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地2004年度诗选之一

余地

余地2004年度诗选之一

汉普顿

他死了，这个消息
让所有人感到意外
多年以来，他一直和神
保持紧密的联系
作为一个巫师，他可以改变
一座村庄的命运
有一个夜晚，我看见
他在一个死者面前
念诵咒语。通过他的祈祷
那具尸体，可以到达天堂
在火光照耀下
他的眼睛，如此深邃
那一瞬间，我产生了幻觉：
他无所不能，他就是神
这个夏天，他和疾病搏斗
以失败告终。在他下葬那天
我站在荒凉的山坡上
为他洒下清水和纸钱
并且带领众人，为他默哀
这套仪式，是他传授的
作为一个新巫师
我继承了他的事业
人们并不知道，他临死之前
告诉我一句咒语
只要我轻声念出来
他就能死而复生
这句咒语只有三个字
“汉——普——顿”
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恐惧
让我失去了勇气
我不知道，在哪一天
我会说出这三个字
它是一个秘密
让我对这个世界
始终保持警惕

2004.8.19


童年

坐在出租车上，遭遇红灯
一段熟悉的歌声，在十字路口
吸引了我的耳朵。“池塘边的小树上，
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这个炎热的下午，一个双目失明的
中年女人，在前面的安全岛上
唱着这首《童年》。她的丈夫
也是一个瞎子，不停地弹奏
破旧的键盘。他们并排坐在矮小的
塑料凳上，比所有路过的人更低
一个黑色的塑料盒子，装着一些零钱
似乎在博取同情。这个衰弱的女人
她无法唱准曲调，总是把每一句的结尾
拖得很长。我有一种想笑的冲动
他们的表演如此拙劣，两个蹩脚的演员
没有让人联想起一段美好的童年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盼望长大的童年……”我相信
他们曾经也是一个孩子，没有想过
今天会在这里唱歌。他们已经开始衰老
那些凌乱的白发，在阳光下晃动
他们的影子不断拉长，似乎在提醒人们
夏天即将过去。我忽然想起
再过几天，就是我母亲的生日
在我的童年，每次她出门回来
我都会觉得，我们已经分开了很久

2004.9.9


暗街

十月三日，已经过了二十三点
我骑车经过这条街，昏暗的路灯
让我对周围的一切加倍小心
忽然看见右前方，矮小的行道树下
站着三个女孩。她们一边搓手
一边跺脚，在寒风中张望
似乎在等待什么。她们染着
不同颜色的头发，化着浓妆
穿着仿皮的外套，踩着高帮靴子
站在阴影之中。从她们的脸形
可以看出来自外地，甚至很远
从旁边经过的时候，她们没有反应
只是漠然地打量四周。我感到奇怪
她们在这里等谁？这是长假第三天
她们怎么没有出外旅游？向前十米
我又看见，五个同样打扮的女孩
有的站着，有的蹲着，都不说话
脸上的表情如此茫然，又似乎
充满希望。这时我才想起
这条街上，大约有十多家发廊
有许多年轻的女孩，在这里卖淫
我的一个朋友，就来过几次
但是今天，所有发廊的门都关着
她们站在路边，等待生意
这是为什么？她们没有像平常一样
坐在屋里，烤火、吃瓜子、聊天
随时准备迎接到来的客人
她们像一群无家可归的羊
被赶到荒凉的原野，等待主人到来
这时风更大了，我感到一阵心酸
她们从来不会像我一样
读书、写作，思考那些重大问题
只是在这里等待，用自己的身体
换来想要的一切：金钱，或者幸福

