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或余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
托体同山阿
――陶渊明·挽歌诗
谁是德里达?
2001年9月12日上午,当阳光在11个小时之后,照射到造在地球另一面的复旦大学相辉堂外时,德里达出现在了公众面前,老人一头白发,皱缩得相当精干。
德里达的法语大多数人都听不懂,但凭直觉,从他的语气里我能猜到他开场白是题外话,这题外话是关于纽约那些死难者的。
接下来的中文翻译传达证实了我的直觉,但随后的一幕令我差异:复旦学子中,有不少人在下面作出了会意的笑声,似乎这表明他们也紧随时代节奏,并能理解他们想像中的法国人的幽默。幸好,随后翻译传达完毕,礼节性的掌声驱散了这尴尬的一刻。
台上的德里达以一脸的沉穆,让这些笑声再也没有出现过。
但愿那天说的主题,关于大学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无条件地追求真理,能够被这些因为隔了半个地球所以对痛苦的感受性就差很多的大学生们所清晰理解。
三年后,2004年的10月10日,他死了。
德里达,这位生于阿尔及利亚的法国哲学家,以去除一切凝固化了的中心权威意识为己任,他充满文学性的表述,以及艰涩得不亚于黑格尔的行文风格,使得他终于赢得了法国五大解构主义大师的称号,另外四位大师分别为:患艾滋病死去的福柯,坐图书馆里写天下文化的列维·斯特劳斯,要回到马克思主义的阿尔都塞,以及喜欢做卡片记录的罗兰·巴特。
解构主义所要求的去中心化、去神化的主张,在今天的女性主义、黑人神学、直觉数学、后殖民理论中发挥得淋漓尽致,知识分子尽情地享受在拆除权威的符号快感中,并由此获得边缘地位的认同和少数派身份的确认。
德里达早期表述他的解构观念是在《胡塞尔几何学起源引论》中。正如胡塞尔的学生海德格尔不会对胡塞尔的几何学信念感兴趣一样,德里达对这位数学学业背景的哲学大师也不会亦步亦趋,他只是凭借胡塞尔的哲学土壤,以用来培育他自己的哲学森林。这时他开始首创了一个陌生的法语单词“différance”,从此他以此为思考的基点,对一切现存的宏大叙事和庞大体制展开了不屈不挠的抗争。
“différance”在中文翻译为“分延”,它代表着一种不可固定的行为,是将过去和未来综合在现在的努力,如果用书写打比方的话,那么就是你写下去的笔迹在时间中不断造成的各类差异。
由于德里达采用的自然语言(法语)表述他的形而上观念,而且又擅长用左右逢源的修辞性手段来增添文本的摇曳生姿,所以就算是法国学者对他的著作也是怨言颇多。然而,德里达这么做却是和他的哲学理念统一的:他认为这个世界很多已经确定下来的权力关系,完全是由于语言牢笼建构起来的,因此,要打破这种话语结构,就必须首先改变我们的叙事策略,让哲学的修辞变得文学化,以至于有人不得不建议我们也许可以当小说一样地去读他的著作。
德里达在中国的différance
由于德里达将主要战场,从现实层面拉到了语言层面,而且他也的确有在语言上瓦解一切既定惯习的能力。上次中国之行,他在北大做的关于“宽恕”话题的讲演,对如何处理中日关系就非常富有启发性。自然,德里达从来不提供解决方案,他总是沉迷于前后两难带来的修辞快感。如果说什么是德里达的讲演风格,那么以下这句话就是最好的例子。
“正如我不断重复的,宽恕,如果它存在的话,前提就是它不可宽恕,即不可救赎的、非人性的无限制的尺度。”
可以说,德里达从来不解决问题,他仅仅在制造问题,并通过这些被他制造出来的问题,让我们意识到他,或者这个世界的诸多问题乃不可解决。
然而这些近似玄学的论调,还是激起了大多数中国人文知识分子的兴趣。因为后现代面对强权的一个策略,就是打“游击战”。通俗些说,就是用一些迂回的、小规模的、不知所云的、杀伤力小但却是频繁的解构方式,来瓦解国家或者政府组织制造的种种现代神话。
