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font face="宋体" size="3">人物:<br /> <br /> (一)两个女人<br /> <br /> 裙子在滴水,从腿里面淌出来的,裙子是白色的,腿比裙子更白,估计用漂白粉泡了整整一天。但既不是白癜风的白也不是白种人的白,它自然,光滑,透明,她的腿是举世无双的水晶容器,里面养着一笑倾城的鱼,活泼又俏皮。裙裾一摆,舞步就动了起来,脚踝一看就是上等玉器,指甲用冰做的,千万别看她的眼睛,会被冻住,回眸一笑,比雪更加冰清玉洁。<br /> 她坐着不动,手里端着半杯未喝完的葡萄酒,酒杯成了她的玩具,兴致盎然。酒水在杯子里潮起潮落,沾着嘴边儿,抿了一小口,淡淡的甜味儿混着冽辣流进咽喉。微醉,眯起眼,扮成了狐狸,任凭豺狼蠢蠢欲动,依然沉默不语。鞋跟儿虽未着地,手指却已耐不住寂寞,红宝石耳坠是两枚熟透的果子,被指尖抚弄得摇摇欲坠,一脸娇羞。迈过去的步伐别走太快,先准备好药水,也许,在她抱住你的瞬间,便能烧伤你,轻而易举。<br /> <br /> (二)晨练老头儿<br /> <br /> 这一个不一样,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忘了自己来干什么。他站一块儿红木平台上,面前是一片碧绿的湖水。湖水在动,四周的叶子也在动,甚至,平台也在动,它成了一个岛,向湖中央飘去。可他不动,一身白色的素装,像枚坚硬的钉子,扎进木头里,还生了根儿。风呼呼地吹着,他的衣服竟然也不动,凝固着,定住,他成了一尊蜡像。<br /> 但这蜡像没有精神,僵硬,面无表情,蜡像心事重重,连初晨的太阳都被蒙上了朦胧的阴影。阴影是他的背影,背影是他不离不弃的老伙计,它和他一样食古不化。它狡诈,阴险,它是一块儿遮羞布,谁也不知道发呆的蜡像在盘算着什么。令人惊奇的是,他的鞋底是湿的,平台上有一窜脚印,一直连到湖边——原来,他是从水上走过来的。<br /> <br /> 静物:<br /> <br /> (一)红灯笼<br /> <br /> 绳子上挂了一串儿殷红的头颅,刚从脖子上砍下来的,刀刃儿上血迹未干,断裂处腥甜饱满。可它们不觉得疼,嬉皮笑脸,一个个在微风的吹拂下摇头晃脑,雀跃,新鲜又精美,犹如一颗颗羞红了脸的樱桃,不知道心里藏了什么喜事。但它们毕竟已经断了气,发不出任何声音,喜事成了无人可知的秘密,新郎不知道,新娘也不知道,宾客们更不知道。<br /> 没人知道今天为什么张灯结彩,可是已经宾朋满座,饭店的大门是一张贪婪的嘴,永不知足又糊满了油垢,不停地吞吐人群。新郎新娘站在门的一边,和每一位进去和出来的人握手,人们的面部肌肉都中了风,挤到一块儿,污浊的牙齿露出外面,他们说这就叫笑。导演是个聪明人,演员入神入镜而又价格低廉,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这么多如此优秀的痞子。痞子们无比投入地表演,以至于将绳子上的头颅们给忘的一干二净,它们被饿坏了,没人注意到,它们此时正变得龇牙咧嘴,更加没人注意到,地上落了一排面目狰狞的鬼。<br /> <br /> (二)钓鱼台<br /> <br /> 一块儿方方正正的红木头,在湖水之上,台阶之末,伸在半空,时常会令人误以为是跳水用的,但离水面太近,投湖不错。地方不大,可以容纳一个屁股,两只脚,外加一个水桶,鱼竿得握在手上,或者夹在两腿之间,如果觉得委屈了它,可以把你的位置让它。——凳子撤掉,支上个小架子,足够了。你呢?不介意的话,跳下去吧,游一圈儿再回来,也许一只落汤鸡,将是这根鱼竿最大的收获。<br /> 入了夜,红木也只能是黑色,比夜更加黑,更加引人注目,伸手不见五指,却能看见一块儿黑杵着那儿,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你可能会觉得它一定是个弱智。阶梯是往下走的,一步一步,不知道会通向哪儿,弱智的黑木成了一扇神秘的门。或者,是个洞口,空的,往上一站,就掉了下去,连声救命都来不及喊。下面立着许多尖锐的兵器,死亡从幸福变得惨不忍睹,血液的鲜艳又把木头给染红了,它成了一顶精致的棺盖。——其实,在这儿一条鱼也钓不到,除了断头,它没有别的用处。<br /> <br /> 动物:<br /> <br /> (一)面馆里的猫<br /> <br /> 它坐在一张肮脏的桌子上,那桌子的表面附满了油垢,像蜡一样,已经看不出木头了。它就是一尊快要融化掉的雕像,没有一点精神,尽管阳光照在它寒碜的脸上,眼皮都睁不开了,晚上没睡好觉似的。左边的耳朵上有个月牙状的缺口,狰狞的伤疤露出一份幽默的狡黠,使它看上去更像一只硕大的老鼠。毛都粘在一起,汗渍渍的,它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外表的惨不忍睹,拿起一只爪子,用力舔了舔,就向头上抹去,洗起了脸,可那爪子一点都不干净,脸越洗越脏,最后成了黑糊糊的一团,连鼻子眼睛都分不清了。<br /> 它低着头在光滑的桌面上照了会儿镜子,裂起了嘴巴,显然对洗脸的效果并不满意,发了会儿愣,天生的愚蠢没令它想出什么出奇制胜的招数,反而那张丑陋的面容惹恼了它。