2004.10.8


风景
——为邹昆凌而作

这些色彩，
在画上扭曲、变形，
像水，从石头里涌出，
漫过野草、树木、庄稼，
那些起伏的道路，
低矮的房屋，
最后和天空混和在一起。
这些熟悉的事物，
从你眼中穿过，
让人感到陌生，
像一个平凡的女人，
突然拥有了，
令人震惊的美。
随着你的笔触，
它们不断延伸，
从一个静止的点，
扩张到周围的一切，
像太阳，
移动自己的影子。
这是你的风景，
从五十多年前，
一直到今天，
凝聚成无数画面。
它们是一些印象：
当你走到野外，
坐在画布前，
看着远方，
在迎面而来的风中，
你拿起笔，
完成了自己。

2004.10.12


伤口

突然，一阵疼痛，
你的右手猛地缩回。
在门口，你弯下腰，
摊开握紧的拳头。
借着昏暗的灯光，
你看见一丝血迹，
从手心渗出。
原来，在掏出钥匙的时候，
由于毫无防备，
它尖锐的角，
给了你狠狠一击。
在回来的路上，
你已经想好，
进入家门，
洗个热水澡，
然后躺在床上看书，
像一个进入冬眠的动物，
度过这个夜晚。
现在，你忍住疼痛，
挣扎着站起来，
把钥匙插入漆黑的锁孔。
你听见“咔嚓”一声，
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向你敞开。

2004.10.13


烧烤

它们整齐地躺在盘子里，
似乎正在熟睡。
这些粉红的猪肉，
浅黄的鸡爪，
白的牛板筋，
棕褐的鸭舌，
绿的韭菜，
紫的茄子，
还有灰色的、
被刮掉鳞片的罗非鱼。
全部用一根细长的竹签刺穿，
分别串在一起，
被呛人的烟雾缭绕。
我用手指点着，
挑选自己喜爱的食物。
然后坐在桌边，
喝茶、聊天，
这一切与它们无关。
端上来的时候，
它们已经被炽热的炭火，
烤得金黄，
冒着热气，
仿佛正在燃烧。
它们身上，
有各种作料：
辣椒面，胡椒粉，
孜然，盐。
还有一些黄色的油，
向下滴落。
我咀嚼着，
它们味道鲜美，
满足了我的饥饿。
这是凌晨三点，
一些尸体，
已经变成残渣，
在黑暗中，
被我消化。

2004.10.15


在酒吧
——为黄佑华而作

这是一个梦幻般的场景：
在阴暗的灯光，
与明亮的烛火之间，
深蓝色木地板，
浅黄色矮木桌，
鲜橙色长条沙发，
构成一个舞台。
整个空间回荡着，
来自国外的音乐，
神秘，另类，然而坚决。
有人唱歌，
像自我炫耀的明星；
有人玩色子，
像不知疲倦的赌徒；
有人谈话，
用不屑的口吻，
议论艺术和政治。
另外一些人，
端起透明的酒杯，
把啤酒倒进喉咙，
用酒精刺激麻木的神经。
这是无聊的夜晚，
我们无处可去，
只有青春可以消磨。
明天来临之前，
所有的假设，
都会被推翻，
因为快乐，
因为放纵，
这一切。

