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托夫 于 2014-7-8 10:51 编辑
年关了,气候在一年里是最冷的了。虽然久未下雪,然空气却是干冷的,严冽的;刮在人脸上,就像刀片划过。整个冬天,我和我的小弟兄拥在炕上,饮酒、下棋,无所事事。有一日,近中午,杀了几局有点乏了,见下酒的花生也所余不多,于是,我披着我的厚的袄,到小卖店买盐水煮的花生。店主不知用了什么材料,总比我们自己煮来的要好吃。我们常买这种盐水煮的花生,下酒或者待客。我见店门口围着许多人,因而也凑去看。——原来鲍三回来了。 鲍三盘坐着,倚着冷墙,两手交叉在胸前的夹袄里。围着的人拢成个半圆,将鲍三概括里面。人丛七嘴八舌地问。鲍三一一地作答。我挤到人丛最里面,听闻着一些问答。 1、 “你在城里弄啥?” “人家——,人家让我看门儿。” “看门儿?看个卵!” “....看门儿。” “还会有人要你这瘪三儿?你这怂包。” “我不怂,到了城里我就不怂了,人家看我不真怂就要我了。” “谁家?” “养鸡的。我上夜班。厂主说模样不行,白天怕见不得人。” “呀!中中——,养鸡厂的看门人。大发了!大发了!” “没.…没大发….。” “你的工钱….?” “我的工钱很可以了!….只是总拖….” “拖不要紧!再拖也还是你的。城里有店赊给你酒喝么?” “有的。就有一家原意赊。” “咦。咋会赊给你?….你的工钱够吃酒花销么?” “不够得嘞。” “那…没钱还帐还赊?….!” “不不….不是这么说。” “那是怎么说。你给大伙论论呗。赶明儿你一走,大伙凑在一堆儿,还能把你挂在嘴边唠唠,你何不多多说个细呢。” “果真?” “果真。” “酒店老掌柜叫我,‘每个月抱一只老母鸡来’。” “哦——,人家鸡厂叫你看门呢,没防你倒是个偷鸡的内贼,嗬嗬嗬…..” “莫取笑!” “嗬.…嗬嗬….” “我这话咱本庄人自己知道了不妨,在外可讲不得,传出去我可羞掉脸了。王庄的王麻子,我唾过他,他要是探听到这事,再见到我,该‘唾,这鸡贼’了。我也无法回辩了。” “晓得晓得。你放一百个心嘞。” 鲍三从夹袄掏出一瓶啤酒,仰脖喝两口。又塞怀里: “酒毒。” “什么?” “俺们在城里都是喝那玩艺。” “吓!那东西怎么竟能喝?!” “俺兑了水喝。” “烧得慌!俺试过,肚子里真给榨油一样。” “烧得慌,俺不怕!大姑娘越骚越好看!” “吓!好汉,一条….。” “莫抬(举),莫抬(举)。” “你们吃酒就菜么,就什么?” “俺们吃酒就菜,俺们吃酒时吃个拌萝卜。” “吓!真中啊。凉拌的萝卜么?” “凉拌。老板娘切切萝卜,加盐加醋…..” “城里面拌个萝卜,要多少钱?” “多少钱?不总得个七八角么。” “吓!鲍三真阔了。” “咱村的萝卜赶小叫驴拉集上叫卖,顶高的行价,才一分几个;天下萝卜不都一个熊样,为嘛城里的加点盐加点醋就贵了那么许多。照直说,你不该买那碗拌萝卜,你打二斤酒,单个买几个萝卜……” “这不成!没面子的。有一回喝酒时,我就试过。我带了一个大白萝卜,准备让老板娘给我调调,我才把萝卜搁柜台上,还没开口,老掌柜已经紫了脸色。我心怯,赶紧把萝卜塞夹袄里了。只便要了一碗拌萝卜一碗酒毒,兑了水喝。” “鲍三,你还是傻啊!你怎么不把酒带回你的住处呢,那时你再自己削些萝卜拌拌…..” “毕竟我不傻,你不知我的住处可不止我一个,还有两个饲养员呢。见我一副穷相,不臊我么?该这么说‘哼!你这穷鬼,喝酒喝最贱的酒毒,就连调拌个萝卜都不舍得。真一条贱命…..’反正嘟嘟噜噜会说一大堆,并且要给我分开睡,让我睡地上的草席。后来嘛,我就想通了,就‘阔手阔脚’了。给你们说,在城里就要讲一个阔字,不拘贫富,你要出手阔绰,才能保住面子。” 2、 围的人散去一些,又添加一些。 一些人才吃罢饭,很有些问候的精力。问的更频而繁了。问的花样式味也层出不迭。 鲍三从夹袄里掏出快喝光的啤酒,摇摇,喝一口,打个冷战,说: “空啦。” 小卖店的店主本被隔在外围,一听‘空啦’,从人腿的罅隙中钻进来: “还来一瓶吗?” “还来一瓶吧!”围着的人都这么说。 鲍三环顾一圈的焦渴的脸面,自身却没有再来一瓶的意思。 “还来一瓶吗?”店主轻轻重复。 “还来一瓶吧!”