它龇牙裂嘴地露出了爪子上的锋芒,<font color="#ff0000">寒光一闪</font>,在脸上胡乱抓了一气——这下可好看多了,油光粉面的脑袋上多出了几道鲜艳的口子,犹如女人亲吻后留下的唇印,显得娇媚。它愉悦地从桌子上跳了下来,身手敏捷,那动作自信,干脆,绝不拖泥带水,轻功了得。它定了一会儿,像个业余的侦察兵,突然冲着周围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既得意洋洋,又羞怯万分,可是没有人理它。于是,它尾巴一翘,扭着没擦干净的屁股,厚颜无耻地溜走了。<br /> <br /> (二)邻家狗<br /> <br /> 它病了,病的不轻,总是一喘一喘的,大概中了风,一条前腿很不灵便。毛色一点儿都不好,黑白相间,软塌塌的没有精神,肮脏又稀少,比它的乞丐同胞们好不到哪儿去。身子骨瘦弱而无力,明显一日三餐都吃不饱,大概成天只有在垃圾堆里泡着的份儿。它的主人家是卖肉的,却向来一块儿都不给它吃,这个丑八怪八成是捡来的。<br /> 它时常一瘸一拐地走到明媚的地方晒太阳,尽管卑微,却还懂得享受。往地上一躺,眯起眼睛就打盹,胸口老是抽抽,令人不禁总是担心,它随时会有猝死的危险。可它仍然是一条不安份的狗,只要还有一口气,难免忍不住,会挖空心思寻点儿乐子。听说前栋楼房的一只白雪公主怀了孕,挺着大肚子艰难地跑来找它,可它像没看见似的,把人家往身后一撇,跛着腿跑垃圾堆里找骨头去了。白雪公主后来生了三只狗仔,长大之后没有一个喊它爸爸。直到老死,它都还是个可怜的单身汉,往电线杆下一靠,白发苍苍,连个墓都没有,更加没人哭丧,就此郁郁而终。<br /> <br /> 梦境:<br /> <br /> (一)<br /> <br /> 这个家伙满身是洞,胸口和肚子上的窟窿较大,像是用火枪打的,两枪,血肉模糊。他的一只眼睛也是个洞,能穿过去,看见他背后的风。他披头散发,追着我,可是没看见他的胳膊和腿,只有个身子,我拼命地跑,却甩不掉,有根无形的绳子栓住我们俩儿,我到哪儿,他也在哪儿。我会许多法术,比如隐形,比如瞬间移动,但用了所有能够想到的方法,他仍然在我的身后张牙舞爪,他知道我的心思,是我的尾巴。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马上就要抓住我。<br /> 我背对着他,站着不动,浑身打着哆嗦等他,我觉得没有逃跑的希望了,我放弃了,我是个死刑犯,不论跑的多远,终究还是要承受判决,手无寸铁。可我畏惧的不是死期即临,而是我想不出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将要怎么折磨我,他法力无边,他比我懂得更多杀人的方法,也许,他的模样不是别人的干的,而是他自己别出心裁的创意。<br /> 他把这当成天大的乐趣,就像猫捉老鼠,不停地追,不停地放,再追,然后百般蹂躏,他的食物,便是那临死前的无助与莫大的恐惧。终于,他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从那不成人形的鼻子里冲出的粗气,撞在我的脊梁上,比冰还要冷,针一样刺进骨头。我闭上眼睛,万念俱灰,许久,许久,却没有动静。我小心翼翼缓慢地转过头去,所有的神经就像绷紧的琴弦,随时会断,我以为他走了,但是没有,他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心满意足地看着我的瞳仁,因为惊吓而逐渐变大,涣散和泯灭——他的脸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br /> <br /> (二)<br /> <br /> 儿子和女儿站在两边,神情悲痛地望着我,一言不发,躺在床上的我,手已经抬不起来了,张了嘴巴,声音微弱。 <br /> 我就要走了,孩子们,我就要走了。是的,我要走了。 <br /> 絮乱的言语像一张随风摇晃的蜘蛛网在空气中竭斯底里,我想和那每一个重复又枯燥的清晨一样,把身体直起来,可我不能,这具可笑的肉体已经不听使唤。辨不出妻子站在什么地方,面容模糊,她好像连一点人形都没有,黑糊糊的一片,成了从我内心繁衍出来的那块绝望,仿佛僵硬的黑炭。 <br /> 我伤心极了,一辈子从未有过的伤心,撕心裂肺,伤心是一个锋利又残忍的爪子,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接着我开始哭,丑陋而衰老的心脏像一个突然迸发的油田,泪水淌了一身,我几乎能听见江河般汹涌澎湃的声响在房间里张狂地涌动着。后来江河成了大海,声响轰鸣,如雷灌耳,儿子在哭,女儿在哭,没有了人形的妻子也在哭,泪水是黑色的,我觉得我被浸泡在炭素墨水瓶里,满嘴苦味,绵延不绝。 <br /> 身体最后仅剩一具空壳子,泪水干涸,血液枯竭。那个被称作灵魂的鬼此刻变得无比清醒,虽然它糊涂了一辈子。它知道它正在离开这具令人生厌的废物,尽管它对那三个哭泣不止的人儿依依不舍,尽管这依依不舍带来了悲痛欲绝,可这是它必走的路。自它降临于世,它修炼了一辈子,只为变成一只鸟儿,向前再迈一步,说声永别,身轻如燕。</font></p> [此帖子已经被作者于[lastedittime]1214390241[/lastedittime]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