2004.10.16


隧道

在隧道口
太阳用力地挤入
最后的光芒
被一个漆黑的喉咙吞没

没有天空
头顶上
钢筋和水泥撕咬着
它们的脸
坚硬而冰冷

所有的脚放慢速度
灯光亮起
白色的箭头
躺在道路中央
像一根僵硬的手指
指着前方
那里
就是出口

巨大的轰鸣
从四周传来
一颗空洞的心脏
正在猛烈地跳动

穿过黑暗
我走出一个无人的地狱

2004.10.17


长跑

整整一个冬天，
早晨六点半，
我们必须准时起床。
在宽阔的操场上，
开始长跑。
每年冬天，
我们都会像候鸟一样，
参加这种锻炼。
在铺着沙子的跑道上，
我们不停地奔跑，
经过一个又一个，
椭圆形的圈。
在灰色的黎明，
像一群被放牧的马，
从口中
吐出白色的热气。
我们头顶的天空，
正在渐渐明亮。
今年，我们的长跑，
起点是“姚店中学”，
终点是“北京”。
因为老师说，
每天一千五百米，
到冬天结束，
我们完成的长度，
就相当于，
从这里到北京。
我们每天都在奔跑，
在假想中，
经过许多城市，
最后的目的地，
所有人都没去过，
那里有中国最好的大学，
我们一直梦寐以求。
最后一天早晨，
老师宣布，
我们已经进入首都。
整个操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
驱散笼罩着我们的，
一场大雾。
我们从未像这样激动，
似乎已经站在，
天安门广场，
看着升起的红旗。
十五年过去了，
我到过很多地方，
从来没有去过北京。
再也没有长跑，
因为那个冬天，
我已经到达终点。

2004.10.20


病中

我感到一切都在漂浮。
在空气中，
我像一只玻璃瓶子，
被抽成真空。
带着轻微的晕眩，
我的呼吸，
变得沉重，
像一条河流，
在暴雨之后，
裹挟了大量泥沙。
我觉得浑身无力，
像一只松开的拳头，
掉进深渊。
每块肌肉都在疼痛，
躺在床上，
我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像一株植物，
等待阳光。
可是，我的心在挣扎，
它像一个罪犯，
用身体撞击墙壁，
想打开一扇门。
这可怕的疾病，
让我丧失理智，
陷入疯狂。

2004.10.20


作者：余地
余地，本名余新进，1977年生，湖北宜都人，现居昆明。有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星星》、《山花》、《诗歌月刊》等报刊杂志及各类网站。主要作品有长篇诗性随笔《内心：幽暗的花园》等。

E—MAIL：yuxinjin@msn.com
电话：0871—6150367

地址：昆明市西山区近华浦邮电所203号信箱
邮编：650118
余新进

赵松

这样的诗你写下去之后会很难再出来了。因为你会越写越顺手。这种写法的最大的危险就在于会坠落到诗与散文之间的鸿沟里，而这些年很多人努力地试图让人相信那里也是一块平安的地带，但事实并不是那样，我始终相信一点，诗就是不能用散文或者小说复述的那种东西。本应该是沙里淘金的结果，可最后呈现在面前的却是大量的沙子，而且很多人以为这是自然的，是合理的。

小宽

我觉得还是应该用诗歌的感觉去说这些东西
赵松的说法我同意一部分
但是觉得还有一些不同意
因为诗歌的变化和可能是我们意料之外的
简单的评论都是不负责的
虽然我知道赵松是认真的
但是，关于诗歌，我们能知道多少呢

赵松

小宽，我对我说的话是负责的。当然，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诗歌的内行。而且我也知道认真的反面意见也并不就能招人喜欢。如果我说的话里你有一些是同意的，那就只当说过那些吧。你说的没错，关于诗歌，我们能知道多少呢？你能同意一些，我觉得已经够了。

陈舸

“本应该是沙里淘金的结果，可最后呈现在面前的却是大量的沙子，而且很多人以为这是自然的，是合理的。”

在诗歌里进行叙述是一种可能性。赵松所指出的这种惯性、流沙的倾向，的确值得警醒！

二十月

老赵，我还是比较同意你的观点。散文是诗人对俗套的向往的产品，因为——诗人接着说，诗歌的减法会走向他希望的反面。

关键是外在连续性。

徐淳刚

以下是引用赵松在2004-10-31 17:18:23的发言：
这样的诗你写下去之后会很难再出来了。因为你会越写越顺手。这种写法的最大的危险就在于会坠落到诗与散文之间的鸿沟里，而这些年很多人努力地试图让人相信那里也是一块平安的地带，但事实并不是那样，我始终相信一点，诗就是不能用散文或者小说复述的那种东西。本应该是沙里淘金的结果，可最后呈现在面前的却是大量的沙子，而且很多人以为这是自然的，是合理的。

说得好。我几乎完全同意。不过，有一种要命的西化是我反对的。我说的是：语言（事物）被生硬的理智包裹着，理性的或知性的强暴或糟糕。