫教授说惭愧惭愧，并提出兑换奖金以后我们一起去喝杯咖啡的邀请。欧阳子木说不必了，筹委会还有许多后续总结工作要做，一时抽不出时间来，什么时候有时间一定去南方旅游，特意去西宁市拜访教授您。教授说随时恭候你的光临。欧阳美女说莫教授你的奖杯和证书呢？教授有些尴尬不过还是非常绅士地做了解释。欧阳美女说这样事情就有些麻烦了，没有奖杯和证书是不能兑换奖金的。为什么？难道你不认识我吗？教授难以理解美女的话。美女很严肃地说，我们的大赛章程上已经非常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获奖者必须凭奖杯、证书及出示有效证件方能兑换奖金，只有信封而没有奖杯、证书的一律不予承认。教授瘫坐下来，脸色发青，沉默了大约3分钟。3分钟以后，教授如梦初醒猛地站起身，把信封往玻璃桌子上使劲拍下去，其功力足以与《功夫》里面周星驰的如来神掌相媲美。玻璃桌几乎裂开了。与此同时，教授用一种异常罕见的语气说：“你们这帮没有良心的诈骗犯！”教授显然控制住了眼眶上将要决堤的泪水。他愤然离去。欧阳美女为教授的脾气惊讶万分，她迅速追上去。她一把扯住教授的右手，堵住他，说，莫教授请你冷静，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其实我们还有补救的措施。你们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还假惺惺干什么？谁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生这种意外啊，既然是意外我们肯定有补救的办法。你先冷静好吗你先回去休息，我现在就通知有关领导研究此事，你把身份证复印件和银行帐号留下来我们一定不能让你吃亏，一切都是我们的工作失误，那么多人谁也怪不了谁啊，你要不相信我们尽可以去问问其他获奖者，我们已经给他们兑换了足额奖金……还是那辆蓝色奥迪，还是欧阳美女送莫教授去机场。飞机票是主办方买好的。路过中南海，天安门，一路上欧阳子木都在安慰莫教授，给他吃各种各样的定心丸。教授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没有力气思考再多东西。他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自己。他拿手机给老婆何山梅打了电话，那边刚响一声他又挂上了。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从北方到南方，教授坐在飞机上看着外面的云朵浮想联翩。什么时候睡去，什么时候醒来也不十分清楚。广播上机长说飞机准备降落了。飞机就真的缓缓下降，进入了跑道。窗外，西宁市的巨大的广告牌映入眼帘，似乎还零零星星下着小雨。飞机停下来了。机舱响起蔡琴甜美的声音和萨克斯悠扬的旋律，是那曲《张三的歌》。人们在空姐的指挥下陆续起身离开座位。一段空中旅程结束了。然而教授仍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他思想恍惚，害怕回去不好向亲戚朋友和领导同事以及学生们交代！他沉浸在蔡琴优美的歌声中。空姐走过来了。先生，我们的航班到达终点了。先生，你哪里不舒服？谢谢，我很好。那我们现在就下飞机吧！下飞机？呵呵，我还有钱。先生，你是不是真的不舒服？我这里有药……不用了，我没有事，对了，我是XXX大学的教授。是吗，你出了什么事？要不你说说号码，我们帮你联系你的家人？教授这时笑了，他冲空姐说，你们干脆再把我带回北京吧，或者飞到半途把我仍下去……空姐也扑哧地笑了，她对他说，教授你还真幽默。   [全文完]     2008年7月9-19日于广西来宾市              【作者简介】侯珏原名侯建军，男，24岁，2008年毕业于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现为杂志编辑。博客：<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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