围着的人还都这么说。 围着的人都觉得鲍三不喝酒,少了点什么。虽然这大冬天的围着的人都不喝酒,喝酒必先烤热;却爱看人在冬天喝冷酒。围着的人说: “鲍三,还来一瓶吧!啤酒不醉的。” “我不是怕醉….我是....饱了….” “不饱的,你才喝了三瓶。” 鲍三知道拗辩不过他们,只得说: “来一瓶吧。” 店主:“好嘞!”钻出去。店主:“来嘞。”钻进来。 仍然从人们的腿的罅隙中来去自如。 “给你酒。”店主说。 鲍三打出一长串酒嗝,用牙齿撬开酒盖: “酒钱先…..” “须现钱,鲍三。” “有的!有的!” 然而很局促,黑的脸颊也发了烧,迟迟无所举动。 围着的人也静默了。 只有店主在一言半语: “酒钱….你看…规矩嘛….不赊了….” “有的!有的!” 鲍三脱掉笨重的棉鞋,掀开鞋垫,找寻什么。 围着的人微皱了眉头,前进一步。都把身子拉成一道斜线,往圈内斜。 看到鲍三拽出五角钱来。围着的人都又忽而鼻塞畅通闻到臭气一般,直了身子,后退两步。 店主皱鼻狠忍着,接过钱,去了。 一个鼋盖似的驼背问: “你的夹袄未缝内袋么?” “缝是缝了,还嫌不稳妥。” “何不稳妥?” “倘遇见拦路打劫的老手,先就是翻你的内袋。” 一个蟹壳脸问: “如果是女人,先摸什么?” “先摸奶。” 围着的人都颤抖地笑着。 还是蟹壳脸问: “接着摸什么?” “摸腚。” “再呢?” 鼋盖的驼背抢回话头: “你这鬼相,……谁打劫你?” 围着的人都觉得很有意思,都说: “嗬嗬嗬…..” “怎么没有!有一回就打劫我……。” “有?!你说来!” 鲍三并不曾被打劫,倒是眼见过一回,那一回之后就确乎很害怕了。鲍三每每把这一次眼见的经历改说为亲自经历,作为博人一笑的谈资,添油加醋尽量地夸大,以至于听的人们都腻了,反而丧失了真实性。人们都料到鲍三又要往这上面编了。鲍三大概也终于晓得别人看穿了自己,扯不得了,只说: “有一回…..”但并不说哪一回。 “哪一回!”驼背很快的质问。 “…….” “哪一回!”围着的人也跟着质问。 鲍三反复思忖,编不出。自己找台阶下: “大概很渺茫了….” “说个所以然。”围着的人共同地说。 鲍三说不出。情急之下,想起酒来。以大口大口灌酒来圆场。 “好!”围着的人说。 鲍三吐了小半口酒。 “你吐了。”蓄着麻虾须的一人说。 “我吐唾沫。”鲍三说。 “你吐了,一小口。”虾须说。 鲍三环视一圈,问:“我吐了?” 都说:“吐了。” 鲍三突然颓然道:“我吐了。” 鲍三把酒瓶揣夹袄里,手臂也揣夹袄里。 蟹壳脸骤然郎朗大笑。围着的人都看向蟹壳脸。鲍三也看。 蟹壳脸指着鲍三:“鲍三,你逛过窑子!” 鲍三听了一惊。鲍三说:“婊子——吓!” 蟹壳脸诘问:“‘婊子——吓!’什么?” 鲍三语塞,愁眉不展,复想起揣在夹袄里的啤酒,掏出酒来,小啜一口。不想‘豁然开朗’了,说: “婊子养的。” “好!”围着的人说。 蟹壳脸本欲再诘一问。 忽然,遥遥播送来一个呼唤:“蟹壳——,蟹壳——。” 蟹壳脸的母亲在大声唤着,大概是叫他回去煎药。 蟹壳沉一沉脸,似乎余兴未尽,但只得转身走了。 空缺被一个眉棱上有两道卧蚕状的浓眉的人所弥补。 “说——,上过婊子么?”卧蚕眉说。 卧蚕眉早在后面憋得不可耐何,因而一出现就要显示存在。 “你是说……逛过窑子么?……” 鲍三怯懦地说。 卧蚕眉只横了横眉。 鲍三赶紧说:“只在窑子里转了转,转了一转就不让,撵出来了。” 卧蚕眉用鼻子很高傲的哼了一声。 鲍三说:……. 围着的人问:.... 鲍三又说:..... 围着的人渐渐乏味了了。 下雪了。 ...... 我看雪要下大了,就急忙从人丛中破个出口来。我到小卖店包几包花生,并一瓶烧酒。从小卖店出来时地上已覆着了一层薄薄的雪。无意间,我看到鲍三还倚在那面冷墙上,浑身落满了雪花。那些一度将他概括住的人群,悄然地,走的干干净净了。 鲍三低垂着头,半睁的眼看着一处,似睡非睡,鼻尖上挂着一溜清水鼻涕,摇摇欲坠时忽被吸进,——证明他没有睡着。他的酒瓶歪在一旁,里面只还有一口结冰的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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