这对向来胆小却又善于喋喋不休的中国人文学者们是有强烈吸引力的,虽然他们也担忧这么做是不是最后产生的效果不过是不痛不痒,但在福柯、利奥塔、德勒兹、保罗·德曼、詹明信等等后现代学者大批作品不断译介到中国的学术搬运工程之下,谁还会不合时宜地提出那样的担忧呢,而对后现代的批评也是后来才逐渐开始的,这就是为什么哈贝马斯之前来中国时,他对我们是如此热衷于海德格尔之辈而深感惊讶。
哈贝马斯对德里达的批评是非常到位的。他清楚地指出:语言不仅是解释问题,还有解决问题的功能。然而,德里达仅仅在解释问题上大做文章,这将忽视语言的交流功能,从而无法更好地来诊断我们的社会。
国外对德里达工作的批评一直不绝于耳。早在1992年,就有科学哲学家蒯因和十个国家的哲学家联名写信抗议剑桥大学想给授予德里达以荣誉博士,他们认为,德里达不过是在把“跟达达主义者或具体派诗人一样的恶作剧和鬼把戏翻译到学术领域中来”。不要说英美分析哲学流派,就是在法国,了不起的社会学家布尔迪厄也警告称“德里达是在玩火”。
然而德里达那种法国式的暧昧修辞却更适合同样在修辞上善于暧昧的汉语。虽然已经有中国学者指出德里达的种种疏漏,比如读《声音与现象》,倪梁康就感觉“有时会觉得这是一篇硕士生的论文,主张多于论证。在一篇学术文字中,尽管无主张的论证不好,但无论证的主张往往更糟。”然而,在中国德里达还是成了九十年代之后的新哲学神像,年轻人争相捧读德里达与福柯,一如八十年代的年轻人渴望理解海德格尔与萨特。
自设的困局
直截了当地说,911之后,解构主义已经成了一种代价昂贵的游戏,而后现代种种拙劣的学术成果也遭到了普遍的质疑。自索绪尔建立语言学后,能指系统和所指系统就按照原先固有的二元论方法,被理所当然地区分开来,并在以后塔斯基等逻辑学家及语言学家的帮助下,逐渐建立来一套联系两个系统的关系,固然这关系里有很多套套逻辑(Total Logic)的阴影,但毕竟现存世界的秩序并非全然一无是处,它的多米诺效应有些类似生态环境:一旦我们灭绝了某种害虫,接下来倒霉的是一连串。
这就是为什么到了2003年5月31日,德里达会跟进哈贝马斯,与瑞士作家穆希格、意大利作家艾柯、西班牙作家萨瓦特、意大利理论家瓦蒂莫及美国哲学家罗蒂,呼吁全面复兴欧洲。这是一个建构的进路,至少在欧洲本土是这样,对哈贝马斯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本来就要用哲学干预政治,当美国从911的被害者到今天成为阿拉伯半岛的迫害者后,他当然要为法德为首的核心欧洲说话。但是德里达呢?我们知道,德里达对美国911悲剧开出的诊断书,简单点讲就是自食其果。这在解构论调里是可以成立的,换用德里达式的修辞,那就是“美国正遭受抽象意义上的艾滋病的折磨。” 但伊拉克战争之后,如果他坚持解构的话,就应该继续将艾滋病的折磨诊断进行到底,而不是另开药方,去响应哈贝马斯的诊断书,以至于对似曾相识的欧洲中心主义装聋作哑。不要忘了,在他后期的《马克思的幽灵》里,他对全球资本主义并无半份好感,然而,既然国家和民族这类词语都应该被分延掉被中性化,那么,欧洲何以能够幸免于他的解构之技?
这些都不是德里达自身的理论框架搜能自圆其说的。当然,尖锐些说,德里达的理论,本来也就是没有理论。
因此,无论核心欧洲本身在观念上有多少缺陷,但至少这可以看做是哈贝马斯的胜利。正如哈贝马斯所言:“理性必须看作在实践中形成的,即人作为主体在社会化过程中习得的后天能力。”
但胜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哲学家面对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时,他首先想到的是悲悯,然后才是自己的哲学,就此而言,在道德上德里达并无任何亏欠。
